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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六和塔前面是一座建于宋太祖開寶年間的古剎,寺塔同名,亦叫六和。到了太宗太平興國三年,吳越歸地,改六和寺為開化寺,塔名如舊——這座用來鎮潮的寶塔,塔身寬大,能容十余桌酒筵,高達七層,層層品題:初地堅固、二諦俱融、三明淨域、四天寶网、五云扶蓋、六鰲負戴、七寶庄嚴,是杭州有名的一景。
  徐海到了寺前,不進山門,由圍牆旁邊的夾道,逕到塔下,向“初地堅固”張望了一下,喜得正無游客,便踏進去輕輕喚一聲:“五叔!”
  在蒲團上打坐的和尚,張開眼來,發現徐海,先把他從頭到底看了一遍,點點頭說:“阿海,阿海,舊性不改!一定又是闖了禍,沒有地方可以容身了!”
  “倒不是沒有地方容身,是想你老人家的腐汁肉,想得流口水。”徐海笑道,“五叔是几時學會打坐的?”
  “莫非我四空和尚真的只會吃酒吃肉偷婆娘,四大不空?”四空一躍而起,“你來得正好。我有兩句話問你。”
  徐海點點頭,看一看天色問道:“是時候了吧?”
  “可以了。”
  于是徐海走到一邊,牽動一根拇指般粗麻繩,只听七級浮屠,銅鈴齊響,琅琅然散入向晚的秋空,余韻清幽,令人意遠。
  原來這六和塔定時啟閉,就歸四空管理。到向晚閉塔之前,只怕有游客流連忘返,誤關在塔內,未免麻煩,所以特地振鈴為號。果然,上層游客紛紛下塔,在塔外嬉戲的兩個小沙彌,亦赶了來幫著打掃收拾。見有生客逗留不去,少不得多看上兩眼,徐海十分机警,避過四空,招招手將兩個小沙彌喚到一邊,一人手里塞一把制錢,然后問道:“你們知道我是什么人?”
  “你是師父的客人。”年長的一個說。
  “不是!我是你師父的徒弟。”
  “呃!那,我們是師弟兄了!”
  “一點不錯。不過,我從前犯過清規,師父拿我攆出山門了。今番沒奈何來投奔師父,他老人家不肯收留,拜煩兩位師弟替我求個情。求准了,我再謝你們,諾,每人一個!”說著,將出爐未几,晶光閃亮,淨重一兩的兩個小銀鎳子托在手里給他們看。
  “要什么謝禮?師兄弟嘛!我們就去求個情看。”
  兩人就當真有其事般去求情。四空一听,知道是徐海搗鬼,也知道他必有緣故,且將就著敷衍完了再說。
  “也罷,就看你們的情分,饒了這個孽畜。”
  “謝謝師父!”小沙彌笑嘻嘻地倒退兩步,然后很快地掉身去找徐海報喜信,討謝禮。
  “多謝兩位師弟。”徐海言而有信,一人送一個小銀鎳,“不過,有句話,我不能不關照。我身上犯上案子,借師父這里躲一躲,兩位師弟可千万要嘴緊,只當沒有見過我這個人,什么也不知道。懂嗎?”
  “懂!”兩個小沙彌异口同聲地回答,但看得出來言不由衷。
  “懂最好,不懂就麻煩了!我能躲在這里,是你們替我跟師父求的情,不出事最好,出了事第一就是你們倆脫不了干系。俗語說:‘賊咬一口,入木三分。’就算我不咬你們,你們也夠受的了!”
  這一下將兩個小沙彌嚇得面無人色。徐海笑一笑,摸一摸兩個小光頭,管自己去找四空。
  拾級而登到了第五層,是游客的最高樓了。第六層盤梯口鐵鏈橫欄,壁上貼著一張斑馥褪色的梅紅箋,大書十二字:“年久不堪負載,敬請游客止步。”
  徐海卻是視若無睹,一抬腿就從鐵鏈上跨了過去,四空亦复如此。走到盤梯盡頭,卻需讓四空在前,因為特地安置的一扇木門,只有他能開啟。門上裝著暗鎖,四空探右手在頂端一按,起左手向前一推,入眼便另是一個天地了。
  這層塔中,滿壁琳琅,盡是畫幅,花草竹石,蕭疏有致;徐海惊奇地問道:“五叔,你什么時候學會的畫?”
  “你倒仔細看看,落款可像是我的字?”
  落款皆是別號,“青藤道士”、“天池山人”,果然不是四空的筆跡。看到有一幅署名“田水月”,徐海便問:“這姓田的是什么人?”
  “他不姓田,跟你同宗,姓徐,單名渭,拆開來便成‘田水月’——”
  “啊,我知道。徐秀才,徐文長。我不知道他會畫,更不知道他是五叔的好朋友。”
  “你怎么知道他跟我要好?”
  “不是好朋友,那里會有這么多畫送你?徐文長的脾气很怪的,差不多的人不放在他眼里。”
  “你說對了一半。這些畫不是他送我的,可以算是賣給我的。他用我的錢,我又不要他還,他偏要畫些畫抵給我。可又不准我送人,只好自己挂起來看看。”
  “真是怪人!”徐海笑一笑,拋開徐渭,談他自己:“五叔,你說你有話問我?”
  “問你句話,你不可騙我。”四空逼視著問:“有人說,你在做強盜?”
  “是的。”
  “為啥?”
  “還不是手气不好!”
  “喔,賭輸了不得過門,只好落草為寇?”四空突然厲聲喝道:“孽畜,你殺過人沒有?”
  徐海猝不及防,倒嚇了一跳;定定神答道:“我不欺瞞五叔,沒有!”
  “現在沒有,將來難保會有。過來!”
  徐海不知他要干什么。跟著他走到西面窗口站定,在落日余暉中見他凝神相視,才知道他是在看相。
  “阿海,你也做和尚好不好?”
  “五叔,”徐海笑道,“你真是异想天開。”
  “我看你的相,三十五歲那年有殺身之禍,趁早皈依佛門的好。”
  徐海越發好笑,“五叔,你就出花樣嘛,也動動腦筋,另編一套能叫人相信的說法。”他說,“怎么把你自己的故事,原封不動地搬了來用?”
  原來四空俗家姓諸,算起來是徐海的表叔,家道殷實,又是獨子,成了紈褲。十八歲上有人替他算命,說是活不過二十歲,除非遁入空門,方可免此厄運。他家父母割舍不下,始終將信將疑,那知到了二十歲那年,一病几殆,遍延名醫,費了大半年的功夫,始得下床。原是巧合而他家父母卻以為命中注定,不得有此一子,終于送他出家。因此,徐海那樣笑他。
  “我說的是真話,信不信由你。”四空又說,“你只記住,修心可以補相,如果不造孽,多行善,也許可以避得過三十五歲那一關。”
  徐海笑笑不答,管自己提一個木桶,取一塊毛巾,下塔出便門,汲取山泉,大洗大抹了一番。再回到第六層時,四空已在燒肉了——一把陶制的新溺壺,放進十來塊一寸見方的五花肉,加油加醬,皮紙封口,擱在鐵架子上,下燃佛座前拔來的蜡燭頭。這樣炖到天亮,便是其爛如泥的東坡肉了。
  “五叔,”徐海咽一口唾沫,“可有吃剩下的?煞煞我的饞!”
  “几時見我炖的肉能夠剩下!今夜委屈些吧!”
  徐海無奈,鹽菜干粥,將就果腹。吃飽了舖開草席,正想躺下,四空開口了。
  “阿海,你倒實說,你在搗什么鬼?”
  徐海不即回答。沉吟了好一會,總覺得扯一套假話騙他,是件不智的一事,于是點點頭說:“好!我老實告訴五叔,不錯,我在做強盜——”
  他談得很詳細,四空也听得很仔細。一直等他講完,四空方始問道:“照你說,朱巡撫還不知道汪直脫逃這回事?”
  “是的。不過,此刻也許已經知道了。”
  “你預備在我這里躲到那一天?”
  “也許只躲一夜。明天一早,我吃了肉就走,但愿不再來打攪,也好讓五叔安心。”
  “我倒不在乎。我只替你擔心!阿海,你依我說,明天也不要進城了,在我這里住兩天,回紹興去吧!”
  “這,我可要違背五叔的意思了!我跟汪直約好的,不能失信。”
  “回頭是岸!你跟汪直淌渾水,淌到几時?”
  徐海無以為答。好久,才歎口气說:“做天和尚撞天鐘!”
  “對!”四空斜睨著他說,“我看你遲早要做和尚。”

         ※        ※         ※

  徐海是第二天中午進的城,先到估衣舖買一件藍袍、一頂方巾,打扮成書生模樣,然后又買一把折扇,捏在手里,慢慢踱著方步,向瓦子巷迤邐行去。
  走到巷口,先在一家茶店中歇腳,喝著茶側耳靜听。他在想,如果昨夜王九媽家發生了新聞,自然會有人談論。听了好一會,一無异處,便付了茶資,放心大膽地向王九媽家走去。走到一半,突然心中一動,毛猴子決非好相与的人,倘或去告了密,此時便必有捕快守在那里。貿然登門,豈非自投羅网。
  轉念到此,隨即站住,四周張望了一下,看到一家箋紙庄,便有了主意。走過去買一份信箋信封,向店家借枝筆,匆匆寫了兩行,封緘完固,再開信面:“王九媽家,翠翹親啟。”接著招招手,將店中的小徒弟喚了過來。
  “你可識得字?”
  “不識字,怎么賣紙筆?”
  “言之有理!”徐海抓一把銅錢,連信一起遞了給他:“托你送封信,再請你在那里等一會,倘有回信便帶回來,我在這里等你。”
  小徒弟答應著,高高興興地去了。徐海亦不敢怠慢,隨即開溜了出去——他是用的“投石問路”之計,如果王九媽家埋伏著捕快,一見他這封給王翠翹的信,自然立刻就來捉人,所以必得躲開。
  可又不能躲得太遠,總要視界可及,才能觀察動靜。恰好斜對面是家裱畫店,徐海借著鑒賞書畫作掩飾,眼風不斷瞟向王九媽家的來路。
  約莫一頓飯的時候,小徒弟嘴里咬著甘蔗,興匆匆地走了回來,但見他一進店門,到處張望。徐海知道,心知他是在找誰,卻還不敢留然露面,細細看明,确實沒有人跟踵而來,方始出裱畫家到箋紙店。
  “你到哪里去了?”小徒弟埋怨他說:“害我到處尋!”
  徐海摸摸他的頭笑道:“可有回信?”
  “叫我帶個口信,要你馬上去。”
  “好!”徐海又摸一把銅錢給他,順手將他拉到一邊,悄悄問道:“你到了那里,遇見些什么人?細細告訴我听。”
  “先看到王九媽那個老妖怪,問我去干什么?我說送信,還要等回信。她就拿了信進去,過一下喊我到后面。王翠翹在彈琵琶,叮叮咚咚彈了好一會才完,看了信就說:“托你帶個口信,請他馬上來!”
  “喔。”徐海又問:“有沒有什么看上去像是在衙門里當差的男人?”
  “都是女人,根本就沒有看見男人。”
  徐海很滿意,但亦很奇怪,毛猴子居然沒有起半吊子的心思!

         ※        ※         ※

  徐海處處胜過毛猴子,唯獨這件事上,差了毛猴子一著。毛猴子已經布下羅网了。這天進城,找了家小客棧投宿,征塵未洗,先關照伙計買來筆墨紙張,關緊了房門寫信。寫好出門,直投清和坊,找到錢塘縣刑房書辦牛道存家,親自投信。
  “你是哪里來的?”牛家看門的問他。
  “宁波。”毛猴子說,“宁波方三爺托我送來的。”
  “方三爺”是宁波府的捕頭,跟牛道存是好朋友,所以毛家下人改容相待,“你請坐一坐,喝碗便茶,我馬上替你送上去。”他問,“要不要等回信?”
  “不必。方三爺只說,送到就好!”毛猴子料知此信一定能送到牛道存手里,便拱拱手說聲:“再會,再會!”揚長而去。
  牛道存接信到手,拆開一看,大為詫异,原來信中有信,這封得极嚴密的另一封信上,標著一行字:“如聞要犯汪直脫逃,再拆此信。切切!”
  牛道存當然不當它一回事,偏要即時揭穿迷底,撕開第二個信封,不道里面仍是信中信。這個封好的信封上,亦有几行字,開頭有稱呼:“牛頭”。
  原來牛道存是捕快頭儿出身,因為知書識字,熟諳律例,方始補上刑房書辦。捕快頭儿仍是捕快,同事相呼,為示尊敬,稱作“頭儿”,對外人道及,是“我們頭儿”。所以一般人客气,亦都稱“頭”。姓張的“張頭”,姓李的“李頭”,牛道存便是“牛頭”。但從他補上刑書,身分比補頭又高一等,稱呼亦升格而為爺,唯有少數老朋友,稱呼不改,是將牛頭當作他的外號,也是表示親熱的昵稱。
  因此,“牛頭”二字入眼,他先就不敢輕忽,只字不遺地細看,寫的是:
  第二個信封你一定會拆開。這不怪你,換了我也不相信,只當沒事戲耍,定要拆開來看,不過這個信封,你這時候可千万不能再拆!一拆,泄露天机,會錯過机會。
  牛頭!到現在為止,大概你還當是什么人無聊,開你的玩笑。如果真的是這么想,有個驗真假的法子,請你到巡撫衙門去打听,可有汪直脫逃的急報到來?汪直脫逃的地方,是不是余姚城南的紫陽觀前?看我說的話真不真?不真?任憑你處置,不假,你再回來拆第三個信封,包你有莫大的好處!
  看到這里,牛道存矍然而起,三腳并作兩步地赶到大門口查問送信人的下落。
  “他說不要回信,丟下信就走了!”
  “赶快去找一找,看還能找得到找不到?”牛道存這樣囑咐了以后,自己也隨即出門,赶到巡撫衙門去打听消息。
  說是打听消息,其實倒是他帶去了消息。大家將信將疑,追問消息來源,牛道存不便說實話,只道得諸傳聞。于是彼此猜測推斷,莫衷一是。談到晚飯時分,各自散去,而牛道存不肯死心,一直守在巡撫衙門的號房里,畢竟守到了敲開城門,飛馳而來的急報,果如所言,汪直脫逃,是在余姚縣城以南的紫陽關前出的事。
  牛道存又惊又喜,想到“包你有莫大的好處”這句話,便片刻忍耐不得。直奔回家,去拆第三個信封,只見第一句話就是:“你相信了吧!”他當然相信了!急急看下去,是命令式的語气:
  “牛頭,你不必多費心思去猜測,只听話就是!從今天數起,到第十四天上午,再拆下個信封,內有錦囊妙計,照計行事,可立大功。如此時就拆,計策不靈,悔之晚矣!切切至要。”
  牛道存心痒難煞,几番伸手出去,要撕封口,卻又不敢。這樣自己跟自己找了好半天的麻煩,終于狠一狠心,將信送入抽斗,并且下了鎖。
  決心一下,牛道存恢复冷靜了,通前徹后地想過一遍,成竹在胸,便覺得十分閒逸。早早上床,一覺睡足,正是雞鳴時分,這天恰好是“卯期”,借著“應點”為名,不動聲色地一早到了衙門里。剛剛坐定,捕頭周二便跟了進來了。
  “昨天晚上不敢來打攪你老!”周二問道:“出了件大案,你老知道不知道?”
  “你是說,汪直脫逃那回事?”
  “是啊!你老怎么知道的?”
  “昨天晚上我正好在巡撫衙門看朋友,听到這個消息。事不干己,我也懶得多問。”
  “啊!啊!”一句提醒了周二,欣快地說道:“我們只管抓強盜、捉小偷,這种案子,自有軍營里去管,不必我們瞎起勁。”
  “話也不是這么說!”牛道存自己又把話拉回來,“倘或巡撫衙門一層一層交下來,我們還是免不了麻煩。周頭,你記住了,不可多事,也不可怕事。茶坊酒肆,叫弟兄們‘帶只眼睛’,放在肚里,回來告訴你听了,我們再商量。”
  “牛爺說得是,我馬上去關照。”
  “不必忙!”牛道存問道:“你听得些什么?”
  “說是在余姚縣脫逃的,有個王善人嫌疑很重,余姚縣派了人連夜赶了去,晚到一步,扑了個空,只好掃興而歸——”
  “慢來!”牛道存打斷他的話問:“既然王善人嫌疑很重,就應該帶到縣里問話啊?怎么說是掃興而歸?”
  “那王善人是大鄉紳,余姚縣惹他不起,碰他不動!”周二又說,“好在押解的軍官,倒不是半吊子,一口承認,該殺該割是他的責任,与地方無干。余姚縣總算運气還不錯!”
  “那么,押解的軍官到杭州了?”
  “到了!昨天晚上到的。余姚縣派人陪到杭州,一路象孝子賢孫伺候上人那樣,差使辦得很窩囊!”
  “你錯了!”牛道存說,“你該說,辦得很漂亮!余姚縣出了這么大的麻煩,有人擔干系,乖乖到杭州來投案,窩囊些什么?倘或伺候得不周到,那軍官想想懊惱,隨意攀上兩句,余姚縣‘吃不了兜著走’,那才窩囊到家了!”
  想想果然。“到底你老老公事,看得透。”周二心悅誠服地說。
  “閒話少說。”牛道存正色叮囑:“回頭堂上‘點卯’,問起這一案,你看我的眼色行事。”
  “是!”答應是這樣答應,周二卻免不了困惑,終于問了一句:“牛爺,怎么說是看爺眼色行事?”
  “譬如,堂上問到你,你就推到我身上,我說不明白這一案的首尾,你就不必多說話。”
  “原來這樣!”周二恍然了,“不是看你老的眼色,是听你老的話風。”
  就這時听得“打點”的聲音,是伺候升堂的信號,于是牛道存与周二相偕而出,到大堂站好了班,靜候知縣點卯。
  杭州府錢塘縣的知縣名叫譚兆奎,新科進士,初入仕途,銳于進取,每逢卯期,必定親自按照名冊,一一呼點。而這天卻是例外,升堂落座,不看名冊,只看堂下,環視了一周,開口問道:“牛道存來了沒有?”
  牛道存就站在公案前面不遠。六房書辦,照六部的序列:吏、戶、禮、兵、刑、工;刑房書辦在西面,位于兵房書辦之次。他知道這位“大老爺”是近視眼,中了進士,成了新貴,照當時風气,“題個號、娶個小”,自題的別號叫“明齊”,娶的小太太是個白麻子,卻以他雙目不“明”,直到半年之后,方始發覺。如今牛道存在咫尺,不為所見,亦無足為奇,他便踏出一步,高聲應答:“書辦在!”
  “牛道存,我剛接到巡撫衙門的文書,你不妨看一看!”
  “是!”牛道存從容不迫地在公案前面接取公文;就著公案上的燭光,細細看完。果然不出所料,是朱紈告知府縣,緝捕脫逃的汪直。
  “牛道存,你的意思怎么樣?”
  “要請大老爺示下,書辦与差役方好遵辦。”
  對他的答覆,譚兆奎覺得很滿意,點點頭說:“是半夜里接到的緊急文書。我想今天是卯期,三班六房都在這里,正好當眾宣示,各自留心,上緊緝拿。”
  牛道存心想,這位“大老爺”在公事上頭是外行,類此案件,最好挑選得力人手,秘密部署。當眾宣示,風聲一播,要捉的人早已逃之夭夭。不過這話不便當堂辯駁。好在胸有成竹,且自由他。
  這樣想停當了,便躬身問道:“請大老爺的示,是不是由書辦承命宣示?”
  “對!你跟大家說吧。”
  “是!”牛道存轉臉朝南,咳嗽一聲,徐徐說道:“本縣大老爺奉巡撫衙門札子:海盜汪直,在押解省城途中,余姚縣城南三里紫陽觀前脫逃無蹤。或者已經潛來省城,應該多方查緝。現奉堂示:‘各自當心,一体緝拿!’”說罷,將公文放回公案,悄步回歸行列。
  “這汪直是徽州人。如果他想逃回徽州,一定先要到杭州。”譚兆奎說道:“徽州人會開當舖,杭州的當舖,那几家是徽州人所開?你們要查明白了,多多留心。”
  “是!”牛道存答應著。
  “還有,徽州出筆墨紙張,所以箋紙庄也要細查,看看可有哪家,膽敢容留汪直?”譚兆奎又說:“這是一件大案。大家務必用心去查緝,抓到了汪直,本縣賞銀一百兩。”
  因為是懸了賞,財帛動人心,堂下不約而同地嗷然應聲,整齊畫一,如打了個暴雷似地。
  譚兆奎愛擺官派,對這一聲暴諾,覺得十分過癮,一高興之下,隨又宣布:“查到汪直蹤跡的,賞銀一百兩,等要犯抓到,本縣另有重賞。”
  “喳!”堂下又是響亮地答應。
  “退堂之后,牛道存跟周二到簽押房來!我另有話說。”
  簽押房是縣官辦公的地方,照縣衙門的規制,總在花廳后面,上房西首,由大堂進去,得有一段路。牛道存就在這個過程中,已悄悄囑咐了周二,不可隨便附和縣官的話。
  “你們兩個是我得力的人,我可要格外拜托你們,務必多費心,多出力,將汪直捉拿到手。”譚兆奎興奮地說,“巡撫對這件案子,十分重視,你們幫本縣露一露臉,我自然見你們的情。”
  “是!這一案關系著大老爺的前程,書辦跟捕役豈敢有絲毫疏忽。回大老爺的話,剛才大堂上懸下賞去,事情就難了!”
  “怎么?”譚兆奎七分詫异、三分不悅,“重賞之下,必有勇夫,懸賞有什么不對?”
  “勇夫在這里!”牛道存將手往旁邊一指,先捧一捧周二,然后又說:“書辦不敢說大老爺懸賞不對,怕的是打草惊蛇,將汪直嚇跑了。”
  “啊,啊!”譚兆奎恍然大悟,“既然如此,你剛才在堂上怎么不說?”
  “大老爺令出如山,書辦在那种地方,怎么敢駁大老爺的回?”
  這句話很動听,譚兆奎心服了,“看起來是我欠考慮。”他搓著手說,“如今,該怎么補救呢?”
  “只有一法,請大老爺再下一道手諭:緝拿要犯,只許私下查訪,不准騷扰徽州人所開的當舖、箋紙店等等,違者重辦不貸。”
  “好!這個辦法好!”
  譚兆奎欣然提筆,按照牛道存所說的意思,一揮而就,寫完交下,隨即由周二趁大家還未散去之前,赶到班房里去宣布。
  “大老爺,書辦有句話,怕不中听。不知該不該說?”
  譚兆奎對牛道存的印象已經改變,所以立即和顏悅色道:“不要緊,不要緊,你說!”
  “說老實話,像這樣的案子,扎手得很,犯不著自找麻煩。”牛道存不便直指譚兆奎躁進冒失,便作了個譬仿,“譬如書辦,自告奮勇,在大老爺面前拍胸擔保,一定有辦法捉到汪直。捉到了固然有面子,如果捉不到,大老爺心里會怎么想?”
  會怎么想呢?譚奎兆設身處地去体會,當然是輕視牛道存:這個小子,只會吹牛!這樣一想,頓如芒刺在背,局促不安地問說:“那,那我應該取何態度呢?”
  “依我說,大老爺只好不求有功,但求無過。在巡撫大人面前,當然要表示盡力協助,絕不會因為是軍犯而分彼此。”
  譚兆奎到底是兩榜進士出身,听出牛道存話有含蓄,地方官只管緝捕雞鳴狗盜之徒,像汪直這种海盜,出動大軍圍剿,且由巡撫親自指揮主持,性質不同。而且押解汪直,由軍營派兵監護,事前并未通知所經各縣,出了事地方官自然不能負責。不過看在公事分上,理當從旁協助;抓到了是意外之功,抓不到亦不會受什么處分。
  一想通了,越發對牛道存另眼相看,“你說得不錯。”他很坦率地,“我就照你的意思做。不過,暗底下,你仍舊要上緊!”
  “那是一定的。書辦也巴不得大老爺有面子,衙門里上上下下都好沾光。”牛道存感于縣官的信任,覺得不妨先透一點好消息,“大人請放心,書辦督促捕役,暗底下上緊去辦,有半個月的功夫,事情大概就有眉目了。”

         ※        ※         ※

  話是這么說,其實呢,牛道存不但不“督促上緊”,反而關照周二有意無意地在茶坊酒肆放空气,汪直脫逃這一案与縣衙門無干。
  他們的說法是如此,冤有頭,債有主,辦公事要有分寸,不該管的事,不可以亂插手,不然一定搞得灰頭土臉,自討沒趣。汪直是何許人物,一百多兵丁押解,眼睜睜看他逃走,錢塘縣的捕快又有什么把握,能拿他捉到手?再說,汪直又不是什么下三濫的小毛賊,也沒有在杭州做案,河水不犯井水,落得‘城隍山上看火燒’,放些交情給汪直,只有好處沒有坏處。
  這些話當然會傳到徐海耳中。說來入情入理,先使他相信了一半,到處留心,冷眼細看,果然沒有什么動靜,便又相信另一半。因此,本來是日中或深夜,趁王九媽客人較稀時,才溜入王翠翹的妝閣,悄悄溫存一番,五、六天以后,就公然來去,甚至日以繼夜,以勾欄作逆旅了。
  然而王翠翹卻起了疑心,“阿海,我倒問你;你這趟到杭州來,到底是做什么?”她故意板起一張粉臉,“要說實話!”
  “說實話,是來看病。”
  “什么病?”
  “相思病!”徐海笑道:“來請你治我的相思病。”
  “我拿刀殺了你!抽你的筋,剝你的皮。”王翠翹气得狠狠在他背上捶了一拳。
  “唷!唷!”徐海有意喊痛,裝出委委屈屈的聲音:“說實話你又不相信,我還有什么事,還不是想來看看你。”
  王翠翹又惱又气,但也又愛又怜,想一想,正色說道:“那我再問你,頭一趟為什么不大大方方地來,倒要先找箋紙店的小徒弟來探路?”
  “還不是為你。”
  “又是信口開河!”王翠翹撇著嘴說:“与我何干?”
  “我一說你就明白了。我那四空叔,不准我到你這里來。”徐海編說,現編現說,“我說進城買些零碎東西,隨便逛逛,四空叔不相信,派個小沙彌緊掇著我。你想討厭不討厭?”
  “哼!”王翠翹生气冷笑,“那賊禿,什么好東西?又偷葷又偷婆娘,他憑什么不准你來看我。”
  “自然是怕我讓你給迷上了。”
  “啐!”王翠翹嬌嗔著,然后偏著頭想了一會,突然不服气地問:“你話倒說說清楚,到底是我迷上了你,還是你迷上了我?”
  “自然是我迷上了你。”
  “那還差不多。”王翠翹滿意地笑了,“以后呢?”
  “以后?”徐海裝作不解。
  “你別裝蒜。那小沙彌一直掇著你,以后呢?”
  “自然是想法子把他摔掉。容易得很,一盤素包子就把他吸引住了。我看他吃得正香,腳底下明白,趁早開溜。走到巷口才想起來,那小沙彌知道你的地方,怕他找不著我,先赶到這里來坐等,所以托箋紙店的徒弟來探路。”
  王翠翹本性忠厚,竟信了徐海的話,“他也敢!”她笑著說,“小沙彌敢到這种地方來,我掀他兩個大耳刮子,還要揪著他的耳朵送到‘僧綱司’,一頓戒尺,不把他的手心打得磚頭樣厚才怪!”
  “用不著僧綱司打,我那四空叔就饒不了他。罵他嘴饞,光頭上鑿了七八個栗爆,倒像長了熱癤子似地,腫起好多疙瘩。”
  “你呢?也挨了罵?”
  “沒有!我不承認到你這里來,罵我干什么?”
  “你就承認何妨?堂堂男子漢,自己的行動,自己作不得主,倒要受人擺布。教我哪只眼睛看得起你?”
  徐海笑笑不答。一只手伸了過去,將她的細得如楊柳般的腰肢一抱一攬,王翠翹立腳不住,倒在他的怀中。
  可是她很快地掙脫了他的怀抱,躲開兩步,正色說道:“別鬧!我還有話跟你說。你知道不知道?王九媽昨天跟我談過了。”
  “談什么?”
  “自然是談你——”王翠翹欲語又止。
  這在徐海便不能不關心。他知道她的脾气,如果仍是嬉嬉笑笑,不當回事的神气了,她有正經話就不會肯說。因而換了一付肅然靜听的樣子,催促她說下去。
  “王九媽說,她跟你有緣,換了別人休想!她已經許了我了,再幫她兩年,便放我跟了你去。當然不是白白地放人。”
  “要怎樣才肯放?”
  “你想呢?”
  “‘姐儿愛俏,鴇儿愛鈔’,必是要錢?”徐海問道:“她要多少?”
  “要三千銀子。”
  “不多!”徐海脫口答說:“只要我有錢,拿几十斤金子照真人大小,打個金翠翹都值。”
  話是恭維到家了,但細細想去,這句話的本意是:三千兩銀子雖不多,無奈拿不出來——拿不出來不要緊,彼此平心靜气商量,總有個湊合的辦法能想出來,他現在的說法,竟是嫌王九媽漫天要价,語含譏刺,有點不受商量了。
  “哼!”王翠翹冷笑,回敬以譏諷:“口气倒真闊,金子論斤算。”
  “那算不了什么!一旦時來運轉,不但金子論斤算,還論斤送人呢?”
  “越來越闊了。”王翠翹由好气變為好笑,“可不知你哪天才得時來運轉?只怕我頭發都要等白了!”
  “你頭發白了,我還是要你,還是當你天下第一大美人儿。”
  王翠翹心頭一震!這句話打入她心坎了,可是她不能信以為真。思量又思量,總覺得相信他的話是件很危險的事,而欲待不信,卻又不愿。
  “王九媽還說些什么?”
  “就是那一句話。”王翠翹突然下了決心,“阿海,我問你句話,你可要摸著良心回答我。”
  “這話我不要听,你當我是沒良心的人?”
  “你的嘴太油,也不知你哪句話是真話。你說我頭發白了還是要我,這話說出口以前,你可曾在心里打過一個轉?”
  “用不著打轉,本來就是我心里掏出來的話。”
  王翠翹深深看了他一眼,慢吞吞地說道:“既然如此,我要跟你商量,你打現在起就存錢,三年功夫,可能夠積得下一半。”
  “還有一半呢?”
  “那你不用管。”
  這就是說,王翠翹有私房錢,愿意貼補在這里頭。徐海雖是到處拈花惹草的浪子,此刻卻不能不為她的真情所感動,也因為如此,他不肯隨口敷衍。心里在想,如果說三個月之中要一千五百兩銀子,或許想它一條刀頭上舐血的生財之道,倒能弄得到手。三年功夫靠省吃儉用,積存一千五百兩銀子,其事之難,難于登天。
  于是他笑著答道:“你看我是能存得下錢的人嗎?”
  這句話將王翠翹惹惱了,“听你的口气,根本不想存錢!”
  她的聲音一句比一句高,“也不是不想存錢,根本不是想要我!罷,罷,你請吧!算我痴心妄想在做夢!”
  “你別急嘛!我話還沒有完。一千五百兩銀數目也不算太大,何必等到三年以后!你看我几個月就把它弄到手。”
  “你倒說得輕松。徐大官人,”王翠翹故意這樣稱呼,“請問,你的銀子是天上掉下來,還是地下長出。”
  “天上不掉,地下不長,自有人會送來。”
  “誰啊?”王翠翹有些擔憂,但又不便說得太率直,用小心翼翼的語气,試探著問:“莫非是燙手的錢?”
  燙手的錢是來路不明的黑錢。徐海正就是想要找這樣的錢來用,但錢未到手,并不覺得燙,因而也就不在乎她是這樣的問話。
  見他含笑不語,王翠翹頗為不悅。但她也知道徐海的脾气,正面規勸,沒有什么用處,不如自己表明態度。
  “那种錢,我可不要!”她板著臉說。
  “只要你干娘要就行了!”
  “干娘”是指王九媽,這還是南宋傳下來的稱呼,義母叫干娘,姑母也叫干娘,而如西門慶、潘金蓮對著王婆,為表示尊敬而親切,也叫干娘——王九媽之与徐海,就是這种干娘。
  王翠翹答得很干脆,也很透澈,“干娘是听你的,還是听我的?”她說,“就算干娘肯了,我不肯也是枉然!”
  “好!有志气!”徐海翹一翹大拇指,然后急轉直下收束:“現在說,都是白說。讓你再靜一靜,好好想一想。你相信我,就不要多問,總歸一句,我曉得你的心、你的意思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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