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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二


  “這就值得一死嗎?”听完慈禧太后的話,慈安太后訝然相問,“面兩天我就听說,有個御史在薊州服了毒,說有一道遺折,我還以為他有什么不白之冤,非拚命不可。誰知道是這么回事!”
  “本來就是瞎擔心。不過,總算是忠臣死諫,也怪可怜的。”
  “是啊!”慈安太后說,“應該給他個恤典。”
  “那是小事。”慈禧太后緊接著說,“我來跟姐姐討主意,這個折子該怎么辦呢?”
  “這……?”這就非慈安太后所能肆應了,她想了一會說,“能不能擱下不理?吳可讀的話,仿佛是指著七爺說的,一交下去,怕于他面子上不好看。”
  慈安太后實在忠厚得近乎可怜了。慈禧太后心想,如今不必拿她作擋箭牌,倒是不妨拿她作個箭垛子,可用來表現自己的大公無私。
  “怎么著,”慈安太后又出了個主意,“先找五爺跟六爺來,問問他們有什么好主意?”
  這個主意也不怎么高明。如說當作“家務”來辦,應該將文宗現存的四個胞弟都找了來商量,只召惇、恭,摒除醇王,倒象他該避嫌疑似的。慈安太后原來要回護醇王,而所出的主意,与本意矛盾,卻不自知。這也不必說破,讓她糊涂好了。
  “跟五爺商量不出什么來,只找六爺吧!”
  于是第二天兩宮太后在漱芳齋召見恭王,賜座賜茶,作過一番家人之禮的周旋,慈禧太后談入正題,將吳可讀的遺折交了過去。
  恭王匆匆看完,心里也象慈禧太后一樣,松了一口气,當時便有了打算,這個奏折的處理,應該交付閣議,也就是訴諸公意。
  “吳可讀死得冤枉!”慈禧太后在恭王沉吟措詞時,這樣表明:“當初迎皇帝入宮,我們姊妹倆也就是這個意思。”
  “這個意思”是什么?很顯然地,是說繼嗣、繼統為一事。恭王不知道慈禧太后是真的有這樣的意思,還是有意作違心之論?但不論如何,這是個絕好的机會,也可以說是一個极好的“把柄”,必得把它抓住。
  于是他接口說道:“請兩位皇太后的旨,是否可以宣明‘這個意思’,將吳可讀的原奏,發交閣議?”
  “可以!”慈禧太后毫不猶豫地答了這一句,轉臉又向慈安太后征詢:“我想,這沒有什么不可以的!”
  慈安太后只怕傷触醇王,但她實在拿不出什么好主意,只好點點頭,表示同意。
  于是恭王以軍机承旨的方式,親自擬了一道上諭,奉兩宮太后核可,交內閣明發:
  “吏部奏:主事吳可讀服毒自盡,遺有密折,代為呈遞。折內所稱,請明降懿旨,預定將來大統之歸等語。前于同治十三年十二月初五日降旨,‘俟嗣皇帝生有皇子,即承繼大行皇帝為嗣”。此次吳可讀所奏,前降旨時,即是此意。著王大臣、大學士、六部九卿、翰詹科道,將吳可讀原折,會同妥議具奏。”
  邸抄一發,關心國事的,無不對“即是此意”四個字,大感興趣。尤其是“清流”君子,覺得這四個字包涵著极深的意義在內,頗有闡發的必要。所以寶廷、黃体芳、張之洞等人,紛紛捉筆构思,各逞才華,要做一篇“定國是”的大文章。
  當然,大多數的人只是口頭議論,對于“即是此意”這句話,見仁見智,各有解釋。有的說:母子到底是母子,慈禧太后當然希望將來的皇位,歸她承繼的孫子,所謂“妥議具奏”,就是要議出個确立不移的辦法出來。而有些人則認為慈禧太后誠意可疑,“即是此意”四字,含混不清,將來不知道會出什么花樣?
  會出什么花樣?莫非還能將大清的天下,歸于葉赫那拉氏,這當然不可能的。因此,清議中相信前一說的居多。但是“預定大統之歸”,卻又格于家法,在事實上不易辦到。
  在康熙以前,是立太子的。自奪嫡的疑案發生,雍正七年曾有上諭:“建儲關系宗社民生,豈可易言?我朝圣圣相承,皆未有先正青宮,而后踐天位,乃開万世無疆之基業,是我朝之國本,有至深厚者。愚人固不能知也。”這道語意含精的諭旨,就表示建儲則易起骨肉相殘之禍,親身經驗,不便明言,所以說“愚人”不能知。而不建儲的制度,亦就在雍正朝确立下來,累世遵行,不敢違背。
  如今要預定大統之歸,即為變相的建儲,當然不行。為此,閏三月十七下的上諭,會議卻一直遲遲不能舉行,即由于事先的協商、折沖,煞費周章,直到月底,方始有了大致相同的意見。
  這個會議是由禮親王世鐸主持。禮烈親王代善,在太宗朝以謙讓成擁立之功,家風不替,世鐸在親貴中,出名的好脾气,盡管有人說他謙卑得過了分,但人緣畢竟是好的,所以才具雖無半點,居然頗得慈禧太后的重視。這一次特奉懿旨,主持這個有關宗社大計,既為國事、又為家務的會議。當然,事先的折沖協商,亦由他來奔走。
  他所接触的都是王公大臣,都覺得這是個難題。吳可讀的話,不能說沒有道理,只是大清朝特重家法,高宗九降綸音,申明不建儲的用意,倘或有人敢違背祖訓,一定成為眾矢之的,輕則丟官,重則獲罪。而沈桂芬又力主安靜,恭王受了他的影響,也改了想借清議來裁抑醇王的主意,所以最后的結論,只有一個字:駁!
  到了四月初一,內閣大堂,紅頂花翎,不計其數,近支親貴,無不出席,唯一的例外是醇王,告病不到。這雖在意料之中,但冷眼旁觀的人,心頭仍不免有异樣的感覺。
  太陽已經老高了,禮王世鐸看看人已到得不少,打算開議,但他雖奉懿旨主持會議,而在禮節上須請示一個人。論公,惇王是宗人府宗令,他是宗令屬下的右宗正,論私,“小房出長輩、長房出小輩”,惇王是他的叔祖,所以他不便也不敢擅專。
  “五爺爺!”他叫得很親熱,“跟你老請示,咱們就動手吧?”
  惇王正在抹鼻煙,一面抽搐鼻子,一面象條獵狗似地用視線搜索,望到外面,用手一指,“等等!”他說,“等敢說話的人來了再說。”
  于是舉座側目,望著連翩而來的四個人。這四個人兩俊兩丑,領頭的一個,身不滿四尺,而須髯如戟,相貌奇古,是翰林院侍讀學士黃体芳。跟在他身邊的那個,落拓不羈,仿佛臉都不曾洗干淨,是名士派頭最足的國子監司業寶廷。俊的那兩個,一個長身白面,雙目棱棱,一個骨秀神清,翩翩少年,是翰林院侍講張佩綸和肅親王豪格七世孫,剛散館授職編修的盛昱。
  清流的風頭十足,高視闊步,上得堂來,處處有人執手寒暄,就這時又有個人,瘦得象只猴子,撈起又長又大的實地紗袍子的下擺,一溜歪斜地沖了上來,惇王便說:“好了,張香濤也來了,可以開議了。”
  于是禮王咳嗽一聲,從怀里掏出一張紙來揚了一下,慢吞吞地說道:“這是吳可讀的遺折,有沒有看過的沒有?”
  吳可讀的遺折,早已傳誦一時,原件雖不多几人見過,抄件則几乎人手一份,因而沒有人答話。
  “想來大家都看過原件了。很好,這省了許多事。懿旨‘妥議具奏’,我擬了個复奏的稿子在這里,諸位看妥不妥?”
  接著他命人找來一名筆帖式,拉長了聲調,抑揚頓挫地念著他所擬的奏稿。
  這篇文章做得很好,首先引用雍正七年上諭,申明不建儲的家法,而建儲非臣子所能參議。繼統与建儲,字樣不同,其實是一回事,所以“大統所歸”,亦非臣下所能提出請求。將來皇帝親政,當然會尊重穆宗的統系,斟酌盡善,此時不能預先擬議一定的辦法。
  第二段是說“俟皇帝生有皇子,即承繼大行皇帝為嗣”,已包括了繼統穆宗的意思在內,何須臣下再提出請求。綜括這兩點,便得出這樣一個結論:“吳可讀以大統所歸,請旨頒定,似于我朝家法,未能深知,而于皇太后前此所降之旨,亦尚未能細心仰体。臣等公同酌議,應請毋庸置議。”
  等那筆帖式念完,寶廷一馬當先,高聲說道:“駁得好,駁得痛快!不過,這不是駁吳可讀的遺折,是駁上月十七的懿旨。”
  這真是語惊四座!首先,禮王就覺得這指責太嚴重,气急敗坏地說:“竹坡,你怎么可以這樣儿說?”
  “請教王爺,”寶廷接口質問:“懿旨交代:‘妥議具奏’,复奏說是‘毋庸置議’,這不是拿懿旨頂回去了嗎?”
  听來理由十足,禮王越發結結巴巴地,急得說不出話來。
  “這一次的懿旨中,‘則是此意’這句話,是今天會議的緊要關鍵。”張之洞一開口,便知与寶廷站在一邊,他搖頭晃腦地又說:“‘是’者,‘是’其將大統宜歸嗣子之意,‘妥議具奏’之‘議’者,‘議’夫繼嗣繼統,并行不悖之方。臣工奉詔陳言,豈可出以依違兩可之游詞?”
  “那么,”禮王問道:“香濤,你的意思,到底該怎么辦呢?”
  “煌煌圣諭,傳之四海,‘即是此意’四個字,應有所疏解。”張之洞停了一下說:“照吳柳堂遺折的意思,今上一生皇子,就承繼穆宗為嗣,繼穆宗之統,這是類乎建儲,有違本朝家法。如果這位皇子,長而不賢,難承大統,到那時候就更為難了!所以如何繼嗣繼統,并行不悖,今日正須從長計議。”
  “這話顧慮得是。”恭王取出一張紙來:“徐、翁、潘三位,交來一件折底,大家不妨看看。”
  徐、翁、潘是徐桐、翁同和、潘祖蔭,他們以穆宗的師傅及南書房翰林,當時參与迎立當今皇帝大計的身分,公同具奏,有所主張。折底是翁同和所擬,其中最要緊的兩句話是:“紹膺大寶之元良,即為承繼穆宗毅皇帝之圣子。”意思是說:將來當今皇帝擇賢而立,所立的嗣君,就承繼穆宗為后。
  這是反過來的做法,繼統而繼嗣,既可不違家法,又可消除張之洞所說的“長而不賢,難承大統”的顧慮。大家都認為是個好辦法。
  “不過,”禮王始終想維持他的原議,“這個稿子不必動,徐、翁、潘三位的折底,做個抄件,一起進呈,恭候圣裁。此外那位有說帖,也是照此辦理。”
  “不然!”寶廷搖搖頭說:“我要單銜上奏。”
  張之洞和黃体芳也都表示,各有奏疏,這是不能強人所難的,因而又改變了辦法。
  改變的辦法是,禮王所擬的原折,仍舊照上,此外有人愿有所建言的,或合疏,或單奏,各听其便。
  于是除了徐、翁、潘的一個奏折以外,清流中人,紛紛集議,寶廷、黃体芳、張之洞都有折子,唯獨最喜歡言事的張佩綸,卻擱筆未動。
  這是因為他正有一件大案子在手里,必須全神貫注去搏擊,搏擊工部尚書賀壽慈。

           ※        ※         ※

  賀壽慈是湖北蒲圻人,道光二十一年的進士,雖有文名,但因不愿投入權相穆彰阿門下,因而以二甲第四名的高第,竟不能點翰林,用作吏部主事,咸丰初年,一度進軍机,當章京,以后補上了監察御史。照規矩,一為言官,就不能再留在軍机,賀壽慈當了御史,亦頗有表現,經國大計,數數建言。在宦途上,平平穩穩地循資漸進,到光緒三年,已爬到了工部尚書的高位。
  可惜,賀壽慈已非复有當年不愿廁身“穆門”的清風亮節,行逾不檢,頗有貪名。不但家人子弟与書辦之流往來,而且他本人還結交了一個聲名狼藉的商人,以致大受其累。
  這個商人叫李春山,本名李鐘銘,是山西人,在琉璃厂開了一間极大的當舖,九開間門面,字號“寶名齋”。李春山長袖善舞,當時的一班名公巨卿,甚至連惇王都被他巴結上了,在琉璃厂聲勢赫赫,眼高于頂。俗語說的是“行大欺客”,寶名齋既有那樣的規模,李春山又有通天的手眼,因而伙計做生意的那副臉孔,便很難看,京中的窮翰林,不知多少人受過他們的气?別人倒還罷了,張佩綸何能受此輩的肮髒气?當然要作報复。
  一打听之下,李春山最大的“護法”是賀壽慈。清流在京中大老中,最看不起三個人,一個董恂、一個万青藜,還有一個就是賀壽慈。因而張佩綸便毫不容情地奏上一本:
  “山西人李鐘銘即李春山,在琉璃厂開設寶名齋當舖,捏稱工部尚書賀壽慈,是其親戚,招搖撞騙,無所不至。內則上自朝官,下至部吏,外則大而方面,小而州縣,無不交結往來。或包攬戶部報銷,或打點吏部銓補,成為京員鑽營差使,或為外官謀干私書,行蹤詭秘,物議沸騰。所居之宅,即在厂肆,門庭高大輝煌,擬于卿貳,貴官驕馬,日在其門,眾目共睹。不知所捐何職?頂戴用五品官服,每有職官引見驗放,往往混入當差官員中,出入景運門內外,肆無忌憚。夫以區區一書賈,家道如此豪華,聲勢如此渲赫,其确系不安本分,已無疑義。現值朝廷整飭紀綱之際,大臣奉公守法,輦轂之下,豈容若輩借勢招權,干預公事,煽惑官場,敗坏風气?應請飭下順天府該城御史,將李鐘銘即李春山,即行驅逐回籍,不得任令逗留潛藏,以致別滋事端。”
  接下來又說:“近來士大夫不分流品,風尚日靡,至顯秩崇階有与吏胥市儈、飲博觀劇、酬贈饋遺等情,請旨整傷”。這也是指賀壽慈而言,他的稟賦過人,食量甚宏,一頓能獨盡一只肥鴨、一只肘子,李春山投其所好,經常備盛饌款待。賀壽慈亦自忘其為一品大員,下朝以后,翎頂輝煌地直入寶名齋,公然無忌,引得路人無不側目。
  奏折到達御前,慈禧太后不免詫异,看賀壽慈儀表不凡,也听說他頗有學問,詩書皆佳,而且,她還記得賀壽慈的長子賀良楨,現任南昌知府,門第興旺,何以不自愛如此?因而便跟李蓮英提起,問他有無所聞。
  有安德海的前例在,李蓮英相當謹慎,“奴才無事不出宮。”他說,“外面的事不太明白。”
  “你倒去打听一下儿看!”慈禧太后說著,便拿張佩綸的奏折,擺在一邊。
  李蓮英伺候看折,已深知慈禧太后的習慣,這一擺是暫時不作處置,也就是要等他去打听明白了再說,因而不敢怠慢。第二天一早出宮,到中午回來,趁慈禧太后休息的當儿,將賀壽慈跟李春山的關系,源源本本地据實回奏。
  又辦了事,又替她解了悶,慈禧太后深為滿意,只是她亦鑒于安德海的复轍,不愿假以詞色,怕李蓮英恃寵而驕,替她惹些麻煩。
  “把張佩綸的折子發下去吧!看軍机上怎么說?”
  軍机大臣中,別人都不說話,只有寶鋆覺得很不是味道,大聲嚷道:“跟寶名齋有往來的,第一個就是李蘭蓀!張幼樵怎么不說?”
  恭王覺得他的話可笑,“算了吧,你!”他跟寶鋆說話,是無須講措詞的,“李蘭蓀跟他又沒有認親戚,也沒有公服赴宴,到寶名齋買書并不犯法,張幼樵為什么要把他扯進去?”
  張佩綸跟李鴻藻的關系密切,朝中無人不知,沈桂芬很冷靜地勸寶鋆:“佩公!張幼樵上這個折子,不能不想到李蘭蓀,既然敢上,自然有恃無恐。所恃著,就是六爺說的那些話,買書并不犯法。似乎不宜拿他也扯了進去。”
  “知趣一點儿吧!”恭王提出警告:“上頭正借清流在收拾人心。賀云甫也太欠檢點了,這個折子越壓越坏,讓他明白回奏了再說。”
  于是軍机擬旨,查問李春山也就是李鐘銘,跟賀壽慈是不是親戚?賀壽慈的复奏,說是“与商人李鐘銘,并無真正戚誼,素日亦無往來,其有無在外招搖撞騙之處,請飭都察院查究。”
  “這話我就不明白了!”慈禧太后很精明地指出賀壽慈的語病:“什么叫‘并無真正戚誼’?有就是有,沒有就是沒有。
  這么個說法,就靠不住了。”
  “也許是干親。”恭王隱隱約約地回答。
  “干親也是親。”慈禧太后說,“再看一看,有沒有人說話。”
  她對內幕已經完全了解,卻故意不說破,要等言官有了表示,再相机行事,用操縱言路的手法來箝制王公大臣。恭王當然也知道她的用心,不過在眼前她的舉措都是朝正路上走,加以清流為她張目,無奈其何,唯有遵從。
  因此,對于賀壽慈的复奏,先不加駁斥,只是降旨都察院會同刑部,嚴辦李春山。于是刑部派出司員,會同巡城御史咨照順天府,轉飭宛平縣衙門派差役抓人,而李春山确具手眼,差役不敢得罪,到寶名齋將他好好“請”到“班房”,直到都察院來了“寄押”的公文,方始將他收監。
  就這樣已經轟動九城,不知多少人拍掌稱快,同時李春山的劣跡,也在街談巷議中不斷透露出來。原來寶名齋有九開間的門面,是由侵奪官地,霸占貧民義院的地基而來。御史李蕃据實陳奏,奏旨交都察院并案,确切查明。
  李春山是注定要倒霉了,但清流以為只打蒼蠅不打老虎,則民心郁積,不但未能疏導,反添不滿。所以黃体芳便針對賀壽慈發難,事由是:“大臣复奏欺罔,据實直陳”。
  不實的自然是“并無真正戚誼”這句話。賀壽慈与李春山不但是親戚,而且是“禮尚往來”的親戚。李春山的前妻,賀壽慈認為義女,前妻既死,賀壽慈將他家的一個丫頭當女儿嫁給李春山作填房。所以丈人、女婿,叫得非常親熱。
  賀壽慈年逾古稀,精力未衰,身為“半子”的李春山,特以重金羅致了一個絕色女子,送給“丈人”娛老。賀壽慈元配早故,以妾扶正,變成了李春山的丈母娘。因此,出語尖刻的李慈銘,說他們确非“真正戚誼”,而是“假邪戚誼”。
  黃体芳還算厚道,對這段“假邪戚誼”,只說了一半,李春山“前后兩妻,賀壽慈皆認為義女,往來一如親串。賀壽慈之轎,常時停放其門,地當孔道,人人皆見,前次复奏之語,顯然欺罔。”
  于是慈禧太后借題發威,這一次的上諭就嚴厲了:
  “賀壽慈身為大臣,于奉旨詢問之事,豈容稍有隱匿,自取衍尤?此次黃体芳所奏各節,著該尚書据實复奏,不准一字捏飾,如敢回護前奏,稍涉欺蒙,別經發覺,決不寬貸。以上各節,并著都察院堂官,歸入前案,會同刑部,將李春山嚴切訊究。”
  這一來,起恐慌的不止于賀壽慈一個人,如果李春山据實供陳,將有不少名公巨卿,牽涉在內。因此寶名齋門口,車馬塞途,那些素日与李春山有往來的京官,名為慰問他的家屬,其實是來探听消息。寶名齋管事的人,見此光景,知道東家不會有大罪過,當時便隱隱約約表示,如果大家合力維持李春山,那么什么私和命案、賣官鬻爵、包攬訟事的內幕,李春山決不會吐述只字。否則,就說不得只好和盤托出了。
  其實,這也是恫嚇之詞。身入囹圄的李春山,心里比什么人都明白,那些見不得人的勾當,一個字都供不得。一供,便是罪無可逭,輕則充軍、重則丟腦袋。不供,則那些有關連的名公巨卿,必得設法為自己開脫,小罪縱不可免,將來盡有相見的余地,不愁不能重興舊業。因此,他只叮囑探監的家人:“張老爺是李大人的門生,走得极近的,只有去求李大人,關照張老爺,無論如何放松一步。”
  這番話自然要說与賀壽慈,請他作主。賀壽慈認為無須出此,因為李鴻藻正回原籍葬母,不便干扰,而且他素有清正之名,也怕他不肯管此閒事。至于張佩綸跟這位老師走得极近,确是事實,但也因此,便無須請托,張佩綸投鼠忌器,料想不會再往下追。賀壽慈還有几句未曾道破的話,張佩綸攻擊李春山,只是為了出气,自己才是他博擊的目標。李春山的案子只要冷一冷,必可從輕發落,而自己的禍患,卻是方興未艾。
  嚴旨切責之下,賀壽慈不敢只字不承,唯一的辦法是避重就輕。复奏中承認曾向寶名齋買過書,“照常交易,并無來往情弊”,又說“去年至今,常在琉璃厂恭演龍楯車時,或順道至該舖閱書。”他覺得這樣措詞比較合理。以七十高齡的工部尚書,親自督促演習穆宗梓宮的“龍杠”,終日辛勞之余,順道到寶名齋歇歇腳、看看書,這不能說是罪過。
  果然,就因為他隱約自陳的這一點“勞績”,軍机大臣便易于替他開脫,而兩宮太后覺得情有可原,降旨“交部議處”。
  吏部議處,是承旨而來,“恭演龍楯車”是大喪儀禮,應該如何敬慎將事?所以“順道閱書”,可以构成“大不敬”的罪名,但諭旨中只說:“恭演龍楯車系承辦要務,所稱順道閱書,亦屬非是。”因而議處便從“非是”兩字上去斟酌,不照“大不敬”律例,罪名便輕了,議的是“降三級調用,不准抵銷”。
  上諭一下,賀壽慈便算丟了官了。過了兩天,調剛接翁同和的遺缺,當左都御史不久的潘祖蔭為工部尚書。而賀壽慈卻一時無職可調,只是寶鋆已許了他,等風頭一過去,一定替他想辦法,調個于他面子上不太難看的缺分。
  穆宗的奉安大典一過,接著便出了吳可讀尸諫這件大新聞。在大家都注視著繼嗣繼統之爭時,都察院和刑部定擬了李春山的罪名具奏,說他由商人捐納了“布政司經歷”的銜頭,考充“謄錄”,曾得過“議敘”的獎勵。但做了官“仍在市井營生”,也說他“攀援顯宦,交結司坊官員,置買寺觀房屋,任意營造,侵占官街,匿稅房契”。至于張佩綸原參的“每有職官驗放,往往混入當差官員中,出入景運門內外,肆無忌憚”,則被解釋為“于差滿后,擅入東華門內,進國史館尋覓供事,謀求差使,希圖再得議敘。”這不過“不安本分”
  而已,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罪名。
  因此,都察院与刑部擬的罪名是:“杖六十、徒一年,期滿遞解回籍,交地方官嚴加管束。”至于賀壽慈應得何處分,奏請圣裁。
  這個复奏雖然避重就輕,有意開脫,但六十板子、一年徒刑,到底不是什么在厚臉皮上根本不痛不痒的、申誡之類的風流罪過,所以在朝廷也總算有了交代。賀壽慈則因已有降三級調用的處分,就從寬免議了。
  前后兩個月的工夫,就由于寶廷和黃体芳,加上李蕃的筆杆儿一搖,將個現任尚書打了下來,聲勢渲赫,成為城南一霸的李春山,送入監獄。在人心大快,說是“畢竟還有王法”這一句心服口服的話之余,對于清流的威風,無不心識口贊,尤其是那些玩法舞弊的官員胥吏,都在暗中相互警告:
  該斂斂跡了,莫自找麻煩。
  但在清流來看,猶覺除惡未盡,特別是對賀壽慈,張佩綸听說他還在大肆活動,便格外當心,因而無暇去過問吳可讀的遺折。

           ※        ※         ※

  繼嗣繼統這一案的爭議,上達御前的,一共四個折子,兩宮太后召見軍机,細作商量,認為翁同和所擬,与徐桐、潘祖蔭聯銜的一折,辦法最為得体,所以采用他的意思,頒發懿旨:
  “前于同治十三年十二月初五日降旨:俟嗣皇帝生有皇子,即承繼大行皇帝為嗣。原以將來繼緒有人,可慰天下臣民之望;我朝圣圣相承,皆未明定儲位,彝訓昭垂,允宜万世遵守,是以前降諭旨,未將繼統一節宣示,具有深意。吳可讀所請頒定大統之歸,實与本朝家法不合:皇帝受穆宗毅皇帝付托之重,將來誕生皇子,自能慎選元良,纘承統緒。其繼大統者,為穆宗毅皇帝嗣子,守祖宗之成憲,示天下以無私,皇帝亦必能善体此意也。所有吳可讀原奏;及王大臣等會議折;徐桐、翁同和、潘祖蔭聯銜折:寶廷、張之洞各一折,并閏三月十七日及本日諭旨,均著另錄一份,存毓慶宮。至吳可讀以死建言,孤忠可憫,著交部照五品官例議恤。”
  邸抄一傳,歡聲雷動,“其繼大統者,為穆宗毅皇帝嗣子”這句話,清清楚楚地說明了,帝系還是屬于穆宗,一脈相承,与旁支無干。將來嗣位的新君,無法追尊所生,更不能再往上推,將他的本生祖父醇王亦尊為皇帝,不會重蹈明朝“大禮儀”的复轍,自是天下后世之福。
  然而最令人感動的,還是垂念吳可讀“以死建言,孤忠可憫”。既然天語褒獎,而且用他的一條命,鞏固了“國本”,則死有重于泰山,所以由清流發起,在宣武門外的文昌館,為吳可讀設奠開吊。
  這一天素車白馬,盛极一時,除卻親王、郡王等親貴,向例不与品官的祭典以外,從大學士起,到各部司官,下及各衙門正途出身的小官,無不親臨一拜。
  最難得的是那班崖岸自高,以清貴耿介驕人的清流,王公大臣家有婚喪喜慶,亦以得此輩親臨為榮,而這時卻都自告奮勇,在靈堂支賓,代喪家接待吊客,更是吳可讀的身后哀榮。
  這等場合,少不得品評挽聯。吳可讀這一死,人奇事奇,以忠君愛國的摯情,作宗社大計的死諫,感格天心,奉旨賜恤,這是絕好的一個題目,所以挽聯中情文并茂的警句,触目皆是。吊客叩奠已畢,接著便是緩步瀏覽,一副一副看下來,到客座中便不愁無話可談了。
  “這一聯最貼切,也最洒脫。”名翰林也是名詩人的陳寶琛,指著他的同鄉,編修黃貽楫的一副挽聯,對張佩綸說:
  “上聯使事精确,下聯亦頗能道出柳堂的為人。”
  這一聯的句子是:“天意憫孤忠,三月長安忽飛雪;臣心完夙愿,五更蕭寺尚吟詩。”在三月下旬,一天午后,京城里忽然烈日下飄雪,雖然片時即止,但親眼目見的人很多,相詫以為必有奇冤,如傳奇中《斬竇娥》的故事。不久就傳出吳可讀尸諫的消息,方知不是奇冤,而是奇節。眼前之事,卻只有黃貽楫提到,便覺可貴。
  “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張佩綸忽然說道:“騤庵,來,來!有件事,趁今天大家都在這里,拿它商量定局吧!”
  于是在客座中找到張之洞、寶廷、黃体芳、鄧承修、何金壽、吳大澂、盛昱等人,商量仿明朝楊繼盛的例子,以宅為祠,將吳可讀在南橫街的住宅買下來,改建為祠堂。
  “這是理所當然。”張之洞首先就起勁,“不獨南橫街,薊州是柳堂盡節之地,亦應該設法建祠。”
  “建祠容易,上諭已有‘孤忠可憫’的字樣,出奏必能邀准。如今只須籌划建祠的經費好了。我看……。”
  “我看,”鄧承修搶著吳大澂的話說,“不必麻煩那班大老,我們自己設法湊吧!”
  “對!”陳寶琛附和,“自己設法湊一湊,眾擎易舉,趁此刻就動手。”
  “那得寫個小啟。”張之洞躍躍欲試地,“須得如椽巨筆。”
  “那里還有巨筆?”鄧承修笑道,“香濤,就是你即席大筆一揮吧!”
  “論下筆神速,自然是幼樵。不過將來吳祠落成,還有奉煩之處。此刻就我來效勞吧!”
  于是張之洞找了處僻靜的地方,埋頭构思,仿六朝小品,寫成一篇緣起,當時便買了本“緣簿”,寫上緣起,即席捐募。
  “開緣簿”的第一個,須是名位相當,最好請一位“中堂”,但也有人認為官气不必太濃。正好李鴻藻來吊,他是清流的領袖,并請他登高一呼。
  李鴻藻先不作聲,等把大家的意思都弄明白了,他才提出他的看法:“此事須有個算計。柳堂的千秋大事,自然要緊,不過遺屬的生計亦不能不顧。不知道奠儀收得怎么樣?”
  “收了有三千余金。”陳寶琛答道:“恭、醇兩邸,都是二百兩。”
  李鴻藻點點頭,表示安慰,“建祠之事,不丰不儉,宜乎酌中。人之慕義,誰不如我,所以捐募不該挑人,不能說誰的捐款要,誰的捐款就不要!這种義舉,要量力而行,主其事者,應該体諒他人。柳堂為人誠篤,跟他交誼相厚的甚多,論情,自然越多盡心力越好,但是論事實,只怕力有未逮的居多,要先勸在前面,不必勉強,反令泉下有知的受者不安。”
  這話就是指眼前的一班清流而言的,除卻盛昱是天潢貴胄,張之洞一任四川學政,頗有所獲以外,其余為了維持名翰林的排場,文酒之宴,捉襟見肘的居多,所以听了他的話,口雖不言,心中無不感動,覺得他真能知人甘苦。
  “至于我,當然力贊其成,不過我是在籍守制的人,未便領頭發起。這開簿面的人,還得另外斟酌。”
  “那么,老師的意思呢?”張佩綸問。
  “我看,寶中堂最合适。”
  寶鋆是大學士,又管著吏部,是吳可讀的堂官,請他來率先倡導,确是最适當的人選。同時,李鴻藻又主張由盛昱跟寶鋆去接頭這件事,這也是很妥帖的安排。在座的人,無不心服,覺得他到底不愧老成謀國的宰輔,就是料理這樣一件小事,亦是情理周至,有條不紊。
  于是深談細節,有了成議,將吳可讀的長子吳之桓找了來,細告究竟。當初吳可讀怕建言獲咎,罪及妻孥,所以付子的遺書,一再叮囑“速速起程出京,速速起程回家”,以下又連寫了六個“速”字,如見張獻忠的“七殺碑”,令人触目惊心。誰知女主當陽,亦复有道,不但未曾獲罪,而且得蒙賜恤。這天看到吊喪的盛況,奠儀的丰厚,已是感激涕零,如今听說還要為老父立祠,留名千古,越發激動不已,趴下地來,“砰、砰”磕著響頭,接著涕泗滂沱,號啕不止。
  就在吳可讀神主入祠,舉行祭典的那天,賀壽慈卻以七十高齡,而不得不冒著溽暑,舉家出京。
  這次是寶廷的一個奏折化作了“逐客令”。六月初七,上諭以賀壽慈補為左副都御史——降三級調用的處署,寶廷立即上奏折抗爭,筆鋒初起,便挾風雷:“夫朝廷用人,每日‘自有權衡’,權取其公,衡取其平,不公不平,何權衡之有?”
  接下來便攻擊恭王以次的軍机大臣。
  用人之柄,操之于上,何以見得賀壽慈的复用,出于軍机?寶廷指出一個證据,賀壽慈回奏不實是“欺罔”,“恭演龍楯車順道閱書”是“大不敬”,而交部議處的諭旨,軍机含渾其詞,斥之為“殊屬非是”,這就是有心開脫。吏部所擬的處分并不錯,錯在軍机“徇庇”。倘無此心,則李春山一案定讞,聲明賀壽慈的處分請旨定奪時,軍机應該“乞特旨嚴譴”,而竟免置議,這不是包庇是什么?
  一段振振有詞,近乎誅心的議論,寫到這里,寶廷反跌一筆,說是“當降調時,人言嘖嘖,頗有謂賀壽慈恃有奧援,不久必复起,而奴才深維樞臣之意,或以賀壽慈身為大臣,不欲繩以重律,使之以微罪行,自必密奏宮廷,永不敘用。詎意謫官甫及三月,遽邀恩簡。”因此,他不免怀疑,難道賀壽慈的一降一用,事出偶然,“朝廷亦無成心”?這句話看似平淡,其實問得很厲害,如果大臣進退,只照一般官吏的照例遷轉,根本無所措意,則所謂“權衡”者何在?
  于是他又進一步推論:“即使果出圣意,官闈深遠,或于賀壽慈之人品、心術,未盡周知,樞臣則斷無不知之理,胡弗諫阻,是誠何心?”接下來,筆鋒掃向賀壽慈,寶廷給了他八個字的考語:“即非卑佞,亦頗衰庸”,這樣的人“排眾議而用之”,實不知于國家有何好處?而況“副都御史,職司風憲”,以一個“欺罔不敬”的人,置于這個職位上,何足以資表率?賀壽慈以前當過左都御史,未听說他有所整頓,于今重回柏台,不知道他內心亦有疚歉否?言官中“矜名節,尚骨鯁”的人很多,一定不屑与賀壽慈共事,而其中無知識的,則必起誤會,以為朝廷特放賀壽慈來當御史的堂官,是表示要象他那樣的人品聲名,方合做言官的資格。而京內外大小官員,看到賀壽慈這樣欺罔不敬,不知愛惜聲名,猶且可以幸蒙錄用,將會怀疑朝廷“直枉不辯,舉措靡常”,從此益發肆無忌憚。所以賀壽慈的复用,不但是言路清濁的一大轉机,亦是政風良窳的一大關鍵。最后率直提出要求:“懇將賀壽慈開缺,別簡賢員補副都御史。”
  這個奏折,發交軍机,相顧失色,因為明劾賀壽慈,暗中對軍机指責得很嚴厲。恭王一看再看,看到第三遍,放下折子,歎口气說:“唉!錯了。”
  “怎么錯了?”寶鋆气急敗坏地說:“副都御史出缺,賀云甫是現職大員奉旨降調,開名單自然‘開列在面’,照例的公事,怎么錯了?”
  “你別跟我爭!”恭王遇事要跟寶鋆開玩笑,故意這樣說道:“名單是你開的,你自己跟上頭复奏,我們都不管!最好請旨拿寶竹坡申斥一頓,也讓我出出气。”
  “六爺!”寶鋆真的急了:“你不能說風涼話。我自請處分就是了。”說著,來回大踱方步,頗有繞室彷徨的模樣。
  “佩公,沉住气!”遇到這樣的情形,總是沈桂芬出主意,他很冷靜地說:“平心而論,這件事是失于檢點了。”寶鋆最佩服沈桂芬,當時站定腳步,連聲說道:“好,好,你說!”
  “外頭有句話:‘不怕言官言,只怕講官講。’賀云老是講官參過的,如今派了去當言官的堂官,那些‘都老爺’,心里自然不高興。不過御史不便動本,不然就仿佛以下犯上,誰也不肯冒這個大不韙。”
  “啊,啊!”寶鋆一拍油光閃亮的前額,恍然大悟中深深失悔,“這倒是害了他了。”
  “不僅對賀云老是‘愛之适足以害之’,而且正好又給了講官一個平添聲勢的机會。”沈桂芬說,“寶竹坡是替言官代言。這個折子看來是‘侍講學士寶廷’一個人所上,其實等于都察院的公疏,暗中著實有點力量,沒有一番快刀斬亂麻的手段,恐怕要大起風波。”
  會有怎樣的風波?寶鋆凝神細想,張佩綸雖已請假出京,清流還多的是,聲气相通,互為支援,除了張之洞只愿論事,不喜搏擊以外,其余的,那一枝筆都惹不起。目前還只是暗責軍机,到了彰明較著參劾樞臣徇庇,即令無事,面子也就很難看了。
  就在他沉吟無以為答時,恭王開口了,“算了吧!”他說,“賀云甫何苦?滕王閣下,逍遙自在的老封翁不做,在這里受后輩的气?”
  這一說,恭王也是要攆他走路。寶鋆知道再爭無益,但總覺得賀壽慈太吃虧,有些替他不甘。
  “佩公!”沈桂芬察言觀色,料透他的心事,提醒他說:“交情總在那里的。為云老設想,桑榆之補,俟諸异日,留點交情給他少君,反倒實惠得多。”
  “說得對,說得對!”寶鋆覺得對賀壽慈有了交代,如釋重負,“六爺,我看這層意思,托載鶴峰跟他去說吧。”
  “可以。”
  于是体仁閣大學士,也是賀壽慈的同年載齡,銜命透達消息,說是清流囂張,而“上頭”又有意利用此輩箝制大臣,事情相當麻煩,不能不作個明快的處置。他的委屈,將來有補償之時。載齡隱約表示,賀壽慈就養南昌,不會太久,他的長子南昌府知府賀良楨擢升道員,是指顧間事。
  外官知府過班成三品道員,是宦途順逆的一大關鍵,越過此關,便有監司之望,而監司已稱“大員”,再跳一步就是封疆大吏的巡撫。不然,調來調去當知府,說起來還是風塵俗吏。賀壽慈老于世故,覺得自己保住紗帽,真還不如儿子升官,倘或能調個海關道,鹽運使之類的肥缺,更是意外之喜,所以老淚縱橫地,不斷表示感激恭王跟“寶中堂”的成全。又說自己時運不濟,連累樞廷,無以為人。那一派謹厚的君子之風,使得載齡亦深為感動。

           ※        ※         ※

  在恭王与寶鋆,以為賀壽慈開缺,就算有了結果,寶廷指責軍机的話,可以略而不提,至多輕描淡寫地解釋几句,便可交代。那知一經面奏,慈禧太后竟這樣詰問:“寶廷的話說得有理。軍机上總不能不認個錯吧?”
  恭王愕然,不知這個錯怎么認法,向誰去認?如果錯了,就得自請處分,既然慈禧太后這樣發話,自己就該有個光明磊落的表示。
  于是他略略提高了聲音答道:“臣等處置謬妄,請兩宮皇太后處分。”
  話中有點負气,慈禧太后心雖不悅,倒也容忍了。不過這一下更為堅持原意,“這處分不必談了!”她說,“在我們姊妹這里,什么話都好說,言路上不能不有個交代。明發的上諭,天下有多少人在看著,錯一點儿,就有人在背后批評。听不見,裝聾作啞倒也罷了,既然有人指了出來,不辯個清清楚楚,叫人心服口服,朝廷的威信可就不容易維持了。”
  這番話說得義正辭嚴,恭王也很見机,再往下爭辯,就可能會有難堪,所以一面唯唯稱是,一面回頭看了一下,示意大家不要輕忽了慈禧太后的要求。
  她的要求是要軍机自責。朝廷的威信一半系于樞府,自責太過,變成自輕,且不說心有未甘,同時也有傷國体,因此這道上諭,煞費經營,“達拉密”承命擬旨,寫了兩次都不合恭王的意。最后由寶鋆、沈桂芬字斟句酌地推敲過,才算定稿。對于寶廷的指責,是很委婉地一層一層解釋,先說賀壽慈,“系候補人員,吏部開列在前,是以令其補授該副都御史,既系未孚眾望,年力亦漸就衰,著即行開缺。”再說賀壽慈的回奏不實,已有旨處分,演龍楯順道閱書,難加以“大不敬”的罪名。總之“并非軍机大臣為賀壽慈開脫處分,敢于徇庇。”不過,“机務甚煩,關系甚重,軍机大臣承書諭旨,嗣后務當益加謹慎,毋得稍有疏忽。”
  最后這一段話,不論如何輕描淡寫,總掩不住軍机受了責備的痕跡。因此這道上諭一發,言官的地位,越發抬得高不可攀。而兔死狐悲,眼看賀壽慈丟官出京,那些平日不愜于清議的大老,不免個個自危。
  其中最不安的是兩個人,一個是兼管順天府已歷二十年的吏部尚書万青藜;一個是盤踞總理衙門,以肯受謗作了以前的文祥,如今的沈桂芬的擋箭牌的戶部尚書董恂。當然,他們還不敢跟清流為敵,只有慫恿痛恨清流的寶鋆來出頭抵擋。
  “言路太囂張了!”寶鋆找個机會跟恭王進言,“長此以往,必定搞成明朝末年的那個樣子,大政受言路的影響,搖擺不定,政府一件事不能辦。看著吧,党同伐异的門戶之習,快要牢不可破了!如今不想辦法挽回,總有一天搞成不可救藥的局面。”
  “不見得。上頭利用言路,言路才會囂張。”恭王沉思了好一會,覺得對言路能作适度的裁抑,也是好事,便點點頭說:“如果你有什么好主意,不妨試一試。”
  寶鋆自道他的“好主意”是“以毒攻毒”,用言路攻言路,這就得找他的門生了。寶鋆是同治四年會試的大總裁,他那一科的門生,如今當講官、當御史的也不少。
  由于清流無不名重一時,如果找個無名腳色來效馳驅,則蚍蜉撼樹,适足以成為笑柄。因而寶鋆細心物色,想到有一個人,足以与清流匹敵。
  這個人叫王先謙,字益吾,湖南長沙人。博學多聞,古文師法曾國藩,頗得真髓。在翰林中以好學著名,經史俱通,對于《漢書》尤其下過一番苦功。談到學問,連清流亦不能不佩服,但人品就不大敢恭維了,雖不是什么大奸大惡,而細行不謹,已足為正人君子所疾首,寶鋆就是看准了這一點,有把握可以讓他听從自己的驅使。
  “來啊!”他吩咐听差:“到帳房里拿送節敬的單子來看。”
  京朝大老,都有羽翼,各以同鄉、世交、年誼的淵源,籠絡著一班名士。其中師生的關系最重,不曾受業的,亦可拜門,何況王先謙是不折不扣的門生,所以端午節敬的單子上,他被列為第一等,送的是二十四兩。
  “告訴帳房,再封二十四兩。另外再看看,有什么扇子之類的東西配四樣,送到王老爺那里去。”
  于是帳房封好二十四兩銀子,簽條上寫的是“冰敬”。四色禮物是四柄杭州的扇子、兩匹江西万載的細夏布、一卷高麗紙、兩瓶出使俄國欽差大臣崇厚所送的“俄羅斯酒”。寶鋆親自檢點,派人送去以后,又通知門上,王先謙一到,立刻接見。
  果然,禮一送到,王先謙跟著便來道謝。三節有所饋贈,“理所當然”,此外有什么“冰敬”、“炭敬”,則事出例外,必有緣故。王先謙總以為老師是有什么“文字之役”,或者捉刀寫文章,或者代為閱卷,因而寒暄過后,便率直請示,有何差遣。
  “天气這么熱,何敢有所煩勞?”寶鋆搖搖頭說,“近來心里煩得很,難得老弟來談談。你不忙走,我們酒以消暑,曲以遣悶。”
  所謂“曲以遺悶”,是要招雛伶侑酒,恰投王先謙之所好,大為高興,笑嘻嘻欠身答道:“老師有興,自當奉陪。”
  “時候還早。”寶鋆的打算是先談正事再行樂,所以急轉直下地說:“近來言路太囂張了!”
  “是。”王先謙不明他的用意,順口敷衍著說:“此風由來亦非一日。”
  “此風實不可長。”寶鋆接下來又說:“講官的本分,還在書本上。雖然拾遺、補闕,亦為講官的職司,到底不比言官。提到這一層,益吾,不是我恭維你老弟,象你這樣子丹鉛不去手,才真象個翰林。”
  這兩句恭維,又恰恰碰在王先謙的心坎上,“老師謬獎。”他感激地說,“如今一窩蜂嘩眾取寵,只有老師知道門生的志向。”接著便細述近來用功的情形,《漢書》的補注,《水經》
  的箋釋,做成了多少條之類。
  “好,好!”寶鋆不斷夸獎,等他說完,便又問道:“我記得你大考是二等?”
  “是。二等。”
  寶鋆沉吟不語,那意思仿佛是在盤算,如何為王先謙設法升個官似的。
  王先謙心想,今年是鄉試的年分,能夠放一任主考也不錯,不過總得要廣東、江南這些好地方,才不枉了見這位“中堂老師”的一個情。正這樣在盤算著,寶鋆已經開口了。
  “益吾!”他說,“我再留你在京里住兩三年,替大家立個好學敦品,文章報國的榜樣。等資格夠了,放出去當學政,我一定替你覓個‘善地’。”
  學政雖是差使,但一省之中,与將軍、督撫平起平坐,体制尊崇,而且王先謙頗有一番作育人才的抱負,所以听老師許下這樣一個愿,自然欣慰,起身請安,連連道謝。
  “近來言路太雜。益吾,你也該講講話。”
  這是開門見山道破本意。王先謙終于明白了,送炭敬、贈儀物、許心愿,都是為此。且先把老師的意思弄清楚了再說。
  “我倒要請教,象這樣聚訟紛紜,想到就說,不計后果的事情,以前可有裁抑之道?益吾,你熟于朝章典故,想來必有所知?”
  王先謙答一聲:“是!”細細搜索,想起《乾隆實錄》中有一件上諭,隨即答道:“乾隆初年,給事中鄒一桂,曾有一奏,以為奉旨交議案件,部議未上之先,科道攙越瀆奏,易滋煩滋,應請申飭禁止……。”
  “著!”寶鋆很起勁地打斷他的話:“正是如此。奉旨交議事件,各部職責所在,該駁該准,自有權衡,复奏上去,上頭亦不能不尊重。如果不在其位,不謀其政的言官,夾在中間,胡言亂語,侵奪部權,事出紛歧,叫人怎么辦事?鄒一桂這個折子,真正是洞見症結!不知道乾隆上諭怎么說?”
  “乾隆上諭亦認為不可。規定遇有發交部議案件,如果科道攙越陳奏者,議复時,應將科道參差的意見,一并敘明請旨。”王先謙知道這個答复不會讓寶鋆滿意,所以一面答話,一面尋思,又想到一個很好的成例,緊接著說:“后來又有個御史,碰了個大釘子。這位御史大概姓范,名字記不得了,為了一件盜案,這位范都老爺上疏,請皇上撤回原折,不必交兵部議奏。高宗大怒,我還記得是這么申飭,‘至于請朕撤回原折,無庸交議,竟似國家政務,弗資六卿,誠伊等御史可以操其行止者。甚屬妄誕,著嚴行申飭。’”
  “申飭得好,申飭得好!御史講官,可以操政務之實權,則六卿可廢。這話說得太透徹了!高宗純皇帝,真正是英主。”寶鋆停了一下,很鄭重地問道:“益吾,這兩件原案,你能不能查出來?”
  “那方便得很。翻一翻《乾隆實錄》就有了。”
  “好!益吾,正言讜論,但愿你繼武前賢。”
  這是很明顯地指示,希望王先謙根据這兩個成例,奏請整飭言路。這是犯眾怒的事,他不能不好好考慮。
  “如何?”寶鋆很關切地問。
  “言路不可不開……。”
  “亦不可太雜。”寶鋆緊接著他的話。
  以此立言,亦無不可。王先謙終于答應了。
  正事談得有了結果,心情輕松,便言不及義了。寶鋆問道:“近來听戲沒有?”
  “听了。”王先謙答道:“在同樂園,一連听了八天。”
  “這么熱的天,好興致!”
  “是欲罷不能。”王先謙興致盎然,仿佛提起來還有极濃的余味似的,“四喜班又排了新戲,跟八本雁門關一樣,分八天才能演完。”
  “倒又是大塊文章。戲名叫什么?”
  “叫《五彩輿》。”
  一提戲名,寶鋆就明白了,這出戲的本事出于《明史》,嘉靖年間,嚴嵩父子當國,門下走狗鄢懋卿巡視兩淮、浙江的鹽務,特造一座五彩輿,攜了他的寵妾,到處騷扰。然而,寶鋆卻不明白,這一段史實,如何能衍化成連演八天的戲?
  “這是拿小說大紅袍的情節,貫串在內之故。”接著,王先謙便形容与程長庚、汪桂芬齊名的王九齡,飾演海瑞是如何地風骨嶙峋,不畏豪強,余三胜的儿子余紫云演鄢懋卿的寵妾,又是如何地煙視媚行,活色生香,將寶鋆听得眉飛色舞,而終究付之于長歎。
  “唉!想想真是你們當翰林的舒服,無拘無束,逍遙自在。”
  寶鋆緊接著問道:“你平常‘招呼’誰呀?”
  王先謙喜歡招“相公”侑酒是有名的,但在老師面前,不能不加掩飾,“逢場作戲,偶一為之。”他說,“門生于此道不熟。”
  “這樣吧,還是景和堂的人才整齊,看誰在,就是誰。”
  景和堂主人叫做梅巧玲,也是四喜班的掌班,他門下的弟子,都以云字取名,共有十一云,最負盛名的叫朱藹云,字霞芬,是光緒二年的花榜狀元。寶鋆親筆寫了“條子”,吩咐听差送到李鐵拐斜街景和堂,同時移席到后園,先取果碟子來喝酒。
  到得日影銜山,涼風初起,只見听差來報,景和堂的子弟到了。兩個人都是十五六歲年紀,白紗衫、黑馬褂,馬褂上一般是珊瑚套扣。前面一個瓜子臉,懸膽鼻,雙瞳如水,正是“狀元郎”朱霞芬,后面一個是圓臉,膚白如云,一團嬌憨,是朱霞芬的師兄,唱武旦的孫福云。
  這兩個人也都認識王先謙,所以先跟“寶中堂”請了安,接著便雙雙屈膝,同稱一聲:“王老爺!”
  “來,來!坐這里。”寶鋆拉著朱霞芬的手,讓他坐在自己与王先謙之間,細細打量了一番,皺著眉說:“仿佛又瘦了一點儿!”
  “可不是嗎?”朱霞芬摸著自己的臉說,“每年到了夏天,總是這個樣,也吃得下,也睡得著,就是不長肉。”
  “听說你搬家了,新居叫做‘朱霞精舍’,好貼切雅致的名字,是誰給你取的?”
  “是李老爺。”
  “李老爺?”寶鋆問王先謙:“誰啊?”
  “李蓴客。”王先謙酸溜溜地答道:“他居然也是霞芬的‘老斗’。”
  “相公”的恩客叫“老斗”,這是要花大把銀子才能買得來的頭銜,寶鋆想起最近讀過的一首梨園竹枝詞:“揮霍金錢不厭奢,撩人鶯蝶是京華;名傳老斗渾難解,喚向花間兀自夸”,不由得訝然問到:“他一個戶部司官,經年不上衙門,每個月就靠分几兩‘印結’銀子,那日子過得也夠受的,何來看花載酒之資?”
  “自然另有財源。大人先生的滋潤,其一,賣文;其二,舉債;其三……。”王先謙看一看朱霞芬,接下來說道,“再說,霞芬也無非恤老怜貧。”
  這是說李慈銘在朱霞芬身上,并沒有花了多少錢。但“恤老怜貧”四字,十分尖酸。朱霞芬听了很不舒服,便打個岔,從丫頭手里接過銀酒壺來,斟了一巡酒,同時向寶鋆說道:“今儿我嗓子痛快,伺候你一段儿什么?”
  “好啊!”寶鋆欣然拈髭,“你的昆腔我听得多了,今儿來一段皮黃,怎么樣?”
  朱霞芬應一聲:“是!”回頭向廊上的听差招呼:“二爺,勞你駕,看李四在那儿?”
  李四是四喜班的琴師,早就伺候在那里,一喚便到。于是朱霞芬背著臉唱了一段新學的《祭江》,唱得哀怨凄切,如巫峽猿啼,仿佛將孫尚香的“望帝魂歸蜀道難”的心事,都宣泄在那條穿云裂帛的嗓子中了。
  唱罷道聲:“獻丑!”再次執壺行酒。接下來便該孫福云唱了。
  他是家學淵源的武旦,拿手戲是青龍棍的楊排風,清風岭的徐鳳英,論唱,無非几句搖板,沒有什么听頭。所以還是朱霞芬唱,這次是他昆旦的本工,唱的是《長生殿》的“彈詞一枝花”,從“不提防余年值亂离”起,以下“北調貨郎儿”一共“八轉”,一气呵成。等到唱完,連擫笛的李四,都累得臉色青紅不定,朱霞芬更是气喘吁吁,笑著說不出話來。寶鋆看他如此賣力,又高興,又怜惜,親自酌酒相勞,体貼地說:“不能再唱了!就聊聊吧。”
  于是清談消酒。朱霞芬和孫福云都是好酒量,輪番勸飲,將王先謙灌得大醉。
  這一夜也不知是如何回家的?一覺醒來,回想昨夜的經過,仿佛做了一場游仙夢,痴痴地回味著,自己都辨不清是向往還是悵惘?
  目鳴鐘已經打了十一下,王先謙身子發軟,還不想起床,听差卻來報了:“寶中堂派了人來,問老爺可曾喝醉,今天身子可好?”
  老師的盛情可感,王先謙想起自己該做的事,便強打精神起身,接見寶鋆派來的听差,當面囑咐:“請你回去上复中堂:中堂交代的話,我今天就辦。折子明天一早就遞。折底我今天晚上親自送到府上。”
  那听差原是受命來催問此事的,便躬身答道:“不敢勞動王老爺,晚上我來領就是。”
  “也好。”王先謙將封好一兩銀子的一個紅包遞了過去,“辛苦你了。”
  打發了寶鋆的听差,王先謙不能不強打精神,向老師“交卷”。他雖是文章好手,但下筆要出于興趣,才能揮洒自如。這种為了塞責的文字,懶得多想,找出《乾隆實錄》來,抄一段鄒一桂的原奏,然后在“言路不可不開,但不可太雜”這句話上,發揮一番,便已脫稿。
  從頭看了一遍,不免大搖其頭。自覺籠統空泛,塞責亦塞不過去,于是又加了一段。說張佩綸參劾商人李鐘銘,而御史李璠接著便上折指李鐘銘侵占官地,縱然李鐘銘罪有應得,張、李二人本心無他,但形跡上近乎朋比,深恐啟門戶党爭之漸,關系甚重。
  這一改稍微覺得好些,只是又有一層顧慮,李璠是會試同年,雖然交情不深,但話中有所牽涉,而且隱隱然指他附和清流,有沾其聲光的意思,李璠知道了一定會大不高興,須得先去打個招呼。
  定了主意,便揣起奏稿,吩咐跟班:“套車!拜李都老爺。”
  李璠住在地安門外。他倒很傾倒這位同年的學問,接待极其殷勤,這一下王先謙便不好意思直道來意,先得費一番周旋的工夫,酬答盛意。
  “這一帶是內務府的天下。”他說,“倒也住得慣?”
  “气味自然不投。只是同鄉多,內眷走得很近,我也只好遷就了。”
  李璠是直隸寶坻人,王先謙便聯想到一個人,“那位貴同鄉,敝本家,”他問:“近來作何光景?”
  “貴同鄉,敝本家”是指姓王的寶坻人,李璠愣了一下才想起,說的是玉慶祺。
  “他是自作孽。如今還住在京里,潦倒不堪。”李璠感慨著說:“先帝手里的一批紅人,現在都完了。你看,”他手往東面一指,“間壁就是先帝第一寵監小李的家,前天剛把房子賣掉,買主也姓李,是‘皮硝李’的侄子。”
  “皮硝李”是李蓮英的外號,王先謙久想打听其人了,所以此時一听他提起,大感興趣,伸一伸腰,挪一挪身子,湊近了問道:“這個人,听說在‘西邊’很紅。我就不明白了,他是‘半路出家’,怎么能一下子蓋過從小淨身入宮的那些人,獨承恩寵?”
  “投其所好。”李璠答道:“此人是個有心人,又是在外面有過閱歷的人,世故人情,自然比那些從小在宮里,昏天黑地,不辨菽麥的人強得多。”
  “所謂‘皮硝李’,是說他本來做的硝皮這一行?”
  “對了!”李璠想了一想,輕聲笑道,“就因為他干過這一行,所以別人替‘西邊’梳頭,沒有一個不挨罵,只有他從來沒有碰過釘子。”
  “這怎么說?風馬牛不相干的事!”
  “何得謂之不相干?我一說你就明白了。”
  一說极易明白。慈禧太后已入中年,她最愛惜的那一頭長發,不免脫落,每天一早梳頭,雙目灼灼只在鏡子里注意梳頭太監的手和梳子。掉了一根便罵太監不好生梳,掉得多了,自更心疼,那名梳頭太監不是斥革,就是杖責。
  不但如此,慈禧太后還嫌“旗頭”平板難看,要梳巧樣新髻,更是一樁難以交差的事。因此,那個太監被派上梳頭的職司,那張臉頓時就象死了爹娘似的難看。
  當然,最傷腦筋的是長春宮的首領太監沈蘭玉,每次都少不了他連帶挨罵。太監們閒下來都在茶水房旁邊空屋子里休息,沈蘭玉挨了罵,便常在那里訴苦。別人听過了丟開,有個人听入耳中卻生了心,這個人就是李蓮英。
  他是沈蘭玉的同鄉,硝皮的行當,卻以愛賭的緣故,不安所業,欠了一身的賭債,在老家混不下去,上京來找門路。那時宮里的門禁不嚴,他又能說會道,經常哄得護軍“高高手儿”放他進宮,在茶水房附近廝混,本意想托沈蘭玉替他設法補個蘇拉,卻以一時無缺可補,只能耐心守著。
  這樣去了几次,每次都听沈蘭玉在抱怨,替慈禧太后梳頭的差使難干。何以難干?他也听明白了,心里便想:唯其難干,干好了才顯本事!這個差使其實并不難,只是那班太監在宮里的見聞不廣而已。
  為廣見聞,他天天去“八大胡同”,每去必是上午九、十點鐘,正是“清吟小班”那些“蘇幫”姑娘起床的時刻。他手里挽個藤籃,里面是些通草花、生發油之類的閨中恩物,穿房入戶去做買賣,做買賣是假,“水晶帘下看梳頭”是真。這樣連去了一個月,把江南時新發髻的梳法,都學會了。
  又費了兩三天工夫,通前徹后想了個遍,打定主意才又進宮去看沈蘭玉。
  “怎么一個多月沒見你的影儿,還當你出了什么事故,倒教我好不放心。”
  “多謝大叔惦著。”李蓮英請個安說:“跟大叔借一步說話。”
  到得僻靜之處,他吐露了本意,說是已經學會了梳頭的“手藝”,有多少种新樣可以伺候“上頭”,要求沈蘭玉為他舉荐。
  沈蘭玉大為詫异,“兄弟,”他問,“你今年多大?”
  “三十剛過。”
  “我的媽!”沈蘭玉直搖頭,“你不是玩儿命嗎?”
  “我知道!我想了三天三夜,都想透了。大叔,‘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
  “唉!”沈蘭玉頓足,“不是吃苦不吃苦,那一刀下去,割了你的‘命根子’你的若是白吃。”
  李蓮英也知道,割那“命根子”,最好是十歲左右,年紀越大越危險,然而危險管危險,卻不見得不成功,還是要試一試。
  于是他問:“大叔,到了我這個歲數,就不能動刀了?”
  “動是能動,十個當中活一個。”
  “活的一個就是我。”
  沈蘭玉默然半晌,臉色凝重地問道:“你不悔?”
  “死而無悔。”
  “好吧!既然你一片誠心,我成全你。”
  于是沈蘭玉替他作了安排,報明了敬事房,然后替他引見一個六十多歲的老太監。李蓮英跟著沈蘭玉叫他“張大爺”,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頭,站起來听候問話。
  “你這么大歲數了,我勸你還是息了心吧!”張大爺說,“這份罪,可不好受啊!”
  “我都知道。”李蓮英平靜地答道:“只求張大爺成全。”
  “那么,”張大爺轉臉來說:“蘭玉,你再說句。”
  “他的心倒是挺誠的。你老就成全了他吧。”
  “我……,年紀大了,手上欠俐落。”張大爺吸著气說,“還真有點儿……。”
  “張大爺!”李蓮英毫不含糊地,“我也知道這事儿不保險,死生有命,坏了事,我決不怨你老。”
  “話說到這儿,我可沒轍了!”張大爺說:“你今儿回去,就得挨餓,也不能喝水,把肚子里都弄干淨了,咱們三天以后動手。”
  閹割太監的手法,出于古代的腐刑,兩千多年來宮禁秘傳的心法,几乎毫無改變,受腐刑須避風而溫暖,就象養蚕須密不通風一樣,所以要下“蚕室”。如今亦复相同,閹割是在地窖中,有張特制的木炕,人一躺下,縛緊兩手,吊起雙足,然后用极鋒利的剃刀,割去那“命根子”,創口插一根鵝毛管,抹上秘制的刀創藥。這樣子日夜不斷地慘呼號叫,起碼有五六天不能動彈,更莫論大解小溲,所以張大爺關照李蓮英,必得挨餓忍渴,“把肚子里都弄干淨了”,才能動手。
  一動上手,當然疼得昏死過去,但危險不在那一刻,是以后的五六天,不腫不潰,慢慢長肉收口,最后拔掉那根鵝毛管,小溲如常,才算大功告成。
  李蓮英總算逃過了這一關,但是不能進宮當差,“早得很呢!”沈玉蘭向他說:“你得先把你心里那一點儿別扭勁儿給去掉。”
  果然是有那么一點“別扭勁儿”,燈前枕上,奔來心底,頓時冷汗淋漓,就只為身上少了那么一點東西,喪魂落魄,自覺非复為人,一生的樂趣都被斷送了似的。
  又過了個把月,心境才得平复,于是開始學宮里的規矩,怎么走路怎么站,一板一眼都不能錯,最要緊的是,識得忌諱,不能錯說一句話,不然輕則杖責,重就很難說了。
  李蓮英的記性好,悟性更高,舉一反三,很快地熟悉了宮里的規矩,“到別處地方行了,伺候西佛爺還不行。”沈蘭玉提醒他說:“伺候這位主子,光是謹慎小心還不夠,得碰運气。”
  這一說,李蓮英倒有些擔心了,“怎么呢?”他急急地問。沈蘭玉將他拉到一邊,悄悄說道:“西佛爺有‘被頭風’,不定那一天起了床不高興,誰碰上誰倒霉,不知道她為什么發脾气,也不知道她什么時候才能把脾气發夠。”
  “噢!”李蓮英放心了,點點頭說:“我懂。”
  “你懂?”沈蘭玉詫异不信,“你倒說我听听!”
  這是不能說的,說了,沈蘭玉也未見得懂,因為他從小入宮,對于外面的世故人情,不甚了解。李蓮英卻不同,常見居孀的婦人,早年苦節,操持門戶,到得中年,儿女也長成了,家道也興隆了,在旁人看,她算是苦出了頭,往后都是安閒稱心的日子,誰知不然,只見她無事生非,百不如意,尤其是娶了儿媳婦,鬧得更厲害,清早起來就會無緣無故發脾气——這就叫“被頭風”,必是前一天晚上,想那不能跟晚輩,下人說的心事,一夜失眠,肝火太旺之故。慈禧太后必也是如此這般,這個緣由,只可意會,不可言傳,李蓮英唯有自承失言。
  “我那儿懂啊?”他歉然陪笑,“還不是得你多教導。”
  “我說呢!我在宮里這么多年都還不懂,你倒懂了,那不是透著新鮮嗎?”沈蘭玉再一次叮囑:“你新來乍到,可千万別逞能!老老實實當差,別替我惹禍。”
  接著,便談當年安德海如何跋扈,最后連慈禧太后都庇護不了他的故事。李蓮英很用心地听著,諾諾連聲。
  于是找了個机會,沈蘭玉面奏有這么一個會梳頭的太監,慈禧太后無可無不可地說了聲:“傳來試一試!”
  這一試大為中意。李蓮英的手法輕巧,梳出來的新樣巧髻,讓慈禧太后在三、四面大鏡子中,越看越得意,自覺丰容盛鬋,年輕了十几歲。不但如此,每次梳頭,在鏡子里細看,很少發現有落下來的頭發。她沒有想到,李蓮英干過硝皮的行當,對毛發的處理有獨到的手法,落下來的頭發,順手一拈,輕輕一捻,掌中腕底,隨處可藏,只要遮掩得法,自然可以瞞過她的眼睛。
  “原來如此!”王先謙听李璠講完,不免困惑:“河間府出太監,由來已久,年幼無知,為父兄送進宮去,猶有可說,象他這樣子辱身降志,所為何來呢?”
  “人各有志,難說得很。照我看,此人心胸不小,大概是想透了,非此不足以出人頭地。”
  “照此說來,將來怙勢弄權之事,在所不免。”
  “現在的權勢已經很可觀了。只是他比安德海聰明,形跡不顯而已。”
  王先謙心里在想,要出風頭,動一動李蓮英,倒是個好題目,且擺著再說,先了結眼前這件案子。
  “老年兄!”他開始談入正題,“今天有件事,先來請罪。”說著,他取出折稿遞了過去,拱拱手說:“叨在知交,必能諒我苦心。如以為不可,自然從命刪去。”
  李璠不知他說的什么?默無一言地看完他的稿子,方始明白,是為了這几句話:“近日翰林院侍講臣張佩綸、御史臣李參奏商人李鐘銘一案,就本事言之,李鐘銘系不安分之市儈,法所必懲,就政体言之,則兩人先后條陳,雖心實無他而逾涉朋比。”
  “喔!”李璠倒很大方,笑笑答道:“老兄知道我‘心實無他’就行了。”
  這樣豁達的表示,在王先謙自是喜出望外,連連稱謝以后,興辭回家,重新清繕了一通折底,親自送到寶鋆府中。第二天得到回信,深表嘉許,于是繕折呈遞,要看清流有何反響。
  清流自然要反擊。這一次出馬的是貴州籍的李端棻,是王先謙的前輩,錚錚有聲的“都老爺”,上折痛斥王先謙鉗制言路,莠言亂政,請求將王先謙立予罷斥。理雖直而措詞不免有盛气凌人之嫌,因而在寶鋆力爭之下,碰了個釘子,上諭責備他“措詞過當,适開攻訐之漸,所奏殊屬冒昧,著毋庸議。”但結尾亦仍鼓勵言路:“嗣后言事諸臣,仍當遇事直陳,不得自安緘默,亦不得稍存私見,任意妄言,毋負諄諄告誡至意。”
  因為上諭是作的持平之論,清流不便再鬧。但王先謙的一奏,出于寶鋆的指使,清流卻未能釋然,而寶鋆的智囊是沈桂芬,所以要攻寶鋆,莫如在沈桂芬身上找題目。不久,有了個好題目:中俄伊犁交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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