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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


  据李光昭自己說,他是嘉應州的監生,二十歲以后,隨父移居漢陽,他家做兩項生意,一項木材,一項茶葉,在這二十年中,足跡遍及兩湖、云貴、四川。同治元年經過安徽,因為受了一名巡檢的气,一怒之下,在臨淮軍營報捐了一個知府,但他從未穿過官服,因為他覺得還是做個無拘無束的商人,來得舒服。
  這番話听得貴寶肅然起敬,豎起大拇指贊一聲:“高!”接著便敬了一杯酒,改口稱李光昭為“李大哥”。
  “不敢,不敢!”李光昭謙虛著,又問:“貴大爺去過西南省分沒有?”
  “慚愧得很!”貴寶答道,“從來沒有出過直隸。”
  于是李光昭便大談西南的名山大川,山水如何雄奇,風俗如何詭异,滔滔不絕,把在座的人听得出了神。
  “說實話,”李光昭說,“我繼承父業,做這個買賣,就為的是生性喜歡好山好水。貪看山水,也不知花了多少冤枉錢,但想不到今天倒用上了。真正是一大快事!”說著,舉壺遍酌座客,同時解釋他自己的話,何以說是“花了冤枉錢”,又如何說是“用上了”?
  他說,既入深山,不能空手而回,土著又知道他是大木商,自然也放不過他,因此買了許多“山頭”,而交通不便,雖有大批木材,無法運下山來,等于貨棄于地,所以說是花了冤枉錢。
  這一說,下面那句“用上了”就不難索解,報效園工,當然是“用上了”。然而既然交通不便,運不下山來,又如何用得上?
  問到這話,李光昭笑了。“貴大爺,”他說,“這一點你都想不明白?我是個候選知府,見了督撫還得磕頭,說請他修條路,讓我運木植,誰听我的?”
  “啊……”貴寶“啪”地一聲,在自己額上打了一巴掌,“真正教你問住了!”他連連點頭,“好,好,這一點不用你費心。李大哥,我要請教,你有些什么木植?在那些地方?總值多少?預備報效多少?想要點儿什么?”
  “什么都不想要!”李光昭很快地接口,“仰賴兩宮太后和皇上的洪福,打平了長毛、捻子,左爵帥西征,大功也快告成了。老百姓能過太平日子,還不該盡點心報效?再說,那些木植,在我原是用不上的,說句不敬的話,叫做‘惠而不費’,何敢邀功?”
  表白了這一篇話,李光昭從靴頁子里取出一個經折,送到貴寶手里,打開一看,所列的盡是合抱不交的香楠香樟、柏椿梓杉等等高貴木植,貴寶与成麟等人,一面看一面不斷地發出“哦、哦”的輕呼,惊喜之情,溢于詞色。
  “好极了,好极了,各處大殿的橫梁跟柱子,都有著落了。”貴寶又說,“在山上買,就花了十几万銀子,運到京里,怕不值几十万?”
  “是的!我全數報效。”
  談到這里,就應該有進一步的行動了,貴寶當時就帶了他去見內務府大臣誠明。李光昭是早有准備的,先到東河沿客店里,帶上兩包土儀,獻上誠明,然后恭恭敬敬地請安問好。
  籌備修复圓明園這件大工程,內務府大臣中,自己商定了職司,木植的勘估采辦,是歸誠明負責。貴寶事先也曾回過,誠明對于李光昭的來意,已有所知,所以敘禮過后,要言不煩,一下就談入正題。
  “老兄深明大義,兄弟万分欽佩。”誠明很客气地說,“不過,凡事一經入奏,要變動就很難了,所以宁愿我們私下多破費點工夫,談妥了再跟上頭去說,辦事就順利了。”
  這話往深處去体味,是有些不大相信李光昭,貴寶深恐他不明旗人喜歡繞彎子說話的習性,听不出其中的深意,所以特為點了一句。
  “李大哥,你把你那些木植,存在什么地方,細細跟誠大人說一說。”
  “好!我來說給誠大人听。”李光昭數著手指:“先打湖北說起,在‘九道梁’那里。”
  第一個地名,誠明就不知道,以下李光昭講了一連串山名,在誠明几乎是聞所未聞。但看他如數家珍似的,熟极而流,諒來不假,誠明的疑惑消失了一大半。
  接下來便是貴寶為他作了補充,然后又說:“難的是木植出山不容易。將來勘查好了,是由內務府動公事,還是請上頭降旨,征工開路,只能到時候再斟酌了。”
  “嗯,嗯。”誠明又問:“照老兄看,這些木植几年可以運完?”
  “那……,”李光昭想了想答道:“山路崎嶇,材料又大,總得十年才能運完。”
  “十年?緩不濟急了!”誠明相當失望,“雖說這一樁大工,總也得好几年,可是不能說十年以后才動用木植。”
  “那當然!”李光昭赶緊解釋,“我是說十年運完。第一批總在三年以后,就可以運進京來。”
  “是三年以后起運,還是三年以后運到京?”
  “三年以后運到京。”李光昭很肯定地說。
  誠明點點頭:“那還差不多。”
  貴寶看他們談到這里,便插嘴說道:“運下山是一回事,運進京又是一回事,這里頭還很麻煩呢!”他臉向李光昭一揚,“有什么話,李大哥你可趁早說。”
  “我想,這件事當然得我親自照料,請誠大人派人會辦,沿途關卡,也好免稅放行。”
  “當然,當然!那當然是免稅放行的。”
  “為了報運方便,最好請誠大人給一個什么名義,刊發關防,那可以省很多事,也可以省很多運費。”
  誠明一想不錯,剛要開口允許,突然想到安德海在山東的遭遇,便改了口了。
  “這件事我可答應不下來。得要請旨。”
  向皇帝請旨,一時也不能有确實的結果。皇帝還不敢獨斷獨行,無論如何先要稟告兩宮太后。找了個在御花園消夏的机會,他閒閒地提了起來。
  “英法使臣都遞過國書,算是和好了,園子可還荒廢在那儿。”皇帝這樣說道,“總得想法儿把它修了起來,兩位太后也有個散散心的地方。”
  慈禧太后听這話便有喜色,“難為他還有這番孝心!”她向慈安太后說。
  慈安太后報以不明意義的一笑。這態度就很奇怪了,不但慈禧太后,連皇帝都有些嘀咕不安。
  當然,慈安太后看得出他們母子殷切盼望的眼色,然而她不敢輕易開口。這件事她不知想過多少遍了,每一次想到最后,總是懊悔自己當初不該跟皇帝出那個主意:為慈禧太后找件可供消遣的事。當皇帝召見內務府大臣談論修園時,她已微有所聞,卻不知工款從何著落?同時也不知道修一修要多少錢?但有一點她是知道的,這筆工程款決不會少,而且一提修園,必有許多人反對,恭王也許還可以商量,文祥一定不肯答應。那一來,安安靜靜的日子就過不成了!
  慈安太后所求的就是“安靜”二字,女人一入中年,而且守寡這許多日子,心情特异。燈前月下,壓抑那份莫可言喻的悵惘,凝神悄思,才体會到什么叫“古井重波”?心里已經夠亂了,再自尋些煩惱出來,這日子怎么過?
  不過她也知道,她象麗貴太妃以及后宮永巷中許多安分老實的妃嬪宮眷一樣,但愿風調雨順,吃口安閒茶飯,夏天在廊上,冬天在炕上,白天在窗下,晚上在燈下,用消磨五色絲線來消磨黯淡的日子。而慈禧太后不同,她生平最怕的就是“寂寞”,要熱鬧不要安閒,因為安閒就是寂寞。為了替她設想,慈安太后卻又不忍說什么掃興的話。
  想了一會,她這樣問道:“這得多少錢吶?”
  口气總算松動了,皇帝也松了口气,順嘴答道:“花不了多少錢。”
  這見得他缺少誠意,慈安太后頗為不悅,用呵責的語气說:“那么大一個園子,花不了多少錢?修一座宮門都得報几十万兩銀子!”
  “那是內務府胡鬧!”皇帝定定神說,“我已經叫他們去估价了。工款當然不是小數,不過他們另外有個籌款的辦法。”
  “又是按畝派捐?”
  “不是,不是!那怎么行?”皇帝使勁搖著手說:“決不能干那种傻事。”
  “那么,我倒听听,”慈安太后說,“聰明人出的主意有多么高?”
  “事情還在談,如果沒有把握,當然我也不敢冒失。內務府的意思是,他們愿意報效,自己商量著定個章程,有錢的多拿,錢不多的少拿,沒有錢的不拿,集腋成裘,湊一筆整數也不難。”
  “哼!”慈安太后微微冷笑,“說得容易!誰肯拿呀?”
  “有!”皇帝很認真地,帶著爭辯意味地,“別說咱們旗下,漢人都有愿意報效的。”
  于是皇帝把李光昭的情形說了一遍,慈安太后有些將信將疑,慈禧太后卻大為興奮,“這姓李的,”她說,“話是說得好听,當然也是有圖謀的。園工一成,出力的人,當然都有恩典。上頭難道白使他的木植?所以眼下落得說漂亮一點儿。”
  “是!”皇帝被提醒了,很大方地說:“只要他真的實心報效,將來賞他一個實缺,那怕就是漢陽府呢,也算不了什么。”
  听他們母子倆談得如此起勁,慈安太后亦被鼓舞,心思便有些活動,覺得能夠把已經燒掉了的圓明園,規复舊觀,也是件很有面子的事,對泉下的先帝,大堪告慰。于是她不知不覺地也參与其事了。
  這天一下午的商談,消息很快地傳到內務府,除掉一個桂清以外,無不大為興奮。“這是通了天了!”貴寶向他所管的司官和筆帖式說,“好好儿干吧!只要能把圓明園修起來,這場功勞就跟曾中堂兄弟克复金陵一樣。”
  曾氏兄弟克复金陵,封侯拜相,內務府的司官,自然不敢存此奢望。但乾隆六十四年,几乎無一日不是在修圓明園,這樣一座園林要修得象個樣子,非十年八年的工夫不可,如果踵事增華,盡皇帝這一輩子,也還不能完工,天天營造,日日報銷,“銷金鍋”中能出無數“金飯碗”,好日子真個過不完了。
  于是內務府管事的大臣和司官,對修園大工的職司,重新作了一個分配,實際負責的是貴寶和文錫二人,經常帶了工匠到海淀去勘察估价,同時不斷通過小李有所陳奏和請示。
  “盡听他們說,怎么樣,怎么樣,我也搞不清楚。”皇帝這樣跟小李說:“我得親自去看一看才好。”
  “是!”小李不知道如何回答,唯有先答應著再說。
  “你跟他們去商量,看是怎么去法?”皇帝又說,“我看是悄悄儿去溜一趟的好,一發上諭,又鬧得六神不安!”
  這是微服私行,小李又嚇一跳,但轉念一想,奉旨跟內務府去商量,天塌下來有長人頂,輪不到自己倒霉,那就不要緊了。
  于是他笑嘻嘻地答道:“是!奴才馬上去跟他們商量。”
  找到貴寶,一說經過,貴寶的膽子甚大,滿口答應:“既有旨意,自然遵辦。我先去安排,請你奏報皇上,看是那天去?”
  “你那一天安排好,就那一天去。”小李問道:“你是怎么個安排?說給我听听。”
  “那天當然不能‘有書房’,等下了朝,請皇上換便衣出中正殿角門,我帶一輛車在那儿等。”
  等回去奏明了,皇帝喜不可言,但他要騎一匹吉林將軍所進,賜名“鐵龍駒”的黑馬。這一下,小李可不敢答應了。
  “万歲爺饒了奴才吧!”小李跪下來說,“沒有‘壓馬大臣’,奴才不敢讓万歲爺騎馬,万一碰破了一塊油皮什么的,奴才有八個腦袋也不夠砍的。”
  “那么,”皇帝讓步了,“庄園子里,我可得騎馬。”
  小李固有怕皇帝墜馬受傷的顧慮,而主要的還是怕在街上乘騎,為人識破御駕。在園子里騎馬,反正不是疾馳,牽著馬慢慢走,決計不能出事,所以他答應了下來。
  到了第三天,風和日晴,秋光可人,皇帝越覺得興致勃勃,依照預定計划,換了便衣,悄悄出宮。貴寶跨轅的一輛簇新的后檔車,安安穩穩地把皇帝送到了圓明園。
  到了那里,皇帝才知道騎馬不合适,因為不能听人講解,便步行著視察各處。
  由于轄區遼闊,不要說走遍全園,僅是進“大宮門”和出入“賢良門”,看一看“福海”以西“正大光明殿”、“勤政親賢殿”以及“前湖”与“后湖”之間的“九州清晏”一帶的廢址,就花了兩個時辰,看看日影偏西,小李一再催請返駕,皇帝因為初次微行,也不敢多作逗留,仍舊由貴寶護送回城,從紫禁城西北角的便門入宮。
  回到乾清宮的第一件事,就是找總管太監張得喜來問,宮中有何動靜?張得喜与小李是有默契的,心知皇帝微行,不便說破,只是奏報“無事”。
  無事便是福!小李心中一塊石頭落地。這夜燈下奉侍皇帝閒話,少不得又談圓明園,談得夜深了,第二天想多睡一會,因而囑咐小李傳諭:“無書房。”
  秋涼天气,正宜用功,而皇帝無緣無故放了師傅和諳達的假,首先李鴻藻就大感失望,而且相當不滿,但亦無可奈何,只有回到軍机處去當值,打算著跟恭王商量,是不是該上個折子?有所諫勸。
  剛出弘德殿,只見桂清腳步匆遽地赶了來,李鴻藻便喊住他說:“蓮舫,不必進去了,今儿沒有書房。”
  听得這話,桂清一愣,然后搖搖頭,黯然地說:“不是好征兆!”
  “何出此言?”李鴻藻惊疑地問,“什么征兆不好?”
  “請過來,”桂清把他拉到一邊,悄悄說道,“外面流言藉藉,說皇上昨天微行。”
  “不會吧!”李鴻藻將信將疑地。
  “我也不甚相信,然而此刻倒不能不疑心了。”桂清問道:
  “何以忽然‘撤’了書房?”
  “啊……!”李鴻藻失聲輕呼,“事出有因!”接著他急急又問:“外面怎么說?微行何處?”
  “到海淀看園子去了。是有內務府的人扈從。”
  “那,蓮舫,你怎么事先不知道呢?”
  “哼!”桂清苦笑,“我還算是內務府大臣嗎?”
  “這可真的不是好征兆!”李鴻藻想了想,找來一個蘇拉,“托你去看一看,榮大人進宮了沒有?在不在內左門?”
  榮大人是指榮祿,他每天進宮,總在內左門的侍衛值班房坐。蘇拉赶去探視,不曾看見榮祿,卻打听到了榮祿的消息,說是奉“七爺”飛召,騎著馬赶到太平湖醇王府去了。
  李鴻藻的用意,是要向榮祿打听此事,果然屬實,榮祿不能不知道。因為他以步軍統領衙門左翼總兵的身分,雖只管東城的治安,但神机營的密探,滿布九城內外,凡有大小新聞,無不明了,何況是御駕微行。如今既然找不到榮祿,那就只有暫且擱下,不便四下去亂打听,免得駭人听聞。
  回到軍机,首先就遇到文祥,見他形顏清瘦,咳嗽不止,問起來才知道昨天咯血的舊疾复發。就在這時候忽然外面來報,說醇王到了,是特為來看恭王的。
  這顯見得有了緊要大事,不然,他們弟兄在私邸常有見面的机會,什么話不好談,何必此時赶到軍机處來?
  恭王得到消息,自然也有突兀之感,迎出屋來,醇王第一句話就是:“六哥,咱們找個地方說話。”
  “上這儿來吧!”恭王指著一間空屋子說。
  于是蘇拉掀開門帘,兄弟倆一前一后走了進去。那間屋是恭王平時歇午覺的地方,十分清靜。醇王環目四顧,看清了沒有閒人,隨即神色凝重地說:“昨天皇上溜到海淀去了!
  六哥可知道這回事儿?”
  “我不知道啊!”恭王大為詫异,“載澂怎么不告訴我?”
  “載澂昨儿請假。”
  這一說恭王越發困惑,皇帝微行的事還未弄清楚,又發現儿子瞞著自己請假,自然也是在外面鬼混,一時心中混亂,愣在那里說不出話來。
  “六哥,”醇王不明白他的心事,只當他听說皇帝溜到海淀,惊駭得如此,便放緩了聲音說:“事情還是頭一回。咱們商量一下子,看怎么著能夠讓皇上知道這不同儿戲,可又不傷皇上的面子。”
  “喔!”恭王定定神,要從頭問起,“你這話是听誰說的?”
  “有人來告訴我;我找了榮仲華來問,果然不錯。”醇王又說:“是一輛后檔車,貴寶跨轅,午前去的,到下午四點鐘才回宮。”
  “可惡!”恭王頓一頓足。
  “是的,真可惡!我得上折子嚴參。”
  “慢一點!”恭王把他拉到炕上坐下,湊過頭去低聲問道:
  “你知道不知道,又在打主意要修園子了?”
  醇王何得不知?不過礙著慈禧太后,在這件事上不便表示反對,只點一點頭,不置可否。
  但恭王卻放不過他,逼緊了問:“听說有這么個章程,要讓大家捐款報效。倘或上頭這么交代下來,你報效不報效?”
  這話把醇王問住了,搖著頭說:“很難!這會儿沒法說,到時候再看了。”
  “對!”恭王點點頭,“就是這話。皇上溜出去看過了也好,听內務府的人胡說八道也好,咱們守定一個宗旨,‘見怪不怪,其怪自敗!’這會儿就裝做不知道,把這檔子事儿陰干了它。”
  醇王不喜歡采取這种無所作為、听其自然消弭的辦法,但象這樣的事,必須取得恭王的支持,方可有所行動,所以無可奈何,只能暫且听從。
  “不過,”他覺得有句話不能不說,“內務府也鬧得太不象話了!得要殺殺他們的威風才好。”
  “那得看机會。”恭王微喟著,“凡事關礙著兩位太后,事情就難了。”
  醇王無語,乘興而來,敗興而歸。只回去告訴榮祿,以后倘遇著皇帝微行的情事,必須立即馳報。這是用不著關照,榮祿也會這樣做的。當即多派密探,在神武門一帶晝夜查察。總算還好,一個多月過去,不曾發現皇帝再有這樣輕率的舉動。

           ※        ※         ※

  外面沒有動靜,宮里卻為籌議修園,正談得熱鬧,不但皇帝經常召見內務府大臣,慈禧太后也每每在漱芳齋傳升平署演戲,趁內務府大臣到場照料的机會,有所垂詢及指示。初步的工程,大致已經決定,兩座宮門當然要修,听政的正大光明殿勤政殿及百官朝房,自也不能沒有,安佑宮供奉列代御容,亦非修不可。九州清晏一帶為帝后的寢宮,也就是修園的本意所在,更不待言,此外就只好說“斟量修理”了。不過,“天地一家春”是慈禧太后當年承恩邀寵之處,撫今追昔,無限思慕,所以特地在慣例上專為頤養太后的万春園中,挑一處地方重修,沿用“天地一家春”的舊名。
  就這簡單的几處,已有三千多間屋子,估計工費就要一千万兩銀子。依照內務府的算盤,王公大臣的捐輸以外,兩廣總督瑞麟和四川總督吳棠,受恩深重,必當本諸天良,盡心報效。而這兩處又是富庶地方,也報效得起。此外兩江、直隸、湖廣,當然也不會落人之后。而況一千万兩銀子,并不是一下子要用,如以十年為期,每年只攤一百万兩銀子,十名總督、十五名巡撫,平均計算,每人每年僅出四万兩銀子,實在算不了一回事。
  這一來就只等頒發上諭了。凡事開頭要順利,所以這道上諭在何時頒發,卻大有講究,主要的是要挑一個最适當的時机。
  到九月底,看看是時候了,順天鄉試已過,最愛評論時政的舉子,已經出闈散去,又放了一批學政,清議所出的一班名翰林,張之洞弄了個肥缺,提督四川學政,此外黃体芳到山東、吳大澂到陝西、章鋆到廣東、王文在到湖北,他們不在京里,就不會上疏阻撓。而最妙的是,文祥請了病假,回盛京休養去了。
  于是皇帝親筆寫了個朱諭:
  “朕念兩宮皇太后垂帘听政十一年以來,朝乾夕惕,備极勤勞,勵精以綜万机,虛怀以納輿論,圣德聰明,光被四表,遂政海字升平之盛世。自本年正月二十六日,朕親理朝政以來,無日不以感戴慈恩為念。朕嘗觀養心殿書籍之中,有世宗憲皇帝御制《圓明園四十景》詩集一部,因念及圓明園本為列祖列宗臨幸駐蹕听政之地;自御极以來,未奉兩宮皇太后在園居住,于心實有未安,日以复回舊制為念。但現當庫款支絀之時,若遽照舊修理,動用部儲之款,誠恐不敷;朕再四思維,惟有將安佑宮供奉列圣圣容之所,及兩宮皇太后所居之殿,并朕駐蹕听政之處,擇要興修,其余游觀之所,概不修复,即著王公以下京內外大小官員,量力報效捐修。著總管內務府大臣于收捐后,隨時請獎;并著該大臣籌核實辦理,庶可上娛兩宮皇太后之圣心,下可盡朕之微忱也。特諭。”
  這道朱諭,先下軍机處,應該錄案“過朱”,再咨送內閣明發。但值班的“達拉密”,對此例行手續,不敢照辦,飛騎出宮,到大翔鳳胡同鑒園,去向恭王請示。
  恭王讀完朱諭,唯有付之長歎。他原來一直打算著慈禧太后和皇帝會知難而退,自己打消原意,則于“天威”無損——這就是所謂“陰干”的策略,誰知陰干不成,終于紙里包不住火!看起來是自己把這件事看走了眼了。
  “請六爺的示下,是不是馬上送到內閣去發?還是壓一壓?”
  “照你看呢?”恭王問“達拉密”說:“壓得住,壓不住?”
  “皇上處心積慮,已經好多日子了,我看壓不住,硬壓反而不好。”
  恭王沉吟著,慢慢地點頭,是大有領悟的神情,壓不住就只有用一個“泄”字訣,將皇帝的這股子勁泄了它,然后可以大工化小,小工化無。
  “對!硬壓反而不好。馬上送到內閣去發。”
  不等內閣明發,消息已經外傳,沈桂芬首先赶到恭王那里,接著是李鴻藻、寶鋆,以及“五爺”、“七爺”還有其他王公,紛紛來到鑒園。不過來意不同,軍机大臣是商量如何打消此事,惇、醇兩王,要看恭王是何態度,此外的王公則是來探詢“行情”,該捐多少?
  恭王很沉著,“咱們要仰体皇上的孝心。不過這件事辦得成,辦不成,誰也不敢說。”他向惇王說,“五哥,你先請回去,咱們回頭在老七那么見面再說。”
  此外的王公都是這樣應付,先請回府,再听信息。等把大家都敷衍走了,才回到書房里,跟軍机大臣密談。
  “麻煩來了,想推也推不開。各位是怎么個意思?都說吧!”
  恭王又加了一句:“不用顧忌。”
  “皇上到底是怎么個主意?”沈桂芬趁机拿話擠李鴻藻,“最清楚的,莫過于蘭蓀,想來早有所聞了吧?”
  “是的”。李鴻藻內心相當悲痛,眼圈紅紅地,顯得相當激動,与恭王的沉著,沈桂芬的冷靜,寶鋆的仿佛無動于衷的神態都不同。“皇上曾經跟我提過,我亦不止一次造膝密陳,對皇上的孝心,自然不敢非議,我說:兩宮太后方在盛年,慈幃承歡之日方長,不必急在一時。至于民生疾苦,國用不足的話,也不知陳奏過多少回,誰知圣衷不納,如之奈何?”
  “也不能徒呼無奈。總得想個法子,探明皇上的意思才好。”沈桂芬說,“如果只是為了在孝心上有交代,事情好辦,倘或皇上自己就有游觀之興,可就大費周章了。”
  “當然是自己有游觀之興,而且皇上年輕好胜,一心想規复舊制,所以說要把此議打消,只怕辦不到。我看,只有到什么時候說什么話。”寶鋆看著恭王問道:“六爺打算不打算報效?”
  恭王想了想笑道:“有句話請諸位擺在心里,‘將先取之,必先予之’,我打算報效兩万銀子。”
  大家都默喻了,無不點頭。于是,第二天便有恭王所派的護衛,拿著一張兩万銀子的銀票,送到內務府,面交貴寶。內務府的人,大為興奮,恭王首先捐輸,便是支持修園的表示,意料中大小官員的捐款會源源而至。
  這是內務府司官以下的人的想法,几個內務府大臣,一則年齡較長,見得事多,再則常有跟王公大臣接触的机會,比較了解其中的微妙,覺得此事還未可樂觀,無論如何有探一探恭王的口气的必要。
  于是明善特地夜謁鑒園。他是常客,那怕恭王睡下了,都可到床前傾談,這夜恭王恰有閒情逸致,親自在洗一方新得的端硯,短衣便履,待客之禮甚為簡慢,但也可說是親切。
  說了些閒話,明善心里開始著急,不知如何能把話頭引到正題上去?几個月來不知見過多少次,明善有意不談園工,恭王也有意不問,此時忽然提到,未免突兀。想來想去,明善覺得唯有開門見山一個說法,比較合适。
  “今儿個有件事,得跟六爺請示。”他說,“皇上忽然下了那么一道旨意,內務府都抓瞎了!到底該怎么辦。總得六爺有句話,大家才好跟著走。”
  恭王早知他的來意,也早有准備。他跟沈桂芬已經仔細研究過那道上諭,“現當庫款支絀之時,若遽照舊修理,動用部儲之款,誠恐不敷”這几句話中,安著一個伏筆,言外之意,如果庫款富裕,則必當動用部儲之款,換句話說,就是以報效捐修為名,將來一副千斤重擔,仍要卸在當政者頭上。所以由眼前開始,就要遠遠躲開,教他們沾惹不上,到了內務府計窮力竭的時候,自然罷手。雖然半途而廢,必須虛擲几十万銀子,但通扯計算,也還是值得的。
  因此,恭王這時裝得很起勁地答道:“你們不用問我。朱諭寫得明明白白,你們好好儿去干吧!我這一向手頭緊,先捐兩万,等十月里,几個庄子上繳了租息來,我還捐。能夠靠大家報效,把園子修了起來,何樂不為?太好了,太好了!”
  听得這話,明善倒抽一口冷气,恭王的態度很明白,私人報效可以,公事上不必談。看樣子要想架弄到戶部堂官頭上,還得大費一番周折。
  話不投机,無須多說,明善答應一聲:“是!”又泛泛地敷衍了几句,敗興而歸。
  還有敗興的事,報效捐獻的,寥寥無几,而且有御史上疏奏諫。陝西道御史沈淮,他那個奏折十分簡略:
  “竊思圓明園為我朝辦公之所,原應及時修葺,以壯觀瞻,惟目前西事未靖,南北旱潦時聞,似不宜加之興作;皇上躬行節儉,必不為此不亟之務,為愚民無知,紛紛傳說,誠恐有累圣德,為此披瀝直陳,不胜冒昧惶悚之至。”
  皇帝看了,拍案大怒。听從小李的建議,決定來個“下馬威”,好教后繼者畏憚卻步。于是第二天召見軍机,首先就向恭王問到沈淮的出身經歷。
  恭王跟沈淮很熟,因為他原是軍机章京。軍机章京都有本職,那怕升到三品的“大九卿”,照舊可在軍机上當差,唯一的例外是考取了御史必須出軍机,這也是尊重言官,不敢屈以筆札之役的一种表示。
  于是恭王奏報了沈淮的履歷,他的號叫東川,宁波人,道光二十九年的舉人,由內閣中書考取軍机章京,在咸丰十年入值。
  說到這里,恭王急轉直下地加了一句:“這沈淮是個忠臣。”
  就這一句,戛然而止,听來格外令人注意,皇帝隨即問道:“何以見得?”
  “那年先帝秋狩熱河,他因為不及扈從,感于君辱臣死之義,投井自盡,等救了起來,死志依然很堅決,他家里的人,晝夜看守,直到得了先帝安抵熱河的消息,沈淮才進飲食。”
  皇帝听得這話愣住了,心里不辨愛憎,只覺得异常尷尬沒趣。同時也相當困惑,何以巧得如此?偏偏第一個上奏的,就是這么一個奈何他不得的“忠臣”!莫非是有意安排,教他來“打頭陣”!
  一時心里极亂,自覺手足無措,定一定神才想到一句話:
  “教他明天‘遞牌子’,我有話問他。”
  “是!”恭王對沈淮諫停園工的事,已有所聞,所以要問的話,自然不脫園工,只是皇帝的意思如何,不能不探問明白,所以接下來又說:“祖宗的家法,不輕于召見言官,有事都是降旨,著其‘明白回奏’。皇上召見沈淮,是何垂諭?似乎宜于事先宣示。”
  “那你就看吧!”皇帝把手邊的沈淮一奏,交了下來。等恭王大聲念過一遍,讓其他三個軍机大臣都听明白了,皇帝才憤憤地又說:“那里有什么‘愚民無知,紛紛傳說’?我倒要問問他,百姓是怎么說我?”
  听皇帝的語气還緩和,恭王知道自己表揚沈淮忠臣這一計見效了。于是退值以后,立刻找了沈淮的同年,還在入值的軍机章京江人鏡來,請他去傳諭召見,同時教沈淮放心,不會有什么處分。
  見著沈淮,轉達了恭王的話。江人鏡自己有一番同年好友的私話,說恭王和部院大臣都有默契,皇帝正在興頭上,不便澆以冷水,等事情冷一冷,再來設法打消。既然園工一定會停,自以靜默為宜。
  “是的。”沈淮答道,“我亦不過如骨鯁在喉,不得不言而已!”
  “說過了,就不必再說了。東川,”江人鏡很懇切地說,“皇上很有孝心的,听說你有身殉先帝的那番往事,一定不會難為你。不過,明天召見,難免有所訓斥,你不必跟皇上爭辯,最好學吳中大老秘傳的心法,多碰頭,少說話!”
  “是,是!”沈淮連聲答應,心里卻另有打算,還要剴切陳詞,希望感格天心,能夠即時下詔停止園工。
  話雖如此,無奈他一向短于口才,第二天單獨召見,咫尺天顏,大聲呵責,又難免惶恐,這一下滿肚子的話,就越難于說出口,只是不斷重复著說:“興作非時,誠恐有累圣德!”
  皇帝用“大孝養志”的話,將沈淮訓斥了一頓,果然收起了“下馬威”。同時沈淮的奏折既不能留中,亦不能說他不對,所以為了敷衍清議,還不得不有所讓步。
  皇帝的讓步,就是重新自申約束,承認沈淮言之有理,表明“朕躬行節儉,為天下先,豈肯再興土木之工以滋繁費?”只是為了“圣慈頤養”,不得不然,最后自道“物力艱難,事宜從儉”,所以選擇安佑宮等處非修不可的地方,“略加修葺,不得過于華靡。其余概毋庸興修,以昭節省。”
  這道上諭是恭王承旨,轉知軍机章京所擬,原稿自我譴責的意味很重,皇帝已改動了很多,但就是這樣措詞,他已覺得非常委屈。而朝士中有人由“不得過于華靡”這句話中,生出警惕,認為園工一開始就會停不下來,要趁此机會,設法打消,同時听說下一年“太歲沖犯”,凡是南北向的房屋,都不宜開工,所以只要能設法拖過年,那么明年不能開工,修園一事就不停而自停了。
  于是沈淮的同僚,福建道監察御史游百川,再接再厲上了一道奏折。諫勸要有理由,煌煌上諭,既以盡孝作題目,又一再以節省為言,似乎很難駁倒,游百川焦慮苦思,才找到一條立言之道,是在洋人身上做文章。
  他是以皇帝的安全著眼,認為深居九重,宿衛周密,安全莫過于皇宮,至于圓明園的門禁,決不能如內城那樣嚴密,而“近年西山一帶,時有外國人游聘其間,万一因我皇上駐蹕所在,亦生瞻就之心,于圓明園附近處所,修蓋廬舍,听之不可,阻之不能,体制既非所宜,防閒亦恐未備,以臣愚悃,不無過慮。”
  這道奏折一上,皇帝把從沈淮身上所生的悶气,一股腦儿加在游百川頭上。只是經一事,長一智,有了沈淮的前車之鑒,他不肯操切從事,先把小李找了來,打听游百川的出身。
  小李別無所知,只知道:“這游御史是杜師傅的同鄉。”
  “杜師傅?”皇帝把上書房的師傅一個個數過來,詫异地問:“那個杜師傅?”
  “先帝爺的師傅。”
  “喔,你是說杜受田杜師傅。那有什么相干?”皇帝加重了語气說:“我還是要革他的職!”
  听得這話,小李暗暗稱快,但也有些擔心。這年把伺候皇帝看奏折,他也頗懂政事了,知道革言官的職,是件非同小可的事,或者會引起軒然大波。
  “革職歸革職,動工歸動工。”皇帝的意思是將生米煮成熟飯,迫得大家不能不遷就事實,所以又問:“內務府預備那一天開工?”
  “選的日子是十月十五日……。”
  “不行!”皇帝打斷他的話說,“你赶快去問,明天能不能開工,時候越早越好。”
  內務府當然照辦。好在開工動工,不比上梁,非慎重選擇大吉大利的日子時辰不可,拿皇歷來看了看,選定第二天——十月初八,深秋“寅卯不通光”的卯時開工。同時不待奏定,立即召集執事官員、工匠伕役出城,連夜籌划,到了晨光熹微的卯初時分,動手清理地面,出運渣土,這就算開工了。
  于是皇帝召見恭醇兩王和游百川。召見醇王是因為他也有一通密奏,諫停園工,皇帝故意叫他來听听,也是殺雞儆猴的手法。
  三人一起進養心殿,召見卻不是同時,恭王和醇王先見皇帝,然后太監傳諭,引領游百川上殿,行過了禮,跪著回話。
  “你是同治元年的翰林?”皇帝問。
  “是!”
  “那么,那時候你在京城里,對兩宮皇太后怎么樣操心國事,轉危為安,自然耳聞目見,清楚得很羅?”
  “是!”游百川答道:“兩宮皇太后旋乾轉坤,保護圣躬,垂帘听政,十一年來苦心操持,始有今天的局面。盛德巍巍,前所未有。”
  “既然你知道這些,那么我問你,崇功報德,頤養承歡,拿圓明園擇要興修,有何不可?”
  “臣不敢妄言不可。”游百川想了一下答道:“上諭煌煌,天下共喻。只是西山一帶,時常有外國人往來,怕他們也在那里蓋房子,于觀瞻不宜。”
  “難道留著破破爛爛那一片地方,倒不礙觀瞻?”
  游百川想說:留著那一片破破爛爛的地方,正可資為當年戰敗的警惕。但這話未免過于耿直,皇帝一定听不入耳,于事無補。所以這樣答道:“圓明園雖已殘破,不修則正可示中外以儉德。”
  “照你這樣說,我要盡孝承歡的話,都是徒托空言了!”
  以皇帝的說法,不修圓明園便無盡孝之道?這話就顯得強詞奪理了,游百川唯有不答。
  “你說外國人常常往來西山,難道京師九城內外,就沒有外國人?”
  “臣的奏折上,已經說過。”游百川答道,“宮牆高峻,外國人難睹天顏,与圓明園的情形不同。”
  “怎么不同?難道外國人就能隨便闖進園來?”皇帝有些憤慨,“天下是大清朝的天下,因為有外國人在這里,我倒要處處避他,你說的是什么話,講的是那一本書上的道理?”
  “臣愚昧。無非怕外國人生瞻就之心,褻瀆天威,而且圣駕至重,防閒亦宜慎密。”
  “哼!”皇帝冷笑,“你們專會斷章取義,一個時候說一個時候的話,不想想自己前后矛盾!既然如此,今年夏天,外國人求覲見,你何不奏請不許?”
  這又是講不清的道理了!游百川只好講他奏折上的另一個理由:“興作有時,今年勿遽動工,似欠慎重。將來天時人事,相度咸宜之時,臣必不敢諫阻。”
  “這又是你言不由衷!果然到了那個時候,你一定又有話說。”皇帝說到這里,似乎不想再作爭辯,便把先想好的結論說了出來:“總而言之,你上這個折子,無非要讓天下知道,你已經盡了言責,用心在沽名釣譽,何嘗体會到我的孝心?如果我准了你的奏折,天下后世,說我是納諫之君,這樣子就變成我在沽名釣譽,假作盡孝,上欺兩宮皇太后!你想想我成了什么人?如今國計民生,該興該革之處甚多,不見你們有所建言,偏偏要阻攔我的盡孝之心。兩宮皇太后朝乾夕惕,削平大亂,難道就值不得修座園子,以娛晚年?你們的天良何在?”
  看皇帝說話激動,臉色白中發青,恭王怕游百川不知眉高眼低,說一兩句耿直的話,正好碰在皇帝的气頭上,那時有什么“嚴譴”,便很難挽救。所以緊接著皇帝的話說:“游百川!你要緊記著皇上的訓諭。”
  皇上訓諭,沒有置諸腦后的道理,游百川自然答應一聲:
  “是!”
  “你跪安下去吧!”恭王又說,“回去候旨。”
  等游百川跪安退出,皇帝余怒未息,對恭王說道:“這游百川比沈淮可惡得多!你把這道朱諭拿下去照辦。”
  皇帝又有一道朱諭,是前一天晚上在燈下費了好大的工夫才寫成的,學的是雍、乾兩朝的御筆。雍正和乾隆都自負才辯,喜歡跟臣下打筆墨官司,御筆上諭動輒千數百言,析理纖微,而遇到轉不來彎時,便臨之以威,所以沒有一道諭旨,看來不是理直气壯。皇帝也是如此,朱諭以“自古人君之發號施令,措行政事,不可自恃一己之識,必當以群僚适中共議,可行則行,不可則止”開頭,大兜大轉,最后落到這樣一個結尾:“著將該御史游百川即行革職,為滿漢各御史所警戒,俟后再行奏請暫緩者,朕自有懲辦!”
  听恭王朗聲念完,醇王先就忍不住。他的性情比較率直,這兩年又頗以風骨自命,所以大聲說道:“臣啟奏皇上,古語有云:‘言者無罪’……。”
  听醇王開口便是頂撞的話,恭王赶緊接口:“臣也有話,”他擋住了醇王,才從容說道:“游百川不辨事理,誠然可惡,不過后天就是圣母皇太后万壽,普天同慶,皇上似不宜在‘花衣期內’行此重譴。臣請旨,是否暫時將朱諭繳回,過了慶典再議?”
  皇帝一听這話,默然無語。要想立個“下馬威”,偏偏這么不湊手,前一次是遇奈何不得的人,這一次遇到奈何不得的時候。万般無奈,只有准奏,“好吧!”他說,“先把朱諭拿回來!”
  這一道朱諭一繳回,恭王便不肯讓它再發下來了。當天就叫六福晉進宮,以預祝万壽為名,抽空跟慈安太后奏明,說皇上的孝心固然可敬,但修園子是高高興興的事,搞到革言官的職,未免殺風景。慈安太后自然听從,便又跟慈禧太后去說。
  “皇帝胡鬧!”慈禧太后很清楚,這道朱諭一發,天下必歸怨于兩宮太后,所以大不以為然。“等我來跟他說。”當天慈禧太后便召見皇帝,索取朱諭,看完以后,夸獎他寫得好,但不同意他這么做,因為于修園一事,有害無益。于是朱諭和游百川的奏折,便一起都“淹”了!
  慈命難違,皇帝掃興無比。那几天便很有人倒霉,章奏面陳,稍有不合,就碰釘子。幸好,不多几天,來了一樁大喜事。陝甘總督左宗棠飛騎入奏,肅州克复,回亂首腦馬文祿被誅,白彥虎逃到哈密。遷延十載,用兵五年的關隴回亂,終于敉平了。
  論功行賞,左宗棠也拜了相,也協辦大學士留任陝甘總督,并由騎都尉改為一等輕車都尉世職。左宗棠則推崇劉松山的戰績,愿將世職改歸劉松山的嗣子承襲。朝廷便又加賞劉松山一個一等輕車都尉。此外劉松山的侄子劉錦棠,以及豫軍出身,隨左西征的張曜、宋慶等將領,無不大加恩賞。
  但是,關隴用兵收功,最高興的不是左宗棠,也不是西征將士,而是貴寶、文錫他們那批內務府的官員,除了來自肅州的提報以外,恰好秋汛已過,各地紛紛奏報“安瀾”,諫停園工的那些人,所持的兩大理由,都消失了。
  “不是說‘西征軍事未靖,南北旱潦時聞’嗎?”貴寶興高彩烈地,帶著些揚眉吐气的得意,“這會儿看他們還說些什么?”
  在宮里也是這么個想法,首先慈禧太后就覺得,這該輪到皇家花錢了!平洪楊、平捻軍、平回亂,由厘金借到洋債,不知道肥了多少將領,大婚雖說花的錢多,是大家的面子,皇家不曾落得實惠。如今省下西征一年數百万的軍餉,把圓明園先小規模地修一下,有何不可?因此,她開始親自參与園工。別處地方她不關心,關心的是“天地一家春”的工程。這是圓明園中路的舊路,移建于“三園”中,專屬于太后的万春園,建成一座“四卷殿”,東西另辟兩座院落,各繞游廊,与正殿相通。原址北面臨水,有一座問月樓,改為水閣,錫名“澄光榭”。西邊靠近升平署的地方,建一座看戲殿,有戲台、扮戲房、承應伶工休息的屋子,名為兩宮太后頤養之處,其實全由慈禧太后一個人作主,甚至裝修隔間、雕琢的花樣,都是她親手畫的。
  當然奏諫的還是有,只是出于外官。有個以編修外放山西學政的謝維翰,上了一個折子,因為已知道“行情”,所以針對著慈禧太后,動之以情。他說:“庚申之事,臣下所不忍言,亦皇太后皇上所不忍回想。近日臣民經過其地,見其林莽荒翳,猶且欷歔淚下,蓋忠憤所積,先皇帝恩德感人深也。今大仇未報,一旦修葺其地,皇太后皇上乘輿,每歲駐臨,凡一台一榭,昔時流連經歷之地,風景頓殊,而先皇帝當日憂勞艱危情事,一一如在目前,皇太后之心必有感慟非常,不可一朝居者矣!本欲借此怡悅兩宮圣怀,而反使触景傷情,隱抱無窮之憾;娛目轉致傷心,承歡适以增戚,返之皇上平日孝養初心,必更愀然難安,久且生悔。”
  在這段措詞委婉的諫勸以后,謝維翰又提出以“經營西苑”代替修复圓明園的建議。話說得很合情理,無奈天意難回,只是亦不足為罪,唯一的處置,就是“留中”不答。
  由于慈禧太后和皇帝是這樣的態度,所以,報效捐修的款子雖只有十四万八千兩銀子,而內務府有恃無恐,不過銀子隨時都有,木料卻難叱嗟立辦。第二年“太歲沖犯”,不宜開工,必須赶在年內上梁,欽天監挑的日子是十二月十六日,安佑宮、正大光明殿,以及万春園的清夏堂、天地一家春,四處都須有棟梁之材,才可以赶上第二年十月,慈禧太后四旬万壽以前落成。為此,內務府的司官,只好奏請拆用圓明園的船塢,將大柁改為正梁,以為應急之計,一面不斷与李光昭商量,如何將他報效的木植,盡快運進京來,及時派上用場。
  “說實話,”李光昭看出是時候了,這樣對候補筆帖式成麟說:“要想用我的木料,至少得在三年以后。”
  “那,那,”成麟急得話都說不俐落了,“你不是開玩笑!
  這事豈是可以鬧著玩的?”
  “成三哥,”李光昭不慌不忙地答道:“你先不要急,我自有計較。天下的路,都是人走出來的,奉旨修園,又有太后在上面主持,你還怕沒有木植?”
  成麟不曾經過大事,所以容易著急,此時听李光昭說得這么毫不在乎,看他的態度,先就象吃了顆定心丸似地。細想一想他的話,果然不錯,便有沉不住气的自慚,陪笑說道:“你也莫怨我急!遇見了你,算我造化,指望在這樁差使上補個實缺,誰知道你竟說三年以后才能用你的木植,那一來明年慈禧太后万壽怎么辦?我何能不急!”
  “嗐!”李光昭帶些埋怨地,“原來,成三哥你想補缺,怎么早不跟我說?”
  “跟你說了怎么樣?”成麟問道,“莫非你另有路子?”
  “不是另有路子。你早跟我說了,我那個自愿報效木植的稟呈,添上你一個名字,就說其中有你多少,一起報效,內務府几位大人一高興,不就馬上替你補缺了嗎?”說到這里,李光昭又跌腳嗟歎:“咳!真正錯過机會,你想想,惠而不費的事!”
  官迷心竅的成麟,果然大為懊喪,拉長了臉,皺緊了眉,唉聲歎气,久久不絕。
  “不必,不必,不必如此。成三哥,官運有遲早,不過遲也遲不了多少時候。”李光昭說,“我在各省的木植,雖要在三年以后,才能用得上,另有一條路子,至遲明年夏天,就源源不斷有得來。這要多花我十几万銀子,也說不得了。”
  “太好了!”成麟把剛才的憂煩,拋到九霄云外,赶緊追問,“是怎么條路子?快快,請快說!”
  “你知道的,我跟洋商有往來,或者漢口,或者上海,或者福州、香港,我設法湊十几万銀子,買洋木進口,不就完了嗎?”
  成麟喜心翻倒,真想給李光昭請個安道謝,但事机的轉變太順利,反令人不能相信,所以他牙縫里不自覺地爆出一句話來:“真的?”
  這句話問坏了,李光昭的臉色就象黃梅天气,層云堆積,陰黯無光,再下來就要打雷了!
  “對不起,對不起!”成麟深悔失言,慌忙道歉,“我有這么個毛病,這兩個字是句口頭禪,一不小心就出來了。不相干,你別生我的气。”
  “自己弟兄,我生什么气?”李光昭慢慢恢复了平靜的臉色,卻又忽然放出很鄭重的態度,“有句話,我得先說在前,最早得年底出京,木料買好運到,總在明年秋天。”
  明年秋天就赶不上用了,他這話不是明明變卦?追問再三,李光昭才表示盤纏已經花光,得要寫信回去寄錢來,所以要到年底才能成行。
  “這好辦!”成麟拍著胸脯說。
  也不知他是如何好辦?只約了几個內務府的好朋友,請李光昭在廣和居吃飯,奉為上賓,輪流敬酒。
  應酬之際,成麟特地為李光昭介紹一個陪客,說是他的表兄,是個漢軍,旗名叫巴顏和,漢姓是李,正好跟李光昭認作同宗,兄弟相稱。巴顏和行五,比李光昭年輕,名正言順叫“大哥”,而李光昭看他一身配件,翡翠扳指,打簧金表,“古月軒”的鼻煙壺,知道是個有錢的主儿,便不肯以大哥自居,禮尚往來,叫他一聲“五哥”。
  等酒醉飯飽,成麟約了李光昭和他表兄,一起到家。重新煮茗敘話,巴顏和對李光昭的家世經歷,似乎頗感興趣,斷斷續續地問起,李光昭仍是以前的那套話,又有意無意地,說是到京買了一大批“花板”,已經啟運,現在只等漢陽的信到,立刻就走。話中隱約交代,資斧告絕,是因為買了花板,漢陽信到自然是匯銀子來。
  于是巴顏和向成麟使了個眼色,兩人告個罪,避到廊下,咕咕噥噥,講了半天,再回進來時,成麟笑容滿面,而巴顏和隨即告辭,顯然地,這是為了便于成麟跟李光昭密談。
  “李大爺,”成麟問道:“我給你預備了五百兩銀子,你看夠不夠啊?”
  五百兩銀子回漢陽,盤纏很富裕了,但李光昭喜在心里,卻不肯露出小家子气來。略一沉吟,徐徐答道:“也差不多了!好在明年還要進京,想買點儿吉林人參、關東貂皮送人,都再說吧!”
  成麟是跟他“放帳”的表兄借來的錢,已經說停當了,無法再借,所以這樣答道:“不錯,不錯!這得慢慢儿訪,才有好東西,今年來不及了,明年我替李大爺早早物色。”
  “拜托了!”李光昭煞有介事地拱拱手,“价錢不要緊,東西要好。”
  “是的。”成麟問道:“李大爺,你看那一天動身,我好收拾行李。”
  這意思是他要跟著一起出京。李光昭的腦筋很快,覺得這一下正好壯自己的聲勢,因而很快地答道:“我沒有事了,說走就走。”
  于是商量行程,決定由天津乘海輪南下。但不能“說走就走”,內務府還得辦公文,奏明皇帝,咨行有關省份,敘明有此李光昭報效木植一事,將來啟運以前,由李光昭向該管州縣報明根數長短、徑大尺寸,轉請督撫,發給護照,每逢關卡認真查驗,免稅放行。
  “這是奉了旨了!”成麟拿著內務府批复李光昭的公事說:
  “就跟欽差一樣。”
  李光昭當差也很高興,備辦了一身光鮮的衣裳,用了一個十分玲瓏的跟班,和成麟出京而去。
  木植的來路雖還渺茫,而內務府辦事卻快得很,已經接頭了六家包商,分包圓明園的工程,奏折一上,慈禧太后特地傳諭召見明善,細問究竟。明善面奏,“工程共分兩期進行,第一明是安佑宮、天地一家春和清夏堂,年內就要上梁;第二期是大宮門、正大光明殿、勤政殿、上下天光等處,這得明年春天開工。”
  “明年不是‘太歲沖犯’,不宜開工嗎?”慈禧太后問說。
  “跟圣母皇太后回話,”明善答道,“只要不動正梁就不礙。再說,‘圣天子百神呵護’,明年又是圣母皇太后四旬万壽,万万無礙。”
  慈禧太后也是頗為相信風水的,心里一直有些嘀咕,現在听明善這兩句話,覺得合情合理。是啊,她在想,太歲沖犯,也得看看地方,太后、皇帝的事,太歲也不能不講情面。
  怕什么?
  不過天地一家春和清夏堂,都屬于万春園的范圍,算是為兩宮太后所興修,皇帝也應該有他自己的燕息之地。慈禧太后起了愛子之心,便即問道:“上下天光要明年才能興工,眼前得先替皇帝修一兩處地方,明年夏天好住。”
  “是!”明善答道:“奴才几個已經敬謹籌划過了,好得是‘雙鶴齋’沒有動什么,想盡快修起來,讓皇上駐蹕之用。”
  “雙鶴齋?”慈禧太后靜靜回憶著,記起那就是“圓明園四十美景”中的“廓然大公”,在圓明園最大的一個池沼“福海”以北,背山面湖,除了正殿雙鶴齋以外,還有規月橋、峭茜居、影山樓、披云徑、倚吟堂、啟秀亭、韻石淙等等名目,一共湊成八景。她還記得,雙鶴齋后面有個大地,西北的水榭名為靜嘉軒,有一年夏天,常在那里憑欄觀荷。
  于是她問:“池子里的荷花,怕早就沒了吧?”
  “是!”明善答道,“奴才已經派花儿匠補种。還有中路的樹,也在補种了。”
  “對了!樹要多种,沒有樹成什么園子。”慈禧太后說到這里,突然問道,“大家報效的款子,有了多少了?”
  提到這一層,明善便上了心事。上諭一下,反應极其冷淡但此時只有照實回答:“眼前還不到十万銀子。”
  “還不到十万銀子?”慈禧太后大為訝异,“報效的倒是些什么人啊?”
  “六爺領頭報效兩万,奴才不敢不盡心,可也不敢漫過六爺去,也是兩万。”明善這樣回答,隱然表示對恭王不滿。這就象和尚化緣“開緣簿”一樣,第一筆寫得少了,一路下來都多不起來,如果恭王報效二十万,他就決不止于只捐獻兩万。
  “還有呢?”
  “崇綸一万、春佑三千、魁齡四千、誠明三千、桂清兩千、文錫一万五。”明善磕一個頭說:“奴才几個蒙天恩委任,恐懼不胜,只有盡力去辦,就怕辦不好。工程實在太大了!”
  慈禧太后沉吟了好一會,斷然決然地說:“你們只要盡心盡力去辦,沒有辦不通的。”
  明善是試探,而試探的結果,應該說是可以令人滿意的。慈禧太后的言外之意,是不顧一切,非要把園子修起來不可!有此支持,不患料款兩絀。明善便以工部左侍郎的本職,放手辦事,一大車一大車的木料磚瓦,盡往海淀運去,工料款先欠著再說。
  這樣大興土木,京城里自然視作大新聞,茶坊酒肆,都在談論。但看過邸鈔中那道飭令大小臣工報效園工的朱諭的人不多,了解內幕的人更少。因此,稍知各衙門辦事規制的人,無不奇怪,這樣的大工,工部及戶部兩衙門,何以毫無動靜?
  戶部和工部都是有意不管,但暗中有人力持正論,想設法打消此事,一個是工部尚書李鴻藻,一是個戶部右侍郎桂清。這兩個人都入值弘德殿,部里的事不大管。工部滿缺尚書是佩內務府印鑰的崇綸,自然支持明善父子,凡是与園工有關的撥款發料的公文,能瞞著李鴻藻,盡量瞞著。可是他們瞞不過桂清,因為他是內務府大臣之一。這一來就連李鴻藻也瞞不住了,他們倆的私交本來极好,由于對園工一事的看法相同,過從更密,內務府的一舉一動,只要桂清知道的,李鴻藻亦無不了然。几次造膝密陳,苦口諫勸,說大亂甫平,正當与民休息,重開盛世,不可為此不急之務。又說圣學未成,必須刻苦向學,痛陳玩物喪志及光陰不再的大道理。甚至痛心疾首地切諫,此舉大失人心,如果不及時停工,恐怕大亂复起。
  這些道理是皇帝所駁不倒的,而且對于開蒙的師傅,隱然有著如對嚴父的感覺,就能駁也不敢。唯有報以沉默,或者很吃力地想出話來捕塞。這使得皇帝深以為苦,召見貴寶,問起李鴻藻如何得能了解園工的細節,才知道出于桂清的泄露。
  那就很好辦了,皇帝決定把桂清攆走。恰好盛京工部侍郎,出于圣祖第二十二子允枯之后的宗室奕慶,因為高年不耐關外苦寒,進京謀干,想調個缺,皇帝便命他留京當差,遺缺以桂清調補。桂清留下來的戶部右侍郎一缺,皇帝提拔了“老丈人”,由崇綺以內閣學士調任。
  皇帝對自己的這個安排很滿意。果然,李鴻藻講話的次數少了,就是有所諫勸,因為對內情隔膜,也比較容易搪塞。而最主要的是,皇帝自覺權力收放由心,無所不可,因而能夠放開手來做自己愛做的事。
  象慈禧太后一樣,他也親自參与園工細節的策划,經常用朱筆畫了房屋格局、裝修花樣,交到內務府照辦。同時很想再去看一次工程,順便逛一逛鬧市。
  一動這個念頭,首先就想到小李,只要跟他說了,他一定不肯痛痛快快答應,皇帝實在有些不耐煩,所以預先想了一個制他的辦法。
  這天沒有書房,沒有“引見”,傳完午膳才十一點鐘,皇帝把小李找了來,輕聲說了句:“去找車來,到海淀去看看。”
  小李跪了下來,剛說得一聲“万歲爺”,便讓皇帝打斷了話。
  “少嚕蘇!你倒是去不去?你不去,我另外找人。”
  小李從未見過皇帝對他有這种不在乎的態度。他知道有好些人妒忌他得寵,無時無刻不是在找机會巴結,只要自己再遲疑一下,皇帝立刻就會另外找人,而且不愁找不到人。
  “是!”小李非常見机,先痛快地答應著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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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鳴掃描,雪儿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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