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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部分(1)


  捷報到達良鄉,首先給江彬看。一看大傷腦筋,叛亂平息,元凶就擒,御駕親征豈不是變成師出無名了。
  因此,江彬主張擱置這一件捷報,是不瞞上而瞞下,隨扈的梁儲、蔣冕不知其事,亦就不會諫勸回駕,而皇帝知道了這件事,卻并不見得高興,因為他本來是想生擒宸濠,顯一顯自己的本事,這一來就無用武之地了。
  當然,宸濠既敗,江彬就要動朱宁的手了。先使一條調虎离山之計,勸皇帝命朱宁回京去管“皇店”。
  這“皇店”不是玄武門外的寶和店,是在京城西北角的西直門与德胜門之間,原來是民居,地名叫做“積慶坊”、“群玉坊”。皇帝起造豹房,附帶拆平了這兩坊之地,開設酒肆及各种商舖,名為“皇店”。管理皇店是好差使,但不是緊要差使,派任朱宁未免屈了他;然而朱宁不敢爭,因為他心知已經失寵,且將失勢,能夠回京去悄悄布置一條脫身之計,亦未始不是好事。

         ※        ※         ※

  在良鄉住了兩天,勾當諸事略定,正將啟駕之際,皇帝忽然發現失落了一支玉簪,不由得大為著急。
  這支玉簪,在皇帝看來,比五軍都督府的兵符還要緊,因為是“美人之貽”,而且別有關系。
  這個美人姓劉,是山西的樂戶,上年皇帝出塞,在太原選歌征色;其中有個歌伎,容貌出眾,歌喉絕佳,皇帝大為欣賞。一夕召幸,欲仙欲死,問她的出身,才知道是晉王府的樂工楊騰的妻子,有夫之婦,從來不入后宮,唯獨正德皇帝并無此一顧忌;從榆林回蹕,經過太原時,將她召入行幄,帶回京城。宮眷自皇貴妃、貴妃、妃嬪以下,還有七等,皇帝將她列為第四等,因為這一等的名稱就叫“美人”,在皇帝看是名副其實的封號。
  皇帝与這劉美人似乎有夙緣,言無不听,計無不從;不論什么人触怒了皇帝,已經降旨處決,只要劉美人一句話,便可刀下留人。因此,從江彬開始,都稱她“劉娘娘”;這是最大的恭維,因為照宮里的規矩,不是后妃是不能稱“娘娘”的。
  當皇帝計議親征時,原以為此去必有一場惡戰,不愿美人受惊,所以將她安置在水陸要沖的通州,約定看情形再來接她。于是劉美人從發髻上拔下一根通体碧綠的玉簪,鄭重交付皇帝,作為將來迎取的信物。
  “必是馳馬弄丟了!”皇帝吩咐:“多派人去找!”十几万人馬所經的官道上,去找一支小小的玉簪,無异大海撈針,連找三天找不到,皇帝只好算了,下令啟駕。
  浩浩蕩蕩由良鄉南下,日落時分到了保定府,自巡撫以下,都在北門城外跪接,跟著在巡撫衙門大堂,擺設酒宴慰勞“鎮國公”。
  “你叫什么名字?”皇帝問巡撫,是明知故問,有意要開玩笑。
  這位巡撫跟皇帝的祖父憲宗有個同樣的毛病:口吃。偏偏姓名不巧,姓伍名符;加以皇帝垂詢,越發期期艾艾,只听他在說:“臣、臣叫伍、伍、伍……”始終不能把他那個單名的“符”字說出。
  于是皇帝舉起雙手,接在嘴上,作出吹嗩吶的姿態,鼓起嘴唇:“嗚、嗚、嗚——”
  見此光景,江彬首先大笑——皇帝惡作劇,說笑話,必得有人捧場。這樣笑法,不但不是失儀,而且正投所好,于是皇帝也縱聲大笑了。
  伍符卻只有苦笑的份儿,不過一場困窘總算過去,起身率領文武官員,捧爵進酒,為皇帝上壽。
  “伍巡撫是好酒量。”有人說了一句。
  “那好!”皇帝很高興地說:“我們來賭賭酒。”
  賭酒的法子很簡單,皇帝抓一把杏仁在手里,讓伍符猜數,猜不中便得喝酒。這是很不公平的賭法;一把杏仁十來粒,伍符猜中的机會只有十分之一,當然連連罰酒。
  猜到第五次,居然讓伍符猜中,皇帝心里有數,這下該輪到自己喝酒了。可是他不愿喝罰酒,故意將手一松,八粒杏仁都落在地上,卻拿腳踩住一粒。
  “伍符,撿起來。”
  “是、是……!”伍符答應著,跪了下去撿杏仁,一共撿到七粒。
  “不對!”皇帝說,“一共九粒,還有。再找!”
  本無此兩粒杏仁哪里去找?皇帝便罰他的酒,如杏仁之數。伍符本來就有些醉了,哪經得起再灌下七大杯酒?因而醉眼迷离,腳步歪斜,身子東倒西歪;有人上來扶他,結果連相扶的人一起倒在地上。皇帝又复大笑。

         ※        ※         ※

  由德州上了龍船,沿著運河南下,到得山東臨清,皇帝忽想念劉美人,恨不得即時見面。于是,遣派一名太監,星夜急馳,到通州卻迎接,限期五天复命。
  限期未誤,但劉美人不曾來。“劉娘娘說要信物。”太監回奏,“奴才不知道是什么信物?問劉娘娘,她不肯說,只說沒有信物不能走!奴才怎么勸也勸不听。”
  “呃,是了!”皇帝想了一下說,“只有我親自去接。快找一只快船,大小不管,要快……”
  此地正好有一种名為“草上飛”的小船。皇帝即下令不須通知,上船就走,八個人輪番打槳一路急行,赶到通州,將劉美人接到小船上,然后回航。
  時逢深秋,北風大作;去時逆風,歸時順風,小舟順流而下,其疾如箭,可恨的是運河中大船太多,擋住去路,變得要快也快不了。
  于是便有許多官船倒楣了——在運河中,平日最神气的是官船,逢關過卡,毫無困難,港埠停泊,總有很好的位置。遇到江面狹窄之處,民船要讓官船先行。而這時卻一反常例,皇帝穿的便衣,老百姓不認識他,皇帝的架子擺不出來;就擺出來,也沒有人會相信。老百姓不能理解,万乘之尊的天子,怎的會不穿龍袍而坐一只小船?若有好事的,以為有人冒充皇帝,糾纏告發,豈非自取其辱?所以還是知趣少惹是非為妙。
  但官船不同了。既然是官,總知道皇帝喜歡微行;更知道皇帝正自稱“總兵”,領兵南征宸濠;甚至有些是見過皇帝的。只要從人一道破身分,官船上的主人沒有不誠惶誠恐的。一路上坐船阻擋了皇帝去路的官儿輕則受到申斥,重則船頭罰跪,有個到湖廣上任的布司參議林文纘最倒楣,京中新娶一個十九歲的姨太太,為皇帝看中了,搶到自己船上,与劉美人一起載回臨清。
  到了臨清,有道王陽明的奏疏在等他。當王陽明報捷時,已料到皇帝會假親征之名,到江南來玩一趟,所以特地奏明,說宸濠在謀反之前,就已顧慮到御駕親往,先在沿路布置了刺客,“期為博浪、荊軻之謀”;現在宸濠已經被擒,理當獻俘闕下,但怕一路還有奸党余孽,找机會搶走宸濠,所以他決定親自押解俘虜到京。
  不道皇帝還是要親征。由江彬作主,以“軍門檄”發給王陽明的指示是,好生看管俘虜,等大駕到了南昌再說。王陽明看看攔不住皇帝,不得已求其次,希望在南京獻俘,以期早早了結這重公案,便好奏請回鑾。
  “你們怎么樣?”皇帝快快不樂地,“大老遠地跑了來,是來殺一個俘虜?”
  “如果是這樣,無以顯万歲爺的神武。”江彬很有自信地說,“万歲爺無須煩心,臣自有區處。”
  “也罷!你去辦。反正不能做窩囊的事。”
  于是又想了一個花樣,以所謂大將軍的“鈞帖”通知王陽明,將宸濠放回鄱陽湖,等親征、接戰以后,擒獲宸濠,奏凱論功。
  世上哪里有這樣荒唐的事?王陽明大傷腦筋,召集幕友計議,想出來一個辦法,不管皇帝愿意不愿意,將宸濠送到南京,當面獻俘;如果皇帝不受,便聯絡文武百官,一起諫勸,皇帝總不好意思再任性胡鬧了。
  謀定即動,王陽明帶著宸濠,悄然上路,由上饒、玉山、取道浙江,轉往南京。适時張忠、許泰得知消息,派人追了下來——世上竟有這樣的怪事,明明是待獻的俘虜,偏要奪回去放掉再抓!王陽明心想,真的放掉又能再抓住就好;倘或縱虎入山,毫無蹤影,既令城市不复受害,有此威脅在,總是莫大的隱憂。所以微服疾馳,堂堂巡撫像亡命之徒似的,一直逃到杭州。
  幸好,杭州有個可以為王陽明幫忙的人在。此人就是与楊一清定計除劉瑾的張永,他是奉命“打前站”,正巧到了杭州,与王陽明不期而遇。
  王陽明頗有知人之明,知道張永是個可与為善的人,決定跟他開誠布公地請求援手。
  “張公公,”他說,“江西的百姓,久受宸濠的荼毒,如今遭此大亂,又逢旱災;還有京餉、邊餉要供輸,困苦之极。張公公,你得救救江西百姓才好。”
  “是啊!”張永答說,“天災人禍,哪一省百姓都苦。”
  王陽明一听這話,便知張永的意思,不能單獨為江西出力;那就得格外敷陳一番理由,才能打動他的心。想一想,有話說了。
  “張公公,百姓活不下去,就會逃到深山,聚眾作亂。從前迫不得已替宸濠出力,是脅從,解散很容易;如果無路可走,奸党群起,天下將成土崩之勢,那時要興兵定亂,就不比現在這么容易!”
  這几句話,說得張永惊然動容,“王先生,”他首先表明自己的立場,“我此來,是因為皇上左右小人太多,我想遇事奏諫,稍作彌補,不是想爭功勞的。”
  “是的!張公公功在社稷,体國之忠,無人不知。”
  “謬獎了!”張永答說,“我亦不過略存保全善類的赤心而已。不過,要皇上肯納諫,有個作法。”
  “正要請教!”
  “皇上性情,你們大家都知道的,最任性不過。將順其意而行,猶可挽回于万一,如果硬要勸阻,反而激成僵局,越發听小人的話了。”
  “是,是!卓見高明之至。”王陽明說,“請張公公還要指點。”
  “王先生,我先請問,你信不信我?”
  “自然信。不然不會來求教了。”
  “那么,我再請問,你的意思,是希望大軍不到江西?”
  “是!”
  “其次呢?”
  “宸濠決不可輕縱!縱虎容易,后患堪憂。”
  “我知道,我知道!”張永沉吟著。
  “張公公,”王陽明問道,“有何為難之處,盡請明示。”
  “我細細想過,御駕不入江西,我答應王先生,定可辦到。不過,北軍此來,不到南昌一行,恐怕心有未甘。”
  這是說,不是江彬、許泰,便是張忠之流,一定會以剿宸濠余党的名義,到江西去騷扰一番。王陽明覺得張永很誠懇,決定進一步還報以同樣的態度。
  “果然要來,唯有小心接待。張公公,”王陽明說,“守仁別無所長,唯有一片真誠,如今要以大事奉托。”
  “不敢,請說來看。”
  “我亦不必候旨了。宸濠就交給張公公,我好早回江西。”
  張永深為感動,以這樣重要的俘虜移交,足見王陽明是如何推心置腹。他口雖不言,心里卻已下了決心,無論如何要保護這樣一個難得的忠臣。

         ※        ※         ※

  回到南昌的第三天,從揚州來了一名錦衣衛的校尉,隨帶四名番役,直沖到王陽明的行館下馬,拿馬鞭子指著直嚷:“接大將軍的鈞帖!”
  原來這又是張忠、許泰特意与王陽明為難,派錦衣衛來索取宸濠。幸虧在杭州已交給了張永,此時不感為難;說明經過,錦衣衛無可奈何。
  等把此人安置在行館,商量要送謝禮,王陽明堅持只能送五兩銀子。錦衣衛的人,作威作福,到處有人恭維;地方官送程儀起碼也得上百兩銀子,如今王陽明只送五兩,錦衣校尉認為意存輕視,一怒之下,將五兩銀子摔在地上,掉頭就走。
  去送程儀的小吏,据實回報,惴惴然捏一把汗,王陽明反倒安慰他說:“不要緊!我自有法子讓他不至于生气。”
  到得第二天,錦衣校尉來討回文,一臉的懊惱憤怒,只想找人生事的樣子。王陽明得報,親自出見,行禮之時先握住他的手。
  “正德初年,我下過錦衣衛獄,關了好久,從來沒有見過輕財重義,像足下這樣的錦衣衛!”他說,“昨天我送區區薄禮,听說你不肯收,讓我很慚愧。實在是太少了!”
  “哼!”錦衣衛微微冷笑,想說:原來你自己也道太少,拿不出手!可是話到唇邊,終于又咽了下去。
  “我沒有別的長處,只會做文字。”王陽明又說,“將來我一定要好好寫一篇文章,表揚足下;讓大家知道,錦衣衛有你這樣的好人!”說罷長揖道謝。
  那個錦衣校尉是气得一夜不曾睡好的,這天一早上門,便打算好了,倘或回文遲延,或者抓著任何一點錯處,便要大鬧一場。事情鬧得再大,哪怕揍了巡撫也不在乎!反正張忠、許泰恨得王陽明牙痒痒地,到時候自會替他出頭回護。
  誰知王陽明是耍了這么一套!拳頭再狠,打在棉花上可是白費力气。然則出手就太無聊了。那校尉一肚子的气,不由得就大泄特泄,心里也慢慢平伏了。不過,如說改容相謝,就此下定決心去做一個好人,到底還不到那种修養。只是一言不發,接取了回文,默默而去。

         ※        ※         ※

  張永從杭州循運河北上,一直到清江浦方見到皇帝——此處是黃河与運河交會之處,南來北往有名的一個大碼頭,漕米接駁,有許多倉房,監倉的太監名叫張楊,私第极大,有園林花木之盛。皇帝就駐蹕在張楊家,新學會一樣玩意:釣魚。
  照說,以皇帝那种片刻安靜不下來的性情,何能靜靜垂釣?不過,皇帝的釣法,与眾不同,先挑定風景优美而出魚的湖邊,搭起黃幄,三面封閉,前對湖面,准備酒食,美人陪侍,皇帝就坐在黃幄的錦茵上垂釣。如果時間久了。江彬便請皇帝暫時休息,悄悄換上一枝魚儿上鉤的釣竿,浮子一動,左右鼓噪,急急請皇帝提起釣杆,釣上來常是七八斤十來斤的大魚,左右又歡呼鼓噪,恭維的恭維,討賞的討賞,熱鬧非凡。因此,皇帝樂此不疲,每天都要過一過釣魚的癮。釣得的魚,分賜隨扈大臣;而被賜魚的又各獻金帛致謝,皇帝成了天下最富的一位漁翁。
  張永一到,皇帝也是在釣魚的黃幄中召見,首先就問。“派你先去預備一切,你怎么就回來了?”
  所謂“預備一切”是預備在南京駐蹕,也預備御駕親臨江西,張永便即答道。“奴才先到南京,再到杭州,打算轉道江西,在杭州遇見王守仁,這個人,真是大大的忠臣。”
  “喔,怎么樣?”
  “王守仁半個月工夫就破了宸濠。說起來就像周瑜、諸葛亮火燒赤壁,大破曹兵那樣,好一段評書,可以給万歲爺下酒。”
  “好啊!”皇帝欣然說道,“既如此,取酒來,我來听這段評書。”
  于是收拾釣竿,重設杯酌;皇帝席地而坐,讓劉美人偎倚在身邊,細听張永講王陽明大破宸濠的故事。
  王陽明處置南昌突變的手法,本就机變造出,行動神速;而奇正相生,虛實互用,又深合乎兵法。加以口才甚好而又深知皇帝心理的張永,刻意渲染,更覺動听。皇帝眉飛色舞之際,對王陽明的印象,大不相同了。
  談完江西談浙江,“王守仁想親自獻俘,完全是為了慎重起見,并無爭功之意。如今大功告成,他想辭官回家省親;奴才心想,万歲爺最賞識忠臣,所以,”張永用略帶惶恐的聲音說:“奴才斗膽,替万歲爺把他留下來了。”
  “該留,該留!”皇帝問道:“逆賊呢?”
  逆賊自是指宸濠,張永答說:“王守仁已交給奴才了。奴才請旨,是不是就在南京行獻俘禮?”
  “這不忙!你把逆賊交給張忠,仍舊回南京去等我。”

         ※        ※         ※

  同為掌權的大太監,王陽明將宸濠交給張永而不交給張忠,使得此人越發憤恨,因而想出一套誣陷的話,在皇帝面前煽動。
  張忠說,王陽明本來是依附宸濠的,后來看到宸濠不能成大事,為保祿位,所以見机而作,反過來攻宸濠,實在是個反复無常的的小人。他又斷言,王陽明遲早必反,勸皇帝早早將他除去。
  幸虧有張永的話在前面,張忠的饞言,對皇帝不發生作用。于是張忠面請領兵赴江西,搜剿宸濠余党,這當然是一請就准的事。
  “奴才想將逆賊帶去。”張忠說道,“抓逆党,好叫逆賊辨認。”
  “也好!”皇帝點點頭說,“你跟許泰先走。我也要走了;如果你們在江西辦不下來,盡管告訴我,看我的!”
  這表示皇帝仍舊不忘情于“親征”江西。但江彬此時漸有异謀,覺得以江南繁華、淮揚風月讓皇帝迷戀不已,留連不返,自己便可緊緊掌握住皇帝的一切,挑一個最适當的時机,弒君篡位,將大明天下改姓為江。如果駕入江西,親收大功,當然凱旋還京,去過一過耀武揚威的癮;那一來自己的心愿,一時就難以實現了。
  因此,他勸皇帝,江西之事,不足上煩睿慮。莫辜負揚州的二分明月、金陵的六朝金粉,且一享富有四海的天子之福,才是正經。
  皇帝一向認為聲色犬馬才是正經,所以江彬的話很容易入耳。指派江彬的一個同党太監吳經,到揚州先去預備“都督府”。
  這吳經工于心計,對于江彬的想法与作法,揣摩得很深。江彬的想法是想巧取大明江山,而做法不脫從古以來,佞幸對待昏君的故智,導皇帝于荒淫一途。這樣做法,在江彬的計算,有三樣好處:
  第一、皇帝日夕沉湎于酒色,懶得過問政事,自己就可以乘机竊權。
  第二、因為皇帝不理政事。也就不了解政事;即或一旦醒悟,想大振乾綱,亦有無從措手之苦。大權仍可把持在自己手里。
  第三、作威作福,大肆騷扰,搞得民怨沸騰,自然失盡民心。尤其是宸濠起事,檄文中便指責皇帝荒淫無道,如今宸濠雖滅,而皇帝故態不改,且复變本加厲,百姓便會有這樣一個想法:也不能說宸濠沒有道理,可惜他未成大事!到此地步,皇帝就是死不足惜的昏君;一旦被弒,很少會有人起而報君父之仇。這一來,自己在篡位之時,阻力就少得多。
  吳經有此了解,极力迎合,即專以喪失民心、拆皇帝的台為宗旨。一离清江浦,便假傳圣旨:由此到南京,民間一律不准畜豬。
  理由是豬朱同音,犯了忌諱。可是不准畜豬不是准許殺豬,殺豬是“殺朱”,那不成了造反了?有些人家不明其中的奧妙,心想不准畜豬,只好殺來自家吃。這下闖了大禍!吳經派人逮捕,要治大逆不道之罪;因而傾家蕩產者,不知几許人家。
  既不准畜豬,又不准殺豬,怎么辦?地方官無不大傷腦筋。請示吳經,總算有了一個辦法,投入水中淹死。于是几百里之地,只獵全無。而祭禮通常用豬頭三牲,沒有豬,羊又受池魚之殃。
  到了揚州,吳經挑選最壯麗豪華的一所巨宅,作為“都督府”。接著又假傳圣旨,征集處女幼孀,以備“御用”。其實皇帝就有龍馬精神,也“用”不了那么多處女幼孀;一經入選,百分之九十九送入京師浣衣局安置,從此与家人生离死別,過著無生趣的日子,因此,民間惶惶然不可終日;有處女幼孀的人家,更有大禍臨頭之感。
  于是,“搶親”的風气大為流行。本來“搶親”是男家邀集親友去搶女家,將新娘子搶到手,与新郎一起送入洞房;生米煮成熟飯,再与女家談到做親戚。而這一次揚州的搶親,正好相反,單身漢大交桃花運,到處都有人搶他去做女婿,不花分文財禮,白得如花美眷。于是,有些登徒子被搶而遁;遁而又被搶,七八天工夫,做了五六回新郎倌。有些則嫌新娘貌丑,不肯同床,岳家少不得還要央求說好話;更有些誤搶了有婦之夫,以致大家閨秀,亦不得不屈居小星。
  這樣要不了十天工夫,揚州城里糾紛迭起,秩序大亂。知府蔣瑤心想,眼前的麻煩已夠多了,將來那無數一夕之間造成的怨偶,更將引起無窮的后患,因而決定拚著一頂烏紗帽不要,跟吳經去爭一爭,爭不過吵架,吵不過拼命!
  這位知府其實人很懦弱,雖下定了絕大的決心,要去實現這個決心卻很難;几次把勇气鼓了起來,總是畏怯不前,半途而廢,恨得自己打自己的嘴巴。
  他有個得寵的丫頭,名叫如意;平日侍候書房,頗為慧黠,見此光景,便開玩笑地說:“老爺,人道酒能壯膽;何不喝到微醺的時候,乘興而去?”
  “噢!”蔣瑤猛然一拍大腿,“言之有理!拿酒來。”
  這一下如意大為失悔。一句戲言竟當了真;如果喝醉了去,一言不合,發生沖突,豈不惹禍?因而陪笑說道:“老爺,老爺!我是說說笑話的!”
  “不是笑話,唯有這么一個辦法,才可望救得了揚州百姓。我志已決,你不必再勸。”蔣瑤平靜地加了一句:“勸亦無用。”
  看他的態度,料知難以挽回。如意覺得禍是自己闖出來的,還得自己設法為主人免禍。想了好一會說:“老爺,你要喝了酒去可以;不過,要帶我一起去。”
  “胡鬧!你如何拋頭露面,不怕人家看上了你,把你搶去?”
  “我不怕!”如意答說,“真的搶了我去倒好了,我也能救揚州的百姓。”
  “听說劉娘娘很講道理。如果搶了我去,我正好替揚州的女人訴訴苦。”
  “嗯!我再問你一句話:你要跟我去干什么?”
  “怕老爺喝了酒,說話顛三倒四,我好幫著老爺辦交涉。”
  蔣瑤心想,這丫頭膽子很大,口才很好,理路也清楚,帶了去确是一個好幫手。雖然傳出去是個笑話,也就顧不得那許多了。
  于是呼酒快飲,他的洒量不好,四兩洋河高粱下肚,便已滿面通紅,豪气勃勃,推杯起身,大聲說道:“走吧!”
  一乘大轎以外,另備一乘小轎,供如意乘坐,吳經那里的人,看知府喝得酒醺醺地,帶個丫頭去談公事,都詫為奇事。通報進去,吳經亦覺困惑,但也好奇,立即出廳接見。
  “蔣知府,你喝了酒了!”
  這是极普通的一句話,誰知會引得蔣瑤勃然大怒,“對了!”他瞪著眼說:“你不准我喝?”
  吳經愣住了,“怎么回事?”他困惑地問左右:“蔣大爺存心吵架來的?”
  “一點不錯,我是存心吵架來的!”蔣瑤以酒壯膽,了無所畏,大聲問道:“吳太監,你有完沒有完?”
  “什么有完沒有完?”
  “在揚州找女人啊!鬧得太不像話了!吳太監,我跟你實說,你如果這樣同下去,我不但跟你吵架,還要跟你拚命。你搞得我這個知府當不下去了,与其給揚州老百姓罵得我不能做人,還不如跟你來拚一拚!”
  吳經把臉都气白了,但醉漢不可理喻,只一疊連聲地說:“晦气,晦气!怎么遇見這樣的官儿!”
  “吳公公,”如意抗聲說道:“這個官不坏!請吳公公去打听,蔣知府在揚州很得百姓的愛戴。他今天喝酒喝醉,也是不得已;有道是‘借酒澆愁’,眼看揚州城里人心惶惶,一片愁云慘霧,他做父母官的,難道能無動于衷?”
  這几句話是在暗中責備吳經騷扰,欲待翻臉,卻抓不住她的錯處——太監的心理都不正常,有時喜怒莫測;像此刻,吳經突然之間,覺得這件事很夠味,不自覺地放緩了臉色,“你是什么人?”
  他問:“可是蔣小姐?”
  如意還未曾答言,蔣瑤搶先說道:“不錯!是我女儿,還沒有人家,你們要搶她好了!她不怕你們強搶。”
  “蔣知府醉了!”吳經笑著對校尉吩咐,“扶蔣老爺去休息,好生侍候。”
  “喳!”四名校尉一齊上前相扶。
  蔣瑤卻不領這個情,攘臂相拒;校尉便待用強,如意怕真的發生沖突,急忙喊道:“吳公公,你們由他!我有几句話,說完就走。”
  “好吧!你們放手。”
  校尉放了手,如意又去安撫蔣瑤,把他勸得安靜下來,如意才又跟吳經接話。
  “吳公公,蔣知府為揚州的處女幼孀請命,請吳公公高抬貴手,饒了她們吧!”
  “不!我是奉旨辦事。蔣小姐,你應該知道抗旨是什么罪名,蔣知府不怕腦袋搬家嗎?”
  “來!”蔣瑤霍地起立,舉手作個引刀割頭的手勢,“來取我的腦袋!”
  “吳公公!”如意急忙分辯,“蔣知府決無抗旨之意。”
  “這不叫抗旨,什么叫抗旨?”
  “這不是抗旨。‘心所謂危,不得不言’;百姓是朝廷的百姓,不逼得他們無路可走,是不會作亂的。万一不幸,發生變故,朝廷一定要追究責任。吳公公,那時候你可不要說,蔣知府事先沒有提出忠告。不,”如意提高了聲音說:“是警告!”
  這几句話居然說得吳經不能不認真想一想。他做過好几個省份的鎮守太監,大大小小的地方官,不知道見過多少,在他印象中,都是以保祿位為第一,戰戰兢兢,唯恐供應不周;至于欺壓百姓,諂媚上官及欽差,希望借此升官的,亦复不少。像蔣瑤這樣的強項令,真是絕無僅有;一個人可以連性命都不要,那就沒有什么可怕,也就沒有什么可威脅他了。
  見机為妙!他念頭一轉,有了計較。“我不知道民間是這樣子張皇!好了,”他說,“反正人也選得差不多了,我正式發公事給蔣知府,停止選取處女幼孀!”
  “老爺,老爺!”如意喜孜孜地推著蔣瑤的手臂,“吳公公答應了!你老給人家道謝啊!”
  蔣瑤的酒意本來有七分,經過剛才那一番發泄,至多還剩下三分,腦筋已清楚得多,便即長揖到地,同時說道:“我替揚州百姓,感謝大德。”
  “不敢,不敢!”吳經還著禮說:“蔣知府請回去吧!公事我馬上送到。”
  果然言而有信,公事立刻送到府里,而且他手下亦停止了騷扰。揚州百姓大大地透了一口气,“搶親”之風,即時消失。小家婦女,也敢拋頭露面了。
  但是,吳經卻另有布置。搶來的婦女不少,都安置在尼姑庵里,千中選百,百中選十,稱得上姿容美妙的,卻還不多。他心里在想,皇帝對揚州的期望甚深,拿這些庸脂俗粉進御,必定不滿,以后就不用再想謀干什么好差使了。
  于是心生一計,遣派親信,收買本地的那些三姑六婆,悄悄打听,哪家有絕色女子,哪家有風流小孤孀,哪家有色藝雙絕的所謂“瘦馬”;住處進出的通路如何?一一考查明白,方始動手。
  動手那天,先派几名校尉出城,到了三更時分,突然來叩城門,說是“大駕將到”。皇帝此行,作息并無定時,夜半臨幸,不足為奇;迎駕該做的事,是早就接頭好的,如果大駕進城是在夜里,大街小巷,應該家家在門外擺設香案,紅燭高燒,照耀得如同白晝一般。
  就在家家戶戶,靜悄悄等候大駕光臨的時候,吳經派出數百名校尉,十個八個一群,分道并進,同時動手;闖進民居,指名索取,揚州城里簡直沸騰了。不過,吳經這一次的行動迅速,天還未亮,便已歇手;撤回校尉,派人通知蔣瑤,皇帝還有几天才來。
  蔣瑤气得真要跟他拚命了。怒气沖沖地上門,吳經擋駕不見,只叫人出來跟蔣瑤道歉,道是“只此一回,下不為例”。強盜行徑加上無賴手段,蔣瑤除了恨聲不絕以外,無可奈何。幸而,這一次吳經倒真的言而有信,民心總算稍稍定了下來。

         ※        ※         ※

  皇帝是十二月初一到揚州的。彤云漠漠。西風勁急,是出獵的天气,于是皇帝垂釣的興趣很快地消失了。
  第一次只帶了几個人,出北門,到蜀岡。這條延亙四十里的岡岭,是揚州的名胜之地;有一座古剎上方寺,寺旁有口井,名為蜀井。据說山脈与水脈,都通四川,故而以蜀為名。
  上方寺后面是一片茶園,茶味甘香,如高山上的所謂“蒙頂”茶。就是這片茶園和這口井,使得皇帝暫駐馬足,臨幸上方寺禮佛品茗,毫無架子地与老和尚閒話。
  “怎么叫上方寺?”皇帝問。
  老和尚法名一得,頗通翰墨,引來朝紹興年間的郡志答說:“揚州原有東西南北四座寺,本寺就是北方寺。北方在上,所以名做上方寺。”
  “寺里和尚多不多?”
  “不多。只有二十余眾。”
  “平時以何為生?”皇帝問道:“靠施主布施?”
  “布施不多。寺中略有薄產。”
  “我看你們一個個紅光滿面。”皇帝問道,“大概都偷葷吃腥吧?”
  一得庄容答道:“君無戲言!”
  皇帝碰了個軟釘子,覺得一口問气憋在心里不舒服,立一即轉到一個念頭,“我看看你們的香積廚去。”他站起身來。
  一得誠惶誠恐地在前引導,皇帝故意落后兩步,向跟在身邊的侍衛低聲囑咐了兩句。
  原來皇帝不信上方寺和尚的清規,叮囑侍衛在香積廚中稍留意,看藏著什么葷腥沒有?那侍衛“拿著雞毛當令箭”,一進香積廚便動手搜查。
  廚中桌下都找到,只有青菜蘿卜。料知搜不到和尚偷葷的證据,皇帝心里不舒服,那侍衛一不做、二不休,領著人去搜禪房。
  無奈上方寺的和尚,清規极好,搜遍禪房,一無所獲。有人說,和尚偷葷,有個异想天開的法子,將豬肉与調味的作料,一起納入一把新溺壺內,拿皮紙封口,然后用佛前燃剩下的蜡燭頭當燃料,文火慢煨,便是“火候足時他自美”的“東坡肉”,因此,搜索時特別注意禪床下面的溺壺,而結果只是白白聞了些臭味而已。
  正在扰攘之際,吳經帶著人赶到了,問知經過,吃惊地說:“糟了!這下怎么收場?”
  “怎么收場?”侍衛困惑地問,“那不就算了!”
  “算了?你們倒說得輕松。搜不出證据,不就顯得万歲爺冤枉這些和尚偷葷嗎?”
  那侍衛愣住了,“我只當搜不出什么,万歲爺不過有點失望,心里不大舒眼而已。”他說,“照吳公公的說法,好像傷了万歲爺的天威似的。”
  “可不是?這得想法子補救。”
  “這容易!”有個小太監是個十三四歲的孩子,名叫來旺,本來在宮中專為教導太監而設的“內書堂”讀書,循規蹈矩,十分老實,自從跟出京來,三四個月的工夫,學得調皮搗蛋,完全變了一個人似的;此時自告奮勇地說,“等我去搜,包管搜出證据來。”
  說著,往禪房奔了去,一轉眼之間,手里拿著一個紙包,笑嘻嘻地奔了回來。
  “這不是?”
  他手里是個油紙包,打開來看,油光閃亮,香味扑鼻的一塊腊羊肉,看油紙上還刷印得有字:“清江浦四春園熏鹵味。百年老店,遐邇聞名。認明葫蘆為記,庶不致誤。”
  “好小子,”吳經拍著他的腦袋說:“你還會這一套!你說,是哪里搜到的?”
  “呶!”來旺順手一指,信口胡說,“東頭第三個舖位下面。”
  于是睡那個舖位的和尚,遭了飛來橫禍;將他找了來,連那塊腊羊肉一起送到皇帝面前,“人贓俱獲”。差使干得很漂亮。
  “如何?”皇帝微笑著問一得,“這可不是戲言了吧?”
  听得這句話,一德才知道是自己那句“君無戲言”惹的禍,赶緊合什答道:“方外微臣,惶恐之至!請陛下將這個僧人,交与方外微臣,按清規處治。”
  皇帝不過一時不服气,既听得求情,也就算了。哪知本可無事,而被誣的和尚卻掀起了波瀾。
  “這明明是栽贓嘛!”那和尚大叫,“我沒有去過清江浦,哪來清江浦的醬羊肉?”
  此言一出,皇帝喝道:“慢著!你們誰栽贓害和尚?”
  這下看起來來旺要倒楣了。吳經赶緊上前,下跪答奏:“回万歲爺,沒有人敢栽贓害和尚。”
  “這事儿有點怪!”皇帝問道,“是誰找到的醬羊肉?”
  “是小太監來旺。”
  “在哪里?”
  “在外面伺候著。”
  “你把他叫來!等我問他。”
  吳經答應著,搶先奔了出去。他是怕來旺很少有到御前的机會,膽怯說了實話,事情就會搞得糟不可言,所以急于要去叮囑一番。
  “你別怕,一切有我!”
  他拍拍來旺的肩說,“說話不要急,一口咬定,包你沒事還有賞。”
  “你老放心!”來旺人小鬼大,拍一拍胸脯說:“這檔子小事,我頂得下來,砸不了的!”
  到得御前,神色泰然,跪下磕頭報過名,只听皇帝問道:“這包醬羊肉是你找到的?”
  “是!”
  “那么多人找了半天,沒有找到什么,你倒是一進去就找到了!”
  “回奏万歲爺,奴才的鼻子最靈,一進去就聞到了香味。”來旺答說,一鑽到那和尚的舖位底下才找到。那包肉藏得很嚴,所以別人找不到。”
  這套鬼話,入情入理,但皇帝總覺得清江浦這地方犯嫌疑,第一、和尚偷葷,只要有肉就可解饞,特為遠到清江浦去買包醬羊肉,帶回寺里來吃,未免不近人情;第二、隨從的太監,剛從清江浦到此,倒是很可能帶得有醬羊肉。
  因此,他覺得這樁官司,還得求證,想了一下說:“你說你鼻子很靈,我倒試試。”御手往口袋中一探,掏著一樣東西,握在掌中,向前一伸:“你猜,我手里是什么?”
  “奴才用不著猜,聞得出來。”來旺使勁嗅了兩下,他的鼻子很靈,确非虛語,為了自炫其能,故意這樣說道:“奴才知道了,可是不敢說。”
  “這,這有什么不敢說的?”
  “是劉娘娘的一個豆蔻盒子。”
  皇帝大為惊异,“你怎么知道是劉娘娘的?”他伸開手掌,果然是個很精致的金豆蔻盒子。
  “因為豆蔻盒子上有胭脂花粉的香味。”
  皇帝將金盒湊近鼻孔細嗅,果不其然,便笑著說:“好家伙,你這簡直是狗鼻子!”
  “万歲爺,”吳經接口說道,“豆蔻盒子上的粉香都聞得出來,醬羊肉的味儿更應該聞得出來了。”
  一句話掃光了皇帝臉上的笑容,“對了!”他說,“足見不是冤枉!好可惡的賊禿。”
  一見龍顏震怒,從一得以下,所有的和尚都嚇得發抖,吳經卻又火上加油地添了一句:“竟敢在万歲爺面前抵賴,膽子太大了。”
  “可不是!”
  “上方寺和尚不守清規,欺君罔上,候旨發落。”
  “這座寺就該拆掉。”
  “喳!”吳經響亮地答應著。
  “和尚交僧綱司,勒令還俗。”
  “喳!”吳經問道,“偷葷的和尚,請旨,要不要辦罪?”
  “怎么不要?交給揚州府就是了。”說完,皇帝起身就走。
  錦衣校尉,一陣風似的扈從著皇帝走了;吳經也上了馬,臨走時丟下一句話:“老和尚,你等著來拆你的寺吧!”
  一得大起恐慌,拉住吳經一條腿不放,“吳公公,吳公公!”他說,“你得救一救上方寺!不然,老僧死在馬前。”
  龐眉的老和尚,作出哀聲;吳經一時不忍,發了善心,無可奈何地說:“你親耳听見的,圣旨哪個敢違!教我如何救你?”
  “這,老僧就不知道了!老僧只知道求吳公公相救。”
  吳經沉吟了好一會,忽然喜孜孜地拍掌說道:“有了!有一條計策。不過,也得靠你自已。”
  他重新下馬,悄悄為一得授計。講了好半天才講完,上馬回城,找到錦衣衛指揮要二十個人;又通知揚州府征召泥水木匠各五十人,帶齊斧頭鋸子,第二天一早齊集,到上方寺去拆屋。
  次日黎明,人手齊備,吳經親自率領,裝模作樣地到上方寺打了個轉,仍舊帶著人回城,到“鎮國公府”去見皇帝复命。
  “上方寺拆掉沒有?”皇帝一見面就問。
  “奴才帶著人去了,二十名校尉,五十名泥水匠,五十名木匠;到了那里一看,不能拆。”
  “為什么?”
  “上方寺好熱鬧!”吳經說,“有一德為万歲爺祈長生的法會在開。”
  皇帝還未答話,劉美人已喜孜孜地問道:“可是‘打水陸’?”
  “是。”
  “啊!真太好了。”劉美人越發歡喜贊歎地,“難得,難得!”
  皇帝卻茫然不解,“什么叫‘打水陸’?”他問,“莫非是興建水陸道場?”
  “正是,俗稱‘打水陸’。”劉美人說,“我還是五六歲的時候見過”
  “听你說得這么興致勃勃地!”皇帝笑道,“好像很好玩似的!”
  “罪過,罪過!”信佛甚虔的劉美人合掌當胸,“一件极鄭重的事,怎說好玩不好玩?”
  吳經見她出言率直,深怕掃了皇帝的興致,赶緊接口說道:“若說熱鬧,倒也真熱鬧。”
  一听“熱鬧”,皇帝的心便熱了,“你倒講!”他拉著劉美人的手說,“是怎么個熱鬧法?”
  “這,一時哪說得盡?”
  “慢慢儿說好了。”
  “興建水陸道場,施行水陸大齋,是梁朝有個皇帝叫……”
  “梁武帝。”皇帝接口。
  “原來,万歲爺知道的!”劉美人說,“又何苦逗我白費口舌。”
  “哪里,哪里!”皇帝忙分辯,“我一點都不知道。”
  “那,万歲爺怎么一口就說梁武帝?”
  “梁武帝信佛,是大家都知道的;佛門盛會,如果与梁朝的皇帝有關系,我想,那就必定是梁武帝了。”
  听得這番解釋,劉美人的誤會方始渙然,點點頭說:“還有十位有道行的老和尚,幫著梁武帝定下興建水陸道場的一切規矩,奉請十万法界帝王圣賢,文臣武將,三教九流,貴賤百姓,以及仙佛神道,妖魔鬼怪,到來受食,所以又稱水陸大齋。”
  “原來是大大地請一回客!”皇帝問道,“這可又為什么呢?”
  “為了結緣啊!延生、荐亡,都可以打水陸。所以江南富貴人家為父母做壽,往往打一場水陸。”劉美人說到這里,忽然問吳經,“上方寺為万歲爺延生興建的疏頭,上面用什么人出面?”
  “這,”吳經有些茫然,“待奴才去問了來回稟劉娘娘。”
  “慢點!”劉美人想了一下發生疑問,“興建水陸道場,是一場大功德:好麻煩的事,哪能說辦就辦?”
  這一問更問得吳經著慌。他只知劉美人信佛甚虔,卻想不到她對作佛事如此內行。本來授与一得的密計是,借“打水陸”的名義,以避拆寺逐僧之厄。好歹先拉起一個場面來,暫作搪塞;如果皇帝与劉美人要來拈香,先得齋戒三日。趁此工夫增添補益,也還來得及。此時當然還是照原來的步驟行事。
  想停當了,便硬著頭皮撒個謊,“好教娘娘得知,”他說,“上方寺里原是有預備的,只為万歲爺要拆他們的寺,所以提前來辦。”
  “這是為什么?”劉美人詫异地問皇帝,“上方寺犯了什么罪過,要拆他們的寺?”
  “那里和尚不守清規,偷葷吃腥。”
  “有個和尚不守清規。”吳經將當時的情形說了一遍,意思是讓劉美人了解,偷葷吃腥亦僅僅只是一個和尚而已。
  陪侍多日,相隨千里,皇帝如何好惡作劇,左右近侍如何導帝為惡?劉美人完全明了。心知這是上方寺的一場無妄之災;而救了他們這場災難,卻真是一場大功德。
  這一來,吳經支吾其詞的苦衷,也就能夠体會得到,而不必再問下去了。略想一想,轉臉說道:“万歲爺,我有個主意,不知道可使得?”
  “你說!”
  “既然上方寺有這番孝敬的意思,倒不好辜負他們。不過佛門亦講忠孝;要啟建延生法會,理當老太后當先。”劉美人說,“隔江金山寺,有名的古剎,那里有好几位有道行的老和尚。趁机會難得,不如万歲爺具名,延請金山寺的高僧,到上方寺來打一場水陸,為老太后延生祈福。万歲爺意下如何?”
  “應該,應該!”皇帝欣然樂從。
  經此一番波折,上方寺反而因禍得福,得有一位天字第一號的大護法。劉美人怕吳經等人,借此机會又大肆騷扰,為作法事而作孽,罪過甚重,所以由私蓄中取了一千兩銀子,囑咐吳經轉交上方寺作為打水陸的用費,同時嚴切告誡,絕不可借此因由,需索財物,苛待上方寺的和尚;倘有這等事,一定奏請皇帝,重重治罪。
  于是,上方寺上上下下,大忙特忙,一得親自渡江,到金山寺請來三位高僧,主持內壇。擇定黃道吉日,啟建“法界圣凡冥陽水陸普度大齋盛會”;疏頭上具的名是“鎮國公威武大將軍朱壽偕夫人劉氏”;而“延生信人”卻是“母后當今慈壽皇太后”,合并而觀,不倫不類也就顧不得了。
  到得啟壇之日,一條蜀岡山陰道上,熱鬧非凡。因為啟建水陸道場,儀典繁重,糜費甚大,是難得一見的盛會,所以信佛的,固然決不肯錯過這個瞻禮的机會;不信佛的亦要來開開眼界。尤其這一盛會是皇帝与愛姬所發的愿心,更為難得;就為了一瞻天顏,亦值得這一趟的跋涉。
  皇帝是頭一天就來拈香的,隨扈大臣,地方文武,早就在山門外排班恭候。大駕一到,只見彩幡高挂,鐘鼓齊鳴;壇里壇外,設著十几處經棚,棚中用四方八仙桌接成長案,陳設著种种珍玩,各式各樣的水果素食;平金繡花的桌圍椅帔,在明晃晃的紅燭与宮燈光焰照映之下,格外華麗奪目。各棚所念的經不同,但不管是華嚴經、楞嚴經、金剛經、法華經,念經的和尚,一律大紅袈裟,在大塊檀香的氤氳中,梵音高唱,庄嚴無比。這番熱鬧繁華,有聲有色,在皇帝看,比教場“過錦”更來得令人興奮。
  在一得導引之下,皇帝在挂滿仙佛妖魔、圣賢凡庶等等眾生相畫幅的內壇中,与劉美人雙雙拈香行禮,隨喜各處;然后進入淨室用齋。不御葷腥,皇帝倒還能忍耐;沒有酒喝,喉頭可就痒得難過了。
  “万歲爺,千万忍一忍!不然,一場大功德,都折了。不但不能祈福,反而有禍。”
  听得這話,皇帝倒有些懊惱,不該打這一場水陸。美人情重,不能不依,硬生生干咽兩口唾沫,將酒虫壓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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