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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登萊青道的轄區甚廣,西起益都,東迄榮城,北自蓬萊,南至嶗山,這三面環海的整個山東半島,也就是當年齊桓公稱霸的大部分地區,都歸登菜青道潘霨所管。
  道台衙門一向設在登州府治的蓬萊。在明朝,這里是防倭的要地;倭寇的克星戚繼光,便生長在蓬萊。入清以來,蓬萊帆牆云集,商務极盛。因此,咸丰十年的《天津條約》,迫于英國的城下之盟,在原定的“五口通商”之外,南北加開十三個“口岸”,其中便有登州的蓬萊——北方新開口岸三個,是牛庄、天津、登州;特設“三口通商大臣”,專責管理這三個地方与洋人通商的事務。
  哪知到了同治元年,勘察新開口岸之時,洋人對蓬萊忽有异議,認為港口太淺,巨舶出入不便,要求另換一處。
  這另換的一處,也在登州,屬于登州府福山縣管轄,土名叫做“煙台”。而“大清一統志”不載其名,洋人就只好以山為名,管它叫芝罘。芝罘卻是個大有來歷的古名,秦始皇二十八年登芝罘立石;二十九年登芝罘刻石;三十七年至芝罘射巨魚。封禪書所記八神,第五位名叫“陽主”,杞于芝罘,都是這個地方。到了漢朝,武帝太始三年登芝罘,浮大海而還,亦就是這個地方。
  這曾為千乘万騎的帝輿大駕之所集的芝罘,在明朝淪為濱海的一個荒涼的漁村。由于在此曾設烽火了望台備倭,所以土著稱這個漁村為煙台。如今,盛极而衰、沒沒無聞達千余年之久的芝罘,終于沾了洋人的光,又大交鴻運了!
  煙台三面負山,一面臨海;芝罘山環抱于西北,煙台山兀峙于東南,崆峒島屏障于東方海面,港灣內水深風靜,是栖泊巨舟的上佳地點。所以,一向是苦力“下關東”或者飄洋過海去闖天下的這個出口,隨著艨艨巨舶的不遠千里而來,一下子變成商賈云集、五方雜處的大地方。不過兩年的功夫,市面繁榮得非蓬萊所可望其項背了。
  煙台的風水一轉,也為登萊奇道潘霨帶來了好運。因為煙台新設一個海關,稱為東海關,歸登萊奇道所管。這個缺雖不比管江海關的蘇松大道以及管津海關的天津道那樣日進斗金,卻也算是一個肥缺,有足夠的力量,在幕府中養几個吃閒飯的門客。

         ※        ※         ※

  潘霨的門客,大都是他的蘇州同鄉。其中之一,名叫洪鈞。
  洪鈞字文卿,原籍安徽歙縣東鄉人,是宋朝名臣洪皓的后裔。到了洪鈞的父親,遷居蘇州,賣酒為業,早就下世。洪楊造反,洪鈞奉著寡母輾轉流离,最后到了山東。
  山東的市面,相當安定,不必擔心“長毛”會打過來。只是洪家母子倆有限的資斧,已經花得差不多了,必得想個謀生的法子,才不致流落他鄉。
  洪鈞的書讀得很好,而且已“進學”成了秀才。“秀才乃宰相之根苗”,這話一點不假,所以洪鈞恥于繼承父業;再說賣酒要本錢,亦是一大難事。想來想去,只有走一條讀書人不得意時常走的路子:游幕。
  讀書人的得意,自是從科場中直上青云。頭一年秋天鄉試中了舉人;第二年春天會試中式,便是兩榜進士出身,稱為“聯捷”。等殿試下來,發榜授職,至不濟也是個“遇缺即補”的“老虎班”的州縣“大老爺”。不足周年的功夫,一名白丁可以一躍而為傲視“風塵俗吏”的新貴。無奈江南為“長毛”所“蹂躪”,咸丰十一年辛酉正科、同治元年壬戌恩科的鄉試,都不曾舉行。洪鈞自知秋風得意的日子,為時尚遠;死心塌地作不得意的打算。想起同住在客棧中的一位同鄉,老于世故,正好請教。
  他這位同鄉姓朱,是個捐班的縣丞,分發在山東候補,缺未補上,卻派了兩回“河工”上的差使,狠摟了几文。單身一個人住在這隆發客棧,夜夜有流鶯相伴。洪鈞去得太早些了,惊動了雙宿的野鴛鴦,不免抱歉。
  “不相干,不相干!”朱縣丞是很放得開的性情,居然將洪鈞延入寢室,而且喚起“姑娘”來見客:“金鳳,你總說我生得又黑又胖,不像蘇州人。喏,現在你來看看,蘇州的白面書生是啥樣子。”
  那金鳳嬌小玲戲,一張臉生得极甜,与人高馬大的北地胭脂,風致大不相同。此時嫣然一笑,向客人問道:“貴姓?”
  “我姓洪。”
  “洪少爺請用茶!”
  “算了,算了!”朱縣丞攔她倒茶,“你不想想,你那雙手干淨不干淨?”
  “缺德!”金鳳笑著罵了一句,扭轉腰肢,轉到床背后去了。
  “今儿這么早!”朱縣丞定睛看了洪鈞一眼,又說:“我猜你必有心事。”
  “是的。”洪鈞答說:“想請朱大哥指點迷津。”
  朱縣丞將洪鈞從頭到底打量了一遍,點點頭說:“走!我們上大明湖喝茶細談。”

         ※        ※         ※

  濟南號稱“家家泉水,戶戶垂楊”,城中七十二泉,都匯集于城北的大明湖。湖上古跡甚多,頂有名的是湖西的“歷下亭”,辟為茶座,最直清談。
  听知洪鈞所要指點的迷津,朱縣丞連連搖頭,一口气說了三個字:“難,難,難!”
  洪鈞不但失望,而且頗為反感;但想到朱縣丞的心腸很直,也就沉著了,“難在哪里?”他問,“是做幕友難,還是我洪某人想做幕友難?”
  “兩者都難!”朱縣丞答說,“文卿兄,听你的話,好像對游幕一道,隔閡得很?”
  接下來,朱縣丞便細談“幕內”。這一行推浙江紹興人為首,蘇州府屬人氏的勢力也不小。師弟相傳,秘授心法,其間關系“東家”前程的重重奧妙,非局外人所能窺測。一旦“學幕”藝成,師父推荐,同門照應,才能上下相孚,得心應手。否則,孤立無援,哪怕有通天的本領,依然處處手干格,事事棘手。
  “原來游幕也是有幫口的!”洪鈞想了一下,試探著問道:“朱大哥可有路子,領我入門?反正我也隨波逐流,跟他們‘混’就是。”
  “路子倒有,只怕你不肯。第一,要大禮拜師。跟在老師身邊,‘有事弟子服其勞’,雖不會像商店里的學徒那樣,替師父倒溺壺,為師娘抱孩子,不過奔走之勞是免不了的。第二,要想入這一行,就要死心塌地干一輩子,絕了功名之念。我看你的志气,在這一層上頭,先就辦不到。”
  洪鈞默然。認真思量,果如所言,大禮拜師,奔走之勞,都可委屈一時;要他絕了功名之念,一輩子依人作嫁,實在于心不甘。
  “是不是?”朱縣丞很起勁儿地說,“我就知道你一腦門的金殿射策,平步青云的念頭。眼前只是想混一混,守時待勢,是嗎?”
  洪鈞老實答道:“是!”
  “那得另想別法,游幕一道,其路不通。你倒設身處地替人家想一想,辛辛苦苦教出一個學生來,原就是為了替自己添一條臂膀;如果勞而無功,又何必當初?”
  “想想也是!不過。”洪鈞嚅囁著說不下去了。
  朱縣丞人情通達,深知他的難言之苦,一面“噗嚕嚕,噗嚕嚕”地不斷吸水煙,一面替他細細籌划,由省城想到外縣,終于想起來一個人。
  “你跟潘觀察可有淵源?”他問。
  道員別稱“觀察”;山東官場中,姓潘的候補道好几個,洪鈞不知他指的是誰?所以茫然無以為答。
  “我是說登菜青道潘霨。”
  “喔,他!”洪鈞搖搖頭:“素無淵源。”
  “那也不礙,我替你找人出一封八行,你去碰碰看。此人倒是肯照應同鄉的,而且兼管海關,不至于無可位置。”朱縣丞很懇切地說:“老兄儀表堂堂,筆底下更沒有話說。只要稍微收斂收斂傲气,不愁潘觀察不賞識。”
  “仰面求人,哪里談得到傲气?”洪鈞苦笑著答道:“多承朱大哥指教,我決定去走一趟,那封八行,還要仰仗大力。”
  “包在我身上,明天就有!”
  朱縣丞說到做到,果然去弄了一封引荐的信來。出信的人不過与潘霨認識而已,并無深交,亦不渲赫,所以這封信無非作個謁見的因由,謀事能成与否,完全要看洪鈞自己。甚至能不能見得著潘霨,亦要看他的運气。
  運气總算不錯,洪鈞不但見著了潘霨,而且談得頗為投机。
  這潘霨又號葦如,雖是捐班出身,卻非胸無點墨;精于鑒賞,深通醫道,亦諳禪理,裝了一肚子的雜學,而洪鈞都還能對付得下來。
  再一談到本地風光,就更顯洪鈞的長處了。一部“綱鑒”他讀得滾瓜爛熟,而且最好輿地之學,對這登菜青道前一年所移駐的煙台形胜,竟比到任已經兩三個月的潘霨還熟悉些。
  “老兄淵博之至,佩服,佩服!”潘霨這才提到洪鈞一直在等待的答复:“既然是同鄉,我沒有不盡力幫忙的道理。不過,我這個缺,也是虛好看。煙台雖設了海關,權柄都在洋人手里,稅務司由京里總稅務司派遣,我這個‘監督’,連每月洋稅實收數目都不知道,逞論其他?文卿兄,我不是推辭,你不妨到外頭打听打听,就知道我說的是實話。”
  所得的答复是如此,洪鈞涼了半截,勉強答一聲:“我哪有不相信老前輩的話的道理?”
  “你相信就好。說實話我是怕你所望太奢,所以預先聲明。”潘霨忽然又拿話扯了開去:“文卿兄老母在堂?”
  “是!”
  “昆仲几位?”
  “四個。”洪鈞又補了一句:“晚生行三。”
  “喔,都住在一起?”
  “不!大二家兄回蘇州去了;只晚生帶著幼弟,奉母流寓在濟南。”
  “不如歸去!”潘霨說,“蘇州克复以后,李中丞撫緝流亡,百廢俱興,市面很好。老人家總以回老家為宜。”
  “是,無奈——”洪鈞欲言又止。
  潘霨點點頭,喚來一個听差,低低囑咐了几句,然后又轉臉跟客人不著邊際地談蘇州的近事。洪鈞口中唯唯否否地應付著,心里七上八下,始終摸不透潘霨打的是什么主意。
  也不過一盞茶的功夫,洪鈞如坐針氈,只覺辰光過得好慢;正想告辭,好歹先出去透一透气時,一眼瞥見那听差捧了個拜匣出來,不免暗暗气惱,“當我是來告幫的!”他在心里對自己說:“三、五兩銀子一個紅包,打發走路。哼!看我給他個難堪。”
  他只猜中了一小半。拜匣里倒是有個紅包,內中二十兩銀子一張“庄票”;再有一個紅封套,封面正楷寫著“關書”二字,內有一份全帖,聘他為“東海關文案委員”,月致薪水關平五十兩。
  “這是我的一點微意,莫嫌菲薄。”潘霨先遞紅包,后送關書:“薪水定得少了些,委屈,委屈!”
  洪鈞真有喜出望外之感,起座長揖,等抬起臉來時,眼角已見淚珠。

         ※        ※         ※

  回到濟南,說知此行的結果,合家又喜又憂又悲,憂的是二十兩銀子還賬都不夠,更何來還鄉的盤纏?悲的是洪老太太所生四子,最愛的便是這個頂有出息的老三,二十六年來像這樣去一趟煙台,十日不見,還是第一遭;往后千里睽隔,牽腸挂肚,如何得了?
  洪鈞的妻子自也是割舍不下。不過他這位何氏夫人,貌遜于才,才又遜于德;強為歡笑,多方勸慰,總算哄得老太太收住了涕淚。又拿出嫁妝中最后一樣值錢的東西——一對金鐲子,變換了作盤纏,才能動身。
  動身前夕,夫婦倆說了半夜的話。洪太太不放心的是丈夫的起居飲食,乏人照料;洪鈞所不放心的,除了老母,便是幼子。
  他的幼子,也是眼前的獨子;五行缺水,取一個水傍的單名為洛,小名就叫洛儿。年方兩歲,而又多病,如果夭折,對洪家的關系不淺。因為洪鈞弟兄四個,除洛儿以外,就別無下一代,所以洪太太一提到洛儿,心頭便像拴了個結似地,擰緊了痛。
  “喂!”洪太太對丈夫說話,一直是用這個字作為代名,“我有句話,不知道你可听得進?”
  “你說嘛!”
  “我想替你討個小。”
  “你”
  洪鈞剛只說了一個字,自己都還不知道下文如何時,做妻子的卻深恐丈夫拒絕,又得費一番轉圈的功夫,赶緊搶在前面攔阻:“你先不要開口,听我說完;我說得沒道理,你再駁我。你常說:我們洪家在咸丰初年,男丁上千,如今只有几十口。雖然一筆寫不出兩個洪字,到底族里的事,管不了的只好拋開;拋不開的是我們自家一個屋頂底下的事。老太太常常犯愁,說是四房合一子,洛儿難養,如果多几個男孩儿就好了。”
  說到這里,洪太太气喘停了下來,正好給了洪鈞一個插嘴的机會,“這話我也听老太太說過。”他說,“老年人總希望儿孫滿堂,也不想想子息有遲早。像大哥,今年也不過三十剛出頭,莫非就不生養了?”
  “老太太的希望不在大哥,在你身上。”洪太太越發放低了聲音,“老人家的想法也有道理,她說:三房里將來一定會得發,多生几個養得起。這是門面上的話,私底下又跟我說過,你是讀過書的,生下來的就是讀書种子,榮宗耀祖,全靠三房。”
  听見堂上老人是抱著這樣的期望,洪鈞的感覺是溫暖而得意,不由得笑道:“那要靠你的肚皮爭气了!再接再勵,連生貴子。”
  “就是為了想爭气爭不到。”洪太太歎口气說:“唉!自病自得知,看起來我怕只有洛儿一個了。”
  洪鈞微吃一惊,急急問道:“你有什么病?怎么從來沒有听你說過?”
  “我何必要說?說了害老太太、害你擔心。其實,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病,無非气血兩虧而已。”
  “气血兩虧是本源病!明天一早先請個醫生來看看,配兩副藥帶在路上吃。一回蘇州,要好好請人看。陸懋修的醫德很不錯,我來寫一封信,重重托他。”
  洪鈞一面說,一面起身要找筆硯。他妻子一把拉住他說:“你也是!得著風,就是雨。瞎起勁干啥?我是月子里得的病,吃藥無用,全靠將養。往后日子過得寬裕些,慢慢儿自然會好的。頂要緊的是讓我心安!你坐下來,听我說。”
  等洪鈞坐回原處,洪太太便吐露了想為丈夫納妾之意。她的話很婉轉,道理也很正大:四房只有一子,門柞衰薄,既傷老人之心,更非洪家之福。而她,气血兩虧的身子,只怕再難受孕;就算僥幸受孕,亦恐受不住生育之苦。所以想來想去,唯有替丈夫納妾,才是上策。
  “我是從去年就有這個意思了。只為你功名未立,又在賦閒,一切都無從談起。如今不同了,你有了館地,又是單身在山東,起居總要有人照應,討個小也不算過份。你的意思怎樣呢?”
  洪鈞自然怦怦心動。妻子的賢慧是他所深信不疑的;這番話又极懇切,決非故意編造,用來試探。但冷靜細想,難處甚多,第一,自己的境況,僅僅不過免于饑寒的開始,既乏金屋,何嬌可藏?其次,年紀到底還輕,而且子息雖少,究竟不是無后;從哪方面看,納妾都還嫌早。自己猶未到足以自立的時候,在親友鄉党之間的名聲,不能不顧。最后,納妾既為延嗣,而且是由妻子物色,一定選中憨厚老實的“灶下婢”,說起來是宜男之相,其實蠢如鹿豕。虛擔納寵之名,全無半點溫柔鄉的實際,這种傻事做不得!
  這樣一想,便很聰明地笑笑答說:“你不要多事!我剛剛交運脫運,犯不得‘桃花’!”
  “這不是交‘桃花運’。而且,算命的都說,你是‘官帶桃花’,不要緊的!”
  這“官帶桃花”四字,洪鈞入耳,有种無可言喻耐于咀嚼的滋味。但“只堪自信悅”,不可与妻子細論,所以笑笑不答。
  “你不要笑。總有一天,你會曉得,我處處為你打算!”

         ※        ※         ※

  在東海關的蘇州同鄉很不少,而論地位卻數洪鈞最清高。因為如此,相与往還的同事反倒不多,游蹤所及,亦不過登山臨海,晨看日出,暮數風帆而已。
  清游之外,少不得也有酒食征逐的時候;每次下館子必“叫條子”,卻都是些庸脂俗粉。洪鈞眼界甚高,隨俗叫過兩次,覺得索然無味,便即斂手了。
  這天是一個廣東富商万士弘作東。此人待客极其殷勤,覺得一人向隅,滿座不歡,所以執筆在手,非要洪鈞報個名字不可。
  “士翁”,洪鈞被糾纏不過,說了實話,“并非兄弟矯情,北地胭脂,實在不過爾爾。更不相瞞,敝處最怕蔥蒜,碰得不巧,那位姑娘開出口來,真正吃不消。”
  這話說得有些煞風景,便有人搭話:“文翁想在這海隅之地,領略《板橋雜記》中的風光,自然是件辦不到的事。不過十步之內,必有芳草,北地胭脂亦未必盡輸于南朝金粉。”
  此人音大聲宏,身材魁偉,地地道道的燕趙之士。洪鈞知道自己渺視“北幫”姑娘的話是失言了,急忙認錯:“兄弟放肆!得罪,得罪!”
  這才真是失言。那人冷笑著向隔座的人說:“老兄你听听,倒像我跟北幫姑娘有什么淵源似地;罵了北幫姑娘就是得罪了我。這不是笑話嗎?”
  “原是說說笑笑,誰也別認真!”做主人的急忙攔在中間,亂以他語:“選歌征色,原是尋樂趣。來,文翁,好歹叫一個。”
  洪鈞心中頗為不快。但既無拂袖而去之理,就只好和光同俗,便點點頭:“那就煩主人舉荐吧!”
  “我倒想舉荐一個,讓文翁看看,北地胭脂中,也有南朝金粉所望塵莫及的。無奈,”与洪鈞言語上有沖突的那人苦笑著說,“那人從不應條子!”
  “你是說誰?愛珠?”另一人問。
  “除她還有誰?”
  “那也容易。愛珠雖不出條子,可以登門求教。足下既有心荐賢,何不做個東請一請文翁,讓我們也叨光‘鑲鑲邊’。”
  “就這么說!咱們明天晚上,原班人馬,望海閣見。我作東。”
  這一說,洪鈞覺得老大不過意;同時也真想結識結識這個愛珠,所以立即接話:“自然是我作東。既煩荐賢,如何又勞破費?”
  兩人爭著要做東,變成化干戈為玉帛,而且也應了“不打不相識”那句俗語。剛才主人匆匆介紹,听不真切,此時彼此又重新請教姓氏。那人叫張仲襄,滄州人,是個舉人,与万士弘是好朋友。
  “我看這樣,”万士弘說:“一客不煩二主,明天仍然是我在望海閣擺桌酒,請在座各位賞光,一個不許少。倘或愛珠中文翁的法眼,少不得要謝一謝襄翁荐賢之功;然后,我們再賀一賀文翁。這一下,不又熱鬧好几天嗎?”
  “好!好!”眾口附和,洪鈞自然也樂從,事情就此定局,要在愛珠的牧樓望海閣連番聚會。
  于是席間笙歌嗷嘈之外,談論的話題便离不開愛珠,論色則傾國傾城,論藝則無所不通。洪鈞默坐靜听,欲信難信,心痒痒地恨不得即時一睹顏色,能親自印證眾口相譽為四海無雙的這個名妓,較之板橋雜記所寫的柳如是、顧眉生,以及影梅庵憶語中所寫的陳圓圓、董小宛為何如?
  酒鬧人散,洪鈞回到下處歇宿。魂牽夢縈,無非愛珠的幻影,竟致扰捷一夜,未得安枕。第二天一覺醒來,時已近午。想到夜來望海閣的聚會,興致勃勃,赶緊起身。正在漱洗時,听差送來一封信;拆開一看,是万士弘的通知,說愛珠連朝有客夜宴,望海閣之約,須展期三天。
  洪鈞大為掃興,頓時連臉都懶得洗了,蓬頭跣足地坐在那里,做什么事都沒有心思。他那听差賈福是本地人,善于窺人喜怒好惡,見此光景,便勸他說:“難得今天好天气,老爺吃了午飯,到哪里去走走!”
  “有哪里好逛的?”洪鈞隨口問說。
  賈福想了一下答道:“有個地方,只怕老爺還沒有去過。奇山南面,村庄里种的都是梨樹,這兩天開得正盛,雪山一片,像下了大雪那樣,好看得很。”
  “喔,有這樣的地方?”洪鈞又問:“奇山不是很荒涼嗎?”
  “平常日子荒涼,這兩天可熱鬧了!都是看花的人。”
  “也好!”洪鈞強打興致,“飯后就去逛逛。”
  于是洪鈞吃罷午飯,帶著賈福,安步當車到奇山去看梨花。煙台除了東北臨海以外,陸地周遭皆山。奇山在前面,上有小城,是明朝所設防倭的衛所。穿城而過,放眼一望,漫山遍野,一白無際,恍如雪海。洪鈞想起蘇州鄧尉的梅花,號稱“香雪海”;這個雅名,移用在此,亦未嘗不可。
  “果然好地方!”洪鈞遺憾地說:“早知如此,該約兩個朋友,帶了酒菜,那有多好!”
  “老爺莫忙!”賈福指著西面梨林中一道小橋說:“請在橋邊等我。我去辦酒,說不定也能遇見熟人,我就約了來陪老爺賞花飲酒。”
  听他說得有趣,洪鈞欣然許諾。于是賈福奔向村落中去買酒;他便一路看花,走向小橋去等候。
  走不多遠,只听馬蹄聲疾。回頭一望,不由得眼睛發亮,但見兩匹极高大的口外馬,一黑一白,白的与梨花同色,皮鞍上側坐著一個二十左右的女郎,紅裙覆足,相映之下,鮮艷無比。看到上身,穿的是一件玄緞繡花的夾襖;青絹包頭,露出一張鵝蛋臉;櫻唇劍眉,一雙黑亮的大眼,嫵媚之中,特具一种懾人心魄的亢爽之气。
  洪鈞方在惊愕之際,白馬已擦身而過;急急轉臉,已只能看到背影,卻又有新的發現,那女郎腰間絲絛上竟懸著一柄魚皮鞘的長劍,劍端与空懸著的銅馬蹬碰聲作響,与鸞鈴相仿。
  “這是誰?”洪鈞失聲自語,“莫非唐人小說中的女俠?”
  這一來,便顧不得賞花,只是遙望白馬。眨眼之間,人馬俱沓;洪鈞心頭浮起無限的悵惘,只想找個人問一問,究竟那女郎是誰?
  等了好一會儿,才等到賈福。一只手提著藤條編的籃子,里面有一瓶天津五加皮,一包熏魚,一大包落花生。另一只手居然挽著一條馬褥子。
  “哪來的馬褥子?可是遇見熟人了?”
  “沒有。馬褥子花錢租來的。”
  說著,賈福在梨樹下挑塊干淨的地方,舖好褥子,擺好酒菜,請洪鈞坐下享用。
  “你也來,一起喝酒。”洪鈞說道:“這里沒有外人,不必拘禮。”
  “是!”
  賈福依言坐下。不過,洪鈞是盤腿而坐,他是仿照日本的辦法,半跪半坐。
  喝過一口酒,洪鈞急于要打開心中的疑團,“你剛才可曾看見一匹馬?馬上是個女人。”他問。
  “一匹馬?”賈福略感困惑,“不對吧?”
  “怎么不對?”洪鈞很快地說,“我親眼看見的,一匹白馬,馬上那女人著的紅裙,還挂著一口劍。”
  賈福笑了,“老爺,不錯!”他說,“是兩匹馬。”
  “對了,對了!”洪鈞自己也失笑了,而且有些不好意思,只為心思專注在紅裙女郎身上,竟致另一匹黑馬會視而不見。
  “白馬上的那個女人,不是好貨——”
  “咄!”洪鈞不由得生气,“好端端地,為什么刻薄人家。”
  賈福恍然大悟,原來主人著迷了;便定了一定神,很謹慎地答道:“她是煙台有名的姑娘,花名叫愛珠。”
  “愛珠!”洪鈞張口結舌地說,“她就是愛珠?”
  “是的。一點不錯。”
  “她會騎馬?”
  “不但會騎馬,還會舞劍。”賈福又說,“听人說,還會吟詩作對,又識得古董,极好的酒量。”
  “有這樣的尤物?”洪鈞楞了好半天,自言自語地說:“一定言過其實。”
  賈福不敢駁他,只斟滿了酒說:“老爺請喝酒,莫去想她。”
  “為什么?”
  “這愛珠有名的大架子,犯不著。”
  犯不著什么呢?自然是犯不著去討沒趣。洪鈞倒有些不甘心,當即站起身來,說一聲:“走!”
  洪鈞是迫不及待地要一訪望海閣。賈福探知他的趨向,微言勸阻,說愛珠目空一切,不知几許達官,登門碰壁,連想見一面都難如愿。乘興而去,敗興而歸,卻又何苦?話說得委婉而懇切;無奈洪鈞愛慕加上好奇,必不肯罷此一行。心里在想:哪怕見不著愛珠的面,看一看望海閣是何樣子,也是慰情聊胜于無。
  賈福拗不過他,只得依從。他不知道望海閣的名稱,只知道愛珠的艷幟在毓璜山,与煙台山相去不遠,而由奇山往北折回,卻有好一段路。因而雇了兩頭毛驢,赶到毓璜山時,已經紅日西沉,山南山北,炊煙處處了。
  “老爺請下來歇一歇。我去打听一下,看望海閣在哪里?”
  “何用打听。喏,那不是!”
  順著他的手指望去,但見玉皇廟后面偏東,有一帶粉牆;牆外垂楊,牆內桃李,紅白青翠掩映之中,矗起一座高樓,隱約有一塊綠地泥金匾額懸在那里,而字跡卻難辨識,然則又何以見得那就是望海閣?
  “絕不會錯!”洪鈞解釋:“你看,柳樹下挂著兩匹馬,一白一黑,那就是我在奇山見過的。”
  原來如此!賈福打發了驢人夫,隨著洪鈞緩步行去;走近了仰頭一看,匾額上果然是“望海閣”三字。
  “你敲門!”洪鈞用手拂一拂衣襟上的灰塵,“只說我來訪騎白馬的姑娘。”
  賈福點點頭,將黑漆雙扉上擦得雪亮的銅獸環叩了几下。來應門的是個十二三歲的女孩儿,眉目如畫,穿一身淡青洋布夾襖褲,外套一件黑軟緞的坎肩,一條黑縐紗的帶子,將腰束得极緊;臉上一樣涂脂抹粉,長辮子上還佩一支金押發,完全是一副“小大人”的樣子。
  “找誰?”她問。
  “我家老爺來訪騎白馬的姑娘。”賈福照本宣科地答說。
  “我家姑娘今天累了,不見客!”
  賈福听了這話便有气,見那女孩儿是勾欄人家的打扮,料知硬闖不礙,便冷笑著說:“不見也要見!”一面說,一面便舉手將門抵住,同時一只腳已伸了進去。
  這便煞風景了!洪鈞急忙喊道:“賈福,不要魯莽!等我來跟這小妹妹說。”
  一聲“小妹妹”消了她的怒气,瞪了賈福一眼,閃開兩步向洪鈞問詢:“尊姓?”
  “我姓洪。”
  “洪老爺以前來過沒有?”
  “今天是第一次。”
  “請洪老爺明天再來。我家姑娘真的累了,歇在那里。”
  “我知道。你家姑娘騎馬去看梨花,累了要休息。我不惊動她,只上樓去看一看。”
  那女孩儿有些發楞,仿佛對洪鈞的來意,感到莫測高深似地。最后終于表示,須稟命而行,不敢作主。
  不多片刻,那女孩儿去而复回;遠遠便招手示意,請客上樓。這是登堂入室的第一步,洪鈞留下賈福在門房等候,自己精神抖擻地迎了上去,笑盈盈地問道:“你告訴你家姑娘了?”
  “不是。是告訴我婆婆。我說是很好的一位客人,她說:那就請上樓吃杯茶也不礙。”
  洪鈞喜她言語乖巧,模樣伶俐,便從口袋中取出兩枚番舶帶來、簇簇生新的小銀圓,塞在她手里,“這個給你玩儿。”他問:“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阿翠。”
  “喔。你說的婆婆又是誰?”
  “姑姑的媽媽,就是婆婆。”阿翠一面引客上樓,一面答說。
  “姑姑?姑姑又是誰呢?”
  “就是你想看一看的人。”
  “原來她是你的姑姑?”洪鈞突然想起,一個鴇儿,手下不止一個姑娘,不要弄錯了人,卻是笑話,因又問道:“你姑姑叫愛珠?”
  “嗯!”
  這下洪鈞放心了,坦然登樓,對樓梯便是門,阿翠揭開門帘,洪鈞頓覺眼界一寬。先當張挂著一幅碩大無朋的橫披,定睛細看,不由得失笑,原來北面一溜長窗,盡皆敞啟,海景入樓,恰好補壁,以致有這樣可笑的錯覺。
  “客人請坐!”
  接待客人的,另是一個修飾得頭光面滑的中年婦女,但看衣著是南班名為娘姨、北班喚做跟媽的佣仆,便點點頭坐了下來再說。
  “大爺貴姓?”
  “我姓洪。”
  “洪大爺,請寬衣。”
  狎妓多是便衣,但長袍上加一件俗名馬褂的“臥龍袋”,即成常禮服,所以妓家往往先為客人卸馬褂。然后絞來手巾把,奉上蓋碗茶,遞過水煙袋;照例也還有干濕果碟,多寡不等。望海閣的果碟很夠气派,八個鏨銀的高腳盤,四干四濕,极其精致。最難得的是,有洪鈞久未得嘗的鄉味:松子糖。
  正當周旋之際,西面門啟,出現一個五十來歲的老婦人,身材极高;花白頭發梳得光亮閃閃;穿的是一條貢呢扎腳褲,步履极健。洪鈞心知這就是阿翠所說的“婆婆”,不自覺起身迎候。
  “不敢當,請坐、請坐!”婆婆含笑招呼,隨后問道:“洪老爺行几?”
  “我行三。”
  “三爺!”
  婆婆站住腳福一福,這是見禮;洪鈞回了一揖,然后相將落坐。
  “以前沒有見過三爺。”
  “我是最近才听說煙台有這么一個好地方。果然好!”
  做主人的淡淡地笑了,“是三爺說得好。”她問:“在哪個衙門恭喜?”
  “我在洋關幫忙。”
  “怪不得!跟潘大人是一個口音。”那婆婆語气熱了些,“潘大人真是菩薩,一點官架子都沒有。”
  “喔,”洪鈞問道:“潘大人也到這里來過?”
  “來過一回,坐了好一會儿才走。以潘大人的身份,肯到這里來,實在很承他的情了。”
  洪鈞正要接話,只見娘姨疾趨到主人家身邊,低聲說了兩句。接著,听見樓下有男子的聲音。洪鈞知道是預約在此設宴的客人到了,心中不免躊躇;照人情上說,理當“讓賢”,可是由南到北,好辛苦來一趟,凳子都不曾坐熱,便要起身,似乎情有不甘。
  盤算未定之際,那老婆子開口了:“三爺不說要上樓來看看,有處地方風景好!”說著,首先起身,徑往東走。
  妓家若有兩三撥客人同時而至,如何調撥分派,能夠彼此避開,而又各得其所,便全看主政的手腕。洪鈞知道她是攆他讓正屋,雖覺得不是滋味,但當然也只有隱忍。
  及至進入東面的屋子,不快之感,頓時消失。老婆子沒有騙他,東屋所見的風景,果然又胜于正屋,因為視界更廣,北、東兩面,都宜眺望。
  等主人告罪退了出去,另一撥客人接踵上樓,腳步聲顯示只不過兩個人。洪鈞先靜靜地听了一會儿,從主客對話中,听出示是稱為“錦幫”的錦州帆船幫的頭腦,借望海閣款待來自上海的一批辦海味的商人。只以為時尚早,來客為主人邀到西面小屋中去油大煙,正屋中頓顯清寂。
  洪鈞這時才定下心來,打量四周。最惹人注目的是東面玻璃窗下,安著一張大書桌,水墨丹青,筆硯箋紙,應有盡有。然而壁上并無愛珠的畫稿,只有一幅洒金朱箋的中堂,大筆淋漓一個“一筆虎”,上面記明年月:“雍正十年閏端午”。下款署名“又玠”。洪鈞似乎在什么“縉紳錄”中見過這兩個字,卻一時想不起是誰的別號。
  再看到西面板壁上,懸一張琴,挂一把劍——這把劍特具親切之感;由劍及人,眼前頓時浮起白馬紅裙的颯爽英姿,心痒痒又恨不得能立刻見一見愛珠了。
  因此,他有些拿不定主意,頗有留既不可、去則難舍的苦悶。轉念又想:此是何地?哪來如許顧慮?花叢覓趣,原該隨遇而安。且定定心,看那老婆子如何安排,再作道理。
  這樣想著,便坐了下來;恰好面對東窗,腦中不由自主地浮起一句唐詩:“樓觀滄海日”。
  細想一想,用這句詩寫望海閣,貼切异常;不妨再找句唐詩配上,做副集句的楹聯,倒也有趣。
  于是他起身走到窗前,背著手不斷吟哦:“樓觀滄海日!樓觀滄海日!”
  在唐詩中找一句作對不難,難在出語豪闊,對句不得其偶。洪鈞想了几個,都不愜意,而此時此地亦非可以從容推敲,正待罷手時,忽听得有人朗然在念:“月是故鄉明”。
  是女人的聲音,越使洪鈞惊奇,急急回頭去看,一個長身玉立的病人,含笑凝睇,正是念念不忘的愛珠。
  如此識面,頗不尋常。洪鈞不愿依俗套行事,笑笑說道:“字面不太工,不過很渾成,能明點旅居,暗寓鄉思,尤其難得!佩服之至。”
  “班門弄斧,叫三爺見笑。”愛珠大大方方地說:“听說三爺是第二次見到我?”
  “是的。一日之間的第二次。”說著,洪鈞低頭去看愛珠的雙腳;意思之間是纖纖蓮足,何能騎馬馳劍。
  愛珠卻不讓他看,裙幅一抖,遮住腳尖。洪鈞雖有些失望,卻也喜她庄重;雖是這樣的身分,依然不讓人看見雙足,足見知書識禮,難怪能集成這樣一幅不算太坏的楹聯。
  想到那幅楹聯,便即問道:“听你口音是兩淮?”
  “也差不多。”愛珠答說:“燕子樓的月亮,是要比這里好些。”
  “喔,原來是徐州。”洪鈞反客為主地擺一擺手,“請坐下來談。”
  “你看我,竟忘了招呼!三爺請坐!”愛珠忙著搶先在主位坐下。
  洪鈞一見傾心,刻意結識,便從頭問起:“你姓什么?”
  “不說也罷,說出來辱沒先人。”愛珠搖搖頭,果真不再說下去了。
  越是如此,洪鈞越要問,但這一問,自非反激不會有滿意的答复,因而歉然地說:“對不起!我不該問的。是我不識深淺。”
  “不!我沒有拿三爺當普通客人看待,我姓李。”說完,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向壁上的那幅“一筆虎”看了一眼。
  這一看,使得洪鈞恍然大悟,想起“又玠”是雍正年間善于捕盜的名臣,与河南巡撫田文鏡同受世宗特達之知,當過浙江巡撫、直隸總督的李衛的別號。
  “原來你是李果敏之后!”他惊异地說——“果敏”是李衛的謚。
  “三爺。”愛珠正色說道,“我從來沒有跟人提過這話,請你不要說出去。”
  “我知道。”洪鈞鄭重答應,然后又惋惜地問:“怎,怎么會到煙台?”
  “還不是時勢所迫。”愛珠黯然不歡地,“不要去提它了,不是什么能叫人高興的事。”
  “是!”洪鈞歉疚地自責:“是我不好!不該惹起你的身世之痛。”
  愛珠生來是服軟不服硬的性情,這兩年淪落青樓,自覺名臣之裔,才色雙全,而遭遇如此,過于委屈,所以待人接物,更為偏激。惡客俗客,不屑一顧;遇到低聲下气、溫柔体貼的好客人,她的心卻又比人家更軟。如今見洪鈞一再抱歉,惶恐之情,溢于言表,自然感動;而且覺得他有些可怜,本為尋歡買笑,何用這樣子如入廟堂般戰戰兢兢?
  就這一念之怜,愛珠的方寸間浮起無可言喻、亦無可捉摸的异樣感覺,仿佛心酸酸地想哭,想避開洪鈞卻又唯恐失去洪鈞。一時竟有心慌意亂、坐立不安的模樣。
  洪鈞當然不會了解她此時的心理,只當她有預約的客人需要應酬,而身子絆住在這里,有著說不出的苦。既然如此,自己應該識趣。來日方長,千万不要第一次就讓她留下一個“討厭”的印象。
  想到便做,他站起身來說:“你今天有客,我不再打攪了。好在大后天,我們還有見面的机會。”
  “大后天?”愛珠想了一下問道:“三爺,你跟万士弘万二爺是朋友?”
  “對了,相識不久,不過一見如故。他不是定了大后天在你這里請客?”
  “是的!原來邀了三爺。”
  “不但邀我,借望海閣請客,就是由我身上起的因頭。”
  “喔,”愛珠興味盎然地問,“是怎么回事?”
  “話很長,今天講不完了。到大后天再細談吧。”
  “何必大后天,”愛珠略一沉吟,悄聲問道:“三爺明天中午可得閒?”
  “天天都閒,時時都閒。”
  “那就屈駕,明天中午來吃便飯。”她似乎唯恐洪鈞辭謝,緊接著又說:“我另外還有事拜托三爺。”
  就不說這一句,洪鈞亦決不肯放棄這樣的約會;說了這一句,在他更有如奉綸音,重重地答應一聲“是!”
  愛珠滿意地點點頭,然后問道:“穿馬褂來了沒有?”
  “穿了的。”
  于是愛珠便提高了聲音喊:“小王媽,取洪三爺的馬褂來。”
  小王媽就是起先為洪鈞卸馬褂的娘姨;這一次她不服侍了,將馬褂交給了愛珠,一言不發地退了出去。
  “來吧!”
  愛珠雙手將馬褂提了起來,等洪鈞背手找著袖子,她隨即在領口上提了一把;一旋身走到前面,將他的下巴輕輕往上一托,示意仰起了臉,好容她為他扣鈕襻。
  扣了一個又扣第二個,一路往下,她的臉亦由仰而俯,露出雪白的一段后頸;耳后鬢邊,新典發毿毿如絨毛。這是處子的特征;洪鈞不由得惊异:莫非還不曾梳攏過?
  “明天中午。”她揮著他的手低聲囑咐:“別帶朋友來!”
  “嗯,嗯。”洪鈞重重點頭,表示充分領悟得她的意思;接著探手入怀,躊躇了一下,終于毅然決然地將一張十兩的銀票取了出來,輕輕放在桌上,不好意思地說:“我不大懂規矩,你別笑我。”
  這一半做作,一半是實情——望海閣別具一格,不能照一般妓家的規矩行事;不過比照普通的“盤子錢”,出手十兩銀子,自然算是闊客了。
  “不!”愛珠卻另有想法,“這不是一遭兩遭的事,用不著這樣。有一兩的小票子沒有?”
  “沒有。”洪鈞很能領會她的用意,頭一回出手太闊,做成規矩,以后就難以為繼了。但一則是真的別無小額銀票,再則亦不能不講面子,所以將愛珠的執著銀票的手捏住,連連說道:“算不了什么!”
  “別這樣!”愛珠的聲音很堅決,“三爺,你听我的,沒有錯!你愿意常來,就不能這個樣。來,”她用另一只手將銀票塞在他馬褂口袋里,“你先收著,我替你墊一兩銀子賞他們!”
  洪鈞覺得再要固執己意,反倒是辜負了她的心了;可是臉上總抹不下來,唯有苦笑著說:“真叫我不知道怎么好了。”
  “別說了!你請吧!”

         ※        ※         ※

  這一夜的洪鈞,扰攘終宵,比前一夜更甚。而且依然是天曙入夢,近午方醒。一醒便想到愛珠的密約,急急起身,細細修飾,不帶仆從,只身到望海閣來踐約。
  應門的仍是阿翠,一言不發,只狡猾地笑了一下,指指東面,表示愛珠早已在等候了。
  上得樓去,靜悄悄地只有愛珠一個人在,相見凝眸,然后看了看自鳴鐘笑道:“一點不差,是正午!”接著又問:“剛起身?”
  “是的,起身就來。”洪鈞問道:“你怎么知道我剛起身?”
  “你看!”她攜著他的手,領他到穿衣鏡前,指著說道:“眼泡還腫著。昨夜沒有睡好?”
  “是啊!一閉上眼就看見你的影子。”
  鏡中的愛珠不斷眨眼,是有些困惑,有些不信的樣子。而終于斂眉垂眼,入于深思。等再抬眼時,臉上是不安的神情。
  “近在咫尺,隨時可以見面。你怎么想不開?”
  “我自己也不知道是何緣故?”洪鈞答說:“我從來沒有這樣神魂顛倒過。”
  愛珠不答,只低頭為他去解鈕扣,卸了他的馬褂,徑往里面走去。洪鈞跟在后面,進門就發現,桌上已舖了兩幅箋紙,磨了一大海碗的墨在那里,仿佛愛珠正待揮毫似地。
  “你能寫大字?”他問。
  “我哪里會!”愛珠將馬褂挂在衣架上;拔一枝斗筆,雙手捧上,“奉煩大筆。”
  這下洪鈞有些躊躇了。他倒是寫得一筆“黑大光圓”的“館閣体”,雖是秀才,而在殿試的“大卷子”上,已頗下了些功夫。可是寫對聯的擘窠大字,卻很少嘗試。
  “不必客气,請,”愛珠走到桌子另一頭:“我替你牽紙。”
  逼到這地步,說不得只好硬著頭皮上前。執筆在手,先相度紙幅,但見已用眉筆做好記號,每一聯五個小圈。洪鈞頓時意會,愛珠是希望他將那“樓觀滄海日,月是故鄉明”的集句,寫成對聯,好配她先人的那幅“一筆虎”。
  這倒也是很有趣的“雅人深致”!洪鈞這樣想著,意興勃勃,也不知哪里來的信心,覺得一定可以寫得出色。這一念之轉,頓覺气定神閒,凝視的是白紙,看到的卻是那十個字的章法与气勢。
  于是個筆儒染,墨瀋猶未滴落,毫端已經在紙。愛珠也配合得嚴絲台縫,等他寫完“樓、觀”二字,剛剛將筆提起,便輕輕拿紙往怀中一帶,移上尺許;給洪鈞的空白地位,十分合适,寫來便更覺得心應手了。
  他倆合作的一副集句楹聯,洪鈞一气呵成;放下斗筆,背手端詳,相當稱心。愛珠更是眉目軒揚,倒像是自己做了一件异常得意的事;手扶著洪鈞的肩,指點筆畫,贊不絕口。
  “該落款了。”洪鈞換了支筆,蘸飽了墨,俯下身去;眼看要下筆了,忽又仰起身子來,拿筆杆搔搔頭皮。
  “怎么?”愛珠問道:“有什么不妥?”
  “愛珠,”洪鈞反問:“我說一句話,不知道你會不會生气?”
  “你說!”愛珠毫不遲疑地答說:“一定是句好話,我不生气。”
  “你樣樣出色,只有芳名,嫌俗气了些。”
  “果不其然,是句好話!我自己也嫌我的名字不好。莫非身為女人,就只愛珠寶不愛才?”她略一沉吟,忽然長眉一掀,仿佛想到了一個很好的主意似地,“三爺,索性請你替我改一個名字。”
  “這倒是我當仁不讓的事。我得用心想一想,替你起個好名字,才配得你的人。”
  說著,洪鈞坐向東窗之下,望著浩瀚海波,悄然思索。愛珠見此光景,不愿去打攪他,只將為他所沏而已微涼的一盞六安茶,傾去一半,對上滾水,捧放在他身旁的紫檀條几上。然后,靜靜地挨著坐下。
  “我在想,”洪鈞握著她的手說,“愛珠這個名字,雖嫌俗气,到底叫了好些年了,驟然一改,彼此都覺得不便,似乎也不大合适。所以,宜乎起個音同字异的新名。你以為如何?”
  “說得是!能這樣子,起碼我娘就不會反對。”
  “那么,你愛怎樣的字面?濃麗的呢?還是素雅一點?”
  “不管濃麗素雅,只要大方就好。”
  于是洪鈞拉過她的手來,在那染了胭脂痕跡,紅白相映,鮮艷的手心中,一點一畫地寫了兩個字。愛珠看得出來:一個是“藹”,一個是“如”。
  “怎么樣?”
  “可有什么出典么?”
  “草木繁盛,香气馥郁,云彩舒卷,都可以用‘藹藹’來形容。不過,‘藹如’另有解釋,韓愈的文章中有句話:‘仁義之人,其言藹如也’!”
  “多謝,多謝!不敢當!”藹如笑逐顏開,長長的睫毛亂閃亂眨,有著受寵若惊的神情,“給我這么一個好名字。”
  這反應使得洪鈞微感詫异。細想一想,方始了然她另有意會——他的本意是因為她有“架子大”的名聲,不是好事,所以借這個名字,作為規勸;而她卻以為他視之為“仁義之人”,因而才有“不敢當”的謙詞。
  這自是個誤會,但誤會得妙!洪鈞便微笑著不作聲,站起身來,在那副對聯上題款,上寫“藹如女史雅屬”;下款署的是“陶士洪鈞”。
  “這是三爺的別號?”
  “是我的字。”洪鈞答說,“我的號叫文卿。”
  “原來就是洪文卿!”藹如有著意外的喜色,“我听人談過。”
  “喔,”洪鈞也有同樣的欣喜,“誰談過我?”
  “福山的王二爺王懿榮。三爺可認識他?”
  洪鈞不識其人,但知其名。福山王氏是巨族,王懿榮的姐夫,就是上年癸亥科的探花,以淵博出名的張之洞。王懿榮跟著姐夫讀書,涉獵很廣,訓詁、金石、考訂,都已有相當成就,是個少年名士。
  “我還不認識他,倒很想見一見。”洪鈞問道,“他怎么說我?”
  “有一天王二爺跟朋友在這里喝酒,品評當今文士。王二爺說,听說有個洪文卿,喜歡輿地之學,又在元史上用功,元史是很冷的學問,居然有人肯下功夫,可見其人不俗。”
  听得這話,洪鈞頓生知遇之感。為了他攻研元史与西北輿地,頗為在蘇州的一班年輕朋友所笑,那班朋友除了八股“闈墨”以外,不知道天地間還有學問。洪鈞每听他們自以為是地高談闊論,笑他迂闊不識時務,唯有報以苦笑。這積了好些年的委屈苦悶,如今總算遇見一個“識貨”而肯說公道話的人了!想想真是悲喜交集,不知不覺地眼角潤濕了。
  “怎的?”藹如大惊,“三爺為什么傷心?莫非我說錯話了?”
  “哪里?”洪鈞拭一拭眼角,笑道:“我是高興的眼淚。有句詩,叫做‘也應有淚流知己’,就是這個意思。”
  藹如不會了解他心內的感触,也就不明白“知己”指的是誰。只覺得他多情而忠厚,越發得意于自己的賞識非虛了。
  “小姐,”小王媽在門外問:“飯開在哪里?”
  “什么時候了?”
  “自鳴鐘上一點半。”
  “啊!”藹如倏然起身,“談得忘了時候了,你餓了吧?”
  “你不說我不餓。奇怪,剛才怎么不覺得餓,”洪鈞摩著肚子說:“莫非真的秀色可餐?”
  藹如笑一笑,不理他;掀帘出屋,親自安排桌椅杯筷,等一切齊備,方始命小翠到里面來請。
  入席一看,洪鈞的鄉思油然而生,因為四盤四碗,居然都是蘇州風味。尤其是那一碗兩寸見方紅艷如火的醬汁肉,讓洪鈞想起每次枵腹經過“陸稿荐”時的感受,不由得暗暗咽了一口唾沫。
  “怎么樣?”藹如微笑問道:“可合你的胃口?”
  “這還用說?”洪鈞搓一搓手坐下來,“我平日中午不喝酒,今天非破例不可了。”
  “有酒,在燙。”小王媽說。
  這時洪鈞听出她的口音,“你是常熟?”他問。
  “常熟鄉下。”
  “你倒會燒蘇州菜?”
  小王媽看著藹如笑了,笑得相當詭秘,仿佛內中大有文章似地。
  “怎么?”洪鈞問道:“不是你燒的?”
  “三爺先不要問,嘗嘗看,能吃不能吃。”
  洪鈞如言夾了少許醬汁肉送入嘴中,只覺得其爛如泥、香甜無比,脫口贊了句:“真不錯!”說著,又下筷了。
  “總算還好!”小王媽一面從阿翠手里接過酒壺,為他斟滿,一面說道:“小姐關照,一定要弄几樣蘇州菜請三爺。這個難題目,真正難倒我了。煙台會做蘇州菜的,只有潘大人府上的廚子老周,說不得只好老著臉去攀鄉親。老周自己,因為潘大人今天請客,無論如何分不開身,派了他的下手小張來。偏偏小姐又說,只要蘇州家常菜,連小張都為難了。廚子做家常菜,不一定好。三爺,你再嘗嘗別樣,到底好不好?”
  這哪里還有不好之理?洪鈞自是不斷地稱贊。但口舌的滋味再美,不如心里的滋味。為款待一頓家常便飯,藹如竟如此費心,這盛情就不是可感二字所能形容的了。
  因為如此,洪鈞格外努力加餐、吃到一半,洪鈞才想起一件事,頗為不安——從上樓以來,一直未見李婆婆,自己應該早問才是。如今想起再問,似嫌失禮,不如索性裝馬虎。
  轉念又想:遲問總比始終不問的好。便停杯開口:“你母親呢?”
  “到成山還愿去了。”
  成山在榮成縣。榮成已在煙台之東,而成山又在榮城之東,突兀于大海之濱,在洪鈞的想象中,必是极其荒涼之地,因而奇怪地問道:“何以到成山去燒香?莫非那里有其響如應的靈菩薩?”
  “那里的始皇殿,香火盛得很!”小王媽插嘴說道:“去年小姐一場大病,就是我陪婆婆去燒香許愿才好了起來的。”
  “難得!”洪鈞笑道:“秦始皇亦能庇佑人間?”
  “不是秦始皇,是藤將軍。藤將軍成神,只不過是道光年間的事。据說——”
  于是洪鈞把杯听藹如談藤將軍如何歿而為神。

         ※        ※         ※

  故老相傳:道光年間,榮成東山,海盜出沒無常,居民深以為苦。那時駐登州的守將姓一個很僻的姓,是藤蘿的藤。藤將軍的官銜不知是總兵、副將、還是參將?只知道他掌領水師。奉朝廷之命,領兵進剿,与海盜大戰于雞鳴島,藤將軍勇猛絕倫,右手為賊所傷,只用左手,殺賊十八名之多。海盜經此一戰,渙散無余。藤將軍卻因失血過多,自知不能再活,亦不愿以重創之身,累及部下及地方,因此蹈海而死。
  地方上感激藤將軍保障一方的恩德,也怜念他死事的慘烈,在俗稱始皇殿的成山廟為他塑像,廟食千秋。
  本來是件崇功報德的好事,哪知不過十几二十年的功夫,已經數典忘祖,登萊一帶提起藤將軍的功績,大多茫然不知所對。但一說每年六月初五的“藤將軍會”,無不踊躍欲試,想去赶一場熱鬧,因為藤將軍會与其他迎神賽會不同,第一是會期長,共有五天。第二是花樣多,光是連演五天神戲,便足以令僻處海隅,終年不親絲竹粉墨的青年男女,艷羡一時。至于出會的儀仗,与一般無別;唯一的特色,也是莫名其妙的特色是:抬藤將軍神轎的輿人夫、既非壯男,亦非童子,竟是白發皤皤的老婆婆。
  談到這里,藹如倏地深鎖雙眉,歎口气說:“我娘也是,換袍裝金,什么愿不好許,偏偏就許了這么一個抬神轎的愿!昨天動身到成山,就是去接頭這件事。”
  洪鈞亦頗詫异,不知道此陋俗如何而起?但其事虔誠,不可呷悔,只好泛泛地說:“這也是老人家愛女心切,一片虔誠,你不可忘記母恩。”
  “哪里會忘記?從去年六月初到今天,心里一直拴著一個結。三爺,你倒想,小腳伶什,又是山路,這一趟神轎抬下來,不去了半條老命?”
  “罪過,罪過!”小王媽急忙雙手合十,舉在當胸,“小姐說話要當心!伺候藤將軍,只會延年益壽,有藤將軍保佑,決不會出什么差錯。”
  “你看!”藹如沮喪地指著小王媽,“只要我一提這件事,她們就是這個樣!一點不受商量。”
  “這也好辦。”
  是如何好辦呢?洪鈞卻又不說。藹如等了一會儿,見他還不開口,便即催問:“三爺你倒是請說下去呀!”
  洪鈞拋去一個眼色,藹如明白了,他是不愿讓小王媽听見。而小王媽亦极其知趣,對他的眼色和她的話,裝作未見未聞,悄悄而退,避了開去。
  “三爺,”藹如凳子挪一挪,靠近桌角,一面為洪鈞剝醉蟹,一面問道:“你有什么好法子,快告訴我吧!我跟我娘相依為命,她老人家累出病來,万一有個三長兩短,我也就只好往那里跳下去了!”說著,順手遙指窗外,但見汪洋一片大海。
  洪鈞心頭一震。蘇州人多忌諱,他覺得她語出不祥,甚非好兆。但此念一起,立即又為他硬壓了下去;自己責備自己,好端端地,哪里有那么多瞎疑心?這不是自尋煩惱?
  心里在搗鬼,臉上不知不覺地露了出來。“怎么回事?”藹如不安地問,“三爺,你在想什么?”
  “喔,”洪鈞惊覺,報以歉疚的笑容,“不相干。”他定定神說:“我在想,愿意給藤將軍抬神轎的老婆婆,一定不少。神轎也不過八抬,最多十六抬。自告奮勇的多,用的人少,就必有人向隅。想個法子,將你母親歸入向隅之列,不就沒事了嗎?”
  藹如靜靜听完,束著手,很認真地想了一會儿,抬眼說道:“這确是個好法子。不過——”
  “我懂你的話!”洪鈞搶著說,“你是說,要有人到成山廟去料理這件事。是不是?”
  “是啊!”藹如答說:“藤將軍會的‘會首’,每年由那里各村輪推。今年還不知道是誰呢?”
  “不要緊!一打听就打听到了。這件事我替你去辦。我的用人是本地人,很能于的;我交給他去辦,包你妥當。”
  “那,那可是大好了!”藹如斟滿酒杯,捧起自己的一杯說:“三爺,謝謝你。”說罷,端起一小盅白干,一飲而盡,若無其事似地。
  “你的酒量不坏!”洪鈞面有難色,“這白干大凶了,喝下去火燙一條線,直到丹田。好家伙,真受不了!”
  “你不早說,我有好些酒,我替你換。”
  “不!不!”洪鈞忽又不愿示弱了;端杯欲飲,卻以動作過于匆遽,酒有一半潑在外面。
  “我們那一帶喝酒有個講究,是四句歌訣:‘端杯穩、舉杯平。一口吞、咽無聲’。做不到這四句話,便不算會喝酒;會喝酒的,做不到這四句話,便見得他有醉意了。”
  “這就是禮!以禮制情,才能不及于亂。”
  “好個以禮制情!”藹如顯露了她的伉爽的本性,大笑說道:“在這望海閣說這話,三爺你不覺得煞風景?”
  洪鈞有些不好意思。自己想想也覺得不合時宜;在這大道青樓之中,談以禮制情,不就像道學先生自負“眼中有妓,心中無妓”一樣可笑嗎?
  但如深一層去看,她的話也就等于一种暗示,這里是放浪形骸的地方,不宜拘束。這樣想著,不由得伸手過去,按著藹如的手背問道:“你看我是怎么樣的一個人?”
  他的意思是:你當我是不解風情的書呆子?而藹如卻不理會他的言外之意,只是被提醒了,“啊,”她正色說道:“我昨天就想問了。三爺,你府上有些什么人?”
  洪鈞不防她有此一問,直覺地感到不宜率爾答复。心想,自己的家世,沒有什么可以炫耀的。也許在她想象中,“洪三爺”縱非貴介公子,總也是門第清華,衣食無憂。說了實話,豈不讓她失望。
  倘若不說實話,又覺得辜負了她一見投緣,傾心相待的真情。在這左右為難,而又不能不答的窘迫情況之下,洪鈞便只好先“將”她一“軍”作為招架了。
  “你呢?你還沒有告訴我呢?好好儿的,怎么會從徐州到了山東?”
  “是啊!原是好好儿的一家人,怎么到了山東?又落得這么一個提起來羞煞人的地步?都是讓捻子害的——”
  那是在咸丰六、七年之間,捻軍張樂行由皖北向西南兩路竄扰,所至之處,大肆擄掠。藹如全家被裹脅著奔馳于河南、安徽交界的地區。這樣到咸丰八年秋天,朝廷攻剿并施,兩淮情勢,初告穩定,捻軍被逼入山東,藹如全家在一個偶然的机緣中,得以脫險,但已是九死一生了。
  “我家雖是半耕半讀人家,我父親卻是從來沒有下過田。常時一本書、一杯酒在手里,百事不問。三爺,你倒想,我父親可吃得來那种苦?兩年功夫,折磨得不成人形。雖脫了險,日子卻并不好過。在東昌府地方,終于病倒了。數一數荷包里,只得二兩多重一塊碎銀子。你說,這日子怎么過法?”
  以下就可想而知了。不過洪鈞雖覺得不必再問,而藹如還是說了出來,為了治病吃飯,沒奈何走上這條道路。幸好,她自己還有主張:一不賣身,二不作妾。那樣做雖可得一筆整數,但往后就不容易有出頭的日子了。
  “那是五年前的話,我十七歲。拋頭露面,醫了我父親兩年多的病。到底大限已到,買棺盛殮,找地安葬,都還不曾負什么債。不過,我的身子總是洗不干淨了。我對我娘說,我們李家是徐州有名望的人家,我們就自己不在乎,也得顧全族中的体面,決不能回去。事已如此,索性為自己打算打算,遠走高飛吧!我娘亦以為是,就搬到了這煙台,一晃眼三年了。”
  “為養親而辱身,可敬之至。”洪鈞言不由衷地說了這一句,作為慰藉;接著又問:“今后你是怎么個打算呢?”
  “喏!”藹如指一指碗說:“讓我娘吃几年飽飯。”
  “喔!”洪鈞又問:“你自己呢?”
  “我自己當然也有打算。”藹如這樣回答,不肯再說下去。
  “你是怎么個打算?何妨說与我听听!”
  “你一定要問?”藹如抬起頭來,雙目灼灼地看著他。
  “我不是多事,是關切。”
  這是近乎多余的解釋,而藹如卻似乎很滿意于他的話,點點頭說:“好,我就告訴你。我前半生受盡委屈羞辱,后半輩子要揚眉吐气一番。”
  “有志气!”洪鈞脫口稱贊,而隨即出現了困惑的神色。
  他的想法瞞不過目光銳利、閱人亦多的藹如,她問:“三爺,你必是要想,我三綹梳頭、兩截穿衣的一個女人,又吃了這碗飯,怎么能夠揚眉吐气?那不是妄想!”
  洪鈞臉一紅,囁嚅著說:“我不是這個意思。”
  那么,是什么意思呢?藹如知道他無法解釋,也不愿他受窘,一笑了之,從容說道:“這該你告訴我了!”
  “對!”洪鈞矍然而答,“我該告訴你了。”
  感于藹如的真誠及亢爽,洪鈞說了實話,約略談了他的家世,藹如俯著身子傾听,心無旁騖的至誠之態,使得洪鈞相當感動。
  “小姐!”等洪鈞說完,等候已久的小王媽赶緊插進來說:“湯已經熱過三遍了,請用飯吧。”
  說到這里,自鳴鐘打了三下,洪鈞如夢初醒似地說:“了不得了!一頓酒喝了兩個鐘頭,談得忘了時候了!”
  于是洪鈞干了杯中余瀝,用滾燙的鮮魚湯泡了半碗飯,匆匆吃完。起身摩腹,覺得非常舒服。
  “茶沏在里面了!請寬坐。”
  兩人仍舊回到東屋盤桓。洪鈞望著浩瀚大海,忽然想起龔定庵的兩句詩,隨即念道:“‘為恐檀郎英气盡,故教梳洗對黃河’!”
  藹如也喜歡龔定庵的詩,當然要想一想他念這兩句詩的用意。方在沉吟之際,洪鈞卻又開口了。
  “藹如,你這望海閣實在是好地方!眼界一寬,心胸亦廣;可不知道是哪位前生修來的‘檀郎’,能夠在這里日夕妝台‘伺眼波’?”
  “沒出息!”藹如撇著嘴說:“成天守在女人鏡子旁邊,能守得出什么來?”
  洪鈞笑笑不響,然后站起身來,“今天是我到煙台以來,不,從离鄉背井以來,最高興的一天!”他說,“留著有余不盡之樂吧!我走了。”
  听這一說,藹如頓有凄惶之色;不過一閃即滅,執著洪鈞的手,欲語不語,仿佛有很為難的話,不便出口。
  洪鈞問她,她不肯說,只親自將他送出門外。洪鈞回頭望了望,高樓燈火,窗紗人影,心中忽然生出一种滴落凡塵的感覺。
  走不多遠,忽然听見有嬌細聲音在喊:“洪三爺,洪三爺!”
  洪鈞先當是听錯了,站住腳細听,并沒有錯,而且听出是阿翠的聲音。
  “洪三爺,”阿翠气喘吁吁地說:“明天中午你要來。”
  這當然是藹如特意打發她來關照的,洪鈞滿口答應:“好,好!”
  “來吃中飯。”阿翠又說:“婆婆明天一早回來。”
  這兩件事連在一起,洪鈞不知道有何意義?一時也無暇多問,只答一句:“我午前一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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