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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除夕守歲,王昭遠与部將喝了一夜的酒。他不能像元(吉吉)那樣,攜帶姬妾优伶,歌舞終宵;但團爐把酒,娓娓清談,又是一番樂趣。
  他講的是宮內的風光。從孟昶束發受學,他就是伺侍書案的小廝;孟昶接了位,他當“卷帘使”、“茶酒庫使”,片刻不离左右,所以對孟昶的起居生活,十分熟悉;隨便找些事談,就是大家都感興趣的“秘辛”——因為听的人興致盎然,他就談得更起勁了。
  “官家真是仁君。”他說:“初登大位之時,勤于政事,起居十分節儉,床帳衾褥,不過紫羅碧綾而已。到中年以后,享用漸奢——其實也不算奢靡,蜀中百姓,只要是小康之家,誰不是綿繡衣裳?”
  “听說老皇晚年,起居十分講究。可有這話?”有人發問。
  “怎么沒有?老皇的‘食典’就有一百卷之多。喏,”王昭遠用鐵如意指著席面說:“這一味‘酒骨糟’,就是當年的玉食。老皇不但講究飲食,更講究居室器用;你們听過‘屏宮’這個名稱沒有?”
  “听到听見過。但不知是什么東西,正要向都統討教。”。
  “屏宮就是屏宮;在寢宮中設畫屏七十張——”這七十張畫屏,自然是名家所繪,團成一個寢室,用机括組合,關閉只一舉手之勞,“真正是冬暖夏涼,”王昭遠說:“冬天密不通風;夏天開了,風來四面;最妙的是可以視風向而定畫屏的方向,風是西南風,畫屏便開向西南,自然受風。”
  “我也見過屏宮。”都督趙崇韜接口說道:“不但可以受風,也可以避風,如果是西南風,畫屏開向東南,那就避風而通气,實在巧妙得很。”
  就這樣談到天色已明,王昭運率領部屬,向南遙叩帝座,祝賀新禧;接著是他自己受部將拜年。喜气洋洋地亂過一陣,正要就寢;東面慌慌張張來了几匹馬,到營門而止,領頭的一個小校,神色惶遽地要見長官,說有緊急軍情報告。
  衛士報到后帳,坐在床上的王昭遠一听就愣了,“大年初一,偏偏會有什么緊急軍情。”他緊皺著眉說:“喚進來!”
  喚進那個小校來,他自稱是來蘇村附近、嘉陵江西崖的守軍,名叫張康才。
  “張康才!”王昭遠不耐煩地問:“你別嚕蘇!快說,什么緊急軍情?”
  “宋朝的大批人馬,從來蘇那里打過來了!”
  “啊!”已脫下了靴子的王昭遠,赤腳跳了起來,“快,快!快請趙都監來。”
  趙崇韜正好也要來听消息,立刻在外應聲:“趙崇韜在!”
  等趙崇韜一進帳,王昭遠迎著他問道:“來蘇那個地方,我也听說過。不是說,是條絕無人知的秘徑嗎?怎么王全斌的軍隊,會從那里打了過來?”
  “什么?宋軍從來蘇打過來了?”趙崇韜大警失色,且不理王昭遠,指著張康才問道:“怎么回事,你快說!”
  他的神色极其緊張嚴重,張康才心里發慌,話就不知從何說起了;因為他棄柵而遁,必須為自己留個余地,所以得另編一套話,想了想,結結巴巴地說:“昨天黃昏,望見東岸山頭上,來了好些;离得相當遠,看不甚清楚,仿佛是一群樵夫。”
  “一群樵夫?”趙崇韜詫异,“昨天是除夕,怎么在荒山中會來一群樵夫?”
  “不是樵夫——”
  “那末是什么?宋軍?”
  “是!”
  趙崇韜大為不悅:“既是宋軍,何以說是樵夫?簡直語無倫次!”
  “那,那是后來才知道的。當時只當是樵夫,因為只望見那些人在山上砍樹。”
  “宋軍砍樹?”王昭遠插嘴:“要干什么?”
  “是要搭浮橋。”張康才說:“今天天朦朦亮,我親自去查營,才發現宋軍已到了對岸。”
  “喔!”趙崇韜急急問道:“有多少人馬?”
  只有史延德的五百精騎,但張康才嚇得棄去寨柵,此時無法交待,唯有為敵人虛張聲勢,“數不清了!”他說:“漫山遍野。”
  “不得了,不得了!”王昭遠赤著腳繞室狂走,“王全斌傾巢來犯了!”
  趙崇韜大為詫异。蜀漢建興六年,諸葛亮出祁山,馬謖為魏將張郃所破,街亭失守,諸葛亮進退失据,亦不聞有何張惶;如今以武侯自命的王昭遠一聞宋軍兵到,怎便如此沉不住气?
  這樣想著,便把王昭遠看得一文不值了,冷笑著說道:“都統,你莫徒亂人意,且听他講完再說。”接著他又問張康才:“以后呢?你發現了宋軍,作了什么處置?”
  “我召集弟兄,預備跟宋軍拼一拼。后來一想,不可因小失大。”
  “何謂國小失大?”
  “我那里一共才三百名弟兄,決非宋軍的對手,一接了仗,被殺的被殺,活捉的活捉,一定全軍覆沒,那時連個報信的人都沒有,豈不耽誤了大事!”
  “嗯,嗯!”王昭遠連連點頭:“言之有理。”
  、趙崇韜把肺都快气炸了,忍怒問張康才:“這一說,你是特為赶回來報信的?”
  “是!”
  “你的防區呢?”
  “自然撤退了。”
  “你不能一面守住,一面派人回來報信?”
  “這——”張康才想了想,忽然振振有詞地、昂起頭來說:“我怕弟兄說不清楚。”、
  “很好!你現在說清楚了,我也用不著你了。”趙崇韜高聲喊道:“來人!”
  “是!”外面的衛士應聲而進。
  “這個家伙擅棄寨柵,”趙崇韜厲聲喝道。“推出去斬掉!”
  張康才一听矮了半截,臉色大變;衛士奉命行事,上來拉他,他賴在地上不肯走,大聲喊道:“都統繞命,都統繞命。”
  王昭遠于心不忍,便用商量的口吻跟趙崇韜說:“今天是元旦,不宜殺人,且留他一命如何?”
  趙崇韜气得臉色發青,但軍中處處要尊重主帥,便勉強點一點頭。只是這口气要出,于是借著張康才罵王昭遠。
  “也罷!把你一條狗命寄在都統身上。”他說:“死罪好免。活罪難逃,拖下去一百軍棍!打你的屁股,是看都統的臉面。”
  那衛士心想,這一來,都統的臉面不就是張康才的屁股了嗎?意會到此,差一點笑出聲來。
  王昭遠那里還想到此,等趙崇韜把話一說完,他立即接著他的話說:“崇韜,我想,王全斌這一來,必有股銳气,我們要設法消掉它。”
  這倒還像句話,趙崇韜的聲音便好听些了:“請都統示下,如何消法?”
  “我們先不要跟他斗。讓他一步,讓他扑個空。”
  原來是這樣的一計,“請問都統,”他微微冷笑,“讓到何處?”
  “回軍漢源坡如何?”。
  漢源坡在三十里以外。后唐長興初年,石敬瑭討孟知祥,所遣部將自白衛岭從小到路出漢源坡,倒攻劍門,這段史實是趙崇韜所知道的;他心里在想,王全斌既能探得來蘇秘徑,難保不出奇兵自小劍路攻漢源坡,那是個緊要的地方,自己先占住了,居高臨下,以逸待勞,迎敵王全斌的全部人馬,不失為穩健的中策。
  “上策是守住青韁店,但看樣子,等我們赶到青韁店,必已為王全斌著了先鞭;那時主客易勢,他反倒可以据險以擊我軍。所以,一我贊成都統的辦法。”
  听趙崇韜這一說,王昭遠覺得安慰了些,立即下令,全軍開拔回漢源坡駐雜。一面派人通知劍閣守將,王全斌已率師由來蘇村,繞出劍閣之后。須注意防守南面。
  到得第二天,哨探報到,劍閣已經失守了。
  “咦!”趙崇韜大惊,“沒有听見什么動靜,如何劍閣就丟了?怎么丟的?”
  “王全斌率領大隊人馬攻劍閣。劍閣的守將奉令注意南面,北路空虛,以致失守。”
  “那末,從來蘇來的宋軍呢?”
  “听說那宋將姓史,只帶了五百人馬,在青韁店虛張聲勢,兩下夾攻;劍閣守軍慌了,不戰自亂,沒有打什么就全投降了!“
  這一下趙崇韜才知道情報不實,大上其當;愧悔交并,急急會見王昭遠,商議布陣御敵。
  王昭遠已經垮了,他從來就沒有仔細去想過,打仗到底是怎么回事?每一想到,腦中便浮起傳說中的許多諸葛武侯的故事,自我沉醉在羽扇綸巾、談笑退敵的超妙雋逸的境界之中。現在听說劍門天險失守,親眼看見狼狽的潰卒逃來,那就像從睡夢中惊醒過來,發現一屋子的火光,惊駭得還只當在夢里頭。
  等趙崇韜入見時,他已面無人色,坐在胡床上,垂下來的兩條腿,瑟瑟地抖個不住,但手里卻還緊握著他的那柄鐵如意。
  趙崇韜一看這情形,心里便涼了,無限厭惡地問道:“都統,敵人已經迫近了!水來土掩兵來將擋,還不作速下令?”
  “下……嚇什么令?”
  這還跟他多說什么?趙崇韜走上前去,從他手里一把把那鐵如意奪了過來,轉身出帳,命司號令的小校,在中軍大帳前面的旗杆上,懸出緊急旗號,同時鳴笳召集各營將領,派出先鋒部隊往北迎擊敵人,自己親領大軍接應。
  蜀軍的士气,為宋軍的快速行動打擊得很利害,十有九個,存著怯意,未曾接仗,先就在想,往那里逃走最妥當?所以各營接到命令,都不起勁。趙崇韜一看這情形,痛恨莫名,只好改變原來的部署,自己點起一千精兵,披挂上馬,親擋前敵。
  這時宋軍已經過劍門沿大路疾馳南下,馬隊夾輔著步兵,如狂風暴雨般卷到;不等趙崇韜布好陣勢,便已沖了過來,一排弩箭來過后,馬步兩軍,一起沖鋒,以雷霆万鈞之勢,強行壓制。趙崇韜舞刀砍翻了十几個宋軍,只听坐騎一聲惊嘶,隨即一矮一側,把他掀翻在地——宋軍著地滾過來,砍著了他的馬足;接著是四五名宋軍一擁而上,揪住了他的身子,就用他身上的絲絛,把他捆了個結結實實。
  趙崇韜被擒,他的部下更無斗志。王全斌、崔彥進、王仁贍所領的這一路軍隊,与劉光乂、曹彬所領的一路軍隊不同;王全斌不大喜歡約束部下,只能要打胜仗就好,所以此時宋軍勇往直前,不問青紅皂白,一見蜀軍,不管他是投降也好,逃走也好,揮上去就是一刀。從漢源坡前,殺到漢源坡后,殺得路斷人稀,方始收兵。各軍紛紛報功,合計陣斬蜀軍一万兩千余名。生擒卻還不到一千。
  “王昭遠呢?”王全斌坐在王昭遠原來所坐的那張胡床上問。
  “正在清查。”首先攻占中軍大帳的史延德,這樣回答。
  清查甚難,因為被殺的蜀軍太多,竟找不到一個王昭遠左右的人,可以确切指明下落。最后才算從老百姓口中打听到,王昭運往東面逃走了。
  他是在趙崇韜剛剛兵敗之時逃走的,盡棄甲胄,帶著兩名親信衛士,悄悄開溜;怕沿大路南下,會被宋軍追著,所以往東面閬中這一帶不擇路而行。一路巔簸一路哭,山村中的老百姓還不知道外面的兵革之事,只覺得大正月里,有人像奔喪似地,一路哭了來,十分可怜,所以到晚來有人收容他們。但是,王昭遠既不便暴露身份,又不肯留宿在人家客房里,怕追兵會來搜查,這就難辦了。
  “噢,噢!”那家老主人“善体人情”,恍然有悟:“足下必是居喪在禮,要在苫塊上寢處。直正好知禮的人!”
  “就是這話。”王昭遠的親信衛士,將計就計地答道:“我家主人,一下子父母雙亡,心中十分悲痛,實在不敢攪扰。只要有間柴房什么的,能夠過一夜就感激不盡了”
  “柴房四面通風。這滴水成冰的天气,怎么行?等我來想想。啊!”那好心的居停說:“有個地方。且在我谷倉設榻;谷倉最暖和不過。”
  于是把他們“主仆”三人安置在谷倉中,居停又送來腊肉、米酒、滋粑。雙目盡腫的王昭遠哪里還吃得下?只是反覆不斷地吟著羅隱的那句詩:“運去英雄不自由!”
  有個衛士便來勸他:“都統——”
  剛喊一聲,便為王昭遠打斷:“不要叫我都統!”
  “那末叫什么呢?——叫王先生?”
  “也不要叫我王先生!”王昭遠又悲從中來了,“唉!連姓都要改了!王全斌啊王全斌,你也姓王,我也姓王,如何不念同宗之義,苦苦相逼。于今喪師失地,教我回得成都,有何面目,去見官家?而且前途茫茫,又哪里是容身立足之處?直正是‘運去英雄不自由’噢!”說著又放聲大哭。
  衛士怕惊動居停,又來勸他;這次不叫“都統”,也不叫“王先生”,只叫:“主人,主人!哭聲太響,惊動四鄰,人人來打听,會泄露秘密,大為不妙。”
  這句話很有效果,把王昭遠的眼淚嚇回去了。勉強喝了一盞酒,吃了一塊滋粑,放倒身睡覺。但是思前想后,心事重重,那里睡得著?
  想到半夜,忽然想起一件事,頓覺精神一振,使勁把他的衛士推醒了問道:“你記不記得,那年我巡邊到文州,發現一座古墓的事?”
  睡眼矇矓的衛士,定一定神才想起來:“怎么不記得?”他說:“那副尸骨,還是我親手重葬的。記得是個姓文的武將。”
  “對了。墓碑上說,是唐宣宗大中年間,文州步軍都虞侯文和的墓。以后呢?”王昭遠問:“我曾告訴過你一件事。”
  “好像有的。”那衛士說:“喔!我想起來了,你老做了個夢;那姓文的來托夢道謝。”
  “是啊!他說他已經做了太乙真人座前的侍者。說我有刀兵之災,現在因為重葬了他,可以免禍。有這話沒有?”
  “有,有。”那衛士完全想起來了,“你老完全告訴過我。當時你老還說,這個夢也靠不住,好好地哪里來的刀兵之災?”
  “于今不是應驗了嗎?”王昭遠很興奮地說:“你我一定可以免禍。把心定下來!”
  于是定心睡了一覺。谷倉沒有窗戶,漆黑如墨,不辨晝夜,一覺睡醒,只听外面人聲馬嘶,异常嘈雜。王昭遠有些惊疑,細想一想,急出一身冷汗——是宋軍追了來了!
  “太乙真人駕前文侍者!救命,救命!”王昭通一面發抖,一面默禱。
  隔不多時,谷倉有人來敲門,是居停的聲音,王昭遠不敢答應;還是那衛士有些見識,湊在他耳邊說道。“主人。你休慌!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挺身出去”
  “出去不是被……被宋軍手到擒來?”
  “宋軍不認識你。居停主人十分忠厚,一定會幫你掩飾——昨天冒姓羅,就一口咬定姓羅,父母雙亡,回家奔喪,家住閬中。我們三個都如此說。”
  “好。”王昭遠咬緊牙關,硬一硬頭皮站起身來,摸到門口。
  門一開便是一惊!雄糾糾數十名宋軍,都騎著高頭大馬,在凜冽的北風中環視;但看到居停主人的臉,他略微放了些心。
  居停主人已經猜到了他便是“王都統”,真如那衛士所說的,有心幫他掩飾,此時背著宋軍,遞過一個眼色來;同時高聲說道:“羅先生,你說笑話不笑話,要來尋什么王都統?你跟那位將官去照個面,省得他瞎疑心!”
  于是王昭遠壯起膽來,蹣跚地走了過去;看出正中騎一匹白馬的是將官,到他面前,躬身一揖。
  那將官就是史延德,拿著馬鞭子指著他說:“把頭抬起來!”
  王昭遠听他的話,把頭抬起來;自覺屈辱,不由得又是雙淚交流。
  “你哭什么?”
  “先父先母,一夕之間,雙雙棄養。欲報之恩,吳天罔极。教我怎么不痛?爹娘啊!”王昭遠趁勢賴在地上,故意放聲長號。
  史延德的疑團消釋了。是王昭遠那雙哭腫了的眼睛,能讓他信以為真。
  “那末,”史延德轉臉問那家主人:“可曾看見有什么穿了軍服的人,經過你們這里?”
  “沒有。”那老者說:“這里是兩條小路,也許從北面那條路經過,亦未可知。”
  史延德有些躊躇,不知何去何從?就在這時候听得“啼咧咧”一聲馬嘶。王昭遠頓時變色;他知道,那是他的馬。
  “誰的馬?”史延德半生在馬背上,辨聲知形,厲聲說道:“這是戰馬!而且藏在什么林子里?快找!”
  很快地在谷倉后面的竹林里找了出來——王昭遠自己化了裝,卻忘了給馬也化裝;簇新的皮鞍,雪亮的“銅活”,彩色絲韁,馬項下挂著好大一團紅纓,漂亮极了!
  “刷”地一下,史延德抽了王昭遠一馬鞭子,“你他媽的奔喪!”他破口大罵:“教你儿子來奔你的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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