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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二


  就為的閻敬銘整頓積弊,戶部的許多黑幕,逐漸被掀了起來,最駭人听聞的是以戶部侍郎署理尚書的王文韶和另一名軍机大臣,牽涉在一樁報銷案內,傳聞納了巨賄。
  這樁報銷案,屬于邊遠省分的云南。向來軍費報銷,是戶部司官与書辦的生財大道。云南的報銷案在上年年底就已經發動,派出糧道崔尊彝和永昌府潘英軍,攜帶巨資,來京打點。走的是太常寺正卿周瑞清的路了。
  周瑞清是軍机章京,為他向王文韶、景廉游說。時机甚巧,“董太師”為張佩綸一道彈章,在京察案中刷了下來,王文韶署理部務,大權在握,足可了事。但戶部書辦要十三万銀子,講价講不下來的當儿,閻敬銘快將到京,怕他不受賂遺,公事公辦,所以戶部書辦讓步,以八万兩銀子了結。
  凡是軍費報銷案子,雖由戶部主管司承辦,但一定要知會兵部和工部,牽涉既廣,難包內幕不會泄露,倘或說了無用,則徒然結怨,不過私下誹薄歎息而已。如今閻敬銘大刀闊斧在整頓,便有熱心的人揭露弊端。消息傳到御史陳啟泰耳中,多方打听,人言鑿鑿,便上了一道奏折,指參周瑞清,而且說明存銀處所,語气中也關連到戶部堂官,自然不能不辦。
  但是,查辦的諭旨,十分簡單,只說:
  “御史陳啟泰奏:太常寺卿周瑞清包攬云南報銷,經該省糧道崔尊彝,永昌府知府潘英章來京匯兌銀兩,賄托關說等語,著派麟書、潘祖蔭确切查明,据實具奏。”
  不提王文韶和景廉,同時只指派刑部滿漢兩尚書查辦,知道內幕的人心里有數,王文韶和景廉是軍机大臣,當然要先作回護之計,所以只當作通常弊案,輕描淡寫。清流中人,雖然寶廷和陳寶琛已放了福建和江西的鄉試考官,去掉了兩枝健筆,但張佩綸、鄧承修,以及后起之秀的盛昱,都在京內,大為不滿,私下表示,倘或刑部不能秉公查辦,就連麟書和潘祖蔭一起參。
  麟書听得這話,大起恐慌,潘祖蔭卻相當沉著,抱定按部就班、公事公辦的宗旨,首先就指派司官去打听云南糧道崔尊彝和永昌府知府潘英章的下落。
  這要找吏部,因為崔尊彝和潘英章都是升了官進京引見的,潘英章是在上年九月里到京的,引見過后,十月中旬“驗放”,過了兩個月領到“部照”,應該早就回云南永昌府上任去了。
  崔尊彝原來是個補道,分發云南,派充“善后局總辦”,也就是云南軍務的后路糧台,軍費報銷正該由他主辦。他是這年春天放的糧道,進京引見以后,六月初十“驗放”,十二天以后就領到了“部照”,卻不回云南到任,請假回安徽原籍掃墓。
  “這就有毛病了。”麟書對潘祖蔭說,“閻丹翁是五月里到任的,不久就有云南報銷案的傳聞。崔尊彝是案內主角,十二天拿到部照,快得出奇,且又請假回籍,這明明是听得風聲不妙,有意避開。”
  “這話不錯。不過,我們該按規矩辦,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廟,回籍也好,赴任也好,只要案子里要傳他,盡可行文該管省分辦理,這不必擔心,現在要防商人逃走,先動手要緊。”
  于是即時知會步車統領衙門,去抓兩個人,一個順天祥匯兌庄的掌柜王敬臣,一個是乾盛亨匯兌局的掌柜閻時燦,因為陳啟泰的原折中說:崔尊彝和潘英章“匯兌銀兩”,就是由云南匯到這兩處地方,而且存貯備用的。
  王敬臣和閻時燦已經得到消息,雖感惊慌,卻并未逃走,因為一逃便是“畏罪”,再也分辯不清,所以等官差一到,泰然跟隨而去。
  帶到刑部衙門,由秋審處的司官審問,因為是傳訊證人,所以便衣談話。先帶王敬臣,供稱是云南彌勒縣人,到京已經五年,在打磨厂開設順天祥匯兌庄,專做京城与云貴兩省的匯兌生意。
  “云南善后局崔總辦,有沒有從昆明匯款到你那里?”
  “不知道。”王敬臣答道,“小號向來照同行的規矩,認票不認人。”
  “永昌府潘知府,拿票子到你那里兌過銀子沒有?”
  “有的。”
  “什么時候?”
  “從去年冬天到今年春天,陸續取用,不止一次。”
  “一共几次,總數多少?”
  “總數大概六万多銀子,一共几次記不得,小號有帳好查的。”
  “你開個單子來。”
  王敬臣退了下去開單子。趁這空隙提閻時燦,他是山西票號發源地的平遙縣人,在巾帽胡同開設乾盛亨匯兌局。
  問他的話跟問王敬臣的相同,一樣也開了單子,由昆明匯來的銀子,每處都是六万七千兩,但崔尊彝另外在順天祥借用了兩万八千兩。
  “這樣看起來,你跟崔總辦是有交情的。”秋審處司官抓住這一點追問。
  “崔總辦在云南多年,署理過藩台,雖沒有交情,名气是知道的。”王敬臣又說,“他借銀自然有保人,小號不怕他少。”
  “保人是誰?”
  “就是永昌府潘知府。”
  “那么,你怎么又相信潘知府呢?”
  “回老爺的話。”王敬臣答道,“潘知府是現任知府,‘放京債’的當然相信。”
  “好,我再問你,崔總辦、潘知府在你舖子里取了銀子,作什么用?”
  “那就不知道了。”
  問到閻時燦,也是這樣回答。京里的匯兌庄及票號,都結交官場,凡有外官來京打點,都由他們牽線過付,崔、潘二人的銀子作何用途,決無不知之理,只是他們要推諉,無奈其何。唯有交保飭回。
  這下一步,刑部六堂官的意見不同,有的主張正本清源,先傳崔尊彝、潘英章到案,弄明白了案情再說,有的卻以為不妨請旨令飭周瑞清先遞“親供”。
  商量結果,讓周瑞清先遞“親供”,有許多不妥,第一,片面之詞,礙難憑信;第二,周瑞清是軍机章京,案情未明了以前,不宜將軍机處的人牽涉在內。因此決定奏請飭下云南及安徽的督撫,飭令潘英章,崔尊彝“迅速來京,赴部听候質訊。”
  上諭照准,而且對太常寺卿周瑞清作了處置:“著听候查辦,毋庸在軍机章京上行走。”
  周瑞清被撤出軍机,“听候查辦”,而且用的是明發上諭,可見得慈禧太后對這一案的態度,是要秉公辦理,不問周瑞清有何背景。因而便頗有人為王文韶擔心。
  于是關于京朝大老明爭暗斗的流言,傳說甚盛,有人說,這是李鴻藻所領導的北派,對繼承沈桂芬衣缽,在南派最得意的王文韶的打擊;有人說,董恂丟官,疑心是王文韶想奪他的戶部尚書,所以指使他的會試門生陳啟泰報复。說法不一,而都對王文韶不利。
  人言如此,天象偏偏又示警了。去年見于西北的掃帚星,中秋前后再度見于東南,照例下詔修省,而亦必有言官論述時事,箭頭自然而然地又指向王文韶和景廉。
  有個湖北人叫洪良品,是陳啟泰的同年,官居江西道御史,上了一個奏折,引敘史實,說星變皆出于政失,所以古代遇有災异,往往罷免宰輔,因為燮理陰陽,咎不容辭。現在皇太后垂帘听政,皇帝沖齡典學,國事所賴,全在軍机大臣,接下來就提到云南報銷案:
  “臣續有風聞,為陳啟泰所未及言者。近日外問哄傳,云南報銷,戶部索賄銀十三万兩;嗣因閻敬銘將到,恐其持正駁詰,始以八万金了事,景廉、王文韶均受賂遺巨万,余皆按股朋分,物議沸騰,眾口一詞,不獨臣一人聞之,通國皆知之。蓋事經敗露,眾目難掩,遂致傳說紛紜。臣竊思奏銷關度支大計,數十年積弊相仍,全賴主計之臣整頓,以挽積習。景廉久經軍務,王文韶歷任封圻,皆深知此中情弊者,使其毫無所染,何難秉公稽核,立破其奸?乃甘心受其賄賂,為之掩飾彌縫。以主持國計之人,先為罔利營私之舉,何以責夫貪吏之藉勢侵漁;蠢胥之乘机勒索者也?”
  因此,洪良品“請旨立賜罷斥”景廉、王文韶,或者“照周瑞清例,撤出軍机,一并听候查辦。”最后還發了一段議論:“夫天道無常,人事有憑,前日之樞垣用倭仁、文祥而大難可平,今日之樞垣,用景廉、王文韶而災眚屢見,感應之机,捷如影響。”
  這道奏折,雖只攻的是景廉与王文韶,但恭王、寶鋆和李鴻藻看了,心里都很難過。從前大難之平歸功于文祥,今日天象示警,又應在景廉和王文韶身上,仿佛其余的軍机大臣中都尸位素餐,庸庸碌碌,無功無過之可言,豈非渺視。
  這使得景廉与王文韶更為不安,唯有表示請求解職听勘。官樣文章照例要這樣做,其實希望大事化小,最好駁掉洪良品的奏折,來個“應毋庸議”,無奈這話說不出口,就能出口,恭王亦未見得肯支持,倒不如放漂亮些。
  “這件事很奇怪啊!”慈禧太后似乎也很難過,“重臣名節所關,想來洪良品也不敢隨便冤枉人!”
  這竟是洪良品的“先入之言”,已為慈禧太后所听信。景廉的顏色就有些變了,不過王文韶有練就的一套功夫,能夠听如不聞,毫無表情。
  恭王也覺得話鋒不妙,更不敢為景、王二人剖白,只順著她的話答道:“皇太后圣明,重臣名節甚重,象這類事件,總要有确實證据。御史雖可以聞風言事,亦得有個分寸,得著風就是雨,隨意侮蔑大臣,這個風气決不可長。”
  “當然,凡事要憑證据。你們找洪良品來問一問,問清楚了再說。”
  “是!”恭王略一躊躇,決定為整個軍机處避嫌疑,“臣請旨,可否另派王公大臣,飭傳洪良品詢問明白。”
  “可以。派惇王好了。”慈禧太后又說:“翁同和為人也還公正,讓他在一起問。”
  于是即時擬旨明發,說是“事為朝廷体制,重臣名節所關,諒洪良品不敢以無据之詞,率行入奏。著派惇親王、翁同和飭傳該御史詳加詢問,務得确實憑据,即行复奏。”
  這是個令人震動的消息。參劾軍机大臣的事,不是沒有,但無非失職、徇情之類,象這樣公然指控“受賄巨万”,而且請求“立賜罷斥”的情事,是上百年所未有的,因而有人預感著將會發生政潮。
  在翁同和,當然不希望如此。王文韶到底是南派的重鎮,如果他垮下來,應補的軍机大臣,不出他跟潘祖蔭,論慈眷,潘祖蔭不及他,但論資望人緣,他未見得胜過潘祖蔭,所以將來鹿死誰手還很難說。既然如此,一動不如一靜,能夠保住王文韶,賣給他一個大大的人情,最為上策。
  打定了這個主意,先托人去抄洪良品的“折底”,靜等惇王發動。惇王到第二天早晨才來跟他接頭,約定下一天的中午,在宗人府傳洪良品問話。本來應該遵旨立刻辦理的,翁同和有意以書房功課為推托,將時間延后,好讓王文韶和景廉有辰光去作釜底抽薪的挽回之計。
  事實上行文也得費一番工夫,因為是奉旨傳訊,等于慈禧太后親自詰問,所以由侍衛處辦公事,通知都察院,轉知洪良品應訊。
  洪良品早就有准備了,寫好一個“說帖”,到時候赴宗人府報到。惇王和翁同和相當客气,首先作揖,延請落座。
  “想來已經看見明發了?”惇王首先開口。
  “是的。”洪良品探手入怀,取出說帖遞了過去。
  惇王接了過來,只見說帖上寫:“江西道監察御史洪良品謹呈”。翻開里頁,匆匆看了一遍,隨手交給翁同和。
  翁同和從頭細看,与折底無甚區別,覺得都是空泛的指責,并無确實證据,不由得就說:“未免太空了。”
  “御史聞風言事,既有所聞,不敢不奏。”洪良品凜然回答。
  “大臣受賄,不會親自跟行賄的人打交道。”翁同和問道:
  “什么人過付,在什么地方交納?足下總知道吧?”
  “不知道。”洪良品大搖其頭,帶著些不以此一問為然的神情,“這樣的事,豈有不怕御史知道之理?當然私相授受,非外人所能得見。”
  “既然外人無法得見,又何從辨其真假?”
  “物議如此。也許是局中人自己泄露出來的。”
  “所謂的物議,究竟是那些人在傳說,你亦不妨指几個人,作為證据。”
  洪良品又大搖其頭:“万口同聲,無從确指。”
  “我倒要請教,”惇王問道,“此外還有什么證据?”
  “沒有。”
  “就是听人所說?”
  “是。”洪良品答道:“我的話都在說帖里面,請王爺垂察。”
  再問也無用了,送客出門。惇王跟翁同和就在宗人府商議复奏,自然是据實而言,同時將洪良品原送的說帖,一起送了上去。
  下一天清流在松筠庵集會,預備支援陳啟泰和洪良品。座間傳閱洪良品的說帖,無不盛贊,只為想先睹為快的人太多,所以清流中后起之秀的盛昱,自告奮勇,高聲誦讀:
  “竊維賄賂之事,蹤跡詭秘,良品不在事中,自無從得其底蘊。但此案戶部索賄累累,現經刑部取有乾盛亨、天順祥帳簿确据,前御史陳啟泰奏:崔尊彝、潘英章交通周瑞清賄托關說,外間喧傳,賄托者,即賄托景廉、王文韶也;關說者,即向景廉、王文韶關說也。巷議街談,万口如一,是賄托之實据,當問之崔尊彝、潘英章;關說之實据,當問之周瑞清。然則景廉、王文韶受賄非無据也,崔尊彝、潘英章即其据;良品非無据而率奏也,人人所言即其据。以樞臣而大招物議,是謂負恩;聞人言而不以奏聞,是謂溺職,且御史例以風聞言事,使天變不言,人言亦不言,亦安用此尸素御史為耶?良品与景廉、王文韶素無往來,亦無嫌怨,使非因物議沸騰,何敢無端誣蔑?實見時事艱難,天象如此示變,人言如此确鑿,故不能不据實以奏。”
  讀到這里,只見有人奔了進來,手里高揚一張紙,大聲說道:“上諭下來了!”
  此人是國子監的一個博士,姓劉,亦算是一條“清流腿”,他排闥直入,徑自去到鄧承修面前,將邸抄遞了給他。
  “‘此案必須崔尊彝、潘英章到案,与周瑞清及戶部承辦司員,并書吏、號商等當面質對,庶案情虛實,不難立見。’”鄧承修念到這里,以手加額閉著眼說了兩個字:“痛快!”
  “這還不能算痛快,且不免遺憾。”張佩綸大聲說道,“景、王二人,何可相提并論?”
  “公意云何?”盛昱問說。
  “景秋坪情有可原,王夔石万不可再容。”
  這兩句話,出于清流之口,特別是出于張佩綸之口,差不多就算定評,也注定了他們的官運。鄧承修瞿然而起,帶些歉意地說:“我又要出手了。”
  于是就在松筠庵中,專有陳設筆硯,供清流草諫章搏擊的余屋,鄧承修文不加點地擬好折底,邀了張佩綸和盛昱來商量。
  奏折的第一段是怀疑刑部未必能遵諭旨,徹底根究,因為象這樣的曖昧營私之舉,不是經手過付的人,不可能握有确實證据,即令有确實證据,亦非嚴刑逼供,不肯吐實。何況被參的王文韶,仍在軍机,仍是戶部的堂官,縱使刑部堂官公事公辦,無所回護,而司官為了將來的禍福,可能不敢得罪王文韶,潛通聲气,預為消弭。再說,崔尊彝、潘英章雖奉嚴旨催傳到案,但輾轉費時,何弊不生?
  “入手便探驪得珠了!”張佩綸表示滿意,關鍵就在“被參之王文韶未解樞柄”這一句上。換句話說,如果要根究,非先叫王文韶退出軍机,消除刑部司官的顧慮不可。
  “你看第二段!”鄧承修矜持地微笑著,顯見得第二段是他的得意之筆。
  看不到几行,張佩綸脫口贊了一聲“好”,接著,搖頭擺尾地念出聲來:
  “臣竊謂進退大臣与胥吏有別,胥吏必贓證俱确,始可按治,大臣當以素行而定其品評,朝廷即當以賢否而嚴其黜陟。”
  “這是有所本的。”鄧承修笑道,“記不記得曾侯論何桂清的話。”
  這一說,張佩綸和盛昱都想起來了。當初兩江總督何桂清失陷蘇常,革職拿問,照律定了死罪,公卿督撫,交章論救,為他脫罪的一個借口是,何桂清棄地出于僚屬的請求。朝廷左右為難,特為密旨咨詢曾國藩,他的答奏是封疆大吏,行止進退,應當自有主宰,不當取決于僚屬。這個說法,成為定評,何桂清終于伏法于菜市口,鄧承修這句“大臣當以素行定其品評”就是套用了曾國藩的原意。
  “話雖如此,涵義更深一層。”張佩綸說,“我輩搏擊當奉此為圭臬。”
  “此所以景秋坪可恕。再往下看吧!”
  提到景廉,鄧承修說他“素稱謹飭,不應晚節而頓更。但此案事閱兩年,贓逾巨万,堂司書吏,盡飽貪囊,景廉總司會計,未能事先舉發,縱非受賄,難免瞻徇,或者以其瞻徇,遂指為受賄,亦未可知。”
  “這又未免開脫太過了。”
  “就這樣吧!”盛昱為景廉乞情,“勿過傷孝子之心。”
  這是指景廉的儿子治麟,光緒三年的翰林,頗有孝友的聲名,張佩綸跟他雖無往來,卻很敬重其人,所以听盛昱這一說,就不開口了。
  再往下看,鄧承修的筆鋒橫掃,簡直剝了王文韶的皮,說他當戶部司官時,就以奔競出名,后來放到湖北當道員,“親開錢舖,黷貨營私。”
  “這是要實据的。”張佩綸問道,“确有其事否?”
  “自然有。王家的錢庄開在漢口,你去問浙江的京官,何人不知?”
  “那就是了。”張佩綸便往下念:“及躋樞要,力小任重,不恤人言;貪穢之聲,流聞道路。議者謂:前大學士沈桂芬履行清洁,惟援引王文韶以負朝廷,實為知人之累。眾口僉同,此天下之言,非臣一人所能捏飾,方今人才雜糅,吏事滋蠹,紀綱墮坏,賄賂公行,天變于上,人怨于下;挽回之術,惟在任人,治亂之机,間不容發,若王文韶者,才不足以濟奸,而貪可以誤國。”
  “好一個‘才不足以濟奸,貪可以誤國!’”盛昱插進去發議論,“這是對王某的定評,亦是對吏治的針砭,然而亦不能獨責王某,領樞廷者豈得辭其咎?”
  “是的。”鄧承修深以為然,“這點意思很可以敘進去。”說著,就要提筆添改。
  “不必!”張佩綸勸阻,“恭王最近便血,病勢不輕,勿為過情之舉。”
  鄧承修接納了勸告,同時也接納了張佩綸的意見,特為添上一段:“乞特召一二親信大臣,詢以王文韶素行若何?令其激發天良,据實上對。如臣言不誣,乞即將王文韶先行罷斥,使朋比者失其護符,訊辦者無所顧忌,天下之人知朝廷有除奸剔弊之意,庶此案有水落石出之時。如臣言不實,則甘伏訕上之罪。”
  斟酌停當,由盛昱代為抄繕。諸事皆畢,時已入暮。外面“清流腿”和“清流靴子”都還未散,一見他們三個人,立刻趨陪左右,旁敲側擊地探問。這三個人只矜持地微笑著,顯得神秘而嚴重。最后,張佩綸才說了句:“鐵翁有封事。大家明天看邸抄吧!”
  鄧承修號鐵香,人稱“鐵漢”,凡有搏擊,毫不容情。這一道奏折,可以猜想得到,必為王文韶而發,更可以預料得到,詞气必不如洪良品那樣緩和。加以這一天夜里,刑部會同步軍統領衙門,大捉戶部書吏,益見得大案大辦,情勢嚴重,所以第二天中午,專有關心時局的人守在內閣,等看邸抄。
  午初時分,發抄原折以外,上諭下來了,說的是:
  “本日召見軍机大臣,据王文韶力求罷斥,懇請至于再三。王文韶由道員歷任藩臬,擢授湖南巡撫,著有政聲,是以特召為軍机大臣,并令在總理各國事務衙門行走。數年以來,辦事并無貽誤。朝廷簡任大臣,一秉至公;該給事中稱為沈桂芬所援引,即屬臆度之詞。現在時事多艱,王文韶受恩深重,惟當黽勉趨公,力圖報稱,仍著照常入直,不得引嫌固辭。”
  王文韶雖被留了下來,但案子卻并不馬虎,上諭中說:
  “至云南報銷一案,迭經諭令麟書、潘祖蔭嚴行訊辦,定須究出實情!景廉、王文韶有無情弊,斷難掩飾。著俟崔尊彝潘英章到案后,添派惇親王、翁同和會同查辦。”
  前后對看,慈禧太后的意思便頗費猜疑了。有一說,王文韶沒有學到沈桂芬的清慎,卻學到了他的柔媚,深為慈禧太后所欣賞,所以對這一案,有意保全庇護。另一說則正好相反,認為慈禧太后大權獨掌,身体亦已复元,一定要大刀闊斧作一番整頓,眼前不讓景廉、王文韶抽身,正是要等案子水落石出,拿他們兩人置之于法,作為徹底整飭吏治的開始。
  但不論如何,添派惇親王和翁同和會同查辦,意味著案子只會大,不會小,特別是有親王在內,更意味著案內涉嫌的人,不止于三品官儿的崔尊彝和周瑞清。向例,涉及一二品大員的案件,方派親王查辦。

           ※        ※         ※

  從中午審到晚上,商人也好,戶部的書辦也好,都是支吾其詞,始終不肯透露實情,秋審處的總辦,主審本案的剛毅相當焦急。
  “堂上一直在催!”他跟他的同僚說,“上諭上‘定須究出實情’這句話,得有交代,我看,只好動刑了。”
  刑部司官問案,重在推求案情,難得用刑,但這一案情況特殊,大家都覺得剛毅的辦法亦未嘗不可,只有另一個總辦沈家本,態度比較緩和。
  “那些票號掌柜,戶部書辦,平日起居豪奢,何嘗吃過苦頭?只要嚇一嚇他們就行了。”沈家本說,“能不動刑,最好不動。”
  “你倒試試看!”剛毅不以為然,“我原來也是這么想,無奈民性刁頑,真是不到黃河心不死。明天一定得有個結果,此案千目所視,刑部不能丟面子。”
  于是第二天問案的情形就不同了,傳了提牢廳的差役伺候著。將人犯帶上堂來,剛毅先提警告,倘有人不說實話,自己皮肉受苦。接著便從商人王敬臣問起。
  “王敬臣,你開票號,豈有不知同行例規的道理?凡是捐官上兌,請誥封之類的,應納官項,向例都由票號經手代辦。你們跟六部書辦,都有往來,外省官員匯到票號的銀子,用到什么地方,那有不曉得的道理?你說,云南匯來的銀子,是怎么支出去的?”
  “回老爺的話,實在不知道。”
  “還說不知道!”剛毅大怒,使勁拍著桌子說:“我教你知道!掌嘴!五十。”
  “喳!”值堂差役齊聲答應。
  其中一個右手套著皮掌,踏上前來,對准王敬臣的臉就抽,左右開弓,手法极其熟練。王敬臣“嘩嘩”大叫,抽不到十下,就打落了兩個牙齒,滿嘴是血。
  “我招,我招!”
  只要犯人一說“招”,行刑的就得住手,不然便有處分,但其中當然也有出入。王敬臣為人吝嗇,從吃上官司,一個小錢都不肯花,差役恨他,所以“招”字已經出口,還使勁抽了他一巴掌,將門牙都打掉了。
  這一下識得厲害,王敬臣比較老實了,說听潘英章談過,云南匯來的銀子,是辦報銷用的。崔尊彝到京以后,曾經有兩封給周瑞清的信,是由他舖子里的伙計送去的。
  “信上說些什么?”
  “回老爺的話,信是封口的。”
  剛毅自己也發覺了,這話問得多余,便又喝道:“還有什么話?一起說了,省得費事。”
  “小的不敢隱瞞,就是這些話。”
  看樣子,也就是如此了。剛毅吩咐押下王敬臣,另問戶部跟工部的書辦。
  這些人就不如王敬臣那樣老實,熬刑不招。剛毅自覺刑部司官,須格外講法,不便動用大刑,只好改換方式,請沈家本用水磨功夫去套問。
  旁敲側擊,一層一層慢慢往里逼,總算從戶部書辦褚世亨口中套出几句話,云南報銷案是云南司一張一盧兩書辦擬的稿,派辦處一陳一沈兩書辦經手复核以后,才送上司官,轉呈堂官畫的稿。
  所獲雖不多,無論如何是抓著了線索。剛毅當面向堂官細陳經過,決定采取穩健而不放松的宗旨,即刻行文戶部,將張、盧、陳、沈四書辦“嚴密查傳,迅予咨复。”
  复文很快地就到了,說這四個書辦都傳不到,已經奏請捉拿。
  “這太不成話了!”潘祖蔭很生气,“奉了旨就咨戶部,請他們看管書辦,結果還是讓他們逃走。這算怎么回事?”
  “回大人的話,”剛毅答道:“這明明是有意縱放,正見得畏罪情虛。大可嚴參。”
  “參是要參的,案子還是要辦,只是線索中斷,如之奈何?”
  “不要緊,還有周瑞清一條線索。”
  于是据實奏陳,指責戶部云南司司官“難保無知情故縱情弊”,除查取職名飭令听候查辦以外,周瑞清既曾与崔尊彝通信,則洪良品所參,并非無因。只是周瑞清為三品大員,未經解任,不便傳訊,奏請飭令周瑞清將崔尊彝的原信呈案,以便查核。
  此奏一上,不但照准,而且因為周瑞清既有接受崔尊彝信函情事,特命“解任听候傳質”。這一下顯得案子又擴大了,不過周瑞清倒還沉著,看到上諭,首先就派听差當“抱告”,拿了崔尊彝的兩封信呈上刑部。
  信里不過泛泛通候之語,于案情無關。剛毅看完了,往桌上一丟,冷笑著說:“這又何足為憑?崔尊彝給他的信,當然很多,隨意找兩封不關痛痒的送來,以為可以搪塞得過去,這不太拿人當傻小子了嗎?”
  因為有此反感,他“一朝權在手,便把令來行”,派一官兩役去傳周瑞清。
  “這就不對了,上諭是‘听候傳質’,質者對質,是跟崔潘二人對質,此刻怎么可以傳我?”
  “是跟王敬臣對質。”派去的“七品小京官”說話也很厲害,“上諭并未明指跟崔、潘對質。請吧,‘是福不是禍,是禍逃不過。’”
  周瑞清無奈,只得乖乖地跟著走。
  不過,周瑞清到底只是解任,并非革職,所以刑部司官亦不敢過分難為他,邀到部里,以禮相見,圍著一張圓桌相談,就算是“傳質”了。
  問話的三個人,預先作過一番商議,不必問崔、潘賄托之事,就問了他也決不肯說,不如側面探詢他跟崔、潘的交情,或者蛛絲馬跡,有助于案情的了解。
  這樣,問話的語气恰如閒談交游。周瑞清字鑒湖,便稱他“鑒翁”,鑒翁長,鑒翁短,相當客气,周瑞清亦就不能不据實相告。他說他与潘英章一向熟識,跟崔尊彝在以前沒有見過面。只因他有個捐班知縣的侄子,分發云南,跟崔尊彝一起在軍營里當差,交情很好。他的侄子在云南因為水土不服而得病,全虧崔尊彝盡心照料,所以他亦很感激其人。
  光緒元年開恩科,周瑞清放了江南的主考,取中的舉人中,有一個崔應科,是崔尊彝的堂弟,加上了這一層淵源,才通信認為世交,崔尊彝的信中,稱他為“世丈”的由來在此。他亦承認,崔尊彝對這位“世丈”,常有接濟,但小軍机無不如此,逢年過節都有外官的饋贈,無足為奇。
  “鑒翁,”沈家本問道,“有件事,不知有所聞否?听說潘道由昆明進京的時候,就不打算再回云南了,在云南的產業都已處置淨盡,一家十三口靈柩,亦都盤回安徽。”
  “這倒不甚清楚。”
  “据安徽奏報,潘道至今未歸,他是六月底出京的,現在九月初,計算途程,早該回家。不知道他逗留在那里?”沈家本緊接著說:“鑒翁跟他至好,自然有書信往來,可能見告?”
  周瑞清想了一下答道:“我沒有接到過他的信。不過他一家十三口靈柩,都寄停在荊州,或者因為迂道湖北,耽誤了歸程,亦未可知。”
  這話就頗為可疑,話鋒中听得出來,崔尊彝的行蹤,他是知道的。不過,既然他不肯承認,亦就無可究詰,很禮貌地將他送了回去。
  案子擱淺了。整個關鍵在崔尊彝和潘英章身上,這兩個人不到案,就是將在逃的書辦抓到了,依然無用,因為沒有對證,便可抵賴。
  就在這個時候,剛毅升了官,外放為廣東的一個好缺,潮嘉惠道。潘祖蔭指派趙舒翹接手,主辦本案。他手里原有件王樹汶的案子,因為涂宗瀛調職,接任河南巡撫的李鶴年,听信任愷的話,力主維持原讞,河南京官大嘩,言官紛紛上奏指摘,彈劾李鶴年包庇任愷,因而又指派河道總督梅啟照复審。而梅啟照居然又跟當年楊乃武一案中的胡瑞瀾一樣,站在巡撫這一面。所以趙舒翹建議堂官,由刑部提審,估計全案人犯解到,總在年底。有此一段空閒的工夫,正好接辦本案。
  閱過全卷以后,他提出一個看法,認為正本清源,先要就事論事,查核云南報銷案中,那一項可以報銷,那一項不可以報銷?
  潘祖蔭認為這話很有道理,并且引伸他的看法,确定了辦理此案的宗旨,將案內所有涉嫌人犯匯齊。審訊對質,要問枉法不枉法,當以應銷不應銷為斷。
  于是傳訊戶部及工部的承辦云南報銷案的司官,各遞“親供”。有的說:“軍需用款,均按照同治十二年前成案辦理”;有的說:“查照咸丰年間例案核辦”;有的說:“遵照同治九年奏定章程核銷”,各人一個說法,各人一個根据,紛歧疊出而語焉不詳,刑部只知道其中必有毛病,卻不知毛病何在?
  這就只有一個辦法了,奏請飭下戶部、工部堂官,指派干練的司官秉公核算,一時帳簿紛繁,算盤滴答,刑部大堂,熱鬧非凡。
  這一來,王文韶裝聾作啞就有裝不下去之勢了,因為說他受賄巨万,他可以表示清者自清,濁者自濁,總有水落石出的一天,所以越泰然便越顯得問心無愧。但在他署理戶部尚書任內,已經核銷結束的案子,奉旨重新核算,便無异朝廷明白宣告:王文韶不可信任。
  不但他自己如此想法,清流也在等候這樣一個時机。自然又是張佩綸動手,等慈禧太后万壽一過,便上了一個“請飭樞臣引嫌乞養,以肅政体而安圣心”的折子,將王文韶貶得一文不值,說他“即無穢跡,本亦常才,就令伴食中書,束身寡過,殆未能斡旋時局,宏濟艱難;今屢受彈章,望實虧損,度其志气消沮,憤懣不平,內發歎吒之音,外為可怜之意,久居要地,竊恐非宜。”
  接著引用乾隆朝的一個大臣,也是杭州人的梁詩正的故事。梁詩正物望不孚,高宗暗示他辭官,而梁詩正戀棧不去,于是高宗趁南巡經過杭州之便,命梁詩正在家侍養八十歲的老父,以為保全之計。張佩綸認為這個故事,正适用于王文韶:“例載:親年八十以上,即有次丁終養者。王文韶母年八十有三,終鮮兄弟,養親乃人生至樂,當此崦嵫漸迫,喜懼交縈,實亦報國日長,報親日短之際。若听其去官終養,該侍郎家在杭州,有湖山以滌塵氛,有田園以供甘旨。”如其不然,就算王文韶“持祿保身,其子慶鈞,及其交游仆從,狂恣輕揚,非王文韶所能約束,必令白首偏親,目見子孫不肖之事,憂危惶懼,損其余年,殆非文韶所忍出也。”
  最后是在“以安圣心”這句話上做文章,說“皇太后圣躬雖臻康复,猶宜頤養舒勤,乃九月初一日因鄧承修劾王文韶,召見樞臣,二十二日因云南報銷案,又召見樞臣,此兩日并無內外簡放員缺,亦無各省急遞章奏,當霜風漸厲之時,正几暇養和之日,乃以文韶奉職無狀,至增宵旰憂勞。該侍郎夙夜捫心,能無悚愧?”因而要求:將他的這個奏折,交下軍机處,“令王文韶善于自處。”
  慈禧太后便真的不作任何表示,將原折發了下去。王文韶一看汗流浹背,識得張佩綸的嚴重警告,如果再不“善于自處”,他還有更厲害的手段,要參劾他的儿子王慶鈞以及門客仆從,仗勢恃強,所作的許多不法之事。
  在他看,最惡毒的是,以為慈禧太后因為他的“奉職無狀”而“宵旰憂勞”,當此秋風多厲之際,亦不得安然怡養。這一挑撥,如果忽視,則慈眷一衰,真的可能有不測之禍。
  于是,當天他就上了個奏請開缺的折子。慈禧太后胸有成竹,降旨慰留,預期著張佩綸必不罷休,要看他第二個折子,說些什么?
  張佩綸的第二個折子,對王文韶展開正面的攻擊,措詞運用,卻另有巧妙。共是一折一片,折子上說他才具不胜,如果慈禧太后据以罷斥,則發抄原折,可以不提云南報銷案的弊端,對王文韶還算是顧面子。但要說服慈禧太后,則又非提云南報銷案的弊端不可,因而加一個附片,指出云南報銷案三可疑:
  第一疑:“王文韶曾在云南司派辦處行走,報銷之弊,當所稔知。此案既致人言,必有書吏在內,若于奉旨之日,即密飭司員將承辦書吏,羈管候傳,抑或押送刑部,豈不光明磊落,群疑盡釋?乃讞傳函牘屢傳,机事不密,任令遠揚,歸過司員,全無作色。人或曰:文韶机警,何獨于書吏則不机警?”
  第二疑:“云南此案報銷,將歲支雜款,全行納入軍需,本非常科,即疆吏聲敘在先,亦宜奏駁,既已含混复准,經言者論劾,若戶部即請簡派大臣复核,則過出無心,猶可共諒。乃至戶部堂官奏請复核,始与景廉面懇回避。風聞銀數出入,散總不甚相符,且事先迅催兵工兩部,不及候复,率先奏結,尤為情弊顯然。人或曰:文韶精密,何獨于報銷則不精密?”
  第三疑:“崔尊彝、潘英章為此案罪魁禍首,既据商人供稱:匯款系為報銷。狀證确鑿,該兩員即屬有玷官箴。周瑞清已經解任,該兩員不先革職,亦當暫行開缺,乃迭降明諭,但曰:‘嚴催解送’。他樞臣即未見及,王文韶若欲自明,何以默不一語?人或曰:文韶明白,何獨于該兩員處分則不明白?”
  字里行間的指責,慈禧太后當然看得出來,第二疑暫且不論,第一疑指王文韶故意放書辦逃走,意在消滅罪證。第三疑是指王文韶包庇崔尊彝、潘英章。衡情度理,确有可疑。
  因此,持著這一折一片,慈禧太后開始認真考慮讓王文韶走路。繼任人選,倒是早就想好了的,此刻還要考慮的是,張佩綸分析事理,精到細致,不光是會罵人、會說大話。然則該當如何重用?
  思考未定,便只有暫且擱置,于是王文韶第二次上折辭官,又蒙慰留。但語气跟前不同了,說“覽其所奏各情,本應俯如所請。不過軍机處及總理各國事務辦事需人,王文韶尚稱熟悉,著仍遵前旨,于假滿后照常入直。”
  這“尚稱熟悉”四個字,是軍机章京看風頭所下的貶詞,經寶鋆和李鴻藻商量過,奏請裁可而見諸明發上諭的。熟悉朝章故事的,一看王文韶落得這四個字的考語,就知道他非出軍机不可了。
  王文韶自己卻有些拿不定主意,因為他的親族故舊,門客僚屬,平素出入門下的一班人,聚訟紛紜,意見甚多。主張自己知趣,及早抽身的固多,認為反正面子已經丟完了,里子不能不要也有,慈禧太后雖然精明,到底是婦人心慈,不見得會听信張佩綸的話,罷斥樞臣。再有一派認為要引退也得等些時候,張佩綸一上彈章,隨即請辭,看來完全受他擺布,面子上未免太下不去。
  王文韶對這個看法,頗有同感,還想看看再說,無奈坏消息不一而足。先是江蘇巡撫衛榮光奏報,据崔尊彝的家丁呈報,說他家主人在丹徒縣旅途病故。丹徒縣就是鎮江府城,雖為循運河入長江、到皖南的必經之地,但崔尊彝死在九月,丹徒縣接到崔家家丁的呈報是在十月,何以在鎮江逗留如此之久,又何以遲一個月呈報,情節自然可疑,所以上諭命衛榮光确切查明,崔尊彝是否病故?
  其實用不著查,与衛榮光的奏報同時傳到京里的消息,說崔尊彝是服毒自殺的,這就見得情虛畏罪了。趙舒翹听得這話,大為緊張,案中兩名要犯,已經去了一個,如果潘英章步崔尊彝的后塵,也來一個“病故”,那時死無對證,周瑞清可以逍遙法外,全案亦就永遠要懸在那里,因而不能不采取斷然的手段。
  他做事向來有擔當,也不必稟明堂官,將王敬臣和周瑞清的家丁譚升,秘密傳訊,軟哄硬逼,終于又榨出來一些內幕。据譚升供認:崔、潘二人到京后,跟他家主人都常有往還。這倒還不關緊要,王敬臣供出來一段事實,對周瑞清卻大為不利。
  他說:潘英章從他那里取去的銀票,其中有一張是由百川通票號來兌現的。于是傳訊百川通的店東,承認周瑞清跟他的百川通有往來。上年九月間,周瑞清拿來一張順天祥的票子,存入百川通,換用了他那里的銀票,顯然的,這是周瑞清的一种手法,不愿意直接使用順天祥的銀票,免得落個把柄。
  此外王敬臣還說,有個戶部云南司的“孫老爺”,也曾經拿潘英章用出去的票子,到他那里取過銀子。這都是“通賄有据”,戶部奏請將周瑞清暫行革職,以便傳訊。戶部云南司的“孫老爺”,是不是主稿的郎中孫家穆,自應查究,亦請先行解任。
  照准的上諭一下,趙舒翹立即執行,親自帶人逮捕周瑞清,先送入戶部“火房”安置,不准家屬接見。送進去的舖蓋、用具、食物,無不仔細檢查,連饅頭都掰開來看過,怕內中夾著什么紙條。
  于是,第二天召見軍机,王文韶不能不再一次面奏,懇請准予開缺養親。慈禧太后沒有准,也沒有不准,只說:“先下去!另有旨意。”
  等軍机退了下去,跟著又“叫起”,指明只要寶鋆和李鴻藻進見。
  這是可以料想得到的,召見必是為了咨詢繼任王文韶的人選。照例兩名漢軍机大臣一南一北,王文韶的遺缺應該挑南邊人來補,寶鋆夾袋中雖有人物,但資望都還差得遠,所以他很知趣,將這個人情賣了給李鴻藻。
  “蘭翁,”他說:“一上去自然是談王夔石空下來的位子,凡有保荐,請你作主。”
  李鴻藻對這件事亦早就想過,但一直有左右為難之感,形勢很明顯地擺在那里,不是翁同和就是潘祖蔭,潘祖蔭是會試同年,翁同和是弘德殿多年的同事,而且交情一向不錯,雖然他前几年依附沈桂芬,形成壁壘,但為國求賢,決不能摒絕此人,不作考慮。
  既然如此,不妨听听寶鋆的意見,于是拱手答道:“不敢、不敢!正要向佩公請教。如今物望,不出翁潘,倘或不能兼收并蓄,去取之間,請問佩公,于意云何?”
  寶鋆亦很圓滑,不愿意“治一經、損一經”,荐翁就得罪了潘,反之亦然。而且所荐能用,也還罷了,就怕荐甲用乙,得罪了被用的人,更加犯不著,所以不置可否:“這兩位都負一時清望,難分軒輊。只好看上頭的意思了。”
  這雖是很滑頭的話,對李鴻藻卻是一個啟示,“看上頭的意思”是最聰明的辦法。
  “論資望,論才具,無胜過翁同和、潘祖蔭的。”李鴻藻說:“請皇太后擇一而用。”
  “就叫翁同和去好了。”慈禧太后毫不遲疑地裁決,顯得胸中早有成竹。
  “是!”李鴻藻接著又說,“不過書房也要緊。翁同和入值軍机,書房是不是要添人?”
  “師傅就不必添了。”慈禧太后說,“皇帝是該騎馬拉弓的時候了,得找兩個人替他‘壓馬’。”
  這自然是在滿蒙王公中物色,李鴻藻隨即答奏:“若論騎射,自然是伯王當行出色。”
  “可以!就教伯彥訥謨詁在毓慶宮行走。”慈禧太后又說,“我看世鐸當差很謹慎,讓他在御前大臣上學習行走,跟伯彥訥謨詁一起照料書房好了。”
  世鐸是禮親王,親貴之中沒有“王爺”架子的,就只有他。李蓮英依禮節跟他下跪,他竟還跪以報,一時還傳為笑話。李鴻藻心想,禮親王并無內廷行走的差使,慈禧太后亦絕少召見,未必深知其人,何以忽然說他“當差謹慎”?想來這必是向李蓮英一跪得來的好處。
  遇到這种差缺的委派,軍机向來不表示意見,退下來立刻擬旨上呈。但翁同和入值軍机的上諭未見發下,軍机處怕事有變化,不敢聲張。
  直到下午四點鐘方始定局。軍机章京立刻到翁家去送喜信,接著便有賀客到門。但翁同和擋駕不見,說是消息不确,不敢受賀。他自己溜出后門去看李鴻藻,打听情形。
  李鴻藻說得很坦率,對他和潘祖蔭之間,無從取舍,雙雙保荐,結果是慈禧太后自己決定,用了翁同和。
  翁同和以貴公子做了二十几年的京官,平日虛心學習,隨處留意的,就是做官的規矩和奧妙,一听李鴻藻的話,立刻便作了個決定,非辭一辭不可。
  于是回家便擬了個奏折,說是軍机處總攬庶政,才不胜任,而且現在入值毓慶宮,如果兼任要差,怕貽誤圣學,懇請收回成命。
  這是以退為進的手法。因為“命翁同和在軍机大臣上行走”的上諭,午前上呈,午后才發,這就顯得慈禧太后在他与潘祖蔭之間的抉擇,一直煞費躊躇,換句話說,這名軍机大臣是勉強巴結上的。京里這几年原有兩句話:“帝師王佐、鬼使神差”,是說皇帝的師傅,親王的輔佐、洋鬼子國度的使節和神机營的差使,都是登龍捷徑。所以照現在的情形看,必有妒忌的人譏訕,說他是靠了“毓慶宮行走”這個銜頭,才當上了軍机大臣。所以要辭一辭,表示君子對進退出處,毫不苟且。
  當然,一辭辭准了,變成弄巧成拙,豈不糟糕?這一層他有十足的把握,無須顧慮。任命樞臣,是何等大事,那有輕易變卦的道理?而況以慈禧太后的果敢,也決不會出爾反爾。這一道奏折上去,她必定傳諭召見,有一番慰勉獎勵的話說。這樣,一方面是表示固辭不獲,勉任艱巨,一方面又可以表示顧全潘祖蔭的交情,有意謙讓,那不是面面俱到的“十分光”的做法?
  天不亮就進宮,毓慶宮還漆黑一片,翁同和喊蘇拉點亮了燈,看書坐等。眼在書上,心在御前,等天亮派人去打听“叫起”的情形。得報一共三起:第一起軍机,是照例的見面;第二起是他,也是必然的;第三起是潘祖蔭,就費猜疑了。
  莫非“大勢”有變?翁同和在毓慶宮坐不住了,踱到南書房去觀望風色。一進門便有人紛紛向他致賀,他連連拱手,聲聲:“不敢、不敢!”然后將潘祖蔭邀到僻處談話。
  “叔平,”潘祖蔭性情伉爽,一開口就說,“你我都要感激蘭蓀。”
  這話費解,他很沉著點點頭,先答應一聲:“是的!”靜听下文。
  “上頭的意思,恭王多病,景秋坪又處在嫌疑之地,軍机上要多添一個人,蘭蓀力贊其成。所以,你也不必固辭了。”
  這是說潘祖蔭亦入軍机。真是兩全其美的辦法,翁同和自然欣喜,但立刻就想到軍机上的忌諱。相傳軍机忌滿六人,滿了六個,必定有一個要出事。不過再一轉念,自己正是鴻運當頭的時候,只要謹慎小心,持盈保泰,必可無事,也就釋然了。
  “說實話,”他趁机賣個人情給潘祖蔭,“如果不是樞臣至重,非臣下所得保舉,我的折子上就要荐賢了。”
  “承情之至。”潘祖蔭忽然皺起了眉,“王夔石這一案,如何了局?”
  翁同和想了想答道:“解鈴系鈴,還得疏通蘭蓀。”
  他這話的意思是,王文韶為張佩綸所猛攻,而幕后的操持者是李鴻藻,只要他放松一步,關照張佩綸不再講話,形勢一和緩,則以王文韶學沈桂芬柔婉事女主所得的“帘眷”,不致于深究責任,那時就可以設法為他化解其事了。
  “不然……。”
  一句話未完,蘇拉在門外提高了聲音喊道:“翁大人!叫起。”
  “我先上去,回頭再談吧!”
  翁同和匆匆整冠理袍,掀帘而出,由西一長街進遵義門,只見御前大臣貝勒奕劻迎了上來,拱手道賀,他以長揖還禮。
  “請吧!不必帶班了。”奕劻指著東暖閣說。
  這是穆宗駕崩之地。翁同和是天閹,男女之愛,极其淡薄,惓惓深情,都注向父子、兄弟、師弟之間,所以此時回想八年前的光景,大有悲從中來之感。當時總以為“皮之不存、毛將焉附”,門生天子竟棄天下,十三年心血付之東流,從今以后,逐波浮沉,謹慎當差,免于無咎而已。那知复為帝師,而且居然參与樞机。撫今追昔,哀樂交并,內心相當激動。
  因此,進殿磕了頭,講話時便失去了他平日雍容不迫的神態,當慈禧太后以“世受國恩、不應辭差”的話相責備時,他作了一番長長的辯解。
  但是,講來講去只是“圣學為重,兼差則恐心志不專,有所貽誤。”慈禧太后當然是一再獎許勉勵,最后顯得有些不耐煩了。
  “我身子剛好,實在也還沒有精神另外去挑人。”她說,“我平時想過多少遍了,總覺得只有你靠得住,你不要教我為難。”
  說到最后這兩句,翁同和便有感激涕零之意,磕一個頭,再無推辭:“臣遵懿旨,盡力報答,只怕才具不夠,有負天恩。”
  “我知道你肯實心辦事,操守也好,只要肯破除情面,沒有做不好的。”慈禧太后又說:“潘祖蔭在南書房當差多年,性情雖耿直,也是肯任勞任怨的,我也讓他進軍机了。”
  “是!”翁同和略停一下,听慈禧太后不曾開口,隨即跪安退出。
  由于王文韶的罷免,翁同和、潘祖蔭的入值軍机,部院漢大臣當然得有一番調動。調動名單,是由李鴻藻主持,他將他的同年,在兵部很得力的副手左侍郎許應騤,調補王文韶的遺缺戶部左侍郎。許應騤的遺缺,補了黃体芳,他還在當江蘇學政,未回京前,由精通律學的刑部左侍郎薛允升兼署。
  這些調動,對王文韶并無關系。但是,張佩綸九月間由從五品的翰林院侍講,升任正五品的詹事府右庶子,此時更調署正三品的左副都御史,兩個月之中,連升五級,這番异樣的拔擢,加以正式擔負言責,使得王文韶惊心動魄,知道再不知趣,逗留不走,還將有极難堪的事發生,不能不奉侍老母,急急离京。
  京官离京回東南各省,通稱“回南”,雖有水旱兩途,但攜眷而行,向走水路,以通州為水陸交會轉駁之地。王文韶“官司”未了,豈能安心上路?所以借眷口行李眾多,所雇船只,一時不齊為名,在通州賃了房子,暫時住下來等候消息。
  人情勢利,官場更甚。俗語說的是,“太太死了壓斷街,老爺死了沒人抬”,因為太太死了,老爺是現任官儿,自有趨炎附勢的人來送喪,老爺死了,官也沒有了,那個還來理睬孤儿寡婦?王文韶如今丟了官,而且還可能有不測之禍,所以除了极少數至親好友以外,其他平時奔走于“王大軍机”府第,受過好處的人,怕張佩綸、鄧承修等人的筆尖一掃到,牽連生禍,都絕跡不至,因而王文韶悄然獨處,書空咄咄,大有窮途末路之感。
  最難堪的還是他的八十三歲的老娘,四年之前,王文韶以湖南巡撫內召入軍机,迎養老母。其時直隸、河南都在鬧旱災,但沿途地方官辦差,無敢怠慢,要船有船、要車有車、要伕子有伕子,午晚兩頓必是魚翅席,臨走還有饋贈。一路風光,誰不說“王太夫人福气好”?
  四年之后,境況大不相同。她記得當年在通州“起旱”,由倉場侍郎領頭發起,大開筵宴,“為王太夫人接風”,特地傳了京里有名的班子,唱了三天戲。如今冰清鬼冷,只有剛到那天,通州知州送了一個“一品鍋”,此后就再也不理了。
  “真不如死掉的好!”王太夫人含著眼淚對儿子說:“我一死,你報了丁憂,看在這分上,他們就不忍心再難為你了!”
  “娘!娘!你千万寬心,好好養息。”王文韶著急地說,“万一你老人家有個三長兩短,他們更有文章好做,教儿子怎么再做人?”
  “唉!”王太夫人歎口气,“爬得高、跌得重。這個官不做也罷。”
  不作官也不能了事,王文韶心里在想,但愿云南報銷案到此為止,不往下追,那就上上大吉了。
  消息不斷地來,案子越來越熱鬧,一個牽一個,株連不絕。由孫家穆牽出另一名主事龍繼棟,由龍繼棟牽出御史李郁華,照例先解任、次革職、然后收捕下獄。潘英章也被革了職“并著云南督撫和該員原籍湖南巡撫,沿途各督撫一体嚴拿送部。”照這樣子下去,到頭來一定牽涉到自己身上。
  因此,王文韶如坐針氈,日夜不安,想來想去,不能不在最后一步上有所布置。于是備了一份重禮,派他的儿子王慶鈞悄悄進京,鑽門路找到李蓮英那里,將禮送了上去。
  到了第三天才有動靜,李蓮英派人將他找了去,王慶鈞見面請安,叫他“李大叔!”
  李蓮英便也老實不客气,稱他:“世兄!令尊的意思我知道了。現在正在鋒頭上,要避它一避。大家平時交好,能盡力我無不盡力。世兄回去說給老人家,等上頭口气松動了,我自然會有話說。總而言之,事情沒有大不了的,不過要等机會,看情形。”
  “事情沒有大不了的,”這句話足以令人寬心,“不過要等机會、看情形”,就不妙了。王慶鈞真想說一句:“李大叔,只要你肯拍胸脯,一肩承當,那怕漢口的那家錢庄,雙手奉送,亦所甘愿。”
  正當他在打主意,如何措詞,能再許個宏愿而又不致太露痕跡時,李蓮英又往下說了。
  “事情呢,不是我說,你老人家當初也太大意了些。”李蓮英用低沉鄭重的聲音說:“我們自己人,透句話給你,你可千万只告訴你老人家一個人。”說到這里,定睛看著王慶鈞,要等他有了承諾才肯往下說。
  “是!”王慶鈞肅然垂手,“有關你的話,我絕不敢亂說。”
  “你說給你老人家,該走走太平湖的路子。”李蓮英說,“六爺多病,七爺又閒得慌。天下大事,都在這句話里頭了。”
  “是,是!李大叔這句話,學問太大了。我回去,照實稟告家父。”
  這句話真是含著絕大的學問,王慶鈞還無法理解,只有他父親喻得其中的深意。原來醇王靜极思動,頗想取恭王的地位而代之,但身為皇帝的本生父,鑒于前朝的故事,要避絕大的嫌疑,公然問政,決無此可能,唯有假手于人,隱操政柄,這個人就是李鴻藻。
  王文韶自己知道,在旁人看來,他是屬于恭王一系的。這還不要緊,坏事的是,他又被看作總理衙門一派,接承了沈桂芬的衣缽,在主戰的清流,便認為他難逃媚洋誤國的罪名,自然深惡痛絕,必欲去之而后快。
  轉念到此,又找出張佩綸參他的折底來看,其中有一段話,便益具意味了:
  “恭親王辛苦艱難,創立譯署,文祥以忠勤佐之,中興之功,實基于此。而其時風气未開,人才未出,洋情未盡得,軍務亦未盡竣,文祥繼志以歿;不幸而丁日昌、郭嵩燾輩出,以應付之術,導沈桂芬背恭親王、文祥臥薪嘗膽之初心,而但求苟且無事。于是人人爭詬病譯署,而外夷乃日益驕矣!比來夷焰稍熄,其机可以自強,而老成漸衰,其勢亦不可以自恃。兩府要政,悉恭親王主持,近以五十之年,久病未愈,必調攝得宜,始能強固;故譯署之任,宜有重望長才,共肩艱巨,与樞廷舊臣,合謀協力,乃足使天下省事,而恭親王省心委之文韶,其能胜任愉快乎?”
  看到這里,王文韶深為失悔,早不見机,原來清流亦有在“譯署”——總理各國事務衙門一獻身手的雄心。倘或當初保荐張佩綸之流在總理衙門行走,或者遇有重要洋務,類似對俄交涉中,讓張之洞參預那樣,請派此輩會同看折,又何致于會有今日糾纏膠葛,難解難分的局面?
  于今一切都晚了,只有李蓮英“該走走太平湖的路子”那句話比較實在。
  要走醇王的路子,最适當的莫如重托翁同和。出京以前,跟他原曾有過一番長談,翁同和的短處是不甚肯擔責任,長處是在謹密小心,托他不一定管用,但決無泄密坏事之虞,大可試上一試。
  于是,他親筆寫了一封很懇切的信,派專差送至京里。翁同和接信并無表示,他倒是有心幫王文韶的忙,但跟李蓮英的態度一樣,要“等机會、看情形”,而眼前的情形,對王文韶是更為不利了。
  這一個月,京里大出參案。首先是閻敬銘參奏戶部司官出身,外放為藩司道員的三個漢人,一個旗人,他們的姓氏是姚、楊、董、啟,以前在戶部素有“四大金剛”之稱。閻敬銘的折子中說:“苞苴暗昧莫明,往事尤難根究,臣亦不知其現時居官若何?而外則表率屬員,內則關系部習,似此久著貪劣,難謂既往不究”,因為“既公論之僉同,即官箴之難宥”!所以請旨將此輩“一并罷黜,更不准其潛來京師居住,免致勾結包攬,誘坏仕風。”最后更申明立場:“臣職非糾彈,而忝領度支;此之不劾,無以肅部務而儆官邪!”
  折子發到軍机,寶鋆首先大搖其頭:“既往不究,与人為善。這樣子追訴,而且都是無根的游詞,如果也認真去辦,則紛扰伊于胡底?”
  當然,“四大金剛”盤踞戶部多年,寶鋆先掌戶部,后來以大學士“管部”管的亦是戶部,也有多年,看到這個折子,自不免刺心。此外翁同和覺得所參過于空疏,潘祖蔭認為閻敬銘要整頓,先得從眼前做起,不宜追論既往。算起來,軍机大臣中只有一個李鴻藻,對閻敬銘抱持同情的態度。
  但是,慈禧太后很欣賞閻敬銘的這個折子,“這才是破除情面,這才是實心辦事。”她說,“好些人當我心慈,不會給人下不去。”又說,“三品以上的官員,放缺都先召見過,意思是我手里用的人,我自己再把他們打下去,豈不傷知人之明?這些話都錯了!國家不是家務,不能感情用事,不然一定糟糕。我自己覺得這一層上頭,我最拿得穩。施恩是施恩,辦事是辦事,如果覺得自己所喜歡的人,就都是會辦事的人,那就錯到极點了。我兩個兄弟,自然是我喜歡的,但是他們無用,我就不能讓他們負大責任。閻敬銘,我并不喜歡,然而他的說話行事,真是行得正、坐得正,我不能不听他的。這個折子,當然要准,他是為了整頓戶部,朝廷准了他的辦法,他再做不好,那時候自然可以問他。”
  于是“四大金剛”,落了個“均著革職,即行回籍”的處分。
  再一件案子就跟王文韶直接有關了。張佩綸先以云南報銷案,戶部堂官自請處分,認為避重就輕,据實糾參,接著是吏部議處,罰俸一年,認為處分不當,以都察院堂官之一的身分,拒絕在奏折上列名。
  當閻敬銘奏報云南報銷案核算結果,“含混草率”,參劾承辦司官時,景廉和王文韶以“失察”自請處分,張佩綸就上奏抗爭,認為景、王是避重就輕。及至吏部議奏罰俸一年,他又認為處分過輕,不肯會銜出奏,同時上折說明緣由,要求加重處分。慈禧太后因為這一案已交刑部查辦,一事不兩罰,所以反倒擱置了。
  此外鄧承修參了左副都御史崇勳、巡視東城御史載彩,奉旨查辦屬實,分別革職。還有個与鄧承修齊名的劉恩溥,直隸吳橋人,官居浙江道御史,專好找旗人的麻煩,奏諫措詞有東方朔之風。曾有一個“黃帶子”在皇城內設賭局,為討賭債打死了一個以賭傾家的旗下世家子,暴尸城下,無人過問。劉恩溥上疏,說這個黃帶子“托体天家,勢焰熏灼,以天潢貴胄,區區殺一平人,理勢應爾,臣亦不敢干預。惟念圣朝之仁,草木鳥獸,咸沾恩澤,而此死者,尸骸暴露,日飽烏鳶,揆以先王澤及枯骨之義,似非盛世所宜,合無飭下地方官檢視掩埋,似亦仁政之一揚。”詞意若嘲若諷,以揚為抑。那時是慈安太后听政,降旨查辦,革了那個黃帶子的爵位。“劉都老爺滑稽”的名聲,就此盛傳九城。
  “劉都老爺”這回找上了穆宗的老丈人,蒙古狀元崇綺,他是奉天將軍,府尹叫松林,一般顢頇無能。劉恩溥將他們兩個一起參,其中的警句是:“將軍崇綺,除不貪賄外,則無所長;府尹松林,除貪賄外,亦別無所長。”奏折發抄,喧傳人口。但真正的新聞是寶廷的自劾。大年三十有一道上諭:“侍郎寶廷,途中買妾,自請從懲責等語。寶廷奉命典試,宜如何束身自愛?乃竟于歸途買妾,任意妄為,殊出情理之外。著交部嚴加議處。”
  寶廷已經回京,新年中往還賀節,少不得有好事的人問起,寶廷并不諱言,而且喚他的新寵出來見客。這是個長身玉立的美人,芳名檀香,可惜有几點白麻子。
  寶廷一向風流放誕,這一次的“途中買妾”已是第二回,頭一回是在同治十二年。
  同治十二年鄉試,寶廷放了浙江的副考官。考官入闈之前,國防嚴密,摒絕酬酢,出闈以后就輕松了,尤其是鄉試,闈后正是“一年好景君須記,最是橙黃菊綠時”。浙江巡撫楊昌浚作東,請正副考官徐致祥和寶廷去游富春江,訪嚴子陵釣台的古跡,坐的是有名的“江山船”。
  這“江山船”從明初以來,就歸“九姓”經營,叫做“九姓漁戶”。明載大清會典,元末群雄并起,明太祖大敗陳友諒于鄱陽湖,他的部下有九姓不肯投降,遠竄于浙南一帶。明太祖為懲罰叛逆,不准他們在岸上落腳,因而浮家泛宅在富春江上,以打漁為生,九姓自成部落,不与外人通婚。
  水上生涯,境況艱苦,打漁以外,不能不另謀副業,好在船是現成的,不妨兼做載客的買賣。嚴子陵釣台所在地的“九里瀧”一帶,風光胜絕,騷人墨客,尋幽探胜,自然要講舒服,所以“江山船”也跟無錫的“燈船”,廣州的“紫洞艇”一樣,极其講究飲饌。久而久之,又成了珠江的“花艇”,別有一番旖旎風光。
  江山船上的船娘,都是天足,一天兩遍洗船,自然不宜著襪,跟男子一樣,穿的是淺口蒲鞋,但制作特別講究,鞋頭繡花,所以浙江人稱這些船娘,叫做“花蒲鞋頭”。
  寶廷是旗人,喜歡天足女子,所以一上了江山船便中意。那只船的“花蒲鞋頭”名叫珠儿,有旗下大妨娘的婀娜,兼具江南女儿水樣的溫柔,寶廷色授魂与,將量才的贄敬,作為藏嬌的資斧,量珠聘了珠儿。只是這樁韻事,既玷官常,亦干禁例,所以跟船家約好,他自己由旱路進京,船家自水路送珠儿北上到通州,再由他出京來接。結果人船俱杳,是根本不曾北上,還是中道變計,化為黃鶴,根本無法究詰。更無法報官,算是吃個极大的啞巴虧。
  這一年典試福建,闈中极其得意,解元鄭孝胥的詩筆,更為他所激賞。帶著門生的詩卷,取道浙江,由蒲城到衢州,歸浙江的地方官辦差,坐的自然是江山船,便遇見了這個長身玉立,有几點白麻子的檀香,納之為妾。
  由于上一次的教訓,寶廷這一次學得乖了,江山船到了杭州,另外換船循運河北上,帶著新寵一路同行。不過也不便明目張膽地同舟共宿,變通的辦法是,自己坐一號官船,另外備一條較小的船安置檀香。一大一小兩條船,銜尾而行,到了海宁地方遇上了麻煩。
  麻煩是派在小船上照料的寶廷的听差自己找的,辦差的驛丞不知道這條小船也算“官船”,不加理睬。那听差仗著主人的勢,大打官腔,彼此起了沖突。等寶廷出來喝阻時,驛丞已經吃了虧回衙門申訴去了。
  海宁知州是個“強項令”,聞報大怒,料知寶廷自己不敢出面來求情,便下令扣留小船。說主考回京复命,決無中途買妾之理,冒充官眷,須當法辦。
  這一下寶廷慌了手腳。他也知道平日得罪的人多,倘或一鬧開來,浙江巡撫据實參劾,丟官還丟面子。倒不如上奏自劾,還不失為光明磊落。
  打定了主意,上岸拜客,見了知州,坦率陳述,自道無狀。海宁知州想不到他會來這么一手。到底是現任的二品大員,不能不賣面子,不但放行,還補送了一份賀禮。
  寶廷倒也言而有信,第二天就在海宁拜折,共是一折兩片,條陳福建船政,附片保舉福建鄉試落第的生員兩名,說他們精通算學,請召試錄用。這都是表面文章,實際上另外一個附片,才是主旨所在。
  附片自劾,亦須找個理由,他是這樣陳述:“錢塘江有九姓漁船,始自明代。奴才典閩試婦,坐江山船,舟人有女,年已十八。奴才已故兄弟五人,皆無嗣,奴才僅有二子,不敷分繼,遂買為妾。”又說:“奴才以直言事朝廷,層蒙恩眷,他人有罪則言之,己有罪,則不言,何以為直?”
  象這樣自劾的情事,慈禧太后前后兩度垂帘,听政二十年還是第一遭遇見,召見軍机,垂問究竟,沒有人敢替寶廷說話。李鴻藻痛心他為清流丟臉之余,為了整飭官常,更主張嚴辦,因此交部議處的逾旨一下,吏部由李鴻藻一手主持,擬了革職的處分。
  這是光緒九年正月里的一樁大新聞,其事甚奇,加以出諸清流,益發喧騰人口。當然,見仁見智,觀感不一,有人說他名士風流,也有人說他儇薄無行。已中了進士的李慈銘,除去張之洞以外,与李鴻藻一系的人,素來气味不投,便斥之為“不學”,而且做了一首詩,大為譏嘲,用的是“麻”韻:
  “昔年浙水載空花,又見船娘上使槎。宗室一家名士草,江山九姓美人麻。曾因義女彈烏柏,慣逐京倡吃白茶。為報朝廷除屬籍,侍郎今已婿漁家。”
  這首詩中第二聯的上句,用的是彈劾賀壽慈的故事,下句是說寶廷在京里就喜歡作狎邪游。這是“欲加之罪”,寶廷處之泰然,但檀香卻大哭了一場。說起來是為了“江山九姓美人麻”的一個“麻”字,唐突了美人,其實別有委屈。寶廷雖一直是名翰林,但守著他那清流的气節,輕易不受饋遺,所以也是窮翰林。不善治生而又詩酒風流,欠下了一身的債。債主子原以為他這一次放了福建主考,是文風頗盛而又算富庶的地方,歸京复命,必定滿載而歸。誰知道所收贄敬,一半作了聘金,一半為檀香脂粉之需,花得光光。
  如果寶廷還是侍郎,倒也還可以緩一緩,不道風流罪過,竟致丟官,債主子如何不急?日日登門索債,敲台拍凳,口出惡言。檀香見此光景,不知后路茫茫,如何了局,自然是日夕以淚洗面了。
  寶廷卻洒脫得很,雖革了職,頂著“宗室”這個銜頭,內務府按月有錢糧可關,本旗有公眾房屋可住,便帶著兩個儿子,攜著“新寵”遷往西山“歸旗”。山中歲月,清閒無比,每日尋詩覓句,他那部題名《宗室一家草》的詩稿,亦經常有人來借閱,最令人感興味的,自然是那首《江山船曲》:
  “乘槎歸指浙江路,恰向個人船上住。鐵石心腸宋廣平,可怜手把梅花賦;枝頭梅子豈無媒?不語詼諧有主裁。已將多士收珊网,可惜中途不玉壺。”
  但最后自道:“那惜微名登白簡,故留韻事記紅裙”,又說:“本來鐘鼎若浮云,未必裙釵皆禍水”。隱然有“禍兮福所倚”之意,就大可玩味了。
  于是有人參悟出其中的深意,認為寶廷是“自污”。清流已如明末的“東林”,涉于意气,到處樹敵,而且搏擊不留余地,結怨既多且深,禍在不遠,所以見机而作,仿佛唐伯虎佯狂避世似的,及早脫出是非的漩渦,免得大風浪一來,慘遭滅頂。此所以“故留”韻事,“不惜”微名,而裙釵亦“未必”都是“禍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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