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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天才右文


  “三藩之亂”已經四年了,局勢的演變,證明皇帝所作的“撤藩”的決定是睿智的。
  最初是四藩,清朝開國以后的四個异姓王。定南王孔有征早死而無嗣,剩下三藩:在云南的平西王吳三桂,在廣東的平南王尚可喜,在福建的靖南王耿精忠,名為鎮守,實同割据。尤其于盤踞西南半壁的吳三桂,自從康熙元年以弓弦絞殺永歷帝由榔,斬絕明祀以后,逐漸跋扈,用人則吏部、兵部不得過問,用財則戶部不得稽遲,每年耗費軍餉二千余万兩銀子,鄰近數省的收入不足以供應,還要取給于東南財賦之區。“他要干什么?養那么多兵!大亂之后,悉索敝賦地征斂了百姓的脂膏,去填他的貪壑,這是公平的嗎?照這樣子歲糜巨餉,何時才能修水利、勸麻桑、興文教,与民休息,出現太平歲月?”這一連串的疑問,從皇帝十四歲親政時,就已困扰著他。
  多少日子積下來的深思熟慮,終于在一次御前會議中表達了出來:撤藩。沒有人相信吳三桂和耿精忠能像宋朝那班開國的將領那樣接受勸告,奉還兵權于朝廷,以享厚祿為己足。此舉只能導致一個后果:激起叛亂。
  八旗的重臣都期期以為不可,而二十歲的皇帝,斷然作了決定,“撤亦反,不撤亦反!”他說,“不如先發制人。再拖下去,吳三桂羽翼更盛,“越發難制。”
  擁護皇帝的主張的,只有极少的几個人:戶部尚書米思翰、兵部尚書明珠、刑部尚書莫洛。至于漢大臣,在這种論用兵的廷議中,是沒有發言的余地的。
  吳三桂、耿精忠、尚可喜的儿子尚之信,果然都反了。
  平亂的軍事起先很吃力,但皇帝深具信心;所以在親裁調兵籌餉的大政,以及不分晝夜,批閱軍報、指授方略之余,依舊親近儒臣,不廢講學。這樣到了康熙十六年,也就是三藩之亂進入第五個年頭,戰勢已在控制之下,平定只是時日遲早而已。
  那用兵的四年之中,皇帝更了然于治亂之道;明朝的遺民志士還很多,然而吳三桂卻不能得到他們的助力,因為吳三桂不忠、不孝复不義。一個皇朝的興廢,全系于人心的向背;而人心的向背先要著讀書人的態度,讀書人的態度又決定于這個皇朝的做法,講究仁義禮樂的孔孟之道,讀書人自然就會擁護。
  他深切了解人心望治,明朝的那班遺民志士,只是在感情上還倦倦于故主;而故主之祀已絕,就只有隱于岩壑,自了一生。然而作為天下之主,不容此輩高蹈,盛運宏開,要靠大家一起來努力;尤其是讀書人,應有先优后樂的天下之志,責任更重。
  于是,他決定特開制科,名為“博學弘儒”。
  制科是皇帝下制敕,特別舉行的一定期考試,以待非常之才,盛行于唐朝,名目甚多,有特重品行的“賢良方正”,識拔骨鯁之士的“直言极諫”,選取將材的“軍謀越眾”,而最通行的是訪求“博學”,或稱“博學宏詞”,或稱“博學通識”。自南宋以來,制科不常舉行,明朝有“舉荐”的制度,不行制科。因此,這是規复盛唐舊制,成為一代盛典。
  康熙十七年己未,正月二十三日,頒下上諭:
  自古一代之興,必有博學弘儒,振起文運,闡發經史,潤色詞章,以備顧問著作之選。朕万几時暇,游心文翰,思得博怡之士,用授典學。我朝定鼎以來,尊儒重道,培養人才、四海之廣,實無奇才碩彥,學問淵通,文藻瑰麗,可以追蹤前結者?凡有學行兼优,文詞卓絕之人,不論已未出仕,著在京三品以上及科道官員;在外督、撫、布、按,各舉所知,朕將親試錄用。其余內外各官,果有真知灼見,在內開送吏部;在外開報于該督撫,代為題荐。務會虛公廷訪,期得真才,以副朕求賢右文之意。
  上諭是發給吏部的,吏部再錄諭分行京內外大小衙門。照上諭上說,凡是官員,都可荐舉賢才;但話雖如此,訪求遺賢的主要責任,還是落在各省的總督、巡撫、布政使、按察使身上。其中有些人,是非要征請到京不可的。
  這几個人是有名的遺老,第一個是顧炎武,這年已經六十六歲,卜居陝西華陰,早年有志恢复明室,而且守著他的絕食而死的亡母之誡:“弗事二姓”,為何垂暮又肯失節?因此縣官到門,堅臥不起;如果強迫他上路,那也很簡單,一把并州利剪,或者一包毒藥,就可了結。以后靠他的外甥徐乾學、徐元文的斡旋,總算免了這場麻煩。
  第二個是黃宗羲,他是明朝東林巨頭,与楊漣、左光斗同時被害的黃尊素的長子,亦是反清有名的;此時已經六十九歲,歸隱浙東,致力于著述及講學,為一代儒家,當然亦不肯受征召。以老病的理由,推辭掉了。
  再有一個是李顆,為關中理學大儒,學者稱為“二曲先生”;縣官到門征請,李二曲叫家人回報,說病重不能動身。那縣官當差巴結,一定要把他弄到京城,于是連床抬了上路,李二曲水漿不人口,預備絕食自盡,只好放他回去,一回囗囗,鎖入窯洞,除了顧炎武以外,什么客都不見。
  還有一個是山西人傅山,字青主,這年已經七十四歲,辭謝不赴,縣官也是派人抬了床上路,到了京城崇文門外二十里之處,無論如何不肯再往前進,否則就自殺。
  于是找了個野廟把他安置下來。在野大老,自有人尊敬,大學士馮溥,素有愛才之名,首先去探望,接著公卿畢集,而傅青主睡在板床上,來既不迎,去亦不送,只說病重不能應試。他的同鄉,左都御史魏象樞代為陳奏,奉旨免試,這原是很好的事,不想另生枝節。
  受官照例要謝恩,傅青主不受亦不謝,而馮溥非強迫他這么做不可。于是依然連床抬著到宮門;傅青主一望見由“大明門”所改的“大清門”的門額,頓時淚流滿面,從床上滾了下來,仆倒在地。
  這一下搞得非常沒趣,而有人還要簸弄著讓他望宮門磕頭;魏象樞見机,赶緊伸手阻攔,“好了,好了!”他說:“這就是謝過恩了。”
  俗語道得好,“有人辭官歸故里,有人漏夜赶科場”,有顧炎武、黃宗羲、李顒、傅青主等人,宁死不受征召;亦有人以為這是登龍捷徑,千方百計,謀求荐舉。因此盛傳荐舉有价,公价是二十四兩銀子。有人做了這樣兩首詩。
  博學弘儒本是名,寄聲詞客莫營營。此周休得尤台省;門第還須怨父兄。
  補牘何因也動心?紛紛求荐競如林!縱然博得虛名色,袖里應持廿四金。
  這是指在京的人而言,由各省舉荐的,大多高才博學,四海知名,而且頗多寒士。“長安居,大不易”,皇帝知道了征士的苦楚,特地囑咐大學士索額圖和明珠,交由戶部酌量給与衣食。因此從康熙十七年十一月起,待詔的征士,每人每月給米三斗、銀三兩。于是“文酒之會”便多了,征士把杯聯吟之地,常在虎坊橋西炭厂的眾春園。于是又有人作詩譏嘲:
  荐雄征牘挂衡門,欽召金牌插短轅。京兆酒錢分賜后,大家攜醵眾春園。
  有一天雅集,正當興高采烈之際,有人托跑堂送了一首詩到席間,結句是:“從此長安傳盛事,杯盤狼藉醉巢由。”巢父、許由是上古高士。許由居穎川之濱,帝堯召為九州長;許由听得這話,認為他的耳朵都已受污,因而以穎川之水洗耳。當時巢父正在牧牛,怕許由洗耳的水污了牛口,特地牽牛到上游去飲水。舉此典故,譏諷得非常刻毒;然而這無非是不与其選的人,有意輕薄而已。
  “輕薄出于自取!”這是陸隴其所說的話——他是浙江平湖人,字稼書;曾祖名叫陸溥,在江西丰城當縣丞,有一次押運軍餉到南京,夜過采石磯時,忽然發現船中漏水,他跪下來向天禱告:“船中如果有一文錢是由非法而來,愿葬身魚腹。”就在祝禱自明心跡以后,船不漏了!天亮檢視,船底破了一個洞;但是,有水草裹著三條魚,恰好塞住漏洞。以后他的儿子也就是陸隴其的祖父,紀念先德,特地將他的新居題名“三魚堂”;陸隴其的文集也就叫《三魚堂集》。
  他是康熙九年的進士,講理學專家朱子;但絕不是空談心性的腐儒。康熙十四年授職為嘉定縣令,縣令雖小,可以“滅門”,而陸隴其從不用他“父母官”的權威,老百姓打官司,他不派如狼似虎的皂隸去抓人,如果是宗族相爭,找他們的族長;鄉里相爭,則找當地的長者,或者叫原被兩告自己相約而至,細訴曲直。
  他的听訟,全遵感化的宗旨,常常有父子反目,兄弟相仇,打上了官司;經他苦口婆心,反复開導,被勸得相擁而泣,和好如初的。
  做縣官的兩件大事:刑名、錢糧。追完錢糧稱為“比”;比期一到,不完就要打屁股。他定了一种“挂比法”;挂是褂名,到比期把欠糧的名字公告出來,等百姓自己來完。同時找了欠糧的人來,這樣勸告:“錢糧是朝廷的國課,不是進我縣官的腰包。你們如果重視公事,完請錢糧,身心俱泰;我亦就可以安逸了。我的安逸不是在家里享清福;是可以勻出工夫來替一縣做事。你們想想看,我跟你們沒有仇,何苦一到比期就要打你們。再說,一動刑,你們要私下給皂隸‘杖錢’;如果雇人代為受比,有行情的,要給兩百個制錢。這些錢都是白花了的;不但白花,還落個欠糧被打屁股的丑名聲,与其如此,何不把這些錢省下來湊正數。一次完不清,分兩次、三次都可以。”
  這個分期完糧的辦法,也是陸隴其獨有的,名為“甘限法”;到期不完,甘愿倍罰。老百姓听這位縣大老爺如此苦心調護,不能不識好歹,所以江南的錢糧,總是嘉定縣完得最快,欠得最少。
  他到嘉定的第二年,因為朝廷討伐吳三桂,各省征餉,每一縣都是正供尚且征不足,額外加征,自然更感困難,但嘉定的成績优异。陸隴其出一道告示說:“我絕不貪戀一官,為百姓向朝廷爭,即使革職,亦無遺憾,但這樣做對你們沒有好處,因為朝廷已經出兵,糧餉不可不籌,所以爭也無用,徒然耽誤正事。”然后,他又派人到每家投一張名帖,作為親自拜托的表示。嘉定老百姓不忍他們的縣官為難,踊躍捐輸,一個月不到,征了十万兩銀子。
  然而,從古到今,凡是清官,大致總不為上司所喜。陸隴其的上司,江宁巡撫慕天顏,操守并不見得好,各縣都經常有饋獻,只有陸隴其不送紅包。到了巡撫做生日那天,屬下送禮,唯恐不丰,陸隴其登堂拜了壽,取出一正布,兩雙鞋子,說是他的家人所制,不是取自民間,特以呈獻巡撫作壽禮。
  慕天顏笑著辭謝,心里很不高興。但是,陸隴其深得民心,要想動他不容易;最后想出一計,上奏請行“州縣繁簡更調法”,接著奏劾陸隴其,說嘉定是大縣,政務繁冗,陸隴其的“操守絕一塵”,但“德有余而才不足”,宜調小縣。
  奏疏到京,照例交吏部審議。左都御史魏象樞為陸隴其不平,因而上奏,說如今地方官,惟恐操守不佳;既知陸隴其“操守絕一塵,何不留以長養百姓?請嚴飭諸督撫,大破積習,勿使廉吏灰心,貪風日長。”皇帝認為這話說得有理,不准慕天顏的奏請。
  而結果陸隴其畢竟還是讓慕天顏攻走了。那是由于一個极小的過失,甚至不是過失,是慕天顏的欲加之罪。
  事起于一件命案。有個姓徐的商人,在收取了帳款回家的途中被殺,凶手不知是誰?等地保進城稟報,陸隴其立即帶了刑房書辦和件作,下鄉相驗。
  照例的,苦主一定會在現場送狀,哭訴緝凶,為死者伸冤。但凶手雖逃得不知去向,也不知姓甚名誰,而徐家的長子在狀子上,卻指得明明白白,是他家的一個仇人下的毒手。陸隴其准了狀子,回到衙門,立刻就發火簽,把苦主所指控的凶手,一個姓張的屠夫抓了來。
  張屠夫素行不端,一臉的橫肉,看樣子倒真像個能干出那种謀財害命的勾當的惡人。然而上得堂去,极口呼冤;陸隴其听訟,一向冷靜,總要讓被告盡量申訴,除非有种种證据,斷定犯人是在狡賴,不用刑罰。所以這時雖覺得張屠夫相貌凶惡,卻不敢存著絲毫成見,只在口供上盤駁。
  “你跟姓徐的,是如何結的仇?”陸隴其問道,“人家狀子上,說得明明白白,你曾經‘一再揚言,非殺徐某人不可’,可有這話?”
  “那是小人喝了酒胡說,作不得准。”張屠夫供道,“小人跟姓徐的結仇,原是為了祖墳的風水;也不是一兩天的事了,打從小人上一輩子就結了冤家的。”
  “俗語道得好,‘酒后露真情’;如果不是你心里一直在想著殺姓徐的,喝醉了酒,就不會說那种話!”
  “青天大老爺明鑒,想歸想,做歸做。譬如說,有那討飯的,走過小人的肉案子,每每望著架子上的豬肉流口水,也許他心里在打算著偷一塊走,莫非小人就賴他是賊?”
  “咄!”值堂的皂隸,厲聲呵斥。“你怎么頂撞大老爺?”
  張屠夫的話很厲害,若是別個縣官,一定痛斥他“奸刁利口”,說不定就先打一頓板子,然而陸隴其卻并不生气,不但不生气,還覺得他的話說得极有道理—一這個道理,陸隴其最明白,他是口不离“程、朱”,躬自實踐,言行必符的人,“程、朱”的心性之學,修養所重,就在心不起惡念。所謂“不欺暗室”,不是說暗室中雖無人得見,而仍能把握得住,不做坏事;是說心無作惡的念頭,雖在暗室,亦与明處無异。能有這樣的功夫,就是圣賢!如何能期望于凡俗世人;自己不也常有鄙吝之念?只是能夠自制自省而已。
  于是他搖搖手阻止皂隸,同時平靜地對張屠夫說道:“你倒也說得坦白,我此刻也不必問你心里的事。只是光亮這句話,洗刷不了你的嫌疑。莫待我用刑,你自己說實話吧!”
  “小人句句是實。”張屠夫停了一下,突然提高聲音說道,“姓徐的死在前天夜里,小人因為這三天祈雨禁屠,不殺豬,前天晚上睡在別處,是有……”聲音越說越低,最后竟無緣無故停了下來。
  陸隴其詫异,“你前天晚上睡在哪里?”他問:“是有證人?”
  “是!有證人。不過——”
  “不要吞吞吐吐!”陸隴其拍一下惊堂本:“說!”
  “小人是睡在姘頭家。”張屠夫吞吞吐吐,“小人的姘頭就是證人,只是——”他突然磕個頭:“求青天大老爺不要問下去了。”
  陸隴其暗暗點頭,這個張屠夫還有點良心。他的姘頭必是良家婦女,不忍占了人家的身子,還叫她來出乖露丑,所以不肯露來歷。牧民之官,化俗成美,第一要養人的廉恥;他不肯說,自己也不必追問。不過試還是要試他一試。
  “張屠夫!”他用警告的聲音說:“你舉不出證人,可就脫不得關系。這是人命重案,利害關系,你自己要想一想。”
  張屠夫為難了,一雙布滿紅絲的眼睛,不斷眨動;好久,好久,皂隸都已等得不耐煩,喝道:“大老爺問你話,你怎么不說?”
  此一刻是他“天人交戰”之際,陸隴其要等他自己求得個結果,便對皂隸說道:“莫催他!讓他自己回答。”
  “大老爺!”張屠夫有些激動地答道:“小人領罪就是了!”
  在做縣官的,這是求之不得的一件事,當堂錄案畫供,案子就可定讞。但是,陸隴其已可斷定,張屠夫絕不是凶手,一錄了供,變成鐵案如山,如何使得?因而吩咐:“且先押了下去,收監!”
  一喳!”值堂的皂隸,齊聲應諾。
  管提牢的皂隸,卻有話問,搶步出來,屈一膝跪在公案旁邊,“請大老爺示下,”他說,“張屠夫是不是收下天字號監?”
  這問得有理。張屠夫自愿領罪,便是犯下命案的重囚,照規矩應下監禁死刑犯人的天字號監。但是,那一來就是腳鐐手銬,日夜不松“戒具”;而且天字號的犯人,亡命之徒居多,張屠夫一關了進去,必受“牢頭”欺侮。無辜讓他受罪,于心不忍。
  想了想,這樣裁決:“此案疑竇尚多,還要提審。張屠夫單獨監禁。”
  單獨監禁的用意是:陸隴其要教刑房書辦到獄中去探詢真情,刑房書辦一共三名,比較善良的是一個姓李的;陸隴其退堂以后,立刻把李書辦找到簽押處,研究案情。
  “你看,這張屠夫像不像凶手?”
  “很難說!”李書辦答道:“看樣于不像。”
  “你是從哪里看出來的呢?”
  “是從驗尸看出來的。”李書辦有條不紊地說,“第一、死者共有十七處刀傷,前腦后背都有,致命一刀在左下乳。如果張屠夫是凶手,傷處不會這么多。記得五年前有件命案,凶手是屠夫;被殺的,只有兩處傷,咽喉要害上一刀,右腕一刀——這一刀是放血,完全是殺豬手法。”
  陸隴其深深點頭,“第二呢?”他問。
  “第二是凶器。屠夫多用牛耳尖刀,傷口里窄外寬;現在這姓徐的傷口,里外一樣,大概一寸二三分寬,凶器是兩面開鋒的匕首。”
  “這么說,我的看法不錯了。”陸隴其欣然地,“我不曾冤枉了他”
  然而李書辦卻是憂形于色,“大老爺!”他說,“這緝凶的事很麻煩。既然有人承認,大可定案。”
  “誣良為盜,斷乎不可!”陸隴其說;語气平靜,但顯得极其堅決。
  李書辦也料到自己的話,說了也是白說;這位縣大老爺的脾气,是他從未見過的,不必再爭。爭也無用,只談難題好了。
  “照現在的樣子看,是要另行緝凶了。”
  “當然!”陸隴其說:“你立刻傳知捕快,今天就要動手。我也不立限期。要他們實心查緝,莫待我說出追比的話來!”
  捕快緝盜,亦有追比的辦法,五日一比,要打屁股;倘若是關系重大,譬如過往的達官,本地的巨室被盜,是非破不可的案子而破不了,那就要連累家族,或者老父,或者愛子,為縣官暫時拘禁,直待破案,方始釋放。于是情急無奈,便有种种交代公事的黑幕發生,或者張冠李戴,把這一案的犯人,移到另一案頂名認罪;或者抓來無辜的百姓,有意誣賴,逼打成招。縣官明知其事;為了自己的考成,也就馬馬虎虎了結;還有些則以手法高明,連縣官都被瞞過了的,但在陸隴其面前,那是妄想!
  曾有這樣一件事,有個姓余的百姓,欠下兩年錢糧,自己答應分期完納,但一而再,再而三,說了話不算數;陸隴其也曾派人去查過,這姓余的因為連年不幸,尊親相繼亡故,殯葬花費,鬧了很大的虧空;最后又遭回祿,弄成家破人亡的局面。同時也沒有什么比較优裕的親戚,可予以援手。論境況确是很困難,只是講法要公平,不責罰此人,無以對依限完納的百姓;陸隴其無可奈何,下令行杖。
  “大老爺!”姓余的再一次哀懇,“無論如何再寬我十天的期限,我一定湊足了錢來交代清楚。”
  “到時候不交呢?”
  “我不敢欺騙青天大老爺,只求大老爺寬限,到時候一定交。我已經想到法子,卻要几天工夫去辦。”
  看他神情誠懇。陸隴其准了他的請求;姓余的也言而有信,到了限期,把兩年通欠,如數完清。換了別的縣官,有此圓滿結果,當然高興;再能抽出片刻工夫,把姓余的傳上堂來,說几句嘉許的溫語,就算是能体恤民艱的好官。但陸隴其卻不是如此。
  “你一定在作賊!”他很生气地拍著桌子,“几次比期,你分文沒有;我曉得你窮,也沒有親友可以幫忙。我問你,不是作賊去偷,哪里來的錢?”
  听這一問,姓余的神色慘淡地答道:“青天大老爺在我們嘉定做縣官,哪個敢竊盜?這錢絕不是偷來的!”
  “那么,莫非天上掉下來的?”
  姓余的低頭不答,卻有眼淚掉落在地,這明明是有隱情!陸隴其心想,不逼他一逼,不會吐實。
  “哼!”他冷笑說道:“事無不可對人言,如果你的錢,來路清白,為什么說不出口?”
  姓余的倏然變色,悲痛相激,忍不住痛哭失聲,“大老爺,我實說了吧!”他好不容易才擠出一句話來,“是賣女儿的錢!”
  這一下害得陸隴其也是顏色大變,放緩了聲音說:“你女儿多大,賣給哪家?細細說給我听。”
  姓余的無法從容陳述,哽咽著說了個大概,他有個十六歲的女儿,尚未許親;為了錢糧征收不足,便要連累“大老爺”的“考成”,于“前程”有礙,因此,將女儿賣給了鄰家的儿子。賣得的錢,也不過剛剛夠完速欠,因為鄰家的境況也不好。
  完速欠不是為了免于受責,而是不忍連累縣官的“考成”;陸隴其心里越發難過,也就越發不能不問個清楚。
  “你那女儿賣与鄰家,是作偏房,還是算正室?”
  “也不是偏房,也不是正室。他家把錢都湊了給我來完糧,辦不起喜事,我也一點都沒有陪嫁。就在今夜,悄悄把我女儿從后門送了過去‘圓房’,就算成了親。”姓余的說到這里,大概是覺得太委屈了女儿,抽抽噎噎地哭得好不傷心。
  “你莫難過!”陸隴其說,“等我先找了你鄰家來再說。你也帶了你女儿來,我自有道理。”
  于是陸隴其派人找了男女兩造到縣衙門,在后堂接見:鄰家姓陳,父子兩個,問了老陳,确實是買了一個儿媳婦;他那儿子學的雖是木匠,品貌不算粗蠢,也略略識得文字,只是配余家的女儿,無論如何是女家委屈。
  老余的女儿名叫壽姑,中人之姿而气度极好,不帶絲毫小家子气;陸隴其跟他太太商量,要把壽姑認作義女。陸夫人极其賢惠,而且也愛壽姑的端庄和孝順,欣然許諾,把她陪嫁的一枝玉釵和一副寶石耳環,贈予義女,作為陪嫁。陸隴其又傳鼓吹把壽姑送到陳家合党。一時傳為美談。
  不過一個老百姓,完糧的錢的來路,陸隴其心有所疑,都要尋根問底,探明究竟,何況是誣良為盜?所以捕快們都死心塌地,絕不去動那些歪腦筋,打算著想蒙混了事。但是緝凶也不容易,一元見證,二無線索,唯有下水磨工夫,到茶坊酒肆、書場澡堂去慢慢查訪。
  “回稟大老爺,”李書辦有個要求,“捕快們有個計較,要假做真凶已獲,就是那個殺豬屠夫;這是個障眼法,真凶以為有人替罪,可以安然無事,人就大意了,捕快才有机會把他找出來。”
  “可以!”陸隴其說:“這一案尚未申詳上去,不必報盜殺——本來也還不知道,是不是盜殺?或者另有仇家,或者有人一時見財起意。都未可知。”
  李書辦打點文書,報的是“是仇是盜,尚在鞠問”,同時在外面放出風聲去,說是仇殺無疑。那些捕快們,表面不動聲色,暗地里則在加緊緝查;果然,不久發現一個以前有案而久未露面的小毛賊,衣衫光鮮,得意洋洋。問他錢的來路,卻是支吾其詞,沒有個可以令人相信的解釋。這就不用客气了,下手抓到班房里,一訊而昭;然后請大老爺坐堂,指供歷歷,絕無虛假,這件命案是确确實實,漂漂亮亮地破獲了。
  等把獲盜定罪的公文,申詳上台,到了慕天顏那里,一件公文化做兩件,謀財害命一案,報到刑部;殺人償命,依律定了“斬監候”的死罪,自然照准,只待秋后“勾決”處斬。
  另外還有一案,是專門對付陸隴其的;慕天顏劾他“諱盜”。奏章到京,照例“交部議奏”;這個部是六部之首的吏部,考核官員功過的一司叫做“考功司”,司里為首的叫做“掌印郎中”,下面有郎中、員外、主事等等官員,分職辦事,統名“司官”。
  司官是不懂公事的,讀過書的懂道理;那些滿洲的官司,沒有讀過書的,懂人情世故,他們做官談公事,就靠情理來判斷是非曲直。然而公事并不是處處講情理的;第一要講“例”,過去像這類案子是如何如何辦理,就叫“成例”。這些成例只有一种人知道,就是書吏,又名書辦——這是個世襲的職位,雖有“三年退卯”的規矩,其實換名不換人,張三是他,李四也是他。
  陸隴其的案子到了一名趙書辦手里,想都用不著想,照慕天顏的意思,辦了議复的奏稿,以“諱盜”的罪名,定了“革職”的處分。
  書辦稱司官“老爺”;司官稱書辦“先生”。考功司掌印郎中“李老爺”看到奏稿,把“趙先生”請了來商量。
  “趙先生!”李郎中照多少年來的慣例,跟与他“身分”懸殊的趙書辦,站著講話,“這件案子怕不能這么辦吧?”
  “是這么辦。陸某人初報不指出是盜,就是諱盜,應該革職。”
  “那時真凶還沒有抓到,所以原報‘是仇是盜,尚待搞問’,似乎沒有錯。”
  “他沒有錯,我也沒有錯!”趙書辦立刻頂了過去,“成例俱在,還有什么話說?”
  “例案不止這一件,可以不可以引用別的例案;從輕處分?”
  趙書辦把那個頭搖得博浪鼓似地:“李老爺,”他將手一指,“例案都在那里,你自己去找好了。”
  一听這話,李郎中气餒了,一屋子的檔案,堆得碰到天花板,到哪里去找?于是再低聲下气地商量,“這陸隴其是清官,能保全總要保全他。趙先生,你說是不是呢?”
  不提清官還好,提到清官“趙先生”越發有气,心里在說:天下都是清官,叫我喝西北風?于是冷笑一聲,撇著嘴說:“清官值几個錢一斤?”
  部文到了江宁,慕天顏委了一員“摘印官”到嘉定;老百姓憤無所泄,几乎要揍那“摘印官”,虧得陸隴其親自出面彈壓,才沒有鬧出不可收拾的亂子來。
  陸隴其的移交隨時可辦,因為庫存和帳目清清楚楚;交了印信,雇好一只船,把他自己的几箱書,和他太太的一架用熟了的織机先搬了上去,然后坐轎到碼頭上船。
  嘉定的老百姓家家跪香,有的痛哭失聲,有的“攀轅”——拉住轎杠不放,口口聲聲只喊:“青天大老爺走不得!”害得陸太太在轎子里把眼睛都哭腫了。
  陸隴其家住平湖。他家的始祖就是唐朝的名臣陸蟄,一部《陸宣公奏議》,為千古循吏,奉為金科玉律。陸家在嘉興、平湖一帶是巨族,雖在明朝嘉靖年間,出過錦衣衛都指揮使陸炳那樣的佞臣,但耕讀家風,世世不替;陸隴其對一官得失,毫不在意,只覺得不能為百姓多做點事,是一遺憾。但得有這個机會,回家侍奉高堂雙親,也算失之東隅,收之桑榆,所以回到平湖,絲毫不見罷官歸里的失意之態。
  侍親讀書的清閒日子,過不了多久;當地的縣令親自登門拜訪,直道來意,是奉旨征召入京,應試博學弘儒;舉荐他的是二部主事吳源起,說他“理學人程朱之寶室,文章登韓柳之堂”;又說他“理學純深,文行無愧。”陸隴其自然有知己之感。
  但是,老父年邁多病,做儿子的深伯承歡之日無多,因而堅決辭謝。最后讓老太爺知道了,教訓儿子:方在壯年,正是出力報國救民的時候,何可自鳴清高?他問:“你可記得朱子答曾無疑的話?”
  陸隴其怎么不記得?隨即琅琅背誦:“‘孝悌忠信,雖只是此一事,然須見得天下義理,表里通透,則此孝悌忠信,方是活物。如其不然,便是個死地孝悌忠信,雖能持守終身,不致失墜,亦不免但為鄉曲之常人。’”
  “我如何愿你為鄉曲之常人?”陸老太爺接著他的話說,“你如果只知報國之日長,待親之日短,便是死守著一個孝字的表面;与忠信不相干。只為你盡孝,倒像是我耽誤了你報國救民的机會。你須推我之心為心,勉為好官,豈不就是盡了孝了?‘孝悌忠信,表里通透’原須如此講法才是!”
  陸隴其原知該如此講,只是一片孺慕,不忍遠离。此刻听得這一番庭訓,再要依戀不舍,反倒是不孝了。因而接受征辟,輕車簡裝,取道山東,由陸路進京。
  在旅途中,他就打算了不知多少遍了;一到京師,第一個要見的人是湯斌!
  應征博學弘儒的,多的是貧士,大都住在廟里。等到每月致送銀米的恩詔一下,文酒之會,大為風行,但也有少數人,依然故我,在古廟里守著青氈青燈,刻苦用功,希望在此數百年難逢的盛典中,一顯身手,博取高第。
  最特別的是這么一個人,他既不參与文酒之會,也不是打算博取高第,他有他的一套平生志業所在的常課,要把他在改朝換代、天翻地复的浩劫中,所見所聞的忠臣烈士、義夫節婦的可歌可泣的事跡,忠實地記錄下來。所以一個人住在古廟里,筆不停揮,寫的卻是《明史稿》。
  他就是陸隴其所渴望一見的湯斌。像陸隴其一樣,他也是中過進士,做過地方官,又被荐舉,奉召到京的。陸隴其今年四十九,湯斌比他只大三歲,但科名卻早了十八年,一個是順治九年的翰林,一個是康熙九年的進士。所以陸隴其稱他為“老前輩”,而他,雖是初次見面,卻很親熱地稱陸隴其的號:“稼書!”
  在座的還有個万斯同,史學的造詣,极其精深。湯陸二人則都是理學家,但途徑不同;陸隴其篤守程、朱,而湯斌的理學出于由陸象山而來的王陽明。朱、陸各成門戶,有名的“鵝湖之會”,彼此辨疑質難,各不相下;這天在秋雨瀟瀟的古廟中,湯、陸二人的意气激昂,當仁不讓,亦不輸于前賢。
  陸隴其所致力的“朱子之學”,重在“格物致知”,以為“人心之靈,莫不有知,而天下之物,莫不有理”,格物就是窮物之理,以至于极,來擴充此心的知識,到一旦豁然貫通,“則眾物之表里精粗無不到,而吾心之全体大用無不明”,這就是所謂“窮理盡性”。
  但陸象山的看法不同,他認為“心即理”,是一非二,此即為一個人与生俱來的“良知”。如果說一個人定要讀書才會有良知;那么堯舜并不曾讀書,何以成為圣賢?
  明朝的王陽明,本來也是信服朱元晦的學說的,從格物去致知,所格之物是院子里的一叢竹子,為何竹有節?為何竹長青?竹如何生筍?何以筍可食面竹不可食?竹葉又為何与樹葉不同?這樣格來格去,格不出一個名堂;而焦勞苦思,到了第七天上竟懨懨成病,很悲傷地在想,沒有這大力量去格物,圣賢是做不到的了!
  到后來,王陽明得罪了權勢薰天的太監劉瑾,被謫為貴州龍場驛的驛丞,那地方在貴州西北的万山叢中,荊棘遍地,五谷不生,既有毒蛇猛獸,又有瘴气毒虫,一到了那里,便難望再還家鄉。就是王陽明,得失榮辱,都可以置之度外,只有生死關頭卻還看不破;自覺道學之士,這一關打不破是一种恥辱,因而置了一副石棺材,放在住處,自己對自己發誓:絕不以生命為念,如果劉瑾余憾不釋,要來加害,那也隨他,反正棺材已經預備好了!
  有了這樣一個最后打算,便終日端坐,靜等大限自至。但說也奇怪,久而久之,覺得胸頭一團春意,不但忘掉死,而且忘掉困苦。看到跟他來的仆從都生了病,便自己砍柴汲水,煮粥給大家吃;知道大家中怀抑郁,便又教大家讀詩;在那种生人所不能堪的環境中,誰也沒有心思來听他忽發雅興,大吟其詩,于是王陽明改了一個花樣。
  他是余姚人,离紹興不遠,從小就會唱“紹興高調”連唱帶做,還加上插科打渾,仆從都在暗地里笑他“窮開心”!但是,大家到底是開心了,有了笑聲,病也好了;打起精神來過日子,跟言語不通的苗子相處得很好。
  于是王陽明就想:圣人到了這步田地,除此以外,還有什么更好的辦法?這樣想來想去想到半夜里,明月中天,寸心澄澈,忽然大悟,自己所做的事,就是圣人之道!自己心里就有良知;良知可以自致。不必經由格物去求。這比陸象山的學說更進了一步,而与朱元晦的道理,相距也就更遠了。
  但是,陸隴其不喜歡王陽明“致良知”的學說,另有緣故。
  王陽明的“致良知”的由來,近乎佛家的“頓悟”;他的《傳習錄》中,有“所机鋒”的禪味。陸隴其所討厭的,就是這一點禪味;因為在儒家看,那是异端!
  “二公莫流于門戶之見!”當激辯得不可開交時:万斯同一半調停,一半規勸地說:“照我看,二公的异處甚微,同處极多:第一,言必信,行必敬,皆不愧為真儒;第二,一片民胞物与之心,但求有利于民,不計個人榮辱安危,皆不愧為醇儒;第三,著書立說,力倡正學,皆不愧為大儒。”
  听万斯同屈著手指說完,湯斌和陸隴其异口同聲地連稱:“不敢,不敢!”
  兩人原本惺惺相惜,即使有爭執,依然相敬相親;看看天色將晚,客人預備起身告辭,主人卻殷殷留客便飯。陸隴其和万斯同都知道湯斌有顏回之風,飯食粗糲得常人難以下咽,倒要見識一番,是難吃到如何程度?所以雙雙點頭,欣然接受。
  到得飯桌一看,卻不免失望,四萊一湯,有魚有肉,雪白的饅頭;也不是如他人所傳說的“脫粟飯——”僅僅去殼,不曾舂過的黃糙米飯。万斯同疑團莫釋,心里不好過;便借故走了出來,向湯斌的老仆湯桂問道:“你家主人,平日也是這樣的飯食?”
  “万老爺在說笑了!”湯桂有些詫异似地,仿佛嫌他這話問得多余,“逢年過節也不曾有這樣的飯菜。今天是待客,不便過于簡慢。”
  “那么平日吃些什么?”
  万斯同一面說,一面去揭一個冷紗的菜罩,只見吃剩的冷飯殘羹是:半碗黃糙米飯、一碟拌生豆腐、一碟豆腐乳,還有一樣也是豆腐——青菜豆腐湯。
  看清了真相,万斯同不再失望了;但是,他又隱隱懊悔多此一看,因為看了心里一陣陣酸楚。
  “你倒也不嫌清苦?”他問湯桂。
  “我家老爺都不嫌苦,我們做下人的哪里敢嫌?”湯桂又說,“吃慣了倒也不覺得,青菜豆腐也蠻有滋味的!”
  “真是有其主必有其仆!”万斯同搖著頭走了。
  回到席間,反是他食不下咽。湯斌待客甚誠,但不善酬酢,而且理學家特重行為的規矩。孔老夫子那套“席不正不坐”、“食不語”的教訓,湯陸二人都是自然而然地遵守著,所以賓主三人,默默地吃完了一頓飯。看著雨下得大了,湯斌提議煮茗作竟夕之談;客人抱著既來之則安之的心情,表示同意。
  “潛翁!”湯斌字潛庵,所以万斯同這樣稱呼他,“令堂殉難一事,義烈芬芳,卻不知其詳,今天正好請教!”
  提到逝去的母親,湯斌忍不住要掉眼淚;用手指拭眼角,從他的家世談起。
  湯斌是明朝武官的家世,原籍滁州,在英宗正統年間方始遷到河南睢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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