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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次掃墓


  她在亡夫墓前,把魚肉水果茶酒等祭品擺好,正想點香膜拜,那個守墳女人已經走過來收割雜草了。
  她把吊在小女儿肩頭的手提袋取過來,拿出一張五元的鈔票給割草女人。
  “大嬸,多給一些吧,今年是最后一次了。”
  “……”
  “今年降月政府就要來挖墳了,要起住家厝了。”
  她心頭一凜。不錯,這件事已經傳說好久了,沒想到就快要成為事實。她環視四周,小女儿站在身旁望著割草女人微笑。大女儿卻站在不遠處的一棵紅毛丹樹下,和她的男朋友在喁喁私語,似乎沒把割草女人的話當做一回事,雖然“大嬸”肯定大女儿听到了這些話。
  她從割草女人手中取回那五塊線,另外遞給她一張十元的鈔票。
  割草女人滿意地走了。
  她低頭尋思了一隈,然后挪動她那矮胖的身軀,點燃了九支香,將六支交給小女儿,不用說,其中的三支是要給大女儿的。
  她先在墓右邊的福神處拜了拜,轉身跪在亡夫墓前,怔怔地望著墓碑上刻著几個青紅字:
  
  祖墓:
  考恭亭羅公
  妣秀鳳林氏

  其中“恭亭”和“公”三個漆青色,其它各字全為紅色。來掃墓的人都知道,紅色姓名表示那人尚在人間。
  她虔誠地拜了三拜,跪在墓前默哀。香煙裊裊,她的視線有點朦朧了。或許是听了剛才割草女人的話吧,她心頭微痛,百感交集。她三十五歲那年喪偶,以后每年清明節都有到來掃墓,今年是第十次了。當初還為自己預先買下墓位,希望死后能夠与夫同墓共穴。哪知,現在,唉……別說就快要控墳了,即使墓蒙長存,恐怕自己死后,也不會再有人來掃墓了……這些無根的下一代,唉……
  她把香插好,徐徐站了起來,用衣角拭去眼淚,望著小女儿。
  小女儿拜畢,面向她的姐姐喊道:“珍妮,輪到你了。”
  珍妮仍在紅毛丹樹一和男友在卿卿我我,還把頭斜靠在男友的胸前,作弱不禁風相。听到妹妹的叫聲,才依依不舍地走過來,拜了拜。
  忽然樂聲響起,一個高瘦的中年人帶著一個矮瘦的小孩,“哦務哦務”地走過來了。大人拉二胡,小孩擊銅鈸。
  “我爹地不愛听潮州音樂的,”大女儿似笑非笑地說。
  “你有吉他嗎?彈彈吉他吧!”
  中年人和小孩好象不大听得懂,呆呆地望了大女儿一陣,然后從母親手中接過一塊錢,又到其他有人祭拜的地方“哦務哦務”去了。
  “珍呢、蘇珊,多拜几下吧,這是最后一次掃墓了!”她望著兩個女儿。自己的身軀雖然肥胖,卻似乎有點站立不穩。
  “以后不必來,真好!這里的草會割腳,蚊子又多,還有紅螞蟻。”大女儿帶著笑意說,大眼睛骨碌碌地轉,望著那位不知什么時候走過來站在身旁的男友。
  “是呀,蚊子真討厭!”
  小女儿一邊說,一邊辟哩啪啦地用手里執著的SUN DAYTIMES赶蚊子。
  “你們怎么可以這樣講話呢?他是你們的爸爸呀!”她望了望那隆起的墓蒙,心里痛楚万分。這兩個由自己含辛茹苦養大的女儿,竟然對她們的爸爸如此陌生。雖說他死時,小女儿只有兩歲,大女儿也不過十歲,但也不應該一點骨肉親情也沒有呀!如果多講她們几句,母女准會沖突起來。每年清明,兩個女儿都要推三推四,不肯前來掃墓,還埋怨自己說什么老思想啦,迷信啦一大堆。雖然自己有低血壓症,常常頭暈,有時還會無端地跌倒,但每年總要為這件事情特別操心、慪气。今年要不是自己強調十周年的重要,她們還推說要到教堂去做禮拜,不肯來呢!唉,以后自己死了,還有人會為這家維系香火嗎?她感到惘然,再一次望向那隆起的墓蒙,墓蒙默默無語。
  “沒關系吧,一年才來一次,就象遠足一樣。”大女儿的男友微笑著說,胡子略揚,嘴角斜叼著一根香煙。
  “來這种地方遠足?真沒意思。不如去圣淘沙,坐空中火車。”小女儿說。
  “空中火車我坐過了。”大女儿反對,皺皺眉頭,“沒意思,又晒得要死——哦,不如去動物園,去看阿明1,嗯?”她那大眼睛又骨碌碌地轉,望著男友。
  
  注:1阿明是新加坡動物園的一只明星猩猩,名聞遐邇,最近在隨電台攝影隊拍外景時,躲到樹上不肯下來。后來枝斷跌下,肢体受傷。

  “啊,對,對了,去看阿明,它最近從樹上跌下來,受了傷,真可怜,我們應該去探望它!”小女儿拍手叫好。
  “好好,我們現在就去!”大女儿的男友頗有坐言起行的作風。
  “不先回家?那我……”母親再度有被遺棄的感覺。
  “媽咪,這樣吧,”大女儿頗有主意,“你先坐的士回去,我們直接去動物園,不回家吃飯了。”
  “……”她胸口隱隱作痛,眼前金光狂舞,不自覺地用右手按住額頭,盡力想支撐住那搖搖欲墜的身軀。
                 1982年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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