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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松江出米,小康之家,一日五餐;早餐不吃粥吃干飯。任令如此,仍有余糧;家家釀酒,稱為“家釀”,照例不須完稅。釀成的酒,是芳烈的白干,正投狼土兵之所好。
  牛酒犒師,自古已然。不過酒的來源,不虞匱乏,而且可以發“官价”征購;即使趙文華行館中不曾攜得有餉銀,亦不妨由松江府縣衙門暫時墊發。談到要百把條牛,松江府的首縣華亭知縣劉襟可就面有難色了。
  “回大人的話,如今春耕正在緊要關頭,种田人家,大男小女,沒有一個留在家的,怎么少得了一條牛?”劉僸答說,“倘能用豬,別說一百,再多也辦得到。不如改牛為豬。”
  “不行!”趙文華大搖其頭,“我問過了,他們那地方只吃牛肉,不吃豬肉,豬,只怕連見都沒有見過。”
  “這可難了!自從田州兵來到,為了買牛,跟百姓常常鬧得劍拔弩張,耕牛已經有几十條在狼土兵肚子里,如今再要100條,必致妨害春耕。不能為了狼土兵的口腹,害松江老百姓冬天挨餓。”
  劉僸是個強項令,以趙文華的脾气,怎能容忍得下他,當即喝道:“你說是誰害松江老百姓挨餓?你不遵軍令,貽誤戎机,等倭寇殺將過來,還耕什么田?虧你還是兩榜進士出身,連‘覆巢之下,安有完卵’這句成語都不知道。你顧惜老百姓的几條牛,就會害得蘇松常三府都遭蹂躪;到那時候,朝廷降罪,看你有几個腦袋。”
  “卑職只有一個腦袋,早已許了松江百姓的了!”劉襟歪著脖子,面紅气粗地抗聲爭辯,“既然倭患為害于蘇松常三府,何以獨獨要我們松江府的耕牛遭殃?請大人說出個道理來,卑職好跟百姓交代。”
  這話駁得答理,趙文華一時語塞,大為尷尬,胡宗憲便挺身出來替他解圍,“年兄誤會了!”他很從容地說,“倭患為國家之禍,豈僅蘇松常三府?趙大人這次奉旨南來,沿海各地軍務,皆在督察范圍之內;軍糧馬干,有所征發,自然分檄各地,平均負擔。即如犒賞狼土兵的牛酒,已經行文蘇州、常州兩府分攤,不是僅僅責成松江一府。不過緩不濟急,暫時通融,既然田州兵駛扎在金山衛,只有貴縣稍為委屈些,務必請設法借100條牛,遲則半月,早則10天,蘇州、常州的耕牛送來,也不至于太耽誤春耕。再說,付諸庖廚的牛,老弱病瘦,在所不拘,這些牛在田里亦借不著多大的力,年兄請想,這話可是?”
  凡是像劉僸這樣的人,必是吃軟不吃硬的脾气。听得胡宗憲這樣解釋,認為道理上站得住,加以又听他作了暗示,“老弱病瘦,在所不拘”,事情也就好辦得多了,因而點頭答應。
  “只要牛送了來而不挑剔,借100條就100條。不過——”
  “年兄!你不必再說了。”胡宗憲搶著說道:“趙大人最能体恤下屬,必不使足下為難。”
  “是!”劉僸倒覺得有點不好意思,向趙文華長揖道歉:“卑職賦性褊急,拙于詞令;言語冒犯之處,要請大人寬恕。”
  “罷了,罷了!你是愛民如子的好官,我就受你兩句也算不得什么?”
  趙文華口中雖還有牢騷,心里卻已深感慶幸。面子是找回來了;事情也辦通了!這都是胡宗憲從中斡旋之功;等劉僸一走,少不得拿他大大夸獎了一番。
  胡宗憲有胡宗憲的想法,最初是因為職權被分削,又為張經所輕視,心怀抑郁,想借趙文華的勢力,稍稍吐口气,以后看趙文華頗為賞識,不免有知遇之感,很想幫他一些忙,到此刻又有新的領悟——事到如今,看來趙文華与張經對立之勢已成,自己既無法調停消融,更不能舍棄趙文華回到張經那邊,就算肯回到那邊,亦未見得能讓張經見情,刮目相看。既然如此,不如索性好好幫趙文華,為自己打開一個局面,一舒平生抱負。
  主意一定,辦事越發起勁,借趙文華的口,發號施令,關照俞大猷派來的小校,帶回口音:3天以后,視察田州土兵。接著又派出一名极其干練的幕僚,帶著通曉瑤壯土語的通事,去見田州土兵的長官,先為趙文華宣達慰勞之意,同時說明3天之后的視察,實在是親自去發犒賞。
  這些籠絡田州土兵的手段,俞大猷當然明白;他無法阻止,而且覺得無須阻止,因為說到頭來,任何激勵士气的措施,總是不錯的。
  因此,他除了備函密告張經以外,還以本地軍事最高指揮官的身分,親自陪著趙文華去視察客軍。
  田州土兵的長官,是位白發滿頭的老嫗,姓瓦,官文書上叫她“瓦氏”,她的部下叫她“瓦婆婆”。她原是田州土司岑猛的遺孀,從嘉靖四年起,岑氏兄弟叔侄,自相殘殺,經七八年之久。最后是瓦婆婆定計平息家亂,由岑猛的長孫,不足10歲的孚芝承襲土司;大權一直操在瓦婆婆手中,到岑芝成年,方始交還。而岑芝卻又在兩年以前病故,遺孤剛离襁褓;不能承襲世職。這次奉詔剿寇,瓦婆婆以80高年,不辭辛勞,親自領兵到江南,亦是其不得已之事。
  瓦婆婆在田州的威望,胡宗憲早已打听清楚,秘密定策,而趙文華只是照計而行;到了營門,一見瓦婆婆率領土官跪接,立即下馬,誠惶誠恐地親自扶她起身——就這一下,將瓦婆婆的心收服了一半。
  進入營中,少不得行“堂參”之禮。朝廷的禮法,不可廢止,不過趙文華表示謙虛,側立受禮。然后与瓦婆婆分賓主平坐,透過通事的翻譯,殷勤慰問。
  “瓦婆婆今年高壽?”
  “今年81了。”
  “82?”趙文華有意裝作吃惊的神色,“真看不出!最多50歲。平常50歲的老太太,亦還沒有你健旺。”
  瓦婆婆笑了,“托大人的福。”她說,“總算還能替皇上辦事。”
  “真了不起!等把倭寇攆下海,我一定奏報皇上,好好酬謝你的功勞。”
  “世受皇恩,理當報答。不過將來有件事,要請趙大人栽培。”
  “言重,言重!”趙文華身子向前伸一伸,側起耳朵,“請說!”
  “家門不幸,人丁衰薄;我的孫子叫岑芝,30歲剛過就不在了。留下兩個孩子,一個叫大壽,一個叫大祿。大壽今年才6歲,還不能襲職。這且不言。”瓦婆婆停了一下又說:“本來是家丑不可外揚,不過在大人面前,我不能不說;我們岑家有個族人叫岑施,勾結一個姓莫的,欺侮孤儿寡婦,想奪世襲的職位。朝廷看田州又要起內亂,特派官兵鎮守,這是好事,不過承襲的事,也就此擱下來了。我如今跟大人說我心里的話,我一條老命,是決計報效皇上了;不過也要請皇上開恩,早發詔書,教大壽或者大祿承襲世職。”
  “應該,應該!”趙文華拍著胸脯說,“這件事包在我身上。”
  等通事將他的話譯了出來,瓦婆婆一听便要起身跪謝;趙文華赶緊又將她攔住,接著問道,“是讓大壽還是大祿承襲,請瓦婆婆先說与我听,將來我好出奏。”
  這話言之過早,趙文華故意如此一問,無非表示事有十成把握;果然,瓦婆婆欣慰异常地答說:“我兩個孫子都帶來了!請大人看一看,哪個成材,就請大人栽培哪一個。”
  原來瓦婆婆雖已八十開外,心思還很細密,怕他兩個孫子留在田州,為岑施所害,特意帶在身邊。此時叫保姆牽抱出來,一個6歲,一個4歲;一般都是黧黑的面龐,一對骨碌的大眼睛,赤腳套一雙銀腳鐲,蹦蹦跳跳,活潑得很。
  “叫大人!替大人磕頭!”瓦婆婆指著貴賓吩咐她的曾孫:“這位趙大人,這位俞大人!”
  小兄弟倆用土語相喚,不知作何尊稱;但跪拜之間,小的倒比大的像樣,趙文華心中便有了區分了。不過一時還不必提,只從身上掏出一把專為入宮賞太監用的足赤金錢,作個見面禮。
  “好乖,好乖!”他將大壽、大祿兄弟,拉到身邊;一人手里塞了4個金錢。
  于是瓦婆婆又笑容滿面地道謝。賓主投契,极其歡洽;只苦了俞大猷,一時想不出有什么見面禮好送,只能關照隨從,湊几兩銀子去包兩個紅包來。
  “大人看,這兩個孩子,哪個有出息?”
  “都有出息。”趙文華答說,“一個得壽,一個得祿,名字已定,不如就叫得祿承襲。”
  “是,是!”瓦婆婆异常高興,“我亦常在想,小的比較文靜,比較懂規矩,如今大人也是這么說,那就定了!”
  就在這時候,有個土官悄悄走到瓦婆婆身邊,用他們的鄉語,有所陳述。一面說,一面看看趙文華,瓦婆婆一面听,一面點頭。等他說完,揮之使去,然后便向通事講話。
  “回趙大人,”通事轉述瓦婆婆的意思,“田州土兵听說大人對瓦婆婆很客气,都很感激,剛才讓他們的頭目來說,急于想瞻仰大人的風采。此刻在廣場上擺隊等候。瓦婆婆想請大人出營讓他們見一見。”
  趙文華大喜,笑容滿面地答說:“好,好!我去,我去!”
  說完,隨即起身,但想到一件事,不免躊躇,自然而然地左右回顧,是要找胡宗憲問一句話。
  胡宗憲是陪他一起來的,原本在座,中途离去,是因為劉僸押送犒師的牛酒到了,不能不去作一個安排。趙文華的跟班知道主人的意思,當即說道:“胡大人跟華亭縣劉大老爺在點發犒賞的東西。”
  “好,好!”趙文華大為欣慰;向通事說道:“你跟瓦婆婆說,我有100條牛,兩百壇酒,已經運到了;一點點慰勞的意思,請瓦婆婆莫嫌菲薄。”
  經過通事的翻譯,瓦婆婆的表情變為凝重了,欲言又止,但眼神中很清楚地表現出來,她心中是欠了趙文華莫大的一筆人情債,不知何以為報的想法。

         ※        ※         ※

  田州土兵的軍容,當然不如官兵來得中著,隊形參差不齊;服裝好坏不一;武器長短不同。可是有一樣是官軍所缺乏的,一個個精神抖擻,雙眼專注著瓦婆婆、趙文華和俞大猷,目迎目送,肅靜無聲。
  走到演武台前,拄著拐仗的瓦婆婆停了下來,側身而立,是讓趙文華先上。趙文華心念一動,疾趨數步,挽著她的左臂說:“瓦婆婆你來,先請!”說著,作個攙扶的姿勢。
  這一下,瓦婆婆的得意感激;全部擺在臉上;而田州土兵,無不動容——他們見過許多玉帶朱衣紗帽的貴官,無一不是趾高飄揚,眼高于頂,曾几見過如這位“趙大人”尊老敬賢?
  “大人,不敢當,你先請!”
  趙文華見她退縮禮讓的姿態,便知道她說的是什么,此時無暇用言語表達什么,只是越發彎一彎腰,加點勁在手上,明扶暗推地非讓瓦婆婆先上演武台不可。
  到得台上,并肩而立,瓦婆婆相當激動了。向一名土官說道:“趙大人今天來看操,你告訴大家,每個人都要把自己的本事拿出來,決不能偷半點懶。”
  土官答應著,隨即取下挂在腰際的竹制笳角,“嗚嗚”地吹了起來。台下土兵隨即散開,留出中間十來丈方圓的一片空地。
  這方廣場,乃是作為比武獻藝之用,好手次第登場,舞矛飛刀,跌扑翻滾,惊險百出,精彩紛呈。趙文華一半是有心捧場,一半也是真的欣賞,但見他眉飛色舞,笑得合不攏口,不斷地拍掌喝彩。
  等到全部節目結束,已是夕陽銜山了。犒賞的牛酒,早已運到;便就廣場分配,就地開剝烹烤。苗瑤土人視“太牢”為天下之至味,未食其肉,先飲其血,一個個唇嘴皆血,顯得猙獰可怖。趙文華看看有些心惊肉跳,藉口晚風太涼,勸瓦婆婆回營休息,自己便亦可躲開。
  于是營中另行開宴,瓦婆婆作主人,趙文華是上賓;其次是胡宗憲、俞大猷和華亭知縣劉僸。職分較高的土官,都奉邀作陪。輪番敬酒已罷,又談土兵的武藝;趙文華問俞大猷的觀感如何?
  俞大猷也看得很仔細。他的看法當然与不知兵法為何物的趙文華不同,田州土兵誠然慓悍,卻只是匹夫之勇。動之以情,勉之以義,可以舍生忘死,打得很好;但稍有挫折,就會亂了陣腳,各自為戰。不懂得協同一致道理,是這支生力軍最大的弱點;也是俞大猷本人所感到的最大的隱憂。
  可是這番話在這個場合卻不便說奇,只含蓄地答道:“‘玉不琢,不成器’,假以時日,勤練陣法,可成勁旅。”
  說的是漢語,又掉著文,瓦婆婆和那些土官,當然听不懂。听懂了的趙文華卻大不以為然,“師老則棄!我以為這支隊伍,好就好在一股一往直前的銳气。俞將軍,”他問:“何不及鋒而試?”
  “大人明鑒!”俞大猷以很謙虛的話拒絕:“大猷是偏裨之將。未奉帥令,不敢擅自行動。”
  “那——”剛說得一個字,趙文華突然縮口,因為胡宗憲拋過來一個很明顯的阻止的眼色。
  由于這個眼色的提示,趙文華不免自問,如果自己下令,命俞大猷出擊,他會不會遵從?倘或不遵,如何處置?能當時撤換他,還是上奏嚴劾?撤換不能,奏劾太緩;結果是自喪威信。
  于是他改口了,“那,那你就教他們勤練陣法吧!”說罷哈哈大笑。
  誰都看得出來,他的笑容非常尷尬。瓦婆婆与土官愕然相顧;待問通事,卻又不便。瓦婆婆身作主人,為了打開僵局;便又起身敬酒。
  “大人!”她說,“我們雖是山野之人,疏于禮法,不過性子是直的。只知有恩報恩,有怨報怨;受人一飯,生死以報。大人這樣厚待我們,感激之情,自不待言。不知道怎樣報答?請大人吩咐,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听罷通事的翻譯,趙文華急忙答說:“言重,言重!我何德何能,敢當瓦婆婆這樣的夸獎?如說得大家稍為有點好處,亦是天子之命。所以要談報答,莫如努力殺賊,不負皇上的期許!”
  這几句話說得冠冕堂皇,瓦婆婆和土官人都恭恭敬敬地答應著。于是席間的气氛,又恢复為和諧而熱烈了。趙文華的酒喝得不少,不過神智還很清楚;盡歡而散的那一刻,找個机會悄悄囑咐一名親信的通事,秘密告知瓦婆婆,第二天一早他有要事商談,希望瓦婆婆能候他片刻。
  第二天一早,趙文華与胡宗憲分頭辦事。胡宗憲去訪俞大猷,商談防務——這是虛晃一招,作用在絆住俞大猷的身子,好讓趙文華与瓦婆婆密談。
  “瓦婆婆!”趙文華開門見山地問道:“你以為倭寇如何?可胜不可胜?”
  “可胜不可胜不敢說。”
  瓦婆婆答道,“只要拚命,就敗也敗不到哪里去。”
  “說得是!我再請問,田州來的弟兄,預備在江南待多少日子?”
  “這邊由得我們作主?”瓦婆笑笑了。
  “不妨,請你說!有我替你們作主。”
  听得這話,瓦婆婆頓有惊喜交集的表情,想了一會答遭:“不瞞大人說,我們是想早早打完了仗,領賞回家。第一,水土不服;第二,思鄉心切,第三,野人性子直,也性急,這樣空等著,實在受不了。”
  趙文華喜不可言。瓦婆婆的說法,正符合胡宗憲的判斷。本來打算旁敲側擊,慢慢誘引到正題上;如今看來,不必費事,竟是直截了當地提出要求。
  “瓦婆婆,你放心!我替你們作主;我是奉旨來督察軍務的,張總督也不能不听我的話。你們想早早領賞回家,便得早早打仗立功,倭寇海盜,近在几十里外,為什么不打他一個落花流水?”
  “是!”瓦婆婆的臉色變得很嚴肅了,“是大人下令,叫我們去打?”
  “不錯。”
  “什么時候?”
  “這要看你了。”
  “好!我得找頭目來商量一下,不過最遲不出3天。”
  “好极!備下犒賞,靜等捷報。”趙文華又說,“不過,最好事先不必跟俞將軍說。”
  這一下,瓦婆婆愣住了。她也帶過兵,平過家亂;深知孤單獨戰,用兵大忌。如果俞大猷不知其事,連接應的人都沒有,豈不危險。
  看她的神情,趙文華猜到了她的心思;急忙補充:“我不是要你始終瞞著他,其實也是瞞不住的事。我是怕他事先知道了,會阻撓你們立功。只要你們一出了隊,我當然通知他派隊伍支援接應;這時木已成舟,他必得听我命令。倘或不听,我上奏請皇上降罪,看他有几個腦袋,敢于抗命不救友軍?”
  瓦婆婆釋然了,隨即召集部下頭目商議。田州土兵久蓄戰意,不久以前的小胜更助長了斗志,所以一听有仗可打,無不興奮,愿意立刻動手。
  “要動手,當然越快越好。不過有一層難處,”瓦婆婆說,“人生路不熟,得覓個向導才好。”
  “咦!”有個叫鐘富的頭目詫异,“不會請官軍派?”
  “不行!要瞞著俞將軍。”瓦婆婆正好鄭重囑咐:“趙侍郎的意思,事先不能讓俞將軍知道,不然,他會攔住我們。且要等我們一出隊,趙侍郎才通知俞將軍派兵接應。所以,向導要我們自己找。”
  “這也容易。”鐘富接口便說,“就請趙侍郎找好了。”
  大家都以此言為是。瓦婆婆便派鐘富与趙文華去接頭。
  趙文華便找胡宗憲——胡宗憲一向處事細密,這件事上,卻大大地疏忽了,重金覓了個矯健机警的土著做向導,不料是個通倭的漢奸。
  田州土兵在覓妥向導的第二天拂曉,由鐘富代替瓦婆婆指揮,整隊出擊,趙文華親臨相送,看大隊踏上征途,立即撥轉馬隊,直奔俞大猷大營。
  “大人,”俞大猷困惑地問:“清早光臨,必有所謂?”
  “是啊!”趙文華平靜地答說,“我特地來告訴你,田州土兵往柘林一帶去剿倭了。”
  听得這一句,俞大猷勃然變色,顧不得貴客在座,向左右大聲吩咐:“赶快召中軍旗牌官。”
  “慢著!”趙文華威嚴地喝住備令的小校,然后轉臉問俞大猷:“俞將軍,你召中軍旗牌,干什么?”
  剛才是震怒之下,不暇細想,如今听趙文華這樣一問,心知其中大有蹊蹺,便很謹慎答說:“田州土兵,擅自行動,大干軍令。我派中軍旗牌去追他們回來。”
  “追不上了。俞將軍,田州土兵是不是犯了你的軍令,且待他們得胜歸來再議。如今當務之急,速派援兵接應。久聞你的部下,人數雖少,盡是精銳;同仇敵愾,休戚相關。你絕不可坐視。”
  “大人說得是。不過——”
  “不必辯理了!此刻不是議論的時候,就請發兵。”
  俞大猷十分為難。听他的話,怕張經責備;不听他的話,又怕趙文華在奏章上顛倒黑白。想了半天,將頭上一頂紗帽摘了下來,往公案上一放,毅然決然地說:“好!我拚著這頂紗帽,听大人的話。”
  “這才是!”趙文華微笑著將紗帽捧了起來,為俞大猷戴上,“你放心!絕不會摘紗帽,听我的話,包你有彈冠之慶。”
  俞大猷唯有報以苦笑,也沒有功夫再陪客,傳召幕僚和中軍,安排調兵遣將,支援友軍。就這當儿,飛騎哨探,一撥一撥報到,先說“田州土兵向東沖出防區,意向不明”,俞大猷并不在意;再說“田州土兵沿海岸向柘林疾進”,俞大猷可就愣住了。
  “坏了!坏了!”他跌足嗟歎,“要吃大虧!”
  “怎么?”趙文華不解而且不悅,“柘林不是倭寇盤踞之處嗎?殺賊自然扑賊巢,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這是紙上談兵。俞大猷無暇跟他解釋,只說得一句,“沿海擊倭,是逼倭入內地;大大的失策!”然后傳令兩道:第一道,由中軍派人盡速追上田州土兵,通知他們的頭目,改變行軍方向,折而往西北,以青村守御所為目標,沿路布防;第二道,通知駐守閔行的游擊鄒繼芳,即刻帶兵南下,亦以青村守御所為目標,与田州土兵會合。
  下達了這兩道命令,俞大猷才能為趙文華略作講解。首先指出,田州土兵沿海邊進擊,有三不利,倭寇海盜,來自海上;而田州土兵習于山地,對海濱地形的熟悉及運用,先就落了下風。其次,田州土兵浩浩蕩蕩開到海濱空曠之地,既無掩蔽,亦無險可憑,完全處于挨打的地位。
  “最糟糕的是,田州土兵在沿海擊倭,敗是敗,胜亦敗。”
  “俞將軍你這話就過分了!”趙文華打斷他的話說,“何以胜亦是敗?”
  “大人,田州土兵如果打得好,倭寇海盜勢必竄入內地,貽禍不淺。可是田州土兵在海邊又能怎么樣?能扎營嗎?不能!能追擊嗎?可以!”俞大猷逼視著趙文華問:“孤軍深入于賊巢,主客异勢,勞逸不同;疲于奔命之余,不是力戰而死,就是束手待擒,兩者必居其一;而結局是全軍盡沒!”
  趙文華听得悚然心惊!不過,他自然決不會承認,遣田州土兵出擊,過于魯莽,可能鑄成大錯。反倒用責備的口吻,大聲說道:“你身為前敵主將,既然見得到此,何可坐視不救?”
  俞大猷一愣,旋即恢复了平靜的臉色,“我盡我的力量。就不知道可不可能救得回來?”說罷,起身吩咐:“備馬!”
  “俞將軍,”趙文華挽住他的衣袖問,“你去督戰?”
  “不敢說。但盼田州土兵還沒有跟倭奴接仗,能到青村与鄒游擊會合。等我到了那里,看情形再說。”
  “如果已經接仗了呢?”
  “那就凶多吉少了!如今只能盼望一個情況,田州兵的位置占得好,是在北面;那樣子才有希望驅倭入海,然而,難,難!”
  “怎么呢?你看田州兵不中用?”
  “占地利,失天時。”俞大猷望一望空中,“‘四月南風大麥黃’,田州兵如果占住北面,就是逆風作戰,顯然不利。”
  等俞大猷赶到青村,局勢已經為他不幸而言中了!通倭的那名向導,故意將田州土兵引入柘林之西,漕涇的一個漁村;倭寇海盜,早有埋伏,攔腰截擊,將田州土兵沖作兩段,前一段被包圍;后一段為敵人的強弓硬弩所阻擋,進既不可,退又怕敵人臨背追擊,只能憑藉一片竹林,勉強守在原地,成了相持不下之勢,而實有進退維谷之窘。
  幸好俞大猷所派的傳令校尉,跟后一段聯絡上了;于是折而往東北,退向青村一帶。倭寇海盜的實力并不充足,持著“賒一千不如現八百”的想法,放過后一段,集中兵力去“吃”前一段。在青村,對于漕涇方面的戰況,還不明了,但凶多吉少,已是不卜可知的了。
  “鄒兄,”俞大猷向剛從閩行來赴援的鄒繼芳征詢意見,“你看被圍的田州兵,該不該救?救不救得回來?”
  “救當然該救。不過救不回來,再拿救兵失陷在里頭,就會牽動大局。將軍,這可是件非同小可的事。”
  俞大猷暗暗點頭。鄒繼芳的所見略同,便可以作斷然處置了。“大局一定要顧到。壯士斷腕,不失為明智之舉。”他說,“我們要防敵人乘机反扑,集中人馬守几個口子。”
  守几個口子,就是守大路上的几座橋。當時議定,兩方面的兵力合在一起運用,鄒繼芳主外,帶兵增強防務;俞大猷主內,安置吃了敗仗的田州兵,不讓他們的銳气折傷得太利害。
  到了傍晚時分突圍而出,成了散兵游勇的田州土兵,陸續由鄒繼芳派人護送到青村。俞大猷親自帶人照料,給食裹傷,殷殷慰問。同時問起戰況,才知道900多人陣亡了一半,其中有14個頭目,包括鐘富在內,被俘与逃出來的,大約各為一半之一半。損失真是相當慘重了!
  這是趙文華輕舉妄動的結果。俞大猷責任所在,不能不星夜馳報張經。正在燈下与幕友商酌軍報時,瓦婆婆由胡宗憲陪著,赶到青村看田州土兵和俞大猷。
  兩位來客的臉色不同,胡宗憲泰然,而瓦婆婆凝重,眼圈紅紅地,已經哭過一場。俞大猷本想責備她几句,這么大年紀,何以一點定力都沒有,輕易听人指使?見此光景,改了口气,反倒要安慰她了。
  “胜敗兵家常事。”俞大猷親自攙扶著她說,“瓦婆婆不必難過!”
  “我怎能不難過?我的娃子們死得冤枉!”瓦婆婆厲聲說道:“倭寇海盜雖多,田州娃子拚得過他們,只可惜,緊要關頭借不上力。”
  俞大猷見她疾言厲色的神情,未待通事翻譯,心知不妙;听完翻譯,更知瓦婆婆是受了趙文華的先人之言,特來指責他不發援兵,這可得辯個清楚。
  這是很可气的一件事,但俞大猷還是忍住了。一則,他到底讀過些書,懂得養气的道理;再則,保靖兵已在途中,一旦到達,十道進兵,痛剿清洗,可以一勞永逸,當此緊要關頭,真所謂“小不忍則亂大謀”,為了期望田州土兵還能大大地出一番力,此時當然需要安撫。
  因此,他平靜地答道:“瓦婆婆錯怪我了!事先我并不知道貴部有進兵之議,今天一早由趙侍郎親自來通知,立刻發兵支援,毫無耽擱。瓦婆婆請想,如果不是我派兵接應,貴部出擊的隊伍,何以都能齊集在此?”
  听這一說,瓦婆婆無話可答。其實,她作此指責,亦是一种姿態,主要的是讓她的部下知道,她是在替他們訴苦喊冤。坏是坏在向導身上,然而這又是個啞巴迷!向導秉命而行,鐘富帶隊,究竟跟向導說了些什么?如今死無對證,再也分辨不清楚了。
  “瓦婆婆,”胡宗憲當然知道自己誤事,不過不能也不必承認,只安慰她說:“田州兵忠勇可佩!無論胜敗,人死不能复生,只有打點精神,為陣亡弟兄報仇、雪恥。”
  “打仗原是要死人的!”瓦婆婆答說,“我難過的是,將帥心不起,我的娃子死得有點不明不白。這也不去說它了,如今我只有一句話:從今天气,田州兵不單獨出隊了!要打大家一起打。”
  “原就是這話!”俞大猷赶緊接口,“倘或瓦婆婆接到趙大人的命令,先跟我商量一下,就不會有這樣的挫折了。”
  胡宗憲在一旁默默听著,頗為后悔,應該勸趙文華慎重。如今听瓦婆婆的話風,有些變通了,不再是前兩天那种報答恩遇,雖死不辭的態度。倘或追究此番失利的責任,只怕趙文華還真難辭其咎。
  “怕什么,先下手為強!”趙文華的臉色很陰沉,“讓田州土兵出擊并沒有錯,他們打得很好;坏在向導不得力。”他急忙又說:“這不能怪你,要怪他們;倘或不是按兵不動,自老其師,凡事可以商量,就可以找俞志輔去要向導,不就打了胜仗回來了嗎?”
  “是。”胡宗憲很沉著地問:“大人打算如何下手?”
  “我要動張廷彝!”
  “只怕動不了!”胡宗憲說,“我看,保靖兵一到,也會打個大胜仗;那時候就該他神气了。”
  “他要神气?神气些什么?”趙文華想了好一會,面露獰笑,“你看我的手段!我要教他敗了不得了;胜了更不得了!汝貞,你信不信?”
  “大人的話,何有不信之理。不過,才具短,看不透大人的深處。”
  趙文華已經想到一個說法,但正當要開口細談時,忽然轉了一個念頭,自覺胡宗憲處處比自己強,即令他非常知趣馴順,就眼前來說,決無遭受反噬之虞,卻仍應拿“逢人只說三分話,未可全拋一片心”這兩句俗語為戒。而且看他有些不明白,何以張經“打了敗仗不得了,打了胜仗更不得了?”
  那就讓他納悶去;等降罪張經的上諭下來,也教他看看自己的手段!
  畢竟還是自己比胡宗憲高明!趙文華在心中得意自語,表面上卻很矜持,“也不知能扳得倒他不?”他說,“盡力而為吧!”
  等胡宗憲一走,趙文華隨即將自己關在書齋內,靜悄悄地草擬奏折,主旨是攻擊張經擁兵自重,能夠力戰而故意不戰;為的是可以不斷向朝廷需索,向地方勒派,在糧餉上侵吞肥己,照張經的打算,寇如饑鷹,飽則遠揚;到倭寇海盜撤退以后,張經才會追剿餘寇,假報大捷,虛冒戰功。
  這一來,張經如果打了敗仗,倒可反證趙文華的奏劾,并無根据;一打胜仗,恰好證明了他的看法不錯,坐實了張經有意冒功。
  田州土兵的受挫,發生了意想不到的惡劣影響。倭寇海盜對于在西南瑤壯苗子,了解不多,只當他們如同出押之虎,凶猛非凡,以趨避為吉。哪知一仗打下來不過爾爾!然則畏他何來?
  就因為這一念的轉移,便又大舉騷扰擄掠;由海入江的南通州、狼山、常熟、江陰,無不大遭荼毒。警報一日數次,報到嘉興,張經急得跳腳,除了大罵趙文華打草惊蛇,誤國害民以外,別無作為。因為包圍聚殲的方略是早經決定了的,一切部署都本著此宗旨進行,為山九仞不能功虧一簣,否則不就跟趙文華的浮躁輕率,有何不同?
  而趙文華卻放不過他。為了不愿看張經的“老前輩”的臉色,他只用文書督促;一天至少一通,甚至兩通,三通,文書中的措詞,大同小异,第一段是引敘戰報,某處被侵,死傷多少,財產損挫几何?第二段是談總督的責任是保境安民;捍御外侮;而張經受恩深重,決不忍坐視不問。第三段是恭維以后的指責,說某處某處乞援,“督轅”不發一兵一卒;現在大軍云集,不難滅此跳梁小丑。何以按兵不動,實難理解。
  最后一段便是要求從速出兵,傳述皇命以外,往往還要“為民請命。”
  連損帶囂,文字犀利刻薄,張經看過一兩通以后,气得再也不看了。當然也談不到有何复文——這原在趙文華意料之中,明知不會有結果而樂此不起,無非為張經將來下獄受審時,留下許多不利的證据而已。
  這樣到了四月廿几,水順、保靖的土兵終于開到了。永順、保靖的土司都姓彭,一個叫彭翼南、一個叫彭蓋臣,官號稱做“宣慰使”,都很能干,亦都善于帶兵,部下久經訓練,不容易打得散。不像田州土兵為烏合之眾,能胜不能敗,一敗就潰。
  這也就是張經必得等這兩支到了,才肯動手的緣故。事先,張經將盧鏜由浙東調到嘉興,專門負責指揮永順、保靖土兵;同時指定駐扎在無錫、常熟一帶,因為大軍云集浙西,地方負擔過重;無錫、常熟等地亦是膏腴之地區,可以養得起這兩支土兵。
  在柘林至川沙的倭寇、海盜,本來有兩万多人;一部分流竄各地,也還有15000人左右。他們也早就了解張經的方略,所以等永保兵一到,知道生死存亡所擊的一場大戰,迫在眉睫了。
  就在這時候,汪直已由日本的五島列島,專程抵達柘林。此來本是觀察動靜,恰好赶上情勢如箭在弦上之時,便順理成章地作了發號施令的大頭目。浙西的地形,他相當熟悉,在研判來自各地的諜報以后,發現官軍的部署,著重在南面沿海自金山衛至海鹽一線,以及北面的沿長江南岸各地,中路青浦、松江到嘉善、嘉興各地,并沒有多少兵力,而嘉興是張經駐節之地,倘或能夠發動奇襲,活捉張經,固然可以瓦解官軍的整個攻勢;即使不能如愿,至少張經會求調西龍兩路的軍隊回嘉興。那一來南面沿海的防務就會出現漏洞,豈非可乘之机?
  這是先下手為強的做法,倭寇海盜的頭目,全都贊成。于是汪直挑選了兩千人,編成一支奇襲的隊伍,在已過下弦,月黑風高的4月27,由青浦、松江之間的一條小路,往西直扑嘉興。
  在汪直到達柘林的第三天,胡宗憲即已知道這個“同鄉”的行藏。以后,汪直定計以及從那一天气照計行事,亦無不了然。
  是一個偶然的机緣,碰上一步鴻運,可也是胡宗憲內疚于心,力求補過的報酬——誤用了那個漢奸作向導,以致于田州土兵吃了大虧,雖沒有人公然指責,甚至還不知道他在無形中犯了极重的過失,可是胡宗憲卻不能原諒自己。覺得唯有狠狠收拾倭寇海盜一番,才能使自己宁貼、他人尊重。
  可是,他所能在軍事上發生的作用不大。張經和李庭彝都已經對他怀疑,采取戒備的態度。想領一軍好好打胜仗,已成妄想;張經甚至于連召集將佐,听取報告的集會,都不要他參加。這樣,要想建功雪恥,就非另辟途徑不可。
  也是得來的靈感:敵人能派間諜到這面來,這面又何嘗不可仿其道而行之,也派間諜到那面去?
  難的是那里去找這樣一個間諜?想來想去,只有同鄉可以信任;因而微服私訪,訪的是一個典當的“檔手”。
  “檔手”就是掌柜的大朝奉。此人名叫胡元規,是蘇松諸府中徽幫商人的領袖之一;也姓胡,与胡宗憲是五服之外的疏族,照家譜排輩分來,要矮兩輩;胡宗憲行三,因此胡元規管這位比他小10歲的叔祖叫“三爹”。
  “三爹今天怎么得閒?”胡元規迎著他說,“湘西的苗子開到了,快打仗了吧?”
  “你知道湘西苗子來打哪個?”
  听得這一問,胡元規心中一動,不過聲色之間,毫無异樣。“不是打倭寇嗎?”他問。
  “非也!打我們徽州人。”
  “三爹,”胡元規急忙提高了聲音說,“今天我有真正的四鰓鱸,家鄉又新來一個廚子。吃酒、吃酒!”
  延至密室,胡元規方始明白相告,柘林与倭勾結的海盜,因為汪直的關系,頗多徽州人,經常潛入松江城內,到各當起來訪同鄉。他怕胡宗憲談下去會涉及軍事机密,泄露了非同小可,因而亂以他語。是一番謹慎的好意。
  這就對路了。胡宗憲在想,開口便知不是汪直一党,尤其難得的是,謹密机警,正是可共腹心的人。因而便說了連在趙文華面前都不肯說的話,當然,也發泄了在他人面前不便發泄的牢騷。
  “徽州人該死!到處挨罵。”胡宗憲憤然跺腳,“開當舖,道是剝削小民,沒有人說,救了窮人的急。如今為了一個汪直,我們徽州人在別人眼里,都是漢奸,不過——”他的聲音突然軟弱了,倒仿佛為人當胸搗了一拳似地,“也難怪!”
  “三爹!”胡元規扶著他坐在炕床上首,自己拉張骨牌凳坐在他身邊,低聲說道:“我也听了些閒言閒語,說張總督是福建人;福建沿海通倭的鄉紳很多,張總督怕得罪他們,不敢上緊剿倭,如今莫非因為汪直是徽州人,大家也疑心三爹?”
  “我不知道別人對我怎么個想法,只覺徽州人抬不起頭來。”
  “是的。”胡元規黯然搖頭,“沒有法子!”
  “怎么叫沒有法子?什么是沒有法子?”
  “怎么能讓徽州人抬起頭來?我想想,沒法子!”
  “笑話!”胡宗憲的精神又振作了,“如果徽州人不通倭,為什么抬不起頭來?如果徽州人能夠平倭,那就不但抬得起頭,還可以揚眉吐气。”
  胡元規倏然抬眼,怔怔地看著胡宗憲;四目相視,無形中出現了一种劍拔弩張的情況,而終于彼此都看到對方心里了。
  “你有能讓徽州人揚眉吐气的法子?”
  “這還不敢說。不過,三爹,”胡元規說,“也有同鄉跟三爹的想法差不多;只不過沒有三爹這樣手握‘尚方寶劍’,想也是白想。”
  “如今諒不是白想了!你們的想法,只要行得通,一切在我。”胡宗憲說,“就怕不切實際!即使行通了,于大局無補,亦是枉然。”
  其實,胡元規的一切,不免做作。有血性、重廉恥的徽州人,亦是不少,胡元規就是其中之一。他們有他們的為國除害、為鄉雪恥的計划;但卻不愿与官府合作,因為朝中奸臣當道,有作為的督撫,往往不為所容,結果徒受牽累——徽州人經營典當、經營鹽業,都是有身价的巨商。一受牽累,事業瓦解,不僅僅“一家哭”;依附在這事業內外的人家,少則數十,多則數百,亦失所恃,這關系太重,不能不格外慎重。
  然而胡宗憲的情況不同。第一、是徽州同鄉,胳膊不會朝外彎;其次,他有才气、有气力,能辦大事;第三、跟趙文華處得很好,一旦放手大干,朝中不會有人掣他的肘。可是,汪直也是同鄉,胡宗憲對他的態度又如何呢?
  如今是很明白的了,也很可以放心的了。不過,他亦不愿意將一場大功勳輕易送給胡宗憲,至少限度要取得胡宗憲的承諾,決不泄密,亦決不會獨斷獨行,免得措施不善,累及同鄉。
  打定了主意,胡元規臉上自然而自然地出現神秘而鄭重的表情,“三爹,”他用低沉的聲音說,“我想告訴你一點事,不過要請三爹先在菩薩面前立誓,決不會害我們。”
  胡宗憲听得這話,興奮而困惑,“你這叫什么話?”他說,“我為什么要害你們?”
  “不是說三爹存心要害我們,是怕無意中泄露一句話,或者舉動稍疏忽一點,替我們招來冤家,那就家奇人亡有余了。”
  有這樣嚴重的后果,胡宗憲覺得他的要求并不過分。胡元規信佛,特辟一座院落,供設佛堂;胡宗憲拈香下跪,立下誓言,決不相負。然后就在佛堂中,各坐一個蒲團,抵膝密語。
  即令如此,胡元規說話還是有保留的。他只告訴胡宗憲,從杭州到松江,有凡個志同道合的徽州巨商,決心在通倭的海盜中策反驅倭,已經秘密部署了一年之久。此事甚難,牽涉的范圍又廣,所以不求速效,只求踏實。點點滴滴下功夫,則水到自然渠成。
  胡宗憲既惊且喜,緊眨著雙眼并將他的話細想了一遍,料定柘林賊巢中,已有胡元規的人埋伏在那里,眼前就可利用。“好极,好极!你們有為有守、有財有勢,大事必成,我愿隨驥尾。”
  “三爹太客气了!”胡元規略有不安,“我們要防打蛇不成,反被蛇咬,所以步步慎重。有時候想借官府的勢力借不著;如今有三爹來主持,事体比較省力。不過,也不可以操之過急。”
  “當然!露了奇綻,倭寇海盜專找了你們來,确是‘家奇人亡有餘’。你們放心,我一定格外小心。”
  “謝謝三爹!”胡元規說,“我們所希望的就是這個。”
  “我知道,我知道。我們細細商量。”
  名為商量,其實是提出要求。首先,胡宗憲當然也要說一說心里的話;他的靠山是趙文華,而趙文華与張經不睦。如今永保土兵已到,張經將大舉攻剿,倘或建立大功,則相形之下,趙文華在朝中說話的分量就輕了。甚至調回京里,亦在意中。到那時,胡宗憲的處境艱難,不問可知。
  “所以,我必得幫趙侍郎先搞點名堂出來,至少要把田州兵所丟的面子找回來。”胡宗憲提出要求:“元規,你們在柘林定埋伏了人在那里,能不能幫我一個忙?”
  胡元規想了一下問道:“怎么幫法?”
  “把倭寇海盜的虛實告訴我。”
  “這不一定能辦得到。我先請問三爹,你知道了那面的虛實,又怎么樣呢?”
  這句話將胡宗憲問住了,想了半天,歎口气說:“張總督把我當作眼中釘,決不會派一支兵給我,曉得對方的虛實也無用。如果告訴了他,是助他成功,我又于心不甘。元規,你看,有何善策?”
  “三爹都沒有好主意,我哪里有。”胡元規沉吟了一會說,“這樣,三爹請先回公館。我回頭派一個人去;三爹有什么話問了他再說。”
  “好!”
  “不過,只能三爹一個人跟他談。”
  “那何消說得。”胡宗憲問道:“你將來的那個人叫什么名字?”
  “現在還不知道哪一個來,大概姓李的一個后生。”
  原來埋伏在賊巢中的人,還不止一個。胡宗憲越發心喜,告辭而歸,特地關照心腹跟班長壽守在門房里,一等姓李的小后生到,直接帶到書房來見。
  姓李的小后生,至多20歲年紀;神情很怪,一臉稚气,獨獨生了一雙老熟异常的眼睛。胡宗憲不敢怠慢,親手挪開一張凳子,請他坐了說話。
  “小弟弟,你叫什么名字?”
  “我有兩個名字。一個大家曉得的,叫李同,另外一個只有你老跟胡朝奉知道,叫阿狗。”胡宗憲一听就明白是關照不能叫他李同。他人提李同,也要裝作不知其人。用這樣含蓄的方式說話,足見不凡,便越發刮目相看了。
  “哪個是你的真名?”
  “阿狗。”
  “喔!”胡宗憲笑道,“我們徽州人用這個小名倒不多。”
  “我原是杭州人。”阿狗用杭州口音回答,“從沒有去徽州。”
  胡宗憲大為惊奇,“你從沒去過徽州?”他有些不信,“說得這么一口純粹的徽州土話?”
  “跟朝奉學的嘛!”阿狗露齒而笑,稚气可掬。
  “你很聰明!”胡宗憲問道:“你知不知道胡朝奉讓你來見我,是為了什么?”
  “我不知道。”阿狗答說:“胡朝奉只告訴我,你老要問的話,只有我能回答。”
  胡宗憲細想了一下,恍然大悟,這阿狗就是埋伏在賊巢中的“自己人”。他所負的任務极重,而年紀卻又這么輕,似乎不大相稱,因而有些躊躇,不知道自己是否可以充分信任這個孩子?
  他覺得必須作一個考驗,而倉卒之間,又想不出較好的考驗方法,唯一可行的是,看一看阿狗的耐性与定力,于是他說:“你坐一會,我去拿樣東西你看。”
  胡宗憲起身出了書齋,順手將房門帶上。履聲漸輕,繞過回廊,卻又貼著腳,毫無聲息地轉到前面,從窗戶縫隙中靜靜窺探。
  在胡宗憲的想象,年輕人的好奇,沉不住气,阿狗一定會東張西望,打量書齋內的古玩字畫,東摸摸西看看,甚至也可能偷開抽屜。這樣子等得久了,就會焦躁不耐,滿屋轉磨似地走個不停。
  誰知一樣都不是。阿狗竟如老僧入定般,坐在凳子上閉目養神。這太出胡宗憲的意料,惊奇之余,深為滿意,覺得完全可以放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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