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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曹彬陪著王全斌和劉光乂,一路觀察江防,費了半個月的功夫,才到達江陵。
  張惠龍已經盼望了好些日子了,等坐艦一到,立即上船拜見——不多日子的睽隔,倒像見了久別重逢的親人一般,來到曹彬身邊,就不肯走了;絮絮不斷地問候起居,同時也不等曹彬發問,便把他成親的經過,講個不休。
  含笑傾听的曹彬,自然也覺得高興。回想當初,張惠龍帳下廝養,渾渾噩噩;如今卻是既成家又立業,气宇軒昂,看來像是會成大器。平蜀之行,其余的功罪且都莫論,只眼前的張惠龍,恰是再也真實不過的造就。轉念到此,更覺欣慰,因而對青儿和她父親,特具一份親切之感;答應在一兩天內,必定抽出功夫,實踐他在成都許下張惠龍到吳家“會親”的許諾。
  誰知就在第二天上午,事情起了變化。
  有一道敕令,自秦鳳路由快馬遞到成都,下達參知政事知成都府事的呂余慶,責成呂余慶督促王全斌及所屬高級將領,馳驛回京。為何如此急如星火,以及催促王全斌等人回京,是干什么?敕令中都未說明。
  此時在成都的高級將領,只有一個都轉運使沈義倫,他也在被召之列;因此,呂余慶辦了一角公文,附上敕令的抄本,就托他立時赶到江陵,通知王全斌。
  沈義倫清謹絕塵,又好佛,酷信因果之說,一個人住在佛寺里,除公事以外,不接賓客,所以奉命即行,兼程赶到江陵;一上岸就直接到行館去見王全斌,說明經過。
  恰好崔彥進、王仁贍、劉光乂和曹彬都在座,傳閱了呂余慶的公文;大家都覺得太突兀,是禍是福,頗難揣測,相顧惊疑不止。
  “大家都走了,這里交給誰負責?”王全斌說:“敕令上雖未明白指示,我想,我仍舊要有處置。各位以為我的看法如何?”
  大家都點頭稱是,同時在想,誰是留在江陵料理轉輸事宜的最适當的人選?
  “光義!”王全斌說:“我想請你留守。”
  王全斌此時已有預感,這趟催促進京,將有麻煩;在座的人,除了劉光乂、曹彬、沈義倫,都脫不得關系。沈義倫在敕令中已指名宣召,而曹彬則另有委任之處,所以把留守的任務,交給劉光乂。
  崔彥進和王仁贍,也有大致相同的想法,所以也都想規避,暫且留在江陵觀望風色;王仁贍又比崔彥進來得机敏,所以搶在前面說話。
  “還是我留守吧!”他自問自答地補充:“為什么呢?因為照我看。朝廷恐怕又有大征伐,不是伐北漢,就是下江南。光義勳業彪炳,官家一定要借重,應該回京候旨。”
  “不!”王全斌找了個理由拒絕王仁贍:“光義對這里熟悉,我決定偏勞光義。”
  劉光乂為人忠厚,信以為真,听這一說,便即答道:“要說對江陵地方熟悉,調撥轉輸,能夠得心應手,莫如國華!”
  “是的。不過,我另有一個緊要任務,委托國華。”王全斌以統帥的身份,正式作了裁決:“事情就這么安排。請各位回去,立刻開始准備吧!”
  王全斌單獨留下一個曹彬,閉門密談,要求曹彬打前站,先回京師探听消息。
  “國華!自己做事,自己知道。”他說:“我在成都就想告退,為來為去為的是:想保全一個面子。照現在這樣子看,回京是凶多吉少;我想請你先回去看一看,當然,也要靠你疏通。”
  曹彬知道遭遇了极大的難題。所謂疏通無非解釋;天威不測,何能冒昧陳奏?就算皇帝召見,垂詢經過,也只能看情形進言,皇帝听不听,是件毫無把握的事。而且自己既不能一手掩盡黑白,皇帝又英察果斷,決不可能赦免不問。那時候,必有人以為他入京在先,進了讒言;遭受這樣的誤解,如何還能与袍澤互信共處?
  “你看怎么樣?”王全斌在催促了。
  “我的看法是——”他把剛才所想到的,很坦率地說了出來。
  “那就這樣,你先陪崔、王二人進京。”王全斌說:“你就怕他們兩個人對你誤解,現在同行進京,耳目相及,還有什么誤會?”
  “這倒可以。我遵命就是了!”
  于是,略略料理了一下,第二天一早就動身北上。吳家“會親”之約,當然作罷;不過曹彬還是很体恤張惠龍,將他撥到劉光乂身邊辦事,這樣就可以留待最后一批离開江陵。
  因為君命緊急,在路上絲毫不敢耽擱。崔彥進和王仁贍的行裝雖重,但身份高了,凡事方便,可以多撥騾馬分載;牲口的負擔一輕,自然也無竭蹶遲滯之虞,因而較正常驛程早了兩日到京。一進京師南城陳州門,早有樞密院特派的干當官在守候的不只陳州門一處;每處守候的人也不只一兩個,而是一撥五人,為的是樞密使李崇矩已奉到皇帝的面諭,不能不預作准備。
  “啟上崔副帥,行館早已備下,請過去吧!”
  崔彥進詫异。“我自有家宅,”他說:“何勞代為預備行館。”
  “是!”那領頭的干當官姓韓,极其能干沉著:“請到行館,另有話奉陳。”
  “好吧!”王仁贍已知不妙,勸崔彥進說:“既然如此,我們就先住行館,把行李發回家去。”
  “啟上各位官長。”韓干當官將視線掃過了崔彥進、王仁贍和曹彬:“樞密院奉官家面諭,蜀中班師將帥的行裝輜重,須先查驗奏報,再行發還。”
  抬出“官家”,誰敢作聲?崔彥進和王仁贍神色大變;曹彬見這种情形,怕崔、王二人的臉色,已引起他人的怀疑,因而輕視,隨即泰然說道:“自然遵詔辦理,你點收吧!”
  “是!”韓干當官說:“一起都運到行館,再作道理。我們也不敢擅動,須等上頭派人來看。”
  一到行館,行李都加了樞密院的封條;接待貴客,卻甚殷勤,但崔彥進和王仁贍都有被軟禁了的感覺,自是悒郁不樂;曹彬自是泰然,但不能自己,此時須為崔、王二人幫忙。一面勸慰,一面寫了信給李崇矩,說遠征班師的將帥,功罪未明,先受看管,各人心中是否感到委屈,姑且不論;所予民間的觀感,不可不加顧慮。最后建議,即速奏明皇帝,速加處置。
  這封信很有效驗——實際上李崇矩也正在為此事跟宰相趙普商議,想請皇帝召見,要當面奏請,從寬處置,先放崔、王、曹三人回家;不過接到曹彬的信,就更容易說話了。
  “曹國華本來是‘陪綁’,沒有他的事;昨日官家還面諭:曹彬可以不必看管。只是視同一体,功罪如何,在此刻來說,都還不分明,當然未便例外。現在就拿他作個題目吧!”
  果然,皇帝先指示,單獨釋放曹彬;經趙普說明這一番道理,李崇矩又格外解釋曹彬的用意,在保全禁軍的威嚴体面,而崔彥進和王仁贍也決不致畏罪自殺。于是,皇帝為了不忍讓曹彬蒙辱,准了趙、李二人的奏請。
  “王全斌呢?如何不回?”皇帝又問。
  “他跟沈義倫作一路,隨后就到。”
  “崔彥進跟王仁贍的行李,想來你們已經照我的話,封存了?”
  “是!”趙普答道:“連曹彬的行李,一起封存,候旨發落。”
  “原就說了的,須先查驗。”
  查驗以后呢?趙普心里存著這樣一個疑問,不知道應該不應該說出來?
  “唉!”皇帝忽發感慨:“五代以來,將校以至小卒,都拿打仗當作發財的机會,所以百姓把官軍當作盜匪一例看待;這件事我想起來臉就會紅。為了想革除這個坏習气,我不管財用如何困難,餉俸補給,一再增加,自覺待大家不可謂不厚;而還有人不能体諒我的苦心,你們說,我該怎么辦?”
  听皇帝的口風,是打算用重典來整飭紀律。百戰功高的大將,如果受辱于獄吏,是件有傷朝廷体制的事;所以趙普乘此時机,重申前請。不過這話須有個迂回的說法。
  “王全斌等人,不能仰体圣意,其情著實可惡!臣備位輔粥,總領百僚,督率無力,請陛下加以處分。”
  “跟你不相干。”皇帝又說:“不過修明紀綱,倒是你的責任。”
  “是!臣不敢推卸職責,”趙普到這時才提出請求:“平蜀將領功過,請陛下責付中書詢問明白,另行秦請處分。”
  “可以!”皇帝點點頭:“由你們‘二府’會審明白,再作道理。”
  “是!”
  “只是有一層,須得斟酌。”皇帝問道:“你看王仁贍,是不是該先有處置?”
  趙普和李崇矩一時不明皇帝的話意何所指;細想一想,方始領會——二府是指東府和西府,東府是中書省,由宰相和參知政事掌文事;西府是樞密院,由樞密使和樞密副使掌武事。奉旨二府會審平蜀將領,則王仁贍以樞密副使的身份,應該是坐在堂上,還是站在堂下?
  看他們兩人遲疑未答,皇帝以為他們不便作何表示,因而直截了當地作了裁決:“王仁贍不能再當副使了,先擬旨發布!”
  “啟上陛下——”
  “你不必為王仁贍申辯。”皇帝打斷李崇矩的話說:“你只說,有什么适當的人可以接充王仁贍的遺缺?”
  任用一員樞密副使是件大事,倉猝之間,無從舉荐,而且文武二府雖是對稱,地位并不一樣,樞密副使的人選,需要征得宰相的同意,方能上秦,因而李崇矩這樣答道:“容臣与宰相商議停當,再行秦聞。”
  從殿上退了下來,趙普跟李崇矩還沒有功夫細談,第一件事是傳旨釋放崔彥進、王仁贍和曹彬;第二件事是擬旨免除王仁贍的樞密副使的職務;第三件事是查驗崔彥進等人的行李——皇帝對此雖無明确的指示,但急于想知道查驗的結果,是可以意料到的;如果下一次召見時,問到此事,沒有交代,那就不合适了。
  第三件事尚未發落,日已將午。料理中書省庶務的一個虞候,名叫錢慶的來請示,是不是可以開飯了?
  “可以!”趙普又向李崇矩說:“你也在這里吃吧!把薛子平也找來,我們好好談一談。”
  子平是薛居正的號,他跟呂余慶一樣,是參知政事,本職是兵部侍郎,常在部中辦事——此人性情寬厚,淡泊自甘,知道趙普喜歡攬權,所以除卻奉召“會食”,平時是不大到中書省來的。
  宰相的供應,精美丰腴,平常飯菜,亦如盛宴;薛居正的酒量跟他的气量一樣大,此時只顧不斷舉杯,一面健啖豪飲,一面听趙普談這天召見的經過。
  “子平,有件事想奉煩。”
  “是!”薛居正答:“請則公吩咐!”
  “崔、王、曹三人的行李,奉旨查驗;叫別人去我不放心。再說以他們三人的身份,亦不便叫別人去!”說到這里,趙普拱拱手:“拜托、拜托!”
  這明明是讓薛居正去“做惡人”。他賦性隨和,不喜苛察,所以對此委任,大非所愿;但身為參政,亦有執行朝廷法度的責任,兼以是宰相的話,不便駁回,于是只能慨然應諾。
  “也不必急!盡管寬飲。”趙普敬了他一杯酒,作為道謝的表示。
  “則公,”李崇矩問到:“王仁贍的遺缺,則公夾袋中有人否?”
  “現成有個人。不過——”趙普意味深長地說:“荐此人,于王仁贍的面子上不好看;而且,此時舉荐,倒象有成見似地;兩位以為我的看法如何?”
  李、薛都能意會,他指的是曹彬。以樞密承旨升任樞密副使,倒也是順理成章的事,只是接王仁贍的缺,榮枯相比,益覺顯然,未免令人難堪。而況蜀中將領的功罪,猶待宰相平章;混沌未明之時,曹彬先被荐升官,明明是認為他有功無過,所以說是“像有成見”。
  “則公深謀遠慮,真不可及!”李崇矩衷心敬服地贊歎著。
  “等王全賦一到,傳問的便是我們三個人。我想,”趙普徐徐說道:“我們須有一個定見。”
  這話就讓薛居正和李崇矩都難索解了,有功有罪,全看事實而定;何可先有定見。
  看他們有困惑的神色,趙普便又說道:“國家培植將材不易;而況北漢、南唐都未臣服,用兵之時還多。所以,能保全的還得要保全。”
  “則公此論甚是。”薛居正表示贊成。
  李崇矩卻有不同的看法:“官家一再面諭,要整飭紀綱。”他是善意勸告:“不知則公看出圣意沒有?”
  “自然,我也知道!”趙普閒閒地說:“官家仁厚,一心以黎庶為念;說到頭來,我倒覺得不如皇弟英察,擅于將將。”
  原來如此!李崇矩心中有數,皇弟光義有布恩之意,趙普不過承皇弟的意旨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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