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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六


  慈禧太后突然發覺,槍炮聲都消失了!淡金色的陽光,從西面宮牆上斜照下來,半院秋陰,蕭爽非凡。好一個恬靜的初秋!慈禧太后怎么樣也不能想象,京城已快要淪陷了!
  “老佛爺,老佛爺!”
  突然有惊惶的喊聲,打破了岑寂,慈禧太后從窗外望出去,只見載瀾步履張皇地奔了進來,而李蓮英已經迎了上去。這就不必再等李蓮英進來奏報,慈禧太后自己打著帘子就跨出房門了。
  “老佛爺!”神色大變的載瀾,滿頭是汗:“洋人來了!”
  慈禧太后大吃一惊,急急問說:“在那里?”
  “在外城。”李蓮英怕她受惊,搶著在載瀾前面答了一句。
  “老佛爺非走不可了!”載瀾气急敗坏地說:“而且還得快。”
  洋人還在外城,隔著一道內城,一道紫禁城,亦不必太慌張,慈禧太后問道:“事到如今,當然要走!你能不能保駕?”
  “奴才挑不起這個千斤重擔!”載瀾答說:“奴才手里沒有兵。”
  “那,”慈禧太后略一沉吟,急促地說:“快找軍机!”
  軍机大臣不召自至,不過只來了兩個,一個是剛毅,一個是趙舒翹。他們亦是來告警的,說有几百名“纏頭的黑兵”,已經屯駐天壇。但語焉不詳,慈禧太后問到“纏頭的黑兵”,屬于那一國?剛、趙二人都無法作答。因此,慈禧太后疑心是新疆來的勤王之師。
  “決不是!”剛毅答說:“是夷人沒有錯。奴才請圣駕務必即刻出巡,否則其禍不堪設想,奴才真不忍說下去了。”
  “走!我亦知道應該走。可是,到了這個時候,怎么走法?
  你們想過沒有?”
  剛、趙二人与載瀾,相顧無言,唯有唏噓,慈禧太后亦就忍不住掉下眼淚,心里有無數的牢騷怨恨,但一想到自己亦曾一再贊揚過義和團,頓時气餒,什么責備的話都說不出口了。
  就在這時候,又來了兩個人,一個是載漪,進宮來探問慈禧太后的意旨,一個是榮祿,剛到軍机大臣直廬,听說慈禧太后召見,立即赶來候旨。
  “洋兵已經到京,不錯。不過大隊還沒有到,東便門有一小隊,大概是俄國兵,天壇亦有,是英國派來的印度兵。”榮祿又說:“甘軍已經出彰義門,一路放槍,一路往西走了。”
  慈禧太后心亂如麻,只望著群臣發愣,好半晌才說了句:
  “那、那怎么辦呢?”
  這話該誰回答呢?若是召見軍机,該由榮祿回奏,而論爵位,則應載漪發言。榮祿是恨极了此人的,這時候就有主意,也不肯拿出來,而況本無主意,越發要擠一擠載漪,“端王必有辦法!”他說:“請皇太后問端王。”
  “沒有別的辦法。”載漪硬著頭皮說:“只有張白旗。”
  “張白旗就是投降?”慈禧太后問。
  “是!”載漪把個頭低得垂到胸前。
  “投降!”慈禧太后終于連語聲都哽咽了。
  見此光景,群臣一起碰頭自責,慈禧太后卻拭一拭眼淚,指名問道:“榮祿,你看該怎么辦?”
  “只有一個法子,可以試一試,赶緊給使館去照會,先停戰,后議和,什么條件都可以答應。”榮祿略停一下又說:
  “這么做,總比張白旗,面子上也好看一點儿。”
  慈禧太后連連點頭,“只有這么辦,只有這么辦!你快找奕劻去商量,越快越好!”她又顫聲加了一句:“我們母子的性命,都在這上面了。”
  “是!”榮祿答應一聲,隨即起立,后退兩步,轉過身去,急步出殿。
  “剛毅!”慈禧太后重新恢复了威嚴的聲音:“你得赶快去找車!”
  “是!”剛毅對此事一無把握,只好這樣答說,“奴才盡力去辦!”
  由這一刻開始,慈禧太后才真的下定決心出奔。不過,越是這种緊要關頭,她越能冷靜,所以想得亦比他人來得深。坐在樂壽堂的后廊下,目送秋陽冉冉而沒,她在心里作了一個決定,走是走,還得悄悄儿走,不然就走不成了。
  但是,有一個人非預先告訴他不可,那就是李蓮英。等他照例在黃昏來陪著閒話時,她左右望了一下,閒閒地問說:
  “還有誰在?”
  李蓮英知道,這是有不能為第三者所聞的話要說,便一面向遠處的兩名宮女揮一揮手,一面輕聲答道:
  “沒有人。”
  “蓮英,”慈禧太后說:“咱們可得走了!”
  “是!”李蓮英的聲音如常,但神色顯然緊張了,把腰更彎一彎,兩眼不時上翻,看著慈禧太后的臉。
  “還不定什么時候走。”慈禧太后略停一下說:“不是明天,就是后天,得看情形。”
  “是!”李蓮英問道:“該怎么預備?”
  “還談什么預備?剛毅去找車,不知道能找來几輛?”
  “不管怎么著,皇上總得跟老佛爺走。”
  “那當然。此外……。”慈禧太后沉吟著:“看各人的造化吧!”
  這意思是,碰上了跟著走,不在慈禧太后面前,就得留在宮里。以后生死禍福,各憑天命了。
  這樣一想,便即了然,慈禧太后出宮逃難的事,必須保守秘密,否則宮眷們哭哭啼啼,這個也要跟著走,那個不敢留在宮里,亂成一片,不但麻煩,或許會牽累得慈禧太后都走不成。
  “讓你預備的衣服,怎么樣?”
  “備好了。”李蓮英答說:“竹布褂子,黑布裙,拿黃袱包著,交給劉嬤嬤了。”
  劉嬤嬤原來是宮女,遣嫁以后守了寡,有年慈禧太后突然想到這么個人,命內務府傳了進來,專門侍候慈禧太后寢宮中一切洗濯之事。為人极靠得住,所以李蓮英把這套衣服交了給她。
  “好!”慈禧太后又說:“今儿宮門上多派人看守,鑰匙是交給誰,千万弄清楚。”
  “是!不會誤事。”
  “榮祿也許會請起,他一來,你就‘叫’!”
  “是!奴才格外關照下去。”
  慈禧太后一心以為榮祿必有消息,誰知等到九點多鐘,都無音信。派崔玉貴去打听,說是道路隔絕,只怕無法進宮了。
  連榮祿都無法進宮,情勢之危殆可知,慈禧太后立即吩咐:“傳召軍机及御前大臣。”
  結果來了三個軍机大臣:王文韶、剛毅、趙舒翹。這三個人是因為住在軍机直廬,所以能夠在深夜奉召而至。
  “就你們三個人啊!你看,別人都丟下我們娘儿倆不管了!”
  話到此處,秋風入戶,御案上燭光搖晃不定,照映出慈禧太后憔悴的臉色,皇帝慘淡的容顏。偌大殿廷,多少回衣冠濟濟,雍容肅穆的盛世气象,兜上君臣心頭,益覺此際极人世未有的凄涼,無不淚流滿面了!
  “榮祿都不見影儿了!”慈禧太后擤一擤鼻子又說:“如今是非走不可了!你們三個人,務必跟我們娘儿倆一起走。王文韶年紀這么大,還要吃這一趟辛苦,我心里實在不忍,不過這也是沒法子的事,只好隨后赶來。剛毅跟著趙舒翹,都會騎馬,一定要跟著一起走!”
  “是!”剛毅答說:“奴才与趙舒翹,舍命保駕!”
  “好!”慈禧太后轉臉問道:“皇帝有什么交代?”
  “王文韶!”皇帝用少有的大聲說:“你一定要來。”
  王文韶并未听得清楚,碰個頭,不說話。剛毅便又問道:
  “請皇太后、皇上的旨,預備什么時候走?”
  “這會儿也說不上來。”慈禧太后此時不便嚴詞要求,只能用商量的語气說道:“總得有几輛車才動得了。”
  “是!”剛毅答道:“奴才盡力去預備。”
  “對!你盡力、盡快,等預備齊了,咱們馬上就走。”
  說罷退朝,慈禧太后回到寢宮,默默盤算了好一會,方始歸寢,但睡不到一個時辰,便已惊醒,原來槍聲复起,不過若斷若續,看樣子是潰兵騷扰,不足縈心。
  于是起床漱洗,正在梳頭時,只听接連不斷怪聲,破空而過,“喵、喵”地有如貓叫。
  “那來這么多貓?”
  一語未畢,慈禧太后發現,有樣小東西在磚地上亂蹦亂跳,發出“咭咭格格”一种很扎實的聲音。等它停了下來,有個宮女撿起來一看,恰好識貨,不由得失聲喊道:“是顆子彈!”
  就這一句,恍如晴天霹靂,無不惊惶失色,慈禧太后正要查問來歷,又听得帘子外面有個顫抖的聲音:“洋兵進城了!
  老佛爺還不快走?”
  定睛看時,跪在帘子外面的是載瀾,一時在走動的太監、宮女都停住了腳步,視線不約而同地集中在慈禧太后臉上。
  “來得這么快!”慈禧太后走向帘前問道:“洋兵在那里?”
  “在攻東華門了!”
  怪不得子彈橫飛!慈禧太后到這時候才真的害怕,因為東華門一破,往北就是宁壽宮。敵人不僅已經破城,且已深入大內,真有不可思議之感!
  但是,她的思路卻更敏銳了,叫一聲:“載瀾!”
  “老佛爺!”載瀾應聲。
  “應該出那個門?”
  “應該往西北走!”載瀾答說,“好些人赶到德胜門候駕去了。”
  “你的車子呢?”
  “在神武門外。”
  “好!我馬上就走。”慈禧太后接著便吩咐:“快找皇上來!”
  “是!”李蓮英答應著,關照崔玉貴說:“你去招呼皇上跟大阿哥,我在這里侍候老佛爺換衣服。咱們各辦各的,越快越好。”
  “是了!”崔玉貴一面走,一面說:“我去找皇上。”
  于是,李蓮英便向慈禧太后請示:“老佛爺是先更衣,還是先梳頭?”
  “梳頭”?慈禧太后一摸腦后,方始恍然。旗人婦女梳的頭,式樣与漢妝的發髻不同,分兩股下垂,名為“燕尾”,俗稱“把儿頭”,如果只換衣服,不改發髻,依舊難掩真相。
  “先換衣服吧!”
  轉入寢殿后軒,等將黃袱包著的一套布衣布裙取了出來,慈禧太后不由得愣住了!她在想卸卻皇太后的服飾,便等于卸除皇太后的身分,自此以往,也許號令不行,也許無人理會,遇到危急之時,倘或不能善為應付,而忘其所以地擺出皇太后的款式,也許就有不測之禍。
  “不行!”她在心里說:“不能這么隨便降尊紆貴!辱沒自己,就是辱沒大清朝的列祖列宗!”
  一個念頭轉完,正在拿不定主意的時候,又听得“喵”地一聲,窗外飛進來一顆子彈。這下,她不再考慮了,讓趙嬤嬤伺候著,換了衣服,也換了鞋,搖搖擺擺地走到前面,自覺渾身很不得勁。
  太監、宮女們見慈禧太后這副打扮,無不感到新奇,但沒有人敢多看一眼。反是慈禧太后自己看了看身上,解嘲地強笑道:“你們看,我象不象個鄉姥姥?”
  “要象才好!”李蓮英扶著她的胳膊說:“奴才伺候老佛爺梳頭。”
  李蓮英已經多年未曾動手為她梳頭了,但手法仍舊很熟練,解開“燕尾”,略略梳一梳,三盤兩絞,便梳成了一個漢妝的墜馬髻。
  “當初義和團剛鬧事的時候,那里會想到有今天這么一天?”慈禧太后故作豁達地說:“更沒想到,有一天我會學漢人打扮!”
  李蓮英不答,略停一下問道:“請老佛爺的旨,除了皇上、皇后、大阿哥,再派什么人隨駕?”
  這使得慈禧太后躊躇了,宮眷如此之多,帶這個不帶那個,顯得不公,倘或全帶,又是累贅。想了好一會,才毅然決然地說:“誰也不帶!”
  “是。”李蓮英悄悄退下,喚一個親信小太監密密去通知瑾妃,慈禧太后將由德胜門出京,請她自己拿主意。
  就這時候,正在壽皇殿行禮的皇帝已經赶到了,慈禧太后不等他下跪請安,便即說道:“你這一身衣服怎么行?快換,快換!”
  于是宮女們七手八腳地為皇帝摘去紅纓帽,脫去袍褂,李蓮英找了一件半舊玄色細行湖縐的薄棉袍,替皇帝穿上。皇帝瘦弱,而棉袍是寬襟大袖,又未束帶,看上去太不稱身,但也只好將就了。
  其時各宮妃嬪,都已得到通知,齊集宁壽宮請安待命。慈禧太后自顧這一身裝束,實在有些羞于見人,但既為一宮之主,出奔之前,無論如何,不能沒有一句話交代。一個人靜下心來,細想片刻,覺得由于自己這一身裝束,反倒易于措詞,于是恢复了平時的沉著,緩步出室。只是一直穿慣了“花盆底”,驟易漢人的平底鞋,就使不出那一种一步三擺,搖曳生姿的樣子。
  “洋人進京了!”慈禧太后說得很慢,聲音也不高,“我跟皇上不能不走,為的是李鴻章議和,容易跟洋人講條件。你們大家暫時不必跟我一起走!我沒有為難各國公使,各國公使也一定不准他們進宮騷扰。你們別怕,耐心守個几天,我跟皇上到了地頭,看情形再降旨。”
  話到此處,已有嚶嚶啜泣之聲。慈禧太后亦覺得此情難堪,拿衣袖拭一拭眼淚,少不得還要說几句安慰大家,并借以表白的話。
  “其實我亦舍不得你們,不過事由儿逼著,也教沒法子。你們看我這一身衣服!一路上會吃怎樣的苦,誰也不知道,倒不如在宮里!”慈禧太后靈机一動,撒個謊說:“我已經交代榮祿了!他會跟各國公使辦交涉,一定會好好儿保護你們,各自回去吧!”
  宮中的妃嬪,除了井中的珍妃以外,誰也不敢跟慈禧太后爭辯,而且看這樣子,跟著兩宮一起逃難,也還是吉凶莫保。然則一動不如一靜,且听天由命好了。
  這樣一想,就更沒有人提出愿意扈從的要求,由年齡行輩最長的文宗祺貴妃修佳氏,說一聲:“皇太后、皇上一路福星,早日回鑾!”然后在蹈和門前排班,等著跪送兩宮啟蹕。
  在慈禧太后,到此地步當然什么儀注都顧不得了!出蹈和門急步往西而去,后面跟著皇帝、皇后、大阿哥,還有個慈禧太后的“清客”,籍隸云南,善書能畫的繆素筠,此外就是一大群太監、宮女了。
  到得西華門前,只見三個漢裝婦女跪著接駕,走近了方始看出,是瑾妃与慶王的兩個女儿三格格、四格格。瑾妃不等慈禧太后開口,先就說道:“奴才跟了去伺候老佛爺。”
  “好吧!你跟著。”慈禧太后又問慶王兩女:“你們姐儿倆,怎么也在這儿?”
  “奴才的阿瑪,叫奴才兩個來伺候老佛爺!”
  雖在這倉皇辭廟之際,慈禧太后仍然神智清明,了解慶王此舉,所以明心,表示決不會勾結洋人,出賣太后,遣此兩女陪侍,實有留為人質之意,因而欣然答應說:“好!好!
  你們也跟我走。”并又問了一句:“你阿瑪呢?”
  “在外面候駕。”三格格指著西華門外說。
  西華門外候駕扈從的,不止慶王,有肅親王善耆,庄親王載勳、載漪、載瀾兄弟,鎮國公載澤,貝子溥倫,軍机大臣剛毅、趙舒翹,以及內務府大臣兼步軍統領衙門右翼總兵英年等等。
  草草行過了禮,慈禧太后說道:“都起來說話。”
  “是!”慶王答應著。首先站了起來。
  “就這几輛車?”
  慶王不答,載漪亦不作聲,其余王公自然更不會開口,于是剛毅站出來說:“皇太后、皇上坐英年、載瀾的車好了。”慈禧太后點點頭,簡單明了地說:“溥倫陪著皇上坐一輛,大阿哥在我車上跨轅儿!”
  “是!”大阿哥大聲答應,歪著脖子,撅起厚厚的嘴唇又說:“老佛爺,是先上那儿啊!”
  “不許這么大聲說話!回頭赶車是車把式的事,不許你插手!”慈禧太后又說:“大家上了車,都把車帘子放下來,別讓人瞧見。”
  說完,攜著慶王兩女上車,李蓮英便走向慶王面前,低聲說道:“老佛爺的意思,從德胜門出城。王爺,你看這么走,可妥當?”
  “也只有出德胜門這一條路。北平城都是日本兵,我派人先去打交道。”慶王想了一下說:“不如老佛爺先上西苑歇一歇,等辦好了交涉,再來請駕。”
  “是的。就這么說了。”
  于是慈禧太后的車子,先到西苑,傳膳未畢,慶王來報,德胜門可以走了!慈禧太后丟下金鑲的象牙筷,起身就走,坐上車子直奔德胜門,輪子在難民叢中一寸一寸地移動,几乎費了個把鐘頭,才能穿越城門。
  到這時候,慈禧太后才拉開車帘,回頭望了一下,但見城頭上已樹起白旗了。

           ※        ※         ※

  兩宮出亡,聯軍入城,首先死的是大學士徐桐。
  徐桐從東交民巷逃出來以后,就借住已故大學士寶鋆的園子里,听得城上已樹了降幡,便命老仆在大廳正梁上結了兩個圈套,然后喚來兩個儿子,行三的徐承煜与最鍾愛的幼子徐承熊。
  “我是首輔,國家遭難,理當殉節。”他對徐承熊說:“你三哥位至卿貳,當然亦知道何以自處。”說到這里向繩圈看了一眼:“我死以后,你可以歸隱易州墳庄,課子孫耕讀傳家,世世不可做官。”
  “爹……。”徐承熊含著兩泡眼淚跪了下來,哽咽著有言難訴了。
  “老么!你快走。”徐承煜說:“你這樣會誤了爹的一生大節!”
  “說得不錯!”徐桐閉上眼睛強忍著眼淚說:“你快走,莫作儿女之態!”
  “快走,快走!”徐承煜推著幼弟与老仆說:“等鬼子一來,你們就走不脫了。”
  “那么,”徐承熊含淚問道:“三哥你呢?”
  “我,”徐承煜答說:“身為卿貳,當然盡國。走,走,你們快走!不要誤了爹与我的大事。”
  老仆知道,處此時際,最難割舍的,便是天倫骨肉之情。徐承熊在這里,徐桐与徐承煜或許就死不了,失節事大,非同小可,所以拉著徐承熊就走。
  于是徐承煜將老父扶上踏腳的骨牌凳,徐桐踮起腳,眼淚汪汪地將皤然白首,伸入繩套,眼睛卻還望著右邊,是期待著父子同時畢命。
  “爹,你放心,儿子一定陪著你老人家到泉下。”
  听得這句話,徐桐將眼睛閉上,雙手本扳著繩套的,此時也放下了。徐承煜更不怠慢,將他的墊腳凳一抽,只見徐桐的身子往下一沉,接著悠悠晃晃地在空中搖蕩著。
  徐承煜助成了老父的“大節”,悄悄向窗外看了一下,老仆大概是怕徐承熊見了傷心,將他拉得不知去向了。此時不走,更待何時?徐承煜脫去二品服色的袍褂,就是一身短裝,悄然离家,准備赶上兩宮扈駕,“孝子”做不成,做個“忠臣”再說。
  誰知一出胡同口就遇見日本兵,前面是個漢裝的向導,認識徐承煜,遠遠就叫:“徐大人,徐大人!”
  徐承煜不答,低頭疾走,這一下反惹得日本兵起了疑心,赶上來一把將他抓住。徐承煜雙腿一軟,跪了下來。
  及至向導赶到,日本兵問明他就是徐桐之子,兩次監斬冤死大臣的徐承煜,就不肯放他走了。押著到了他們的臨時指導部——順天府衙門,將他与啟秀關在一起。
  “你怎么也在這里?”徐承煜問。
  “唉!”啟秀不胜慚悔地說:“一念猶豫,失去了殉國的机會。”
  徐承煜跟他平素就不大投机,此時也說不到一起,只默默地坐在一旁,自己打脫身的主意。
  “老師呢?”啟秀說。
  “殉國了!”徐承煜說:“我本來也要陪伴他老人家到泉台的,無奈老人家說,忠孝不能兩全,遺命要我扈從兩宮,相机規复神京。如今,唉,看來老人家的愿望成虛了。”
  “喔,老師殉國了。”啟秀肅然起敬地說:“是怎么自裁的?”
  “是投繯。”
  “可敬,可敬!”啟秀越發痛心:“唉!我真是愧對師門。”
  “如今設法補過,也還未晚。你一片心,我知道,只恨我失去自由,如能脫身北行,重見君上,我一定將你求死不得、被俘不屈的皎然志節,面奏兩宮。”
  啟秀听他這番話,頗感意外,彼此在平時并不投緣,何以此刻有此一番好意?
  細想一想明白了,便即低聲問道:“你有何脫身之計?若有可以為助之處,不吝效勞。”
  徐承煜是希望啟秀掩護,助他脫困。啟秀一諾無辭,正在密密計議之際,不想隔牆有耳,日本軍早布置了監視的人在那里,立刻將啟秀与徐承煜隔离監禁,同時派了人來開導,千万不必作潛逃之計,否則格殺勿論。
  到此地步,徐承煜只得耐心枯守。到得第二天,他家老仆徐升得信赶來探問,一見面流淚不止,反而是徐承煜安慰他:“別哭,別哭!國破家亡,劫數難逃。四爺呢?”
  “四爺”是指徐承熊,“另外派人送到易州去了。”徐升拭拭眼淚答說:“四爺本不肯走的,我說老太太在易州不放心,得赶去報個信,四爺才匆匆忙忙出的城。”
  原來徐家的婦孺眷口,早就送到易州墳庄上避難,徐承煜听說幼弟去報信,便問:“怎么報法?”
  “老太爺殉了難……。”徐升遲疑著未再說下去。
  “還有,”徐承煜指著自己的鼻子說:“我呢?”
  徐升知道他的意思,若說本已許了老父,一起殉國,那知道竟爾棄父偷生!這話就是在家人面前,說出來也是令人無地自容的事。所以徐承煜特感關切。事實上徐承熊發現他三哥悄然遁去以后,本就問過徐升,見了老母如何說法?徐升的答复是,有什么,說什么。而此時為了安慰徐承煜,卻不能不說假話。
  “我想,四爺大概會告訴老太太,說三爺不知去向。”
  “我本來要跟了老爺子去的,不想剛剛伺候了老爺子升天,日本兵就闖進來了!那時我大聲叫你,你們到那里去了?”
  “我跟四爺都沒有听見。”徐升答說:“那時候,我在后院,勸四爺別傷心。”
  “怪不得你們听不見。”徐承煜說:“事已如此,也不必去說它了。老爺子盛殮了沒有?”
  “也不知道那里去找棺木?只好在后院掘一個坑,先埋了再說。”徐升歎口气,又掉眼淚:“當朝一品,死了連口棺木都沒有。”
  徐承煜不作聲,咬著指甲想了半天,突然向看守的日本兵大聲說道:“我要見你們長官!”
  日本兵听不懂他的話,找來一名翻譯,方知徐承煜的請求是什么,當即允許,就派那名翻譯代為去通報。
  不一會,來了一名通漢語的日本少尉,名叫柴田,向徐承煜說:“你有什么話,跟我說。”
  “我的父親死了,我得回去辦喪事。你們日本人也是講忠孝的,不能不放我出去吧?”
  “你父親叫徐桐是不是?”
  “是的。”
  “徐桐頂相信義和團是不是!”
  “不是,不是!”徐承煜說:“我父親并不管事,他雖是大學士,是假宰相。這話跟你也說不清楚,反正他上吊死了,總是真的。請你跟你們長官去說,我暫時請假,辦完喪事,我還回來。”
  那少尉答應將他的請求上轉,結果出人意料,“請假”治喪不准,但徐桐的后事,卻由日軍派人代為料理,起出浮埋的尸首,重新棺殮。當然,那不會是沙枋、楠木之類的好棺木,几塊薄松板一釘,象口棺木而已。
  不管怎樣,徐桐是未蓋棺即可論定的。而有些人卻真要到此關頭,才能令人刮目相看的,其中最令人震動的是寶廷的后人。
  寶廷是當年響噹噹的“翰林四諫”之一,為了福建鄉試事畢,回京复命途中,娶了富春江上的船妓“桐岩嫂”為妾,自劾落職,從此不仕,筑室西山,尋詩覓醉,逍遙以死。
  在他死前兩年,長子壽富,已經點了翰林,壽富字伯茀,家學淵源,在旗人中是個讀書人。最難得的是,壽富雖為宗室,卻通新學,与他的胞弟壽蕃,在徐桐之流的心目中,都是“大逆不道”的“妖人”。
  壽富、壽蕃以兄弟而為聯襟,都是聯元的女婿。聯元本來是講道學的守舊派,只為受了壽富的影響,成了新派,因而被禍。死后,一家人都投奔女婿家。壽富自覺岳父的一條命是送在他手里的,所以聯軍未破京以前,死志已萌。
  到得兩宮出奔,京中大小人家,不知懸起了多少白旗。壽富与胞弟相約,決意殉國,死前從容整理了遺稿,然后上吊。壽富是一個大胖子,行動不便,壽蕃就象徐承煜侍奉老父懸梁那樣,扶他上了踏腳凳,親眼看他投環以后,跟著也上了吊。壽富還留下一封給同官的遺書,請他們有机會奏明行在,說他“雖講西學,并未降敵”。
  深惡西學的崇綺,雖然也沒有降敵,但跟著榮祿,由良鄉遠走保定。他的妻子出身于滿洲八大貴族之一的派爾佳氏,性情极其剛烈。听說聯軍進了京,深恐受辱,命家人在后院掘了兩個极深的坑,然后集合家人,分別男女,入坑生瘞。她的儿子散秩大臣葆初,孫子員外廉定,筆帖式廉客、廉密,監生廉宏,居然都听她的話,勇于一躍,甘死不辭,全家十三口,除了留下一個曾孫以外,闔門殉難。消息傳到保定,崇綺那里還有生趣?大哭了一晝夜,在蓮池書院用一根繩子,結果了自己的一條老命。
  此外舉家投水、自焚、服毒,甚至如明思宗那樣先手刃了骨肉,然后自殺的,亦還有好几家。只是漢人殉難的不多,四品以上的大員,只有一個國子監祭酒,名重一時的山東福山王懿榮。國子監祭酒,亦是滿漢兩缺,滿缺的祭酒叫熙元,他是裕祿的儿子,平時不以老父開門揖盜為然,而此時亦終不負老父,与王懿榮一樣,服毒殉節,不愧為士林表率。
  盡管國門已破,京城鼎沸,而近畿各地,特別是西北方面,大多還不知道大清朝已遭遇了類似崇禎十七年三月十九的大難。
  有個曾紀澤的女婿,名叫吳永,字漁川,舉人出身,以直隸試用知縣,辦理洋務,頗得張蔭桓的賞識,加以有世交李鴻章的照應,得以調補怀來知縣。這個地方是出居庸關的第一站,地當京綏孔道,沖要繁雜,光是驛馬就三百多匹,所以雖是一等大縣,卻是很不容易應付的一個缺分。
  吳永為人干練,而且年富力強,倒也不以為苦,但從義和團開始鬧事以來,這半年多的工夫,几乎沒有一天沒有麻煩,使得吳永心力交瘁,日夜不安。自從天津失守,潰軍不時竄到,處境越發艱難,義和團亦有戒心,將東、南兩面的城門,用石塊沙包,填塞封閉,只留西門出入,日夜派人看守盤查,往來公文,用個籮筐從城頭上吊起吊下,而且先要經義和團檢查過,認為無礙,方始收發。
  這天是七月二十三,黃昏時分,天色陰晦,益覺沉悶,吳永心里在盤算,唯有到那里去弄點酒來,暫圖一醉,才是破愁之計。
  就在這時候,義和團派人送來一通“緊急公文”。接到手里一看,只是捏皺了的粗紙一團,吳永心想:這叫什么緊急公文?姑且將紙抹平了看上面寫些什么?
  一看不由得大惊,入眼就是“皇太后”三字,急忙再看下去,橫單上寫的是“皇上、慶王、禮王、端王、肅王、那王、瀾公爺、澤公爺、定公爺、濂貝子、倫貝子、振大爺、軍机大臣剛中堂、趙大人、英大人。”在“皇太后、皇上”字樣之下,注著“滿漢全席一桌”,以下各人是“各一品鍋”。此外又有“神机營、虎神營,隨行官員軍兵,不知多少,應多備食物糧草。”下注:“光緒二十六年七月二十二日”,上蓋延慶州的大印。吳永看字跡,确是延慶州知州秦良奎的親筆。
  接著,又有驛站來的消息,慈禧太后及皇帝,這天住在岔道。這是延慶州所屬的一個驛站,往西二十五里,即是怀來縣所屬的榆林堡,再過來二十五里,就是縣城了。
  吳永大為焦急,只有赶緊請了所有的幕友与官親來商議,“荒僻山城,市面坏到如此,怎么來辦這個皇差?”他說:“兩宮明天一早從岔道啟蹕,當然是在榆林堡打尖,非連夜預備不可。”
  大家面面相覷,半天作不得聲,最后是刑名師爺開了口:“以我看,不如置之不理。既無上官命令,而且是在這樣兵荒馬亂的時候,辦不了皇差,勢所必然。”他略停一下:“不接手還好,一接了手,供應不能如意,反會遭受嚴譴。豈非自取之咎?”
  這种話不說還好,說了徒亂人意,吳永躊躇再四,總覺得事到臨頭,假作不知,不僅失卻君臣之義,就算陌路之人遭難,亦應援手。至于一切供應,能否滿上頭的意?此時不必顧慮,只要盡力而為,問心無愧,想來兩宮看一路上蕭條殘破的景象,亦會諒解。
  主意一定,立即發號施令,首先是派人通知榆林堡驛站,兩宮明天中午在那里打尖,盡量預備食物,其次是悉索敝賦地搜尋庫房与廚房,將比較珍貴的食料,如海參、魚翅之類,全數集中,分出一半,派小廚房的廚子攜帶,連夜赶到榆林堡,幫同料理御膳。同時發出知單,請本縣的士紳齊集縣衙門議事。
  這時已經起更了,秉燭聚議,听說大駕將臨,所有的士紳,相顧錯愕,不發一言。因為辦皇差是一件极騷扰的事,有錢出錢,有力出力,那家的房子好,要騰出來,那家有古董字畫,要借來擺設,都是言出必行,從不許駁回的。但如今時世不同,何能与承平時期相比?所以這保持沉默,便意味著是不滿,是戒備,如果縣官提出過分的要求,立刻就會遭遇反抗。
  見此光景,吳永赶緊用慰撫的語气說:“大家不必擔心!兩宮無非路過,住一晚就走的。至于隨扈的官兵,亦容易應付。為了應變,家家都有存糧,分出一半來,烙點餅、蒸點饃、煮點稀飯,多多益善。能夠再預備點鹽菜什么的,那就更好了。至于价款多少,將來由縣里照付,決不會連累到百姓。”
  听這一說,滿座如釋重負,首席一位耆紳代表大家答說:
  “這樣子辦差,是做得到的,一定遵命。”
  話剛說到這里,听差來報,義和團大師兄,帶了十几個人,要見縣官。吳永便告個便,出二堂,經暖閣,到大堂去接見。
  “听說縣官半夜要出城?”義和團大師兄問。
  “是的。”吳永答說:“皇太后、皇上明天上午會到榆林堡,我要赶了去接駕。”
  “他們是從京城里逃走的,那里還配稱太后、皇上。”
  “皇上巡狩全國,那里都可去,怎么說是逃走?”
  “不是逃走,為什么舒舒服服的皇宮內院不住,要到這里來?”
  吳永心想,這簡直是存心來抬杠!義和團無可理喻,而且也沒工夫跟他們講道理,同時也很厭惡,所以話就不好听了。
  “太后、皇上不能舒舒服服住在皇宮內院,是因為義和團吹牛,說能滅洋人,結果連京城都守不住!只好逃走。”話還未畢,大師兄大喝:“住口!完全是二毛子口气!”他又暴喝一聲:“宰了!”
  吳永是有准備的,回身急走,吩咐分班輪守的馬勇:“他們敢闖入二堂,就開槍,不必有任何顧忌!”
  那些馬勇原是恨极了義和團的,一聞此令,先就朝天開了一排槍,大師兄的气焰頓挫,帶著手下,鼠竄而去。
  二堂中的士紳,無端受了一場虛惊,都為吳永擔心,有人問道:“拳民頑劣,不可理喻,老父台恐怕不能出城!怎么辦?”
  “不要緊!”吳永答說:“我是地方官,守土有責,現在奉旨迎駕,非出城不可。義和團平時動輒自稱義民,如今御蹕將到,而不讓我出城,那不就要反了?治反賊,有國法在,我怕什么?”
  于是,等士紳辭出,吳永又召集僚屬与帶領馬勇的張隊目,商議大駕到時,如何維持地方的治安。張隊目人頗精干,當即表示,他的弟兄雖只二十名,但馬上單手開槍,亦能十發九中,保護縣官,他敢負全責。
  “好!你明天帶八個人跟我一起出西門,有人敢阻擋,馬上開槍,格殺不論。”
  “堂翁,”是縣丞插話;州縣都是正印官,用“正堂”的頭銜,所以稱他為“堂翁”。他說:“有件事恐怕不妥。大駕自東而來,當然一直進東門,而如今只有西門通行,不能讓鑾輿繞道吧?”
  “當然,當然!”吳永想了一下說:“這件事就拜托老兄了,明天一早就派人把東門打通,堵塞城門的泥土石塊,正好用來舖路。還有十二名馬勇,我留給老兄。不過,對義和團還是以嚇住他們,不敢輕舉妄動為宜。”
  “我知道。扈駕的大兵馬上就到了,諒他們也不敢出頭阻撓。”
  正談到這里,只見門外人影,面目看不清楚,而触目惊心的是胸前一大片紅,一望而知是血色。喚進來一看,竟是遣到榆林堡的廚子。
  “筵席材料是雇了兩頭驢,馱了去的。出西門往東繞道去,走不得兩三里路,來了一群丘八大爺,攔住了要爐子。我說:‘這是馱了東西,預備去伺候太后、皇上的。’有個為頭的就罵:‘什么太后、皇上。’拿刀就砍!”廚子指著裹了傷的右臂說,“我這里挨了一刀。連東西帶驢子都給搶跑了。”
  吳永与僚屬面面相覷,無以為計。最后只有決定,早早赶到榆林堡,看情形就地設法。

           ※        ※         ※

  第二天拂曉出城,義和團已知縣官蓄意不善,乖乖地放他出城。一路上紅巾狼藉,可以想象得到,義和團也怕官兵一到,便有大禍,所以拋卻紅巾,逃命去了。
  十點鐘到了榆林堡,策馬進鎮,一條長街,竟成死市,除了覓食的野狗以外,不見人煙。吳永心里著慌,急急赶到驛站,平時老遠就可以听到櫪馬長嘶,此刻寂靜無聲,喊了好半天,才出來一個人,是吳永的老仆,特地派到驛站,以便招呼往來貴人的董福。
  “董福,”吳永第一句話就是:“你有預備沒有?”
  董福苦笑著答說:“榆林堡空了!稍微象樣一點的東西,都逃不過亂兵的眼,驛馬剩了五匹,都是老得走不動路的。昨天接到老爺的通知,急得不得了,看來看去,只有三處騾馬店,房子比較整齊,也還有人,我跟他們商量,借他們的地方讓太后、皇上歇腳,總算稍微布置了一下。至于吃食,商量了好半天才說定,每家煮一大鍋綠豆小米粥,那知道一煮好就亂兵上門,吃得光光。還剩下一鍋,是我再三央求,說是不能讓太后、皇上連碗薄粥都吃不上。亂兵算是大發慈悲,留了下來。”
  听得這話,吳永心里很難過,但這時候不容他發感慨,只一疊連聲地說:“還好,還好!這一鍋粥無論如何要拚命保住。”
  于是吳永由董福陪著,到了存有一鍋綠豆小米粥的那家騾馬店,進內巡視了一轉,正屋是兩明一暗的瓦房,中間放一張雜木方桌,兩旁兩把椅子,正中壁上懸一幅米拓的“壽”字中堂。細看四周,也還干淨,可以將就得過。便即帶著馬勇,親自坐在大門口把守,散兵游勇望望然而去之,一鍋粥終于保住了。
  不久,來了兩騎馬,后面一騎是肅王善耆,吳永在京里跟他很熟,急忙起身請安,肅王略無客套,直截了當地關照:“皇太后坐的是延慶州的轎子。后面四乘馱轎,是貫市李家鏢店孝敬的,皇上跟倫貝子坐一乘,其次是皇后,再次是大阿哥,最后一乘是李總管。接駕報名之后,等轎子及第一乘馱轎進門,就可以站起來了。”
  吳永諾諾連聲,緊記在心。不久,只見十几匹馬前導,一路走,一路傳呼:“駕到,駕到!”
  這樣又過了好一會,才看到一乘藍呢轎子,由四名轎伕抬著,緩緩行來,將到店門,吳永跪下高唱:“怀來縣知縣臣吳永,跪接皇太后圣駕。”
  轎中毫無聲息,一直抬進店門,接著是第一乘馱轎,皇帝与貝子溥倫,垂頭喪气地相向而坐。吳永又唱名接駕,起身以后,仍舊坐在店門口,只見七八輛騾車陸續而來,一起都進了騾馬店。此外還有扈從的王公大臣,侍衛護軍,及馬玉昆部下的官兵,亂糟糟地各找地方,或坐或立,一個個愁容滿面,憔悴不堪。
  就這時,里面出來一名太監,挺著個大肚子,爆出一雙金魚眼睛,扯開劈毛竹的聲音大叫:“誰是怀來知縣啊?”
  吳永已猜想到,此人就是二總管崔玉貴,便即答道:“我是!”
  “走!上邊叫起,”崔玉貴一把抓住吳永的手腕,厲聲說道:“跟我走!”
  見此來勢洶洶的模樣,吳永心里不免嘀咕,陪笑問道:
  “請問,皇太后是不是有什么責備?”
  “這那知道?碰你的造化!”
  帶到正屋門,崔玉貴先掀帘入內面報,然后方讓吳永進屋。只見布衣漢髻的慈禧太后,坐在右面椅子上,吳永照引見的例子,先跪著報了履歷,方始取下大帽子,“冬冬”地碰響頭。
  “吳永,”慈禧太后問道:“你是旗人還是漢人?”
  “漢人。”
  “那一省?”
  “浙江。”
  “喔,”慈禧太后又問,“你的名字是那個永字?”
  “是,”吳永順口答道:“長樂永康的永。”
  “哦!是水字加一點?”
  “是!”
  “你到任三年了?”
  “前后三年。”
  “縣城离這里多遠?”
  “二十五里。”
  “一切供應,有預備沒有?”
  “已敬謹預備。”吳永答說,“不過昨天晚上,方始得到信息,預備得不周全,不胜惶恐之至。”
  “好!有預備就得了。”慈禧太后一直矜持隱忍著的凄涼委屈,由于從吳永答奏中感到的溫暖,眼淚如冰解凍,再也忍不住了,突然放聲大哭,且哭且訴:“我跟皇帝連日走了几百里地,竟看不見一個百姓,官吏更不知道躲到那里去了?昨天到了延慶州,才有人招呼,如今在你怀來縣,你還衣冠接駕,可稱我的忠臣。我真沒有料到,大局會坏到這么一個地步!現在看你還不失地方官的禮數,莫非本朝江山還能保得住。”
  說罷,哭聲愈高,滿屋中的太監,無不垂淚,里屋亦有欷歔、欷歔的聲響,料想后妃宮眷亦在傷心。見此光景,吳永鼻子一酸,喉頭哽噎,雖未哭出聲來,但也說不出話來。
  慈禧太后收一收淚,又訴苦況,“一連几天,又冷又餓。路上口渴,讓太監打水,井倒是有,沒有吊桶,太監又說,沒有一口井里,不是有人頭浮在那里,嚇得渾身哆嗦。實在渴不過,采了几枝秫稈,跟皇帝嚼一嚼,稍微有點漿汁,總是聊胜于無。昨天晚上,我跟皇帝只有一條板凳,娘儿倆背貼背坐了一夜,五更天冷得受不了,也只好忍著。皇帝也很辛苦,兩天沒有吃東西,這里備得有飯沒有?”
  听這一說,吳永才知道延慶州知州秦奎良,帶著大印躲開了。除了一乘轎子,不曾供應食物,橫單上什么“滿漢全席”、“一品鍋”,不過慷他人之慨而已。
  這樣想著,覺得雖是一鍋豆粥,亦無所愧作,便即答說:“本來敬謹預備了一席筵席,那知為潰勇搶光了,另外煮了綠豆小米粥,預備隨從打尖的,亦搶吃了兩鍋。如今還剩一鍋,恐怕過于粗糲,不敢進呈。”
  “有小米粥?”慈禧太后竟是惊喜的聲音:“很好,很好!快送進來。患難之中,有這個就很好了,那里還計較好坏?”
  “是!”
  這時慈禧太后才想起來,“你應該給皇帝磕頭!”她轉臉吩咐:“蓮英,你給吳永引見。”
  皇帝就站在桌子左面的椅子背后,不過照規矩見皇帝,必得有人“帶班”,李蓮英便權充“御前大臣”,向皇帝宣報:
  “怀來縣知縣吳永進見。”
  吳永便轉過半個身子,磕下頭去,皇帝毫無表情。吳永磕完抬頭,才略略細看皇帝,只見發長逾寸,滿臉垢膩,身上穿一件又寬又大的玄色舊湖縐棉袍。那模樣令人想起破落戶中抽大煙的敗家子。
  “吳永!”慈禧太后代皇帝吩咐一句:“你下去吧!”
  下去第一件事就是將一鍋小米粥抬進來,另外有几只粗碗,可是沒有筷子。幸好吳永穿的是行裝,荷包中照例帶著一副牙筷,另外還有一把解手刀,擦拭干淨了,進奉慈禧太后使用,此外就只好秫秸梗子代替了。
  門帘放下不久,便听得里面唏哩呼嚕吃粥的聲音,很響,也很難听,驟听仿佛象狗在喝水。
  恭候在門外的吳永,感慨万千,心里有种說不出的悲傷。可是,掀帘出來的李蓮英,臉色恰好相反,帶著笑容翹一翹大拇指,先作個贊賞的手勢,然后才開口說話。
  “你很好!老佛爺很高興。”他說:“用心伺候,一定有你的好處。”
  這在吳永當然是安慰,隨即答說:“一切要請李總管照應。”
  “當然,當然!”李蓮英又用商量的語气說:“老佛爺很想吃雞子儿,你能不能想法子?”
  這出了一個難題,吳永只能硬著頭皮說:“我去想法子!”
  等李蓮英一轉身,吳永立即懊悔,不該輕率答應,一堡皆空,那里去覓雞蛋?說了實話,可蒙諒解,如今辦不到倒不好交差了。
  一路想,一路走,抱著姑且碰一碰的心思,走到街上。有家小店,里面空空如也,但懸著干辣椒、蒜頭之類,似乎是家雜貨店,便走了進去,在柜台上隨手拉開一個抽屜看一看。
  一看之下,吳永簡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抽屜里好好擺著五枚雞蛋。吳永喜不可言,取下頭上的帽子,將這五枚雞蛋放在里面,小心翼翼的捧回騾馬店。
  可是從人四散,而原來看店的人,又因御駕駐蹕,嚇得溜之大吉,這五個生雞蛋,如何煮熟了進呈,便大費周章了。
  迫不得已,只好自己動手。幸而荷包里帶著一包原名“洋火”,因為義和團忌“洋”字而改稱為“取燈儿”的火柴。火种有著,生火不難,找到冷灶破釜,用碎紙木片燒開一小鍋水,煮熟五個“臥果儿”,盛在一只有缺口的粗瓷碗中,加上一撮鹽,小心翼翼地捧了進去,交給太監轉呈。
  不多一會,李蓮英又出來了,“吳大老爺,”他說:“你進的五個雞子儿,老佛爺很受用,吃了三個,還有兩個賞了給万歲爺,別的人,誰也沾不上邊儿。這是好消息。不過,老佛爺想抽水煙,你能不能找几根紙煤儿來?”
  這又是一個意外的難題,吳永一面答應,一面思索。想起義和團焚表叩天,看紙灰升降定人生死所用的黃表紙,正就是制紙煤的材料,又記起不遠一家人家,門口“義和神團”、“扶清滅洋”等字樣的殘跡猶在,必是一處拳壇,其中或者可以找到黃表紙。
  找到那里,果不其然,地上有張踐踏過的黃表紙,髒而不破,勉強可用,吳永將它裁成兩寸寬的紙條,很用心地搓卷成紙煤。一共磋成八根,完好可用的卻只得一半,但已足可交差。
  呈進紙煤不久,但見門帘一掀,慈禧太后由李蓮英陪侍,捧著水煙袋緩步而出,站定了一面自己吹著紙煤吸水煙,一面左右顧視,意態已近乎悠閒了。
  一眼發覺躲在廂房中待命的吳永,慈禧太后立即用紙煤儿招一招,喊道:“吳永!”
  “臣在!”吳永答應著,閃了出來,顧不得院子里的泥泞,跪了下來候旨。
  “這次出行太匆促了,什么衣服都沒有帶。這里已是關外了,天很冷,你能不能想法子預備一點御寒的衣服?”吳永想了一下答說:“臣妻已故,鏡奩衣箱,都存在京里。署中并無女眷,不過臣母有遺下來的几套穿衣,恐怕粗陋不足用。”
  “能夠保暖就可以了。不過皇帝的穿衣亦很單薄,還有格格們都只得身上一套衣服。你能多預備一點更好。”
  “是!臣回臣的衙門里,立刻檢點進呈。”
  “好!你可以先回去料理,我跟皇帝也快要動身了。”慈禧太后又說:“我坐延慶州的轎子到這里,轎夫很累了,這里能不能換夫子?”
  “臣已經有預備了。”
  “延慶州的轎夫很好。這里換的人,不知道能不能象延慶州的轎夫那樣?”
  “都是官夫,向來伺候往來差使慣了的,應該都差不多。”
  “人家伺候大官儿,不知道多少?”李蓮英在一旁插嘴:
  “豈有連轎子都抬不好的道理!”
  于是吳永在泥泞中跪安退下,接著便有懿旨,傳呼起鑾。這一次慈禧太后坐的是吳永的轎子,延慶州的轎子歸皇帝乘坐。吳永在門外報名跪送之后,隨即由間道策馬回城,東門已經洞開,義和團則殊無蹤影,一問才知道,此輩已經得到消息,扈從的官兵不少,怕遭毒手都逃走了。
  行宮預備在西門,本是招待過往達官的一處行台,房舍本就寬整敞亮,只要洒掃清洁,加上舖陳,便覺粲然可觀。這件事,吳永托了他的至親在辦,十分用心,里里外外,不但張燈結彩,而且貼上許多梅紅箋紙的門聯,雖都是堯天舜日之類的老套,但紙新墨濃,顯得很有精神,吳永頗為欣慰。
  不過有個景象很不妥當,城中因為畏懼亂兵,家家雙扉緊閉,街如死市,气象蕭索,便即多派差役,找著地保,逐家通知:“居民一律啟戶,門外擺設香案,有燈彩的懸燈彩,否則亦當用紅紙張貼。大駕到時,不必回避,盡可在門外跪著看,不過不准喧嘩亂動。”
  剛辦了這件事,打前站的太監已到,陪著看了行宮,滿意之余,不覺感慨:“今天總算到了地頭了!”

           ※        ※         ※

  除了御膳以外,還得供應扈從的王公大臣、大小官員、隨駕士兵的伙食。王公大臣的“一品鍋”,畢竟有限,大小官員、太監、士兵的人數不少,只有以大鍋菜相餉。怀來縣向來沒有豬肉舖,由縣衙門里的廚子親自動手,宰了三頭豬,留下上肉供御膳,豬蹄作一品鍋,其余的皮肉髒腑,加上蔬菜,爛煮成几大鍋雜膾,不問身分,每人一杓菜,一碗粥,另外兩個黑面饃。但供應不能遍及,難免騷扰,如說為了覓食,還情有可原,而事實上不止于此。因此,吳永除辦大差以外,還得接受百姓的呈訴,真有焦頭爛額之感。
  到得下午五點鐘,天猶未黑,而傳膳已過,慈禧太后再次召見吳永,她穿的是吳老太太所遺的一件呢夾襖,皇帝穿的是吳永的藍湖縐夾袍与玄色宁綢馬褂,威儀稍整,与榆林堡所見的模樣大不相同了。
  “很難為你!差使辦得這樣子,真不容易了。”慈禧太后說道:“我跟皇帝只住一兩天,不至于過分累你們。你差使上如有什么為難的地方,盡管跟我說。”
  這一下,吳永自然想起士兵的騷扰,當即据實陳奏。慈禧太后一听便皺眉了。
  “這些人實在可恨!我在路上已吩咐馬玉昆嚴辦,一次正法了一百多人,梟首居庸關,那知道還是不能禁止。如今我只有特許你,遇有士兵搶掠,不問是誰的隊伍,准你拿住了就地正法!”
  等吳永領旨退出,慈禧太后隨即召見軍机,依舊是慶王領班,連剛毅、趙舒翹,一共三個人,行完了禮,靜靜待命。
  慈禧太后經過這半天的休息,精神大好,思路亦依舊十分敏銳,在千頭万緒中,把握住最急要的几件事,首先是何去何從,得定規下來。
  剛毅仍然是勇于任事的態度,不等慶王開口,便即回奏:
  “自然是駐蹕太原,可進可退。”
  “怎么走法?”
  “經張家口,過大同,進雁門關往南走。”
  “太原离京城不遠,洋人會不會得寸進尺,追了過來?”
  “不要緊!”剛毅答說,“洋人如果想到山西,得南下石家庄,越過太行山,穿井陘才到得了,那不是件容易的事。只要責成毓賢、董福祥守住娘子關,保圣駕万無一失。”
  “如果從咱們來的路上攆了來呢?”
  “這……,”剛毅想了一下說,“馬玉昆的隊伍不少,讓他抽几營守居庸關、南口好了。”
  慈禧太后點點頭:“好!咱們一件一件辦,馬上寫旨,讓毓賢、董福祥守井陘,山西藩司李廷簫赶緊來迎接。馬玉昆守居庸關,不但要攔住洋人,散兵游勇亦不准放出來!”
  于是趙舒翹先退出去,找個地方坐下來擬旨,慶王与剛毅留在御前繼續談第二件大事。
  “留京辦事得要有人。”慈禧太后直截了當地說:“榮祿是一定要的。此外,你們看,再派誰?”
  “留京辦事大臣,一要資望相當,二要肯盡心辦事。崇綺、徐桐都沒有出來,奴才保荐這兩人,隨同榮祿一起辦事。”
  “留京辦事,要跟洋人打交道,這兩個人肯嗎?”
  “跟洋人打交道是榮祿的事,讓崇綺、徐桐在一起,遇事据理力爭,就不會太吃虧。”
  這不就成了掣榮祿的肘了嗎?慈禧太后心里不以為然,但一時想不起還有什么人合适,只好同意。
  “還有件要緊的事,跟來的官兵不少,陸續還有人會赶到行在來,糧餉一項,要赶緊籌划。”
  “是!”剛毅答說:“奴才請旨,降旨各省,將明年的京餉,一律提前報解太原。”
  “一律報解太原?”慈禧太后問道:“咱們就不回京了嗎?”
  一句話問得剛毅瞠然不知所對。心想自己是錯了,如果各省京餉一律報解太原,不但會招致嚴重的誤會,以為朝廷連京城都不顧了,而且壇廟祭享,八旗糧餉,以及在京大小衙門的開支,皆無著落,更是一大窒礙。
  “我看,除了山西本省的京餉以外,另外就近指定一省報解太原,行在夠用就行。此外,”慈禧太后沉吟一下說:“京里還不知道怎么樣了?只好暫且解到保定,責成直隸藩庫收存,非奉旨意,不准動用。”
  奏對已畢,即時擬旨呈閱,但至封發時,卻成了難題,因為上諭只是白紙黑字,并無任何簽押,可資為憑信的,只是鈐用軍机處銀印的印封。向例皇帝出巡,派出隨扈的軍机章京以后,指定專人掌管銀印。這一次倉皇出奔,軍机章京只出來了一個姓鮑的,銀印還留在京里。沒有印封,就不能發上諭,此事大費躊躇。
  就這時候,吳永來商量如何整飭軍紀,又談到甘肅藩司岑春渲,亦已帶兵赶到怀來保駕。剛趙二人一听到這個消息,臉上不約而同地擺出鄙夷的神色,同時“嘿,嘿”冷笑。
  “莫非他亦要你供應?”趙舒翹撇一撇嘴說:“你這么一個山僻小縣,那來那么多閒飯,供養不相干的人?”
  吳永覺得他這話很刻薄,心中不免反感,當即答說:“他是領了勤王兵來的,似乎不能不一例招待。”
  “他是奉旨防堵張家口的,离著這里還有兩百里路呢!跑到這里來干什么?他既然擅違旨意,你何必理他?”
  吳永不知剛趙二人,為什么對岑春渲如此不滿?不過說起來也是為他設想的好話,不宜再爭辯。話不投机,告辭就是。
  “慢慢,漁川!”趙舒翹突然拉住他說:“我有件事跟你商量。現在要發廷寄,可是軍机處的印信沒有帶出來,想借你縣里的大印一用。如何?”
  發上諭借用縣印,這怕是從雍正七年創設軍机處以來,從未有過的奇事,吳永正不知如何作答,剛毅開口了。
  “這件事我覺得頗為不妥!向來借印要平行衙門,方合体制。借用縣印,似乎太不稱了!”
  “這是什么時候,還講体制?”趙舒翹亦是很不以為然的神情:“有縣印可借,已是万幸。要知道,在這條路上,只怕任何部院的國防印信,都不及怀來縣那塊‘豆腐干’管用。如說一定要平行衙門的印信,庄王帶著步軍統領的大印,不妨借用。可是八百里加緊的文書,恐怕驛站反而視為無關緊要,轉成遲誤。”接著又向吳永說:“漁川,你總知道的,從來廷寄都是交兵部專差寄遞,普通驛站,那識得其中的輕重。你別听老頭子的話,管自己辦去。”
  “是!”
  吳永赶回到縣衙門,取十個沒有銜名的白紙大公文封,在正中蓋上縣印,親自送了去。步出大堂,只見門上傳報:“王中堂到!”
  接著一輛單套的騾車,已直入儀門,吳永迎上面去一看,王文韶已由他的長子王稚夔扶著下車了。
  他跟吳永素識,此時自然不必作何寒暄,只說:“當時來不及隨駕,今天才赶到。”
  “中堂辛苦了!”吳永答說:“公館已經預備好了。不遠!”
  “我不走了!累得寸步難行,就在你衙門里住一晚再說。”
  住一晚固無不可,無奈衙門的所有差役,連吳永貼身的听差,都派出去供奔走了,而貴賓不能沒人伺候,是一大為難之事。迫不得已只好由吳永的寡嫂親自下廚,草草設食,而在王文韶父子已是無上盛饌,飽餐已畢,隨即上床,少不得還有几句話交代吳永。
  “漁川,拜托代為陳奏,我已經到了,今天實在累得不得了,不能到宮門請安,准定明天一早入值。”
  “是!”吳永惦念著剛、趙二人在等候印封,答應一聲,掉頭就走。
  “喔,還有件事,請你務必代為奏明,軍机的印信,我已經帶來了。至要、至要!”
  “那太好了!”吳永亦代為欣慰:“今天剛、趙兩位,還為印信大抬其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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