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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欽賜“盤龍棍”


  同治二年冬天,誰都看得出來,太平軍已成強弩之末。東南半壁的軍務,在節制五省將帥的兩江總督曾國藩主持之下,李鴻章“用滬平吳”,以上海為基地,光复了蘇州、無錫,向常州進兵;左宗棠經營浙江,自浙西節節往前推進,已經迫近杭州;曾國藩的胞弟,湘軍稱之為“九帥”的曾國荃全力進攻金陵,對太平天國的“天京”,已完成了大包圍的部署。“天王”洪秀全眾叛親离,困處愁城,除了不時喃喃自語:“鐵桶江山,你們不扶。自有人扶”以外,束手無策,自己都不知道畢命于何時?
  其時的上海,由于有英法等國的租界,可資庇護,所以成為江浙富室的“世外桃源”;其中有個富商名叫朱大器,杭州人,全家陷在家鄉,思親不止,特意托一個親戚,悄悄到仍在長毛占領下的杭州去接眷,倘或不能舉家脫難,至少要將老母接到上海。此外還有一個重大使命,是收服一個姓張的歪秀才,相机作官軍的內應,收夏杭州。
  原來自洪揚起事,咸丰二年四月攻占湖南道州以后,如火燎原,不到一年工夫,席卷東南,竟在江宁“建都”。朝廷因為庫藏空虛,軍費支細;而更可憂的是,所謂“八旗勁旅”這塊金字招牌,在鴉片戰爭中,為英國人砸得粉碎,要將無將,要兵無兵,不得不多方鼓舞,各地士紳辦團練、輸糧餉,保家保國。為咸丰皇帝重用的權臣肅順,与才气卓越的恭親王,雖為政敵,但都主重用漢人,所以三教九流,經由“軍功”這條途徑而致身仕宦的,不知凡几。朱大器便是其中之一,亦商亦官,以捐班候補道的資格,參与規复浙江的大計。
  朱大器委托的這個親戚,名叫劉三才,外號“劉不才”,但“敗子回頭金不換”,歷練出一雙“光棍眼”,一張隨机應變的利口;一身吃喝玩樂,無所不精的“門檻”,用在正途上,可說無往不利。朱大器頗能識人,更能用人,所以盡管有人相勸:“劉不才吊儿郎當,怎么能辦大事?”而他仍舊毅然托以重任。
  到了杭州,劉不才包了一個土娼阿招;因為非如此,不能打進張秀才的那個圈子。
  這張秀才本來是個慣于興風作浪,包攬是非的土豪劣紳;不過他的秀才,早就為已經殉難的浙江巡撫王有齡,在當杭州知府的時候革掉了。張秀才与各衙門的差役都有勾結——杭州各衙門的差役,有一項陋規收入,凡是有人開設商舖,照例要向該管地方衙門的差役繳納規費,看店舖大小,定數目高下,繳清規費,方得開張,其名叫做“吃鹽水”。王有齡銳干任事,貼出告示,永遠禁止;錢塘、仁和兩縣的差役,心存顧忌,一時斂跡;巡撫、藩司兩衙門,自覺靠山很硬,不買知府的帳,照收不誤,不過自己不便出面;指使張秀才去“吃鹽水”,講明三七分帳。王有齡得報大怒,行文學官,革了他的秀才、及至杭州淪陷,張秀才向長毛自荐,設立“中城善后局”,以維持地方秩序為名,為長毛派捐征稅,一半歸長毛,一半落腰包。那“中城善后局”,是地痞流氓日常聚會之處,有煙有賭還有娼;劉不才到那里去過几次,冷眼旁觀,用心探听,到底看出苗頭來了:可以從張秀才的儿子小張身上下手。
  張秀才什么都不怕,除了官就只怕他的儿子。小張是個紈褲、嫖賭吃著,一應俱全,張秀才弄來的几個造孽錢,都供養了寶貝儿子。好比“擒賊擒王”,收服了小張,自然就能收眼張秀才。這是一把“如意算盤”,事實上不容易,因為張秀才与朱大器結過怨,而且結得很深。
  不過,收服小張并不難。劉不才在“嫖賭吃著”四個字上,資格比小張深得多;謀定后動,在一場對決的賭局上,劉不才耍得非常漂亮,小張心服口服,臭味相投,結成知交。當然,小張會帶他去見張秀才;劉不才執后輩之禮,十分周到,給了張秀才一個极好的印象。
  有了這個基礎,劉不才可以動腦筋來為朱大器接眷了。
  談到這件事,小張自然義不容辭。不過杭州到上海,只有走水路;陸路上處處哨卡,不容易過關。
  “這要找人。找到這個人,一定有辦法;找不到這個人,”小張皺一皺眉說:“比較麻煩了。”
  “找哪個?”這時劉不才倒有些沉不住气了,“你說出來,我替你參贊、參贊。”
  “這個人——”小張忽然問道:“老劉,請幫的情形,你知道不知道?”
  劉不才又笑了,“照這樣看,有點上路了。”他說。
  “怎么?你是‘門檻’里的?”
  “老弟台,听你問的話,就曉得你跟我一樣是‘空子’。如果真的在門檻里,就不會這樣子問了。”
  “對的。不過我雖是空子,安清的朋友很多;他們也不大瞞我。”小張又問:“你剛才說有點上路了,莫非你也有這方面的好朋友?”
  “也可以說有。其實是朱大器的好朋友,松江漕幫的老大。”
  “這個人我也听說過。漕船一共一百二十八幫半;松江九幫,也算大的了。”小張點點頭,“照這樣說,真是有點上路了。明天我想帶你去看個朋友;這個朋友認識很久了,最近我幫過他一個大忙,交情突然之間厚了起來。再提到松江老大,看在安清義气的分上,一定肯幫忙。”
  這不用說,他那個朋友也是漕幫中人;便即問道:“他是不是那一幫的當家?”
  “對!‘嘉白幫’的當家;名叫孫祥太。”
  “喔!”劉不才不由得肅然起敬;他因為接近松江老大的緣故,漕幫中的情形也頗了解;浙江一共二十一幫,而“嘉白”是“總幫”,承運嘉屬七縣的“自糧”,有他幫忙,從杭州到上海,一路可以保險。過了嘉興,接下來就是松江老大的碼頭,更可放心。
  “不過,他既是嘉白幫,怎么人在杭州呢?”
  “他是來‘參家廟’的,大概還沒有走。就住在家廟里面;明天我們到拱宸橋去看他。”
  “好极了!”劉不才很高興地說,“我一直听說安清的家廟,沒有去過;明天倒要見識一番。”
  小張搖搖頭:“人家幫里的家廟,門檻外頭的人,不能進去的。”
  “這又不是‘開香堂’,外人不好參与。”劉不才不以為然,舉例為證:“不是說乾隆皇帝南巡到杭州,微服私訪,到他們家廟,還有‘糧幫公所’去過嗎?”
  “糧幫公所設在大王廟,人人可以去。每年春秋兩季唱戲酬謝‘金龍四大王’保佑,海晏河清;還熱鬧得很呢!外頭人确是不能去的。”。
  “這樣說起來,乾隆皇帝微服私行到安清家廟是瞎說?”
  “不是瞎說。乾隆皇帝孝過祖的。”
  “孝祖”是幫里的話,替祖師爺磕過頭;換句話說,就是拜師,稱為“孝祖”、以皇帝之尊,竟有此舉,真個匪夷所思!劉不才不能相信。但談得投机。就當“听大書”那樣,不妨“姑妄听之”。因而往下追問究竟。
  小張雖是“空子”,對安清的了解卻比劉不才所知道的來得多——相傳安清幫是由翁、錢、潘三祖所興起:三祖在幫中是有字派的第四代。其時正當康熙末年,整頓河工。大興水利,成效著著,漕運旺盛之時。翁、錢、潘三祖,奉第三代羅祖之命,組織運河各碼頭漕船的舵工、水手,名為協助漕運,暗中卻存有反清复明的大志。
  其時的漕運總督叫張大有,正因為漕船中人,品類不齊,爭權奪利,好勇斗狠,常常鬧事;甚至為了爭過閘、爭河道,拋棄漕船,上岸械斗。使得張大有深為頭痛,有此三人——翁岩、錢堅、潘清;“法名”稱為翁德惠、錢德正、潘德林來帶領約束,自然求之不得,因而賦予好些特權。
  開香堂收徒弟,也是特權之一,因為非此不足以建立倫理關系,執行“家法”。相傳翁祖收徒弟人人;錢祖收徒弟二十八人;潘祖收徒弟三十六人,合八仙、二十八宿、三十六天罡之數,總計七十二人,成為七十二地煞。這三幫的徒弟,猶似大族的叔伯弟兄,幫中稱為大房、二房、三房。
  三祖師分幫承運,八省調兌,自稱為“糧米幫”,又名“漕幫”,外人則稱之“青幫”或“清幫”。幫中立下二十四個字派:“清淨道德、文成佛法、能仁智慧、本來自性、圓明行理、大通無學”,三房弟子,均依家譜字派起名。同時在杭州拱宸橋,運河起點建立家廟及糧幫公所,訂立十大幫規、香堂儀式、孝祖規則、五戒十條、家法禮節。缺席大備,勢力日增。
  但不知如何,亦可能是三房勢力太大,兼以播祖是杭州人的緣故;翁、錢二祖忽萌去志,要作塞外之游。潘祖苦留不獲,只得含淚送別;從此由潘祖—個人“領幫行運”,而幫中亦就全是“三房”里的天下了。
  過了兩年,潘祖見兩位師兄云游未歸,思念不已,親自到口外尋訪,毫無下落。于是轉道五台山去參陸祖——五台山分東西南北中五台;北台華嚴寺以北三里,有座紫霞洞,為安清、陸家廟以外的另一處“圣地”,因為相傳幫中金、羅、陸三祖,都在此處修道。
  到了紫霞洞拜見師父,叩詢兩位師兄的下落,羅祖開示:他們倆已有极好的結局,無庸尋訪。同時賜潘祖“天書”兩部,一部叫“定國天書”、一部叫“石匣天書”;以后連同歷代祖師遺像、家譜,以及各种經典,一起秘藏在家廟第五進的藏經樓上。
  當時潘祖已知翁、錢已經下世,肉身未能覓得,只好回到杭州,在拱宸橋糧幫公所附近,覓地建立兩座衣冠冢,歲時祭掃,略申心意。當然,由此開始潘祖受三房弟子的公請,統帶全幫;正式“定于一”了。
  這樣到了雍正十三年六月初六,潘祖的糧船經過黃河楓林閘下,忽起颶風,一時天昏地暗,波濤壁立,大小船只翻覆沉沒的,不知几几,號陶呼救,慘不忍聞;潘祖坐的雖是一只滿載可裝漕米一千二百石的“太平舟”,中間大桅,竟亦折斷。潘祖見此光景,想起遭此大創,將來追究責任,賠糧賠船,是個不了之局;憂急攻心,立即口吐狂血,一慟而絕。
  等到風浪稍定,收拾殘局,查點糧船,損失三分之一;糧幫弟子死了一百多。糧幫經此巨變,不能不商議善后;首先就要重新推舉一位幫主。于是召集各幫當家會議,公推王伊統領全幫事務。
  王伊在幫中稱為“王隆祖”,字德降,又號降祥;是潘祖“開法領眾”的大徒弟。“開法領眾”俗稱“開山門”,開山門徒弟与關山門徒弟一頭一尾,向來在“同參弟兄”中具有极优越的地位;這個傳統也可以說,就是王降祖造成的。因為与潘祖同鄉的王降祖,秉性謙和,誠敬待人,而且才大如海;糧幫由他統帶以后,在最小的師弟,也就是潘祖的關山門徒弟,幫中稱為“蕭隆祖”蕭隆山協助之下,一切事務,越發井井有條,蒸蒸日上了。
  王降祖的徒弟,据說有九千七百八十四人。開山門的就是蕭降祖的長于蕭少山;在幫中屬于第六代成字派,所以法號叫做成毅。
  蕭隆祖的開山門徒弟,卻是王降祖的儿子,這也是古人易子而教的意思。王降祖這個儿子名叫王均,字子祥,法號成杰;他有個徒弟名叫陸隆,湖北武昌人,后來出家做和尚,當了靈隱寺的方丈,剃度的法名叫悟道;幫中的法名叫佛獻。
  悟道有個徒弟,也是和尚,法名有點像比丘尼叫做碧蓮;幫中法名叫法敬,是鎮江金山寺的當家。這個老和尚,据幫中相傳,就是乾隆皇帝人幫“孝祖”的本師。
  入幫投師,開大香堂的時候,要有所謂“三幫九代”;三幫是本師、傳道師、引見師。
  師父的師父稱為師爺,師爺的師父稱為師太,合稱三代;本師、傳道師、引見師各有三代,合之即為九代。乾隆皇帝的“三幫九代”,本師就是碧蓮,師爺悟道,師太成杰。
  相傳乾隆皇帝人幫是在乾隆三十年第四次南巡的時候,“孝祖”的地點在鎮江金山寺。隨后到了杭州,曾做眼私訪拱宸橋的家廟及糧幫公所;那時還是王降祖統帶全幫。曾蒙傳諭嘉獎。又因幫中子弟太盛、難免滋事,特賜“盤龍棍”一條,作為幫中家法。
  這些傳說,年深日久,真相不明;說乾隆皇帝曾經入幫,當然是齊東野語。但盤龍棍卻确有此物。
  清幫的家法有二,一种名為“香板”,又名“黃板”,翁、錢、潘三祖所置。是塊樟木板。尺寸都有講究,長二尺四寸,按一年二十四節气;寬四寸,按一年四節;厚五分,按五方。板上一面寫“護法”,一面寫“違犯家規,打死不論”。這條香板,挂在家廟佛堂香案的右面。
  左面就是“盤龍棍”,是一條按三十六天罡,十二地支之數,做成三尺六寸,厚一寸二分,上扁下圓的棗木棍。扁的那部分,上書盤龍一條,龍口內有“欽賜”兩個金字;上面又有五個金字:“護法盤龍棍”。背面寫的是“違犯幫規,打死不論”;并且注明。“上諭。時在乾隆三十年季春”。
  “欽賜”字樣,不得捏造;同時凡非欽賜,亦不得用盤龍的花樣,所以這條盤龍棍出于乾隆皇帝所賜,大致無疑,糧幫總當家能夠統帶分布八省的一百二十八幫半,一万只糧船,就全靠這條奉旨“打死不論”的盤龍棍。
  棍上所寫的“幫規”,就是“家法”,一共十條。在翁、錢、潘三祖同主幫務時,雖有家法板,并無成文的家法;這十條家法的訂立,起于一個幫中稱為“石小祖”的台灣人。
  石小祖名叫石士寶,是三房潘安堂三十六大弟子之一。原籍台灣,不知以何因緣,隨他父親遷居杭州。性情剛猛,好打不平;也練得一身好拳腳,有個很響亮的外號,叫做“鐵骨金剛”。
  有一年石士室打不平殺了人,逃到江蘇六合縣,落草為寇。盜首叫做“半截寶塔”王怀志,為官兵所捕,死在獄中。小嘍羅公推石士寶為頭,訂下公道約法三條:不劫殘廢孤獨、婦女孺子;不劫小本客商、僧道尼姑;不劫忠臣義士及善人。同時不准在周圍十里以內做案,犯者殺無赦。當然也有劫富濟貧的舉動,因而當地百姓對他都有好感,稱之為公道大王。
  但是“公道大王”行為實在离譜,為了替玉怀志報仇,邀集大房翁佑堂的弟子朱彼全,二房錢保堂的弟了黃象,以及本房同參弟兄劉玉誠到山,起事造反,殺官劫獄,闖出一場大禍。
  當時正是清朝武功全盛時期,所以像石士寶那樣的造反,是一定造不出名堂來的。不過也惊動了兩江總督衙門,調發大軍圍剿;“公道大王”難討公道,清退回山。
  這座山据說叫做笆斗山,官兵并不因山深林密,放棄追剿;大軍團團圍住,一步一步往里逼,終于破了山寨。石士寶等四人下落不明,有的說死在亂軍之中;有的說是突圍逃往陝甘一帶,不知所終。現在開香堂,門外左右設兩爐香,右面一爐供“老官”,就是船上的舵工;行船安危,“老官”的關系极大,這一爐香,有崇功報德之意。另外一爐香,供的就是石、朱、黃。劉四人;幫中一輩,數典忘祖,只知道供的是“門外小爺”,不知有此淵源。
  有人說“門外小爺”是潘祖的書憧,那是誤會。潘祖的書債,幫中稱“姚小祖”,單名一個發字,也是杭州人;生來聰明伶俐,事主忠誠,潘祖愛之如子,因而也收為徒弟,法號文銓,在潘安堂三十六大弟子,稱為“守座弟子”——此人在幫中有特權;潘祖曾將編余的糧船一百六十四只半,賞給姚發,隨幫販運香末雜貨,自此留下半幫的名目。半幫船又名“隨運尾幫船”,大多是糧幫中最“吃得開”的人假借勢力,販運京廣雜貨,北去運南貨,“口空”運京貨;紹興酒在京里稱為“南酒”,大部分就是半幫船運了去的。“小爺”為何在“門外”受香火?這就涉及清幫的家法了。當潘祖組織八省糧船之初;內求和衷共濟,外以對抗旗人,全憑誠信二字,講究用“孝順父母、熱心做事、尊敬長上、兄寬弟忍、夫婦和順、和睦鄉里、交友有信、正心修身、時行方便、濟老怜貧”這“十要”來感化幫中弟兄;所以雖有家法,只存名目。但石士寶殺人犯法,不比幫內的糾紛,可以用言語來“擺平”;勢必要牽涉到官府。
  那時的浙江巡撫叫李衛,對于維持治安是一把好手,深得雍正的信任,特旨准他可以越境捕盜;因而可想而知,石士寶殺人一案,他本人雖已逃走,但必為幫中帶來极大的麻煩。以后殺官造反,成為叛逆,連累幫中,更不待言——全幫一百二十八幫半,唯有“杭海一幫”失傳,實際上成為一百二十七幫半;這失傳的一幫,很可能就是石士寶“當家”的那一幫,被迫解散歸并之故。
  因此,潘祖訂定家法十條,并以香板為刑杖,借以保障幫規。開香堂、請家法,“執刑”已畢,念的四句詞是:“祖傳幫規十大條,越理反教法不饒!今天香堂遭警戒,若再犯法上鐵錨”。所謂“上鐵錨”就是以家法處死;而十大條家法,第一條就是針對石士寶所犯的“叛逆”罪。然而,這條條文,与以下的九條,措詞不同。第二條到第十條,都是一開頭就寫明罪名,如“初次忤逆雙親者”如何如何。大致“初次聲斥”,“重則請家法責打”;再犯時用“定香”在臂上或胸前燒出罪狀,如“不孝”、“強奪”等等,斥革出幫。
  唯有這第一條,寫下的是:“初次犯了幫規,輕則聲斥;重則得請家法處治。如再犯時,用定香在臂上燒‘犯規’二字,斥革。如犯叛逆罪者,捆在鐵錨上燒死。”
  叛逆是何等大罪?不立專條,而輕描淡寫,只在第一條中,附帶提一筆,似乎不妥。其實是煞費苦心,极有學問的做法;因為家法到底不比國法,何能開宗明義,就講叛逆罪?果然如此,倒像是清幫中專出叛逆;所以首申告誡。
  再說,叛逆是滅族的罪名,又何得用私刑處死?如列專條,根本不通。像這樣寫法,表示叛逆亦犯幫規;犯了其他幫規,輕則聲斥,重則斥革,只因叛逆罪情節特重,所以捆在鐵錨上燒死。
  幫規跟家法一樣,亦是十條,稱為“十大幫規”,第一條叫做“不准欺師滅祖”;所謂“滅祖”,就是遇到有關系出入的當儿,因為某种顧慮,否認為幫中弟子、安清的說法是“准充不准賴”,定此規矩,亦有深意,冒充安清,則必弄假成真,幫中勢力,逐漸增加;如果准賴,那就越賴越少,總有一天賴得光光,全幫在無形中解体。所以十大幫規,第一條就講究根本。犯這一條的,視情節輕重,重亦可以處死。
  第二條叫做“不准藐視前人”;幫中長輩,稱為前人。前人有窮有富,有貴有賤。漕、河兩路的武官,人幫的很多,往往士兵輩分大,官長輩分小,在官場中,“做此官,行此禮”,沒有話說:私底下就得在幫敘幫,先進也門為大,不准藐視。
  第三條叫做“不准爬灰倒籠”;此處爬灰不做“新台之丑”解,而是泄漏自己人的机密,賣幫求榮。這一條跟第四條一樣,處置极重,犯者難逃性命。
  第四條叫做“不准奸盜邪淫”,重在“奸淫”二字;因為安清弟兄,一年至少有半年在糧船上,深閨少婦不耐寂寞,而平日所見到的男子,除了至親以外,就是幫中弟兄,极易勾搭成奸。為防微杜漸,這一條懸為厲禁,犯者甚至可以活埋。
  第五條叫做“不准江湖亂道”,這亦是怕泄幫中秘密之意。
  第六條跟第九條相仿;“不准引法代跳”;“不准以卑為尊”。犯此兩條的,大致是無論在幫中,在社會上,都已有了相當地位,而字派太低。不甘做低服小,屈居人下;或嫌前人聲望不夠,有失自己的面子,因而托人引進,轉投他師。這在本人,就是“以卑為尊”;在引進者就是“引法代跳”,犯者都應重責斥革,通知各幫,不准再收——斥革之先,要用定香,在臂上或胸前燒出所犯是何幫規、家法的字樣,一作用就在“共棄”。
  第七條叫做“不准扰亂幫規”,是指不遵幫規行事,不受前人教訓,忘卻開香堂時所“慈悲”的五個字而言——這五個字,名為“敬求吃學怕”,各有說法。
  五字之下,又各有五字:敬的是天地君親師;求的是四季平安福;吃的是金木水火土;學的是仁義禮智信;怕的是生老病死苦。此為幫中師弟相傳做人的道理。
  第九條是十大幫規中最重要的一條。至于第十條“不准欺師凌弱”,不過湊數;清幫各种戒條,都成整數,如“十禁”、“十戒”、“十要”、“傳道十條”,都不免遷就硬湊。
  這第九條叫做“不准開閘流水”意思跟“不准爬灰倒籠”差不多,但前者的情況,比后者嚴重得多。“爬灰倒籠”意指為了個人私利,做出有傷道義的行為,受害的不過一二弟兄;“開閘放水”則可淹沒他人大片田地家產,為禍甚烈。
  然則如何才謂之“開閘放水”?何以為禍甚烈?這就因為清幫最初确有反清复明的痕跡:
  第一,家廟二門的橫匾:“正大光明”;大內乾清宮的匾額,就是這四個字,用在此處,不倫不類,而且犯忌,原來其中另有說法。這四個字下還有一行:“滅清复土”,以“正”為一“征”,上下連讀,就變成“征滅大清,光复明土。”
  第二,二門的對聯,叫做“紅花白藕青荷葉,三教原來是一家”,這紅、白、青“三教”實在就是洪門、白蓮教、清幫。洪門公所稱為“紅花亭”;其義甚明;白藕之為白蓮,更不待言;青荷葉的青,點出清幫。三教一家,宗旨相同;而家廟所藏潘祖遺像,挺立荷花池旁,亦見得紅花白藕青荷,在清幫中隱寓著重大的意義。
  第三,清幫開香堂供祖,神牌共列十七祖,因為假托佛教,所以始自達摩,迄于王降祖;据說這也是掩人耳目之計,其實供的十七祖,乃是明朝自太祖高皇帝以至南明的福王,連建文帝及景宗在內共十七帝。
  第四,糧船旗號,多以葫蘆為記;葫蘆諧音胡虜。
  第五,開香堂禁用清朝服飾。馬褂、坎肩、腰帶,都是滿洲人帶來的“胡服”,進香堂之前,一律解除;同時須將長袍襟鈕解開,衣襟尖角反折向內,略帶明朝“海青”的式樣。辮子當然也要解開,披發在后;如果時間匆促,亦須將辮子移在胸前。這与潘祖的遺像,長袍大袖,“上怀不紐,下怀不扣,右手自握發辮”的情狀是相符的。
  第六,幫中有各种歌詞,尤其在開香堂時,隨處都听得見七字歌謠,如整衣歌。“衣冠不敢忘前朝,儀注相傳教爾曹;今日整襟來拜祖,何時重見漢宮袍?”故國之思,彰明較著;這也就是開大香堂,不准外人進入的主要原因。
  第七,清幫弟子,不收剃頭這一行。這一條不成文的戒律,最值得注意。清初為了剃發,不知死了多少人;順治二年六月,有一道詔命。說是漢人如果不跟滿洲人一樣,剃發留辮,“不几為异國之人乎?”因而限期剃完,“不遵本朝制度者,殺無赦!”
  這道詔命,是攝政王多爾袞受了一個人的煽動,所作的斷然處置。當清兵剛剛入關,衣服鞋帽,仍沿明制;前朝的降臣,還是頭發束在頭頂心,用簪子扣住,加上“進賢冠”;穿的也還是寬袖長袍。朝廷之上,滿人一班、漢人一班,服飾不同,徑渭分明,原也相安無事;不料有個無恥的山東人,出了花樣。
  這個人叫孫之獬,原是明朝的進士;為了求富貴。媚新主,首先剃發改裝,換成滿人服飾。漢班看他服飾不同,羞与為伍,推他人滿班;滿班看他是假旗人,不屑与之同列。這樣推來推去,變成俗話所說的“狗不理”了。孫之獬羞憤交加,便上了一道奏疏,說:“陛下平定中國,万事鼎新;而衣冠束發之制,獨仍其舊。此乃陛下從中國,非中國從陛下也。”
  多爾衰原想讓降臣改服飾,但恐阻力大大,不便開口,難得孫之獬有此一奏,大為贊歎:“想不到降臣中,還有人能說這樣的話!”因而下了削發的詔命。
  詔令中的限期极嚴,“京城內外限旬日;直隸各省地方,自部文到日,亦限旬日,盡令剃發”;同時聲明:“遵依者為我國之民;遲疑者同逆命之寇。”換句話說,剃發与否,即是順道之辨;因而又有兩句惊心動魄的口號:“留頭不留發,留發不留頭。”事實上雷厲風行,絕無例外,甚至衍圣公亦應照辦不誤。
  闕里的地方官,照定制必由孔家族人擔任,當時的曲阜知縣叫孔文言票,特為上了一個奏折:“臣家宗子衍圣公孔元植已率四世子孫,告之祖廟,俱遵令剃發訖。但念先圣為典禮之宗;顏、曾、孟三賢起而羽翼。禮之大者,莫要于冠發,先圣之章甫逢掖、子孫世世守之,是以自漢暨明,制度雖有損益,獨臣家服制,三千年未之或改。今一旦變更,恐于皇上崇儒重道之典,有未備也,應否蓄發,以复先世衣冠、統推圣裁。”這篇文章做得很典雅,說得也很委婉,一則表示三千年來衣冠未改,不是有意反抗新朝;再則陳明先遵功令,再請示應否蓄發?只是“以复先世衣冠”這句話,措詞正好触犯忌諱,因此,孔文言票碰了個大釘子,得旨:“剃發嚴旨,違者無赦。孔文言票奏求蓄發,已犯不赦之條。姑念圣裔免死。況孔子對之時者,似此違制,有抬伊祖時中之道,著革職永不敘用。”
  這是孔文言票沾了孔門后裔的光。在東南一帶,明末因受東林的激勵,對先朝的忠忱,非出太監和闊党的那些地方可比;因而為了三千煩惱絲而驕首受誅者,時有所聞。
  孫之獬就是閹党。所謂閹党,意思是指明末權勢熏天的太監魏忠賢的走狗爪牙。閹党專与大半為正人君子的東林党作對,有一部“三朝要典”是閹党大頭目,后來亦降了清朝的馮銓所纂;這部書等于閹党捕治東林的黑名單。崇禎即位,魏忠賢伏法;這部“三朝要典”當然要毀掉;而孫之獬不識風色,竟跑到內閣痛哭力爭,要求保存,因而也入了“逆案”——專為處理閹党的一案;結果落了個革職回籍的處分。
  明臣投降清朝的很多,孫之獬官不過翰林院侍講,應該是個無人注意的小角色;亦不會有人跟他過不去;但就因為他出賣中國衣冠以求榮的無恥行為,引出了限十日剃發的嚴旨,以致于“留發不留頭”者不知凡几,所以血性男儿恨不得寢其皮、食其肉。他是做“聊齋志异”的蒲松齡的同鄉;順治四年謝遷起義反清,攻破淄川,孫之獬一門被禍,婦女皆受凌辱,連未成年的孫女都不免。真所謂“怨毒之于人甚矣哉!”孫之獬等于与所有的漢族為敵;無怪乎受報如此之酷。
  由于嚴旨限十日剃完,而要剃的又是滿洲式樣,同時在明朝亦可能根本沒有剃頭匠這個行當、所以“留頭不留發”這個差使,便由旗丁充任。
  在京里,剃頭棚子相沿算是“官差”;剃頭名為“做活”;剃頭錢名為“活錢”,都還遺留著“留頭不留發,留發不留頭”這段慘痛史實的痕跡。每一個剃頭棚子,當然都有官兵在“伺候”;路人被迫削發。如若不從,捉到官里正法,所以剃頭棚子本身并無可怕之處:但剃頭擔就大為不同了。
  地方官為了遵行功令,必須在十日以內剃完;而鄉下人終年難得進一趟城,同時也不可能為了剃頭,專程進城。更何況本心不愿,為了留發又要留頭,杜門不出,或者逃入深山;這樣,就必須“移樽就教”,主動“喚頭”來剃。
  京里的剃頭擔,招攬顧客用兩种不同的東西,在城里用小木梆;鄉下用一把形如鑷子的鐵器,其名為“喚頭”;捏在手上一開一闔,發出“嗆、嗆”的聲音,就叫“打喚頭”。
  至于剃頭擔子,一共分為兩部分,前面是一個紅漆圓籠,當中置一只小炭爐,上坐一挑子水,回籠旁邊挂一只臉盆,專為洗頭之用,這不足為奇。奇的是豎一枝旗杆,且有習斗;這枝旗杆的形式,与衙門前面所豎的完全相同;只是具体而微而已。
  后面一部分是一只長約兩尺許,寬一尺的小紅柜,柜中藏剃頭用具。這是顧客的座位,但在最初,卻是剃頭的人座位;被剃者是沒有得坐的。
  因為當初并無剃頭匠的名稱,這些旗下為人剃頭,乃是奉行法令,据說官封“待詔”之職;翰林院有“待詔”,是從九品的小官,專掌文字抄繕,与旗丁剃頭這個職務,風馬牛不相及,何以有此离奇的誤會,已不可考。
  不過當時旗丁“奉旨剃頭”,頗為威風,确是事實。大致每到一處,用“喚頭”將一村一鄉的男了都喚了來,由旗丁逐一驗看,已剃者自然無事退去;未剃者集合待命。一然后“待詔”手執剃刀,大馬金刀地坐在小紅柜上。而被剃者則須跪在他面前,俯首受剃:倘或抗命不剃,立刻為隨護的兵丁抓住,就地正法,懸首示眾——人頭就挂在剃頭擔子前面那支具体而微的旗杆上。
  這就是所謂“留發不留頭”;但亦有人宁死不屈,特別是明朝的遺民志士。采取兩种方法避免受辱,一种是歸隱,入山唯恐不深;一种是干脆做和尚,等你來剃不如我自己剃。相傳旗丁“喚頭”不至,大肆搜索,有所謂“三不追”,其一就是寺廟;就因為既逃入寺廟,不落發則終究不能露面,無須再追。
  剃發是清初漢人痛心疾首之事,也是漢人受异族壓迫的開頭;同時也因為清初的旗下蠻橫暴虐,跟糧船上的水手、纖夫,時有毆斗,因而成為清幫的公敵,自然摒諸門外。但到潘祖組織糧船成幫時,“奉旨剃頭”的苛政早已過去几十年了;而剃頭亦已成為行業,都由漢人充任,最大的變化是:被剃的由跪而坐,施術的由坐而立。那支旗杆倒還保存遺制未變;只是旗杆上再也看不見人頭,而刁斗則正好用來盛放洗頭所必需的皂莢。
  話雖如此,清幫卻對剃頭這一行始終存著成見,稱之為“掃清碼子”;或者也是有意摒拒這一行,借以提醒幫中子弟,當初漢人有此一慘痛史實。無論如何,安清成幫之初,隱存反清的宗旨是可信的,但兩百年下來,已經沒有人理會這個宗旨;也很少人知道,為何幫中沒有剃頭的這一行進山門。
  但小張居然知道。劉不才听他說得有頭有尾;特別是剃頭擔子上的旗杆,原就令人不解,一說明白,便成了他所談的故事的證据,令人不能不信。同時也深感興趣,便即問道:“你是听什么人說的?”
  “孫樣太。”
  “那是幫里不傳幫外的秘密,他怎么會告訴你?”
  “時世變過了。”小張答道,“再說,孫祥太欠我很大的一個人情;我要問他,他不好意思不跟我說。”
  關系深到幫中的秘密都可相供,看來這孫祥太著實听小張的話。劉不才寬心之余,少不得還要打听打听,孫祥太究竟是欠了他怎樣一個大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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