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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二)


  一九一七年十一月,川島芳子、川珠爾扎布,在旅順的大化旅館舉行了婚禮。
  那是川本及東軍參謀聶力的人業。
  川島浪速沒有見席。
  這件大令人經沒有他括十的金池厂,因推展順利,軍部主持了大局。浪速無意地在最關鍵的時刻推了一把,即再無利用价值了,大家只覺由他隱道最好——這是他一點也想不到的吧?
  關東軍的策划:武的,河水大作等在自北平開往奉天的鐵路中站皇姑屯,安置炸彈,暗殺大元帥張作霖,把這個原來控制了東三省的拗主除掉。
  文的,是促成了這對滿洲人和續八人的婚姻,結合兩族勢力。
  一個一個的大人物出現了:
  關東軍參謀長。軍官、黑龍會成員、外國大使、肅親王府的家長、支那浪人,甚至清室遺老……
  遺老們,都不穿洋裝,把他們的長衫禮服自箱柜中找出來,民國雖成立十多年了,原來其中還有不肯把辮子剪掉的,故意把長辮自禮帽中拎出來示眾。訴說自己的精忠。
  也有裹過小腳的夫人,由三四個婢仆攙扶著,出席婚禮,貴婦們,有著白瓷般明淨的膚色,眉彎目長,优雅而高貴。但她們都是不中用的女人,她們連走路也搖晃不穩,因為她們的腳被惡毒的風俗殘害畸型,始成一團,邁不出大門。
  芳子冷冷地笑著。
  她不是這些女人中的一個。
  她是异常的能者,即使她是女人,但要做一個女人中的男人,集_二者的長處。
  新娘子容聲中式的彩緞禮服,是旗袍,袖口和裙邊綴滿花邊,頭上披了道通至地面的婚紗。敷了粉,臉白得沒有表情,雪堆的人地,靜定地坐著,嘴唇顯得格外艷紅,耳環玲襠累贅的,耷拉到肩上了。所有新娘子都這樣,由一身長袍馬褂禮帽的新郎館在身旁相伴,一起拍攝結婚照片留念。
  她坐著,他站著。
  覷個空檔,甘珠爾扎布在芳子耳畔細語。他很開心,抑制不住:
  “你答應我舉行婚禮,我很意外。”
  芳子冷漠地道:
  “我也很意外呢。”
  “以后你要什么,我都答應。”
  “我什么也不要,”她說,“只要自由。”
  “自由?’,
  她有點看不起她的新郎信呢。
  “你的父王效忠我的父王,而我,只效忠于清室,所以我得擁有自由做很多事情,完成偉大的使命。”
  “但,你是我的新娘子呀——”
  只因為他愛她,多過她愛他,所以他不愿拂逆,只呵護著:
  “我沒意見。”
  几個顛危危的遺老上前恭賀新人了,活到這把年紀,竟成亡國奴,他們都很遺憾,死不瞑目呀——幸好滿洲出了一個能干的女子,名儿響,人漂亮,他們把全盤希望寄托在芳子身上:
  “恭喜恭喜,真是一雙壁人!”
  “我們大清皇朝有十四格格呢!”
  芳子傲然地點頭還禮。
  “自古英雄出少年!”
  “我們夢想實現為期不遠!”……种种贊美漸漸冉退。
  “是塞外風沙把它們卷走。
  她嫁給他時,二十歲,他甘四。
  作為蒙古王子,婚后,他把她帶到家鄉去。
  离開大城市,到了蒙古草原。
  最初,在一望無際的草原上馳騁,壯闊威風。但草原生活,卻是落后的。
  住慣了大城市,天天面對黃沙浩瀚,一片死寂,不羈的芳子苦不堪言。
  這是一個大家族,除了婆婆,還有大小姑子、叔子、侄子們…油處亦不理想。与丈夫吵鬧,每回,都是他退讓的。
  多么的窩囊,男子漢大丈夫。然而忍气吞聲委曲求全的是男人!——他那么的愛她,招來更多的看不起。憑什么沖鋒陷陣去?
  芳子無法适應一個已婚婦女的正常生活,無人傾訴,有口難言。在倔強孤立中,她演變成一個家族中的怪物。
  什么“滿蒙獨立”?
  什么“重振雄風”?
  什么“复興清室”?
  ——她看透了自己所托非人!這不是她的“歸宿”。
  只好寄情于其他男人身上吧。
  結婚?對她而言,意義不大呢。
  即使甘珠爾扎布為了討她歡心,遷回大連圣德街居住,她還是住不下去。
  她与面目看不清的日籍男友同乘汽車出游。她与穿西服男子跳舞。她在旁人竊竊私語中夜歸。她拍起一份小報,上面有花邊:“芳子小姐之浪漫生涯”,一笑。
  她与丈夫貌合神离地出席宴會。
  終于有一個晚上。
  甘珠爾扎布再也找不到她了。
  她不在中國。
  她到了日本。
  大連圣德街的公寓,地板上遺留一個被棄的結婚指環。
  經過三年的婚姻生活,以及婚姻生活以外的熏陶,川島芳子已變身為一個成熟而又美艷的少婦。
  她又只身東渡,但這一回,卻是自主的,因為她要面見川島浪速。
  他很詫异。不過裝作若無其事。
  赤羽的屋子,志士們會聚暢談的中心,已經賣掉了。浪速隱遁到一個偏僻的地方——他的雄心壯志,因時不我与,早進退維谷,其實已算是“退”了。
  “三年未通音訊,我以為你還在蒙古大草原呢。”他邊逗弄一只小貓咪,邊遠弄她。
  芳子道:
  “我以后也不會到蒙古了。”
  “你跟他——离婚?”
  川島浪速很意外,即使他退了,但這個策划,其實一點成績還未見到,事情竟爾變了。
  “不是‘离婚’,是我‘出走’!”
  強龜之末的浪速聞言,怒气陡生:
  “你這樣沖動,如何為‘黑龍會’建功?自從前年關東軍在皇姑屯炸死張作霖之后,滿洲建國指日可待,現在你一個人跑回來,大事就半途而廢了!”
  芳子發出冷笑,她不是傀儡!心底有新仇舊恨:
  “我做事不會半途而廢,也不肯向惡劣的環境屈服。我回來,是要与你好好算帳——甘珠爾扎布不是大器,白犧牲了我三年青春与气力。所托非人,是個人恥辱,我不愿再提。要做大事,還得靠自己!”
  “靠自己?你有什么?”
  “錢!”
  “你有錢?”
  芳子凜然望著這個自她父王身上得過不少利益的男人,他一生也差不多了。當初,為什么是落到他手上,而不是其他人?
  “我記得,”她道,“父王的遺產中,有一座大連的露天市場,交由你收取租金和佣金,這是一筆為數不菲的帳目。”
  “哦,是的。”他眯嚷著一只眼睛,帶著一點嘲弄,原來是這個!在江潮日久,他的奸狡并沒寫到臉上來。他只看著小貓咪:
  “這筆財產,你也知道,作為運動的經費,早已用得差不多了。而且,你要拿錢,態度是否應該有點改善,才比較方便?”
  芳子气得太陽穴突突地跳動,緊握著雙拳,雙目燃燒著,但她努力克制。
  “——這是人情世故呀……”
  目光溜到她臉上。
  沒等他說罷,她拂袖而去。
  頭也不回。
  這男人路子斷了。
  還有另一個吧?
  “牡丹”酒館來了稀客。
  女侍領著芳子,走到其中一間房子前。
  輕輕地叩門。
  有人聲,沒人應。
  女侍不及向她禮貌地通報,木門被芳子一手敞開,紙糊的窗格子也坏了。
  映進眼帘的,是半醉的山家亨,他英挺的面目,模糊了,在溫柔的燈光下,她完全認不出他來。
  這個男人,頭枕在藝妓的大腿上,藝妓,艷眼雖把她纏得緊緊的,渾身都是破綻。她的脂粉擦到脖根,衣襟卻微敞,露了一大截背肌,頸背之間,白色油彩繪畫了三角形的圖案,微汗令它半溶。
  她哺他喝酒。
  清酒燙人,她用嘴巴街一口,慢慢地,哺到他口中。他的手伸進她衣襟內,搓捏著。
  兩個人很瑣地調笑。
  兩把酒金點的舞扇在擺動,原來一壁還有兩名半裸的藝妓,給他歌舞助興。
  一室放浪形骸的、野獸的气味。
  山家亨緩緩地抬眼,赫見來客是芳子。迷們中,只道是幻覺。
  半撐而起。
  他喚:
  “芳子?——
  她恨极,又掉頭走了。
  听說他跟自己分手后,一瓶不振,日夜沉溺藝妓酒色。還虧空公款,欠了一身債項……
  听說是听說,還有一線生机,如今親眼目睹,她的希望也幻滅了。
  ——雖然掉頭走了,但腳步還不很快。
  只是,山家亨一起一跌,卻又醉倒,再也無力求證,她有沒有來過。
  在門外稍稍駐足的芳子,一咬牙,終于決定,不再戀棧這個地方,這個男人。
  一個無權,一個無錢。
  中國人的話太有道理了,千百年流傳下來的,是所有摔過跤的人的教訓:
  “大丈夫不可一日無權,小丈夫不可一日無錢”,是這樣的。
  她唯一擁有的,可靠的,過濾淨盡,不過是自己!
  難道就此倒下么?
  不。
  她又有另外的路子了。
  這天下午,她穿著一件黃色的旗袍,短發梳得优雅帖服,坐在一個男人的對面。
  芳子拈起茶杯,高貴地呷了一口茶,——一派淑女風范。
  對面的男人,是日本著名的小說家村松梢風。
  她沒經約見,運自來訪,一坐定,即好整以服地’道出來意,并沒轉彎抹角:
  “我想把一個精彩的故事賣給你,作為小說的題材,用以換取路費。”
  他有點愕然,但蠻有興趣。
  “這個故事的主角,”她說,“是已故滿清肅親王十四格格,川島芳子。”
  “哦!”他聞名已久,連連點頭。
  芳子繼續敘述要點:
  “是傳奇的半生呢:她嫁給一位蒙古王子,但已經离婚。過去她曾与松本一位青年軍官戀愛,但以悲劇告組她的私生活浪漫,出賣給你,無論如何,也值兩千元的稿費吧?”
  村松梢風沉吟:
  “是‘男裝麗人’的風流史,果然是好題材!但
  “你要考慮什么?”
  小說家也很坦白:
  “我怎么知道你提供的資料,是真是假?而且涉及當事人私生活……”
  芳子豁出去:
  “你不用怀疑,因為——這是我本人的故事!”
  他一听,惊愕:
  “你就是芳子小姐’!我久聞大名呀!”
  還待寒暄,她已經不耐煩跟他應酬了:
  “我只需要二千元!”
  要什么,不要什么,她太清楚了。
  絕處逢生。
  芳子又打開一條活路。
  《男裝麗人》先在雜志上連載,再出版單行本,哄動一時。
  小說家大都有渲染的本能,芳子傳奇的半生,經了生花妙筆,极盡形容,更加吸引。
  書很暢銷。
  但芳子又已离開日本了。
  她得到“賭本”,對于此行,孤注一擲。
  山家亨接到一封專函,一打開,跌下一疊鈔票,足足一千元,還有一封信:
  山家先生:
  當你收到信的時候,我已經只身返回中國的上海,重出江湖,決定闖一番事業。我將所有的錢,分給你一半,用以還債。希望你振作。男子漢大丈夫,不應沉迷藝妓,一事無成。我們都要盡己力而為。成功与否,則是天意!
  芳子
  至于川島浪速,她不告而別,并打算從此也木再回到他身邊。
  他一定心里有數。
  只要翌日醒過來,發覺他的小貓咪,冰冷地躺在玄關上……
  是一頭俏麗的白貓呢,頭頂正中只一抹淡淡的黑。那么溫柔、無辜,多半是雌的吧——川島浪速慣常利用女人,刺探情報、勾結外力。他愛養著女性的動物!
  它被一根繩子勒住頸脖,一用力——
  芳子已經望到美麗的上海了。
  她嘴角閃過一絲頑皮的笑容,川島浪速受此惊嚇,肯定長久也治不好,還沒有見血呢,她把憤怒發泄在不見血的報复上。
  船泊近碼頭了。
  如煙的晨霧仍戀戀地籠罩在黃浦江上。黃浦江!上海灘!這冒險家的樂園。駁船匆忙地行駛,在江面穿造,擔任一個重要的角色——是一個從中漁利的角色,最后的胜利一定屬于兩面都應付裕如的人。
  她只不過殺死過一頭小貓咪吧。
  冥冥中,這竟是一切殺戮的開始。
  火輪在發出吼叫,芳子迎著晨風,深深地呼吸著,前途未卜,但前途在自己手中。
  上海的鐘樓,呀!她一眼就看到,真是吉兆!
  黎明,上船的、下船的紛紛扰扰,總是人歡气盛,整個碼頭充血沸騰。十里洋場,什么人物都會得出現,并木惊奇:中國人、日本人、美國人、俄國人、法國人……誰對這土地有野心的,都來分一杯羹。他們的身份,既有商人,也有毒販,還有傳教土和學生。
  一九三一年,這一年,中國面臨很大的劫難!
  傳教土在派發傳單,上面畫了洋人耶穌像,釘在十字架上,大字印著:“愛上帝!”
  往來的人一手接過,還沒細看,學生們也在派發傳單,沒有圖畫,沒有人像,只密密麻麻的手抄油印字:“愛國!”
  有些人什么也不愛,只愛鈔票,因為上帝會懲罰世人,國家會漠視子民,只有鈔票,不會辜負主子,誰擁有它,誰就可以招手叫三輪車,或雇個苦力幫他搬抬行李……
  川島芳子早已習慣孤身上路。南邊的上海,人他生疏,但她一點也不心慌,只掂量先到那儿落腳。坐了几夜的船,精神還是很好。正拎著一個小皮箱,舉目四望。——
  不遠處來了兩輛三輪車,是兩個小伙子踏來接船的。
  他們把一個一個的大箱子,搬抬到車上去。每個箱子,上面用油彩給寫上大大的“段”字。
  她好奇地多看一服。小伙子沖她一笑。
  原來這是戲班子的戲箱呢。
  “一一定是角儿的姓。
  那些搬搬抬抬跑腿的,一定是尚未成名的小子了。
  小徒弟,蠻能干的,身手十分靈活矯捷。几個人中,一看便分出了誰是師哥,誰是師弟。師父不在,擔任指使的角色,自是師哥們了。
  只見那人展著頑童式的笑容,毫無怨言,師兄一說,他答應一下便干活去。而且非常俏皮,喜歡表演——四平大馬把箱子扛上了肩膊,起霸,邁開台步,走邊……
  師哥道:
  “這箱是戲衣,小也禁!”
  “得——令!”他還拉腔呢。
  芳子見他兩道濃眉,眼神清朗,一臉朝气。久未見過這般純真好動的小伙子,仿如剛出集的小鷹,充滿活力,振動翅膀。飛,還是飛不了的,很嫩,才二十出頭吧。
  忽地,一個癟三欺芳子姑娘家,又單身站著,舉目無親似的,乘勢把她的皮包一把搶走。
  芳子一怔,正待大喊。
  那癟三已經飛跑,他把那小伙子撞倒,戲箱翻跌,漏出袍甲戲衣,一地都是。
  咦,一個弱女子竟為歹人所乘,他像個英雄似的一躍上了三輪車向前追上去。
  車子當然比人快,他馬上追上對方,一追一逃,一番搏斗,連碼頭的几輛人力車也撞個人仰馬翻。
  那癟三身手怎么及他?几個回合,就把皮包給奪回來。
  他把原物遞還芳子,挺殷勤的。
  這位身穿洋裝的小姐,打扮得很清秀,個子也嬌小,恐怕受惊了吧?
  “小姐,木用怕,你瞧瞧數目對不對?”
  芳子把皮包打開,拎出一疊鈔票,她的家當都在里頭了——全是日元。
  小伙子一見,抓抓頭皮:
  “嚇?是日本人呀?”
  沒來由的,當下有點失望。日本人!
  但他以有限的日語,跟她道:
  “沙晴啦哪!沙晴啦哪!”
  芳子把皮包閉上,微笑:
  “謝謝你。”
  他一听,竟又大喜,喜形于色:
  ““嚇?真好!原來是同胞!”
  他又抓抓頭皮,希望繼續談下去,有什么話題呢?
  “小姐咂,你是來上海打天下的?我也是呀,我那邊廂,師哥們見他見義勇為太過分了,物歸原主便了,猶在磨蹭老半天。便在遠處大聲喚他:
  “阿福!阿福!賊抓了,還不快來干活?英雄難過美人關呀?”
  他一听師哥們喚他小名,渾身不自在。
  窘极了,木是因著“英雄難過美人關”,而是“阿福”。他訕訕地道:
  “你沒听見?”
  “听見了。”
  “嘔,喚‘阿福’,還真挺土气的。不過——我可是有藝名的!”
  芳子微笑,這人真是耿直可愛。
  他不知道自己是誰,有眼不識泰山,所以中間完全沒有功過,不會互相利用。這感覺很奇怪:是人与人之間,簡單的往還。
  “謝謝你,那可福’!”她強調,“再見。”
  這是亂世,人与人,分手之后許沒机會再見了,不過是萍水相逢吧。
  她不太熱情,但禮貌地轉身走了。
  這小伙子,一壁暗罵師哥們:
  “狗嘴!看我不接你們!”
  一壁卻不得不由她走了:
  “小姐——”
  芳子回頭望他一下。
  他非常率真地祝福:
  “記住了一守得云開見月明’呀!”
  “好,大家都一樣!”
  她這番是頭也不回地上路了。
  他耳畔猶有師哥們的怪叫嘲笑:
  “哎晴,這小子,睡歪枕頭想偏心!”
  他不在意,只有點惆悵,小姐已失去蹤影了。——她是來尋親?抑或來找工作?抑或,……?
  在上海打天下,真是談何容易呢?
  上海跟中國任何大城市都不同。
  它特別摩登,特別罪惡,特別黑暗,特別放蕩
  什么都有:豪華飯店、酒家、夜總會、跳舞廳、戲院、百貨公司、回力球場、跑馬廳、脫衣舞場、鴉片煙館、妓院、高級住宅區、花園……背面是陋巷和餓浮,為了生活而出賣靈魂肉体自尊青春气力的男人和女人。
  租界是外國人的天堂。黃浦公園入口處有“華人与狗不得入內”的告示牌。
  但上海是個“魔都”,——不但革命精英在上海建立据點,各國、各界,特別是軍政界的要人,都集中此地。所以它是“魔女”的机會。
  三井物產株式會社,舉行了一個舞會。
  芳子找到目標了。
  華爾茲是靡靡之音。
  在盛大的舞會中,賓客都是日本上流社會的名人。“三井物產”,是三井財團對中國進行經濟侵略的机构之一,在上海,成立了甘多年。每年一度歡宴,軍政界要人都會出席——尤其是今年。
  他們對中國的侵略,不止經濟上了……
  芳子第一次亮相,是一個艷裝女郎。她的舞姿精彩极了,鮮妍的舞衣在場中飛旋著,一眾矚目,身畔圍繞著俊男,她換著舞伴,一個又一個……
  是華爾茲。顯示了一定程度的,身体上的吸引。
  水晶燈層層疊疊,如顫動的流蘇,輝煌地映照著女人。
  女人的目標是宇野駿吉。
  她打听過他了:
  宇野駿吉是日本駐上海公使館北支派遣軍司令,權重一時的特務頭子。
  她在眼角瞥到他。
  五十多歲了吧,看來只像四十,精壯之年。個子頗偉岸,眉目之間,隱藏著霸道。頭發修剪得很短。硬。穿洋裝的日本男人,摩登、适体。他有時仰天縱聲大笑,對方有被玩弄于股掌之上的寒意。
  芳子轉身過來,有意無意地,在他面前經過,一言木發,看他一眼。
  他也不動聲色,只是盯著她。
  二人未曾共舞。卻交了手。
  當他正欲開口寒暄時,她已飄然換上另一個舞伴去了。
  然后,麥克風宣布了:
  “各位先生,各位女士,今晚‘華爾茲皇后’的得主是……川島芳子小姐!”
  大家熱烈地鼓掌。
  但,沒有人上台去領這個獎。
  川島芳子不知去向。
  宇野駿吉搖晃著杯中晶瑩透明曉用色的美酒。微微地抬眼,不著痕跡搜索一遍。
  一直到晚宴完畢。
  他若有所失,不過依舊仰天縱聲大笑,与同寅歡聚。
  第二天,他正理首桌上的文件時。
  一下叩門聲。
  宇野駿吉抬頭:是她!
  事前沒有任何招呼,不經任何通傳,一個女人,退自來到司令部。她一進來,便坐在他對面。
  昨天的她穿洋裝,今天,卻一身中國旗袍,是截然不同的味道——中國女人的婉約風情,深藏貼身縫制的一層布料中。
  他也打听過她了:
  “芳子小姐,昨晚怎么半途失蹤了。”
  芳子笑:
  “應該出現的時候我還是大出現的。”
  宇野駿吉也笑:
  “有點意外。”
  又朝她聯映眼睛:
  “受寵若惊。”
  “難道我出現得不對么?”
  宇野駿吉站起來,走向酒柜,取出一瓶星白蘭地:
  “得好好招呼才是。——要茶抑或酒?”
  他已經在倒酒了。
  芳子微微地抬起下領,挑釁地:
  “要你——宇野先生,當我的‘保家’!”
  不卑不亢,眼角漾了笑意。
  她對鏡試了各式各樣的笑意,一种一种地試著來,然后在适當時机使用。今天使用這一种。
  “有人欺負你嗎?”
  “沒有。”她道,“不過不想太多不知所謂的男人來糾纏啦。你知道,入的時間很寶貴。尤其是女人。”
  宇野駿吉失笑:
  “女人倒是多了這門子的煩惱,尤其是芳子小姐,‘格格’的身份是你的本錢哪!”
  “叫我‘芳子’。”她煞有介事地,‘哦打算叫你‘干爹’呢。”
  當二人周旋時,芳子很含蓄地、自信地動用她的“本錢”,即使她喚他“干爹”時,也是一點尊敬的意思也沒有。
  他只說:
  “可以拒絕么?——父親跟女儿之間,稍作過分,已經是亂倫了!”
  芳子嗔道:
  “什么亂倫’?這种話也好意思出口?”
  宇野駿吉哈哈狂笑。
  芳子白他一眼。
  “只跳個舞就好了。”
  “哈哈哈!”
  他是個陰險而奸詐的人,她不會不知道。但他精明、掌握權勢。——她迷戀的,是這些,她要男人的權勢作自己的肥料!
  司机駕著車,向郊外駛去。
  遠离了喧囂的鬧市,天下的林子都一樣。茂密的葉子由黃轉綠,鮮花只燦爛一季。
  汽車駛至林子中,戛然而止。
  芳子有點愕然。
  車廂內,二人沉默了一陣。
  來時,宇野駿吉只問:
  “你住哪儿?”
  她答:
  “正要托人幫我找個住處呢。”
  誰料車子慕地停在意外的地方——一個樹林中。
  他的呼吸有點儿急促。
  芳子心里有數。男人對女人最終的目的,難道是大家喝杯三星白蘭地嗎?.司机木然,沒有反應、盡忠職守地坐得很正直,如同蜡像。
  芳子突然輕輕哼起一支曲子。
  那是一支什么曲子,一點也不重要,反正如怨如慕的聲音、像怨曲,也像舞曲。是她昨夜舞過的華爾茲,靡靡之音。
  她道:
  “干爹,陪你跳個舞?”
  她沒有正視他。只在轉身下車時,飛快地膘他一眼,閃過异樣的光芒。
  下車的時候,腿伸長一點,故意露出她的襪帶來。
  她向林子中款擺而去,像一個舞者,轉到對手的跟前。
  字野駿吉下車了。
  她只輕輕搭著他的肩,跳了好几步,非常專心致志地跳著舞。
  芳子強調:
  “只跳個舞就好了。”
  宇野駿吉陡地,把手槍拔出來。
  芳子嚇了一跳。
  她不知就里,望著這個男人。
  手槍?
  他眼中有咄咄逼人的威嚴。但又炙人。
  芳子后退几步,背心撞在一棵大樹上。
  宇野駿吉的手槍,頂著她腹部。
  他一手掀開她旗袍下擺,把褲帶生生扯斷……
  她不知道是在這儿的。光天化日,莽莽的樹木。太陽正正地透過婆婆的葉子間隙,洒滿二人一身。天地盡是窺望者。
  措手不及,突如其來的窘迫,怎么會在這個地方?
  她掙扎著。
  手槍用力地頂撞了一下——
  芳子只好緩緩地閉上眼睛。她是塊附在木頭上的肉了。
  她臉上有一种委屈的、受辱的表情。
  因為這樣,他更覺自己是頭野獸,一個軍人、大丈夫……
  宇野駿吉毫無前奏地侵略她。
  像所有男人一樣,于此關頭,不外是一頭野獸。她逼著扭動身体來減輕痛楚。
  芳子很難受,她咬緊牙根,不令半絲呻吟傳出去。在露天的陽台,一個半立的姿態。明目張膽。
  那根冷硬的金屬管子,已不知抵住何處,但它在。一不小心,手槍走火了,她就完了!
  真恐怖!
  她如一只惊弓小鳥。
  他在抽動的時候,感覺是強奸。她也讓他感覺是強奸,為滿足征服者的野心欲望,她的表情越是委屈和受辱。——他滿足了,就正中下怀。她引誘他來侵略。
  有一半竊喜,一半痛楚。她嗅到草的腥味,是夢的重溫,但她自主了。
  到了最后,當男人迸射時,像一尊干里外的炮在狙擊,她以為自己一定盛載不下的——她按捺不住,發出复雜而激動的號叫……!
  “呀”
  炮聲響了!
  戰場上的人也在號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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