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竊听器


  方達榮先生六十大壽那天,收到禮物不少。這些禮物,大都附有典雅的賀詞,諸如“福如東海”、“壽比南山”、“福壽無疆”、“年年有今日、歲歲有今朝”之類,琳琅滿目,念起來悅耳動听。
  難怪方先生老怀寬慰,頻頻摸他那稍為扁平的鼻子,拈須微笑。他暗想人心如此善良,忠誠厚道,真是不妄此生。他多么希望自己的高血壓已經全受控制,免得每次進餐時憂三慮四,應該多多享受人生嘛!
  在眾多的禮物中,最獨特的是一架如手提打字机般大小的“竊听器”,那是二親家最近游歷日本時,特地從那儿買回來,送給他方老先生做生日的。
  竊听器真是一個新奇的玩意儿,据說它具有比最新電話机還大的功能,比如我們可以把最常接触的人的地址、電話之類輸送進去,各自以一個簡單的數目字(如1至20)作代表,用時只要把數目字一按,就可以听到有關人士的談話或動靜。听說凡是在五百方公里之內的聲音,都能听到,而且非常清晰。
  方先生精選了二十個地址電話,叫人安裝進竊听器內。
  第二天,因為太累了,方先生在家里休息,沒有到店里去。
  下午,妻子照例到她的老友劉太那儿搓麻將去了。
  閒得無聊,方老先生于是在喝過菲律賓女佣泡的好茶以后,把那新鮮的玩意拿出來,以便竊听一下,開開眼界。
  先從什么地方開始呢?……哦,還是福源號吧,它也是北干拿路一間著名的賣水、土產的商店,跟本店旗鼓相當,常常搶生意。收听一下,看看他們有沒有什么新的花招。
  望了望那張列好了的簡表,方老先生把電鈕“4”按下。
  “嗡……”開始時一陣模糊,但是聲音很快就清晰了,好像是福源號老板在跟誰講話:“……最近我們從青島訂了一批對蝦和連殼的鮮鮑,多几天就可以空運到了,而且也都給酒樓餐館訂光了。這次,哼,方扁鼻必定措手不及,給他一點顏色看看,整天跟我們對抗,哼……”
  方老先生听了,雖然有些吃惊,但是沉思不語,或許在思索對策吧?
  他再把電鈕“1”按下。那是自己店里。起初沒有什么動靜,仿佛職員們都在打磕睡,顧客也沒有上門。慢慢地,有人懶洋洋地開口了:“看樣子,今年的花紅又是很少……”是老職員阿興的埋怨聲。
  “方老頭也真刻薄,每年只給那末一點點的花紅,”那是另一位女售貨員萍姐的聲音,“我一個朋友的女儿在CBA銀行干,每次都拿三、四個月的花紅,真羡慕死人……”
  “方扁鼻就是這樣,對伙計一點都不闊气……”那又是另外一位職員的牢騷。
  方老先生气得鼻孔都要冒煙了,他轉而靜听店里房內周主管他們的談話,看看他們是怎樣管教下屬的。
  他听了許久都沒有聲音,原來他們正集中在另一邊的大房里聊天。或許是因為老板不在,大家都乘机“吃蛇”?
  “唉,今年新年本來想去曼谷和普吉島游歷一下的,”正是周主管的聲音。“方老頭就是不肯放假到元宵,說什么按照政府規律,初四就要上班,還說什么提高生產力,呸,真是放屁,不中不西,不老不新……”
  方老先生做夢也想不到,這批追隨自己多年的職員們,平日在自己面前必恭必敬,斯文有禮,說話低聲下气,老板前老板后,現在在背后竟然對自己講話如此不客气,真是豈有此理,气死我也!
  他繼而想听听老實的岳父母的談話,消消心頭怒气。這對剛退休的保險業高級職員,對自己最有親戚之情。方老先生每次發悶時,總愛找他們來聊天——岳父母其實比他大不了几歲,因為自己遲婚,妻子雅蘭比自己年輕了十多歲。
  他在電鈕“3”上按了一下。還好,岳父母都沒有出去。听口气,兩人正在修剪屋前的胡姬花,一面剪一面侃侃而談。听了好久才听到一些与自己有關的話題:
  “听說我們的好女婿今天在家里快活,沒上班咧!”是岳母的聲音。
  “為老不尊。”岳父的答腔。
  “就是嘛,尤其是他的几個儿子媳婦呀,真荒唐,看見父親不上班,他們也偷懶,几個人一早就駕車到迪沙魯游泳去了,真沒家教!這些人全給扁鼻佬寵坏了,弄得我們的雅蘭也無能為力。你看我們的儿女多好,尤其是雅蘭,嫁給他二十几年了,除了愛打打麻將,什么不良的嗜好都沒有,總是循規蹈矩,賢淑大方。扁鼻佬完全不懂得怎樣管家……”
  怎么?連岳父母也會在背后批評自己?真是人不可貌相,方老先生一气之下,把竊听器關掉。
  商界的人比較可惡,外表真誠,內心險惡,專門在背后講人坏話,還是別听這些人的談話吧。
  方老先生想起了他的摯友盧耀章,五倫中學的体育教員。盧先生從事教育已經二十多年了,桃李滿天下,而且為人曠達豪邁,給人一种耿直的印像。
  想著想著,方老先生又提起竊听器來,按了一下“18”。
  操場上吵雜异常,全是孩子們打球的聲浪。盧耀章沒有像平時那樣,向著孩子們嘶喊。奇怪,他今天下午不必教体育嗎?
  听了好久,原來他在一邊跟另外一個人談話,還有一個年輕人的聲音。
  “哇,盧先生,你帶孩子來打球嗎?羅柏不是在澳洲讀經濟,剛剛回來的嗎?”大概是老盧的同事吧?
  “不是打球,只是帶他來見校長,請他介紹工作。”
  “哦,找工作嗎:……喂,你怎么不去找方老板,他是你的老友,又是我校咨詢委員會的副主席?”
  “唉,別提了,這個扁鼻子,不久前我帶羅柏去找他。照理他交游廣闊,人又有地位,找工作那會有問題呢?哪知他咿咿哦哦了大半天,推來推去地打太极。呸,別提他啦!”
  听到這里,方老先生暴跳如雷。胡說八道,簡直是胡說八道!他還記得,大約十天前,他在電話里對盧耀章說,他儿子的事已經有了眉目,可以在一間酒店當會計員。是他們自己嫌職位不高,薪水又低,不肯接受的。現在他怎么可以昧著良心講話呢?
  方老先生恨得气喘吁吁,“突”地把電鈕關掉,臉孔熱辣辣地好不自在。
  良久,他想起了幼儿,按了一下“8”,那是國大宿舍,沒什么動靜。只有其他學子在談話、追逐、嬉鬧。等了好久都沒有他的聲音,這小子恐怕又溜到什么地方鬼混去了。
  唔,還是轉到劉太那儿,看看老婆今天的賭運如何。
  他剛把“6”按下,就听到了一陣喧鬧,疊牌聲、“碰碰”聲、擲牌聲、“暗貢”歡呼聲、吱吱喳喳的女人詛咒聲、高談闊論聲……
  方老先生愈听愈有興味,只是,奇怪,听了整二十分鐘,卻沒有自己老婆的聲息。這婆娘不在劉太那嗎?不可能吧?她每天都到那儿去打牌,一天不去就周身不舒服,怎么會不在那儿呢?他再靜听,沒有啊,劉太這間屋子也真是太大,一英畝多,不但難管,找人也不容易。
  再細听,好像在一個角落(某間寢室)有人在竊竊私語,那不是老婆的聲音?
  “啊呀,我那個老不死的,整天吃藥,一點力气都沒有,哪像你這么……夠勁?”
  這真是非同小可。方老先生心惊肉跳,屏息靜听。
  “是嗎?嘻嘻嘻,來,躺過去一點,”好像是劉太那個在股票行工作的大儿子阿祥的聲音。“今天包你更享受,上星期我去合艾,從小電影上學到了一些工夫……”
  “且,死人頭,好學不學……嘻嘻嘻……”
  方老先生這下哪里受得了,只見他臉色蒼白,額上青筋暴露,雙手猛按心口,徐徐倒下……
  菲律賓女佣嚇得尖聲銳叫。
               1988年1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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