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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四)


  ——山家亨有一段時期萎靡不振,這是因為失戀。
  后來他到了北京,從事文化宣傳工作。有個中國名字:王嘉亨。
  一九三O年在北京与一位新聞記者的獨女清子結婚。三年后生了女儿博子。
  滿洲國成立,他奉命到東北搞宣撫工作,發行了《武德報》、組織話劇團、策划文藝演出。頗有點權勢。
  他在新京、北京、上海、天津都有公館。
  最近,因宣傳“五族協和,日滿親善”,預備在東北成立電影公司,挑揀合适的漂亮少女,捧作明星。幕后策划人是甘粕正彥大尉。
  因工作關系。他与電影文藝界接触較多,生活排場闊气。女明星們為了名利,希望得到他歡心,都向他獻媚、爭寵。
  傳聞男女關系糜爛。
  女人昵稱“王二爺”。
  女明星、男女關系、權勢、親善。
  資料說之不盡,但芳子耳畔,只有一大串女人的名字,回旋著:李麗華、陳云裳、周曼華、陳燕燕……,不知誰真誰假。
  他抖起來了——但愿他萎靡下去,就好像是為了自己的緣故。但他沒有,反而振作,活得更好。
  芳子牙關暗地一緊,還是妒忌得很。
  她仍不動聲色地吩咐千鶴子:
  “行了。”
  唱片還沒有放完。頑強地持續著。一室浪漫,圍困一個咬牙切齒的女人。
  男女關系?
  她沒有嗎?
  總是在微微呻吟中喘道:
  “不准動左邊!不行啦!”
  她護衛著左邊的乳房。
  男人擁著看來嬌怯的女人,這樣問:
  “是因為‘心’在左邊嗎?”
  “是因為槍傷的舊痕嗎?”
  “是因為……”
  她不肯把手放開:
  “不行啦!”
  男人要是用強,就看見了——
  在左邊乳房上一顆小小的紅色的痣。
  半明半昧的燈火中,無意地發射妖艷的光芒,奇异地,激發他們的獸性。
  令她身上的人,大喜若狂,如痴如醉,用手、用舌頭或牙齒去“感覺”它。
  她的魅力不止是外在的。
  曾經共寢一次的男人都不會忘記。
  為什么下意識地“不准”呢?是為他“留”嗎?
  ——但他從此不在乎她了!
  芳子臉色蒼白。
  她以為這只是昨夜風流,睡得不足的關系吧。
  有一個晚上。
  山家亨擁著艷麗的女人,她是上海的明星,還沒進公館,已在黑暗中熱吻。
  二人難舍難分地,他一手打開大門,把燈亮著。
  一亮燈——
  赫見一地都是被剪碎砸爛的東西:撕成一片片洒得凌亂的照片,他与女明星們的合照、以“王二爺”為上款的情書、照相机、酒杯、花瓶、玻璃…他的西裝、和服、連內衣褲也不放過,總之,眼見的沒有什么是完好的。
  二人大吃一惊。
  這個“災場”中,川島芳子好整以暇地,坐在一張沙發上,把手腳都攤開,當成自己的公館一樣,目中無人。
  她這樣囂張凶悍,顯然在等著山家亨多時了。
  他識趣地,把女客半推半哄:
  “你先回去,我明天給你來電話!”
  女明星經此一嚇,也急于离開。
  哄走了女人,山家亨掩了門,跟芳子面面相覷。
  看來她根本不打算為自己的作為抱歉。
  “你的風流史不少呀。”她冷冷地道,“在公在私,也有很多‘明花暗柳’來投怀送抱。”
  他道:
  “多半是公事。”
  “訓練女明星演戲?床上的戲?”
  山家亨強抑:
  “這是我的私事!”
  芳子站起來,挑釁地:
  “要的盡是中國女人呢。”
  她突然大聲地喝問:
  “為什么你不要日本女人?”
  他沒有答。空气似乎很緊張,時間异常的短,但二人內心活動奔馳几千里,非常复雜,為什么他不要日本女人?
  芳子冷笑,胜券在握地:
  “嘿!——因為我是中國女人?”
  山家亨聞言。他曾經矛盾,壯志未酬,容顏漸老,待事業進一步時,卻得不到純真至愛,簡直是被作弄的一個人。
  他也冷笑:
  “你自視太高了!金司令。”
  他作了個送客的手勢。
  “夜了,請回!”
  芳子不肯讓他講這樣的話,她不要听,只扑上他身前,貼得很近。
  山家亨厭惡地,把這女人推開。
  她有點不甘心。
  在過去的日子里,要得到什么,只要熱衷而有斗志,她的周圍,都無意地散發如漩渦的牽引力,把追求的,卷送到核心,她的手中去。從來沒有漏网之魚,是這种滿足的感覺,營養著她,為她美容。
  她不甘心。
  馬上變易了一臉表情。
  世上最了解他的是誰?她愛怜地輕輕撫摸他中年的,有點滄桑的臉:
  “她們,有沒有我一半的好?你說?”
  從前的歲月,漸漸回來了。
  芳子緊緊地擁著山家亨,送上紅唇,把他欲言又止的嘴封住了。
  他受不住引民一度,他以為她會成為他的女人,下半生,天天親手做栗子餡大福。一度……
  山家亨的手從她背后,改道游至胸前。
  她像触電般,身体与他疊合,間不容發,水泄不通。良久,二人都沒有動過。——直到他開始動的時候,她是故意地,像蛇一樣地纏著他,吊他的胃口,讓他明白,這是多么難得的一個女人。她們并沒有她一半的好。
  她慢慢地,給他最大的享受和歡樂,給他死亡般的快感。她的身体就是一個饑餓地吮吸著的嬰儿
  是男人教會她的。
  他們取悅她,她又取悅他們。
  到頭來,千錘百煉的,送還予初戀情人。——她反而有點看不起他了。
  芳子突然發難,狠命一咬。
  他的舌頭和嘴唇被咬破了。
  “哎!”
  高潮過后的山家亨嘴角帶血,怔住。
  他用手背抹著甜而腥的血,意外的疼痛,他望定芳子,這個不可思議難以捉摸的魔女。
  芳子輕狂地,仰天大笑:
  “哈哈哈!——”
  她推開山家亨,如同他方才厭惡地推開過她。他嘴角受傷了,但,她也沾了血。
  芳子由得血絲挂在艷紅的嘴邊,如出軌的唇彩。她裸著身体,放浪形骸,驕橫邪惡地笑道:
  “我不是善男信女!雖然我倆已經沒有瓜葛,不過你是我的初戀,我看不過你太多新歡,你最好收斂些,如果惹翻我,什么事也做得出!”
  她起來,就著月色,把衣服一件一件地穿上,在他面前,筑起一道一道的藩篱。他們的距离,就此遠了。
  他剛得到過最歡娛的享受,馬上,他失去了。芳子拂袖而去。
  山家亨呆望著她的背影。
  血沒凝住,悄悄地,自口子又涌出脹胖的一滴
  他想,堂堂男子漢,也是國家派遣來中國候命的,新生的滿洲國需要“純洁”、“忠心不二”的文化藝術感染,他是個重要的“中間人”,成立滿映將是重要使命,作為机關主事人,茸茸燕燕,環繞在身旁,誰利用誰,一時也說不清,竟惹來這個女人猛燃的妒火?芳子可以放蕩地人盡可夫,卻容不下他左擁有抱——既是狂徒,又是小女人!
  女人的事,太麻煩了。
  日后不知她會攪什么鬼。山家亨心事蕪雜地,坐下來。
  直到天亮。
  反而芳子一力把這個男人自記憶中抹去。
  她如常地把白天和黑夜顛倒了。
  往往早上才可以入睡,一睡如死,天昏地暗日月無光,直如石沉大海——只有在睡夢中,鳥語花香人跡沓然,沒有任何人,世界澄明,沒有家國、愛恨、斗爭……,回到童真的歲月。
  最難堪是將醒未醒時,殘夢折磨著她,戀戀不肯冉去,頭痛欲裂。芳子猛地拚盡力气把雙眼一睜,夕陽西下了,又是新的一天。
  她像幽靈般自帳子中鑽出來,開始一天的玩儿。
  節目很丰富:先吃過“早點”,然后糾眾一起耍樂、打麻將、甩扑克,各种的賭博。賭罷便喝酒、歌舞、唱戲、操曲子。上海不夜城,夜總會、舞場、球場…鄰通宵不寐。
  這不是頹廢,她想,買日為歡——每一天的快樂,是用她“自己”買回來的!
  芳子對鏡梳頭,柔軟的短發三七開,順溜亮麗。臉色雖是病態的蒼白,但淡淡地上了點脂粉,描了眉,抹了口紅。
  穿上心愛的黑緞子長袍、馬褂、小襖,戴上黑緞于圓帽,一身瀟洒男裝。
  隨從五六人,伴著她,到戲院子去。
  “金司令,您這邊請!”
  戲院子的經理和茶房恭恭敬敬地向芳子鞠躬,一壁引路。
  一眾浩蕩地被引至二樓中央的包廂座位。在上海,老百姓都知她來路,鄙夷有之、憎恨有之、好奇有之——但她是個得勢的女人,大伙都敢怒不敢言,途經之處,觀眾都起立,向她鞠躬。芳子表現得威風八面,不可一世,大步地上座。
  坐定,踐起二郎腿,气派十足地看著舞台,四壁紅漆飛金,大紅絲絨贈幕已拉開,台上男扮女裝的乾旦,正唱著《拾玉測》。男人上了妝,粉險含春,扭扭捏捏地把玉鍋推來讓去。
  台下的芳子呢,扇著一柄黑底洒金把扇,一手放在身畔俊男的大腿上,又撫又捏,隨著劇情調情。
  大家都視若無睹。
  ——這真是個顛倒荒唐的人生大舞台。
  觀眾在台下哈道:
  “好!”
  是因為角儿把“女人”演活吧。
  一個小廝遞來冒著熱气、洒上花露水的毛巾給她抹手。
  她認得這個人,是前几天派出去打听情報的手下。他原是俊碩的男人,裝扮那么卑微,居然像模像樣。
  芳子眉毛也沒動一根,接過毛巾,下面有張紙條,寫著:
  味自慢,靠不住她心里有數。
  “味自慢”是她心目中“嫌疑人”之一。她故意對三個人發布木同的假消息,看看哪一項,泄漏予革命分子知悉。·
  政治必然是這樣:爾虞我詐,你死我活。——异己是容不下的。容下了,自己便無立足之地。
  經理著人送上茶點了。
  芳子若無其事地,抹過手,紙條操在毛巾里頭,團給小廝拎走。
  “金司令請用茶,”經理阿議地媚笑著,“上等碧螺春!”
  “晤,”芳子待接過茶盅,一疊鈔票自他手底送過去,他需要她的包庇。
  芳子信手取過隨從的望遠鏡,自舞台上的角儿,游走至觀眾席,再至包廂右面——她自鏡筒中望定一個人,距离拉近了,是一張放大了的臉!
  他經過喬裝。
  但芳子知道,那是背叛者:“味自慢”。
  她把望遠鏡對向舞台上。
  那個人,呷了一口小廝送上的香茶,不消一刻,已無聲倒下。無端死去。小廝与附近的“觀眾”把他抬走。
  芳子若無其事地對周圍的人悶道:
  “沒意思,我們走了!”
  正起立,走了几步。
  台上鑼鼓喧囂,座上大大喝彩。
  芳子回頭一瞥,台上的不是人,是猴!
  完全是個人表演,角儿是神仙与妖怪之間的齊天大圣。他猴農猴裙猴褲猴帽,薄底快靴。開了一張猴臉,金睛火眼,手掄一根金箍律,快打慢耍,根花亂閃,如虹如輪地裹他在中央。這角儿,武功底子厚,筋斗好,身手贏得滿堂彩聲。
  他的演出吸引了她。
  經理賠著笑:
  “是《鬧天宮》。”
  她把那望遠鏡對准舞台,焦點落在他身上,先是整個人,然后是一張臉。
  芳子只見著一堆脂粉油彩。有點疑惑。
  角儿打倒天兵天將,正得意地哈哈大笑,神采飛揚中,仍是樂不可支的猴儿相,又靈又巧。
  芳子隨意一問:
  “武生什么名儿?”
  “云開。”經理忙搭腔,“他是上海最有名的‘美猴王’。戲一落地,就滿堂紅!”
  芳子向台上瞟一眼,像男人嫖女人的語气:
  “是嗎?看上去不錯嘛。”
  然后一眾又浩蕩地离開戲院子了。
  就在大門口,有個水牌。
  水牌上書大大的“云開”二字。
  水牌旁邊有幀放大的相片,是一張萍水相逢,但印象難忘的臉。
  他紅了!
  碼頭上遇上的小伙子,當日兩道濃眉,眼神清朗,仿如剛出集的小鷹。才不過兩三年,他就一炮紅了。相片四周,還有電燈泡圍繞著,烘托他“守得云開見月明”的神气。
  看上去比從前更添男儿气概。
  阿福?
  不,今日的他是云開!
  芳子心里有數地,只看了相片一眼,就上了福特小轎車,揚長去了。
  日頭還沒落盡,微明薄暗,華燈待上。約莫是五六點鐘光景。
  川島芳子公館門外,她兩名看來斯文有禮的手下,“半暴力”式請來一名稀客。他不滿:
  “我自己會走!”
  方步穩重,被引領至客廳中,就像個石頭中爆出來的猴儿。他根本不愿意來一趟,要不是戲班里老人家做好做歹,向地闡釋“拜會”的大道理。
  他來拜會的是誰?他有點不屑,誰不知道她是日本人的走狗,什么“司令”?
  兩名手下亦步亦趨,幸不辱命,把他“架”來了。
  正呷過一口好酒,芳子抬起頭來,見是云開。
  她望走他。
  云開定睛細看,大吃一惊,他怎么也想不到是她!只挨了一記悶棍似地愣愣站著。
  是她?碼頭上他見義勇為助她把皮包自歹人手中奪回的物主,亂世中子然來上海討生活,清秀但冷漠的女子,她不單討到生活,還討到名利、權勢,…和中國人對她的恨。——云開無法把二者聯成一体。
  情緒一時集中不了,只覺正演著這一出戲,忽地台上出現了別一出戲的角色,如此,自是演不下去了。
  這把他給“請”來的女主人,手一揮,手下退出。
  她朝他嫵媚一笑:
  “坐!我很開心再見到你。——有受惊嗎?”
  “有!”他道,“我想不到‘請’我來的人如此威猛。”
  “真的?”
  云開耿直地表明立場:
  一關東軍的得力助手,但凡有血性的中國人都听過了,金司令!”
  他很強調她的身份。
  女人笑:
  “叫我芳子。”
  “我不習慣。”
  芳子起來,為他倒了一杯酒:
  “我一直記得你。想不到几年之間你就紅了!”
  他沒來由地气憤——一定是因為他不愿意相信眼前的女人是她。他情愿是另外一個,故格外地不快。只諷刺地:
  “你也一樣——我差點認不出你來了。”
  他心里有兩种感覺在爭持不下,只努力地克制著。她看穿了。
  “叫我來干嘛?”
  芳子把酒杯遞到云開面前,媚惑又体貼地,側著頭:
  “請你來喝杯酒,敘敘舊。看你,緊張成這個樣子。‘起霸’?功架十足呢。”
  云開但一手接過,放在小几上。
  “謝了!”
  一頓,又奮勇地補充:
  “怕酒有血腥味。”
  “這樣子太失禮了,云先生。”
  芳子含笑逗弄著這陽剛的動物,不慌不忙,不溫不怒。
  云開無奈拎起杯子,仰天一飲而盡,然后耿直地起立。
  他要告辭了,留在這個地方有什么意思?
  “金司令我得走了。赶場子。”
  “重要么?”
  “非常重要!”他道,“救場如救火,唱戲的不可以失場,對不起觀眾哪。我們的責任是叫他座子的觀眾開心。”
  她嗔道:
  “不過,倒叫我不開心了!”
  她沒想過對方倔強倔傲,不買她的帳。一直以來,對于男人,她都占了上風,難道她的色相對他毫無誘惑嗎?
  無意地,她身上的衣服扯開一個空子,在她把它扯過來時,露得又多一點。
  云開沒有正視:
  “這也沒法子了!”
  他是立定主意拒人千里了?
  芳子上前,輕輕拖著他的手,使點曖昧的暗勁,捏一下,拉扯著:
  “我不是日本女人——我是中國女人呀!”
  “金司令,什么意思?”
  他被她的動作一唬,臉有點挂不住,臊紅起來。
  她一似赤煉蛇在吐著信儿,媚入骨縫,眼眯著,眉皺著。忽地又放蕩地笑起來:
  “哈哈!你不知道么?中國女人的風情,豈是日本女人比得上?”
  云開心上,有一种他沒經歷過的滋味在輾轉,這真是個陷阱,万一掉進去,他就永不超生了。
  見她步步進逼,云開一跤跌坐沙發上,急起來,一發粗勁,把她推開:
  “金司令——”
  “我吧!”她瞟著他,“我喜歡听人說出心里的話!”
  這根本是“色誘”!云開只覺受了屈辱,眼前是張笑盈盈的賣國的臉,他火了:
  “心里的話最不好听!金司令,別說是你來嫖我,即便讓我嫖你,也不一定有心情2”
  云開一個蜈蚣瞻,奪門待出,走前,還拱手還個字藝:
  “多多得罪,請你包涵!”
  他頭也不回地走了。
  芳子維持她跌坐一旁的姿勢,沒有動過,目送著這憨厚的小子。他年輕躍動的生命——他刻意地,令自己生命中沒有她。目中無人。他瞧不起她?
  芳子原來還想問:
  “你要知道我身上的秘密么?——”
  她沒机會了。
  是一個混跡江湖跑碼頭的戲班小子坍她的台,讓她碰了釘子。
  芳子只陰險一笑,懶做地起來,走到電話座前,拎起听筒,搖著……
  云開在回戲院子的路上,只道自己做得漂亮。
  他就是那大鬧天宮的美猴王!
  美猴王?想那戲文之中,五帝因它身手不凡,擬以天上官爵加以羈鹿,封“齊天大圣”,但它不受拘束,不但偷桃盜丹,還我自由,而且勇戰天兵天將,什么二郎神、十八羅漢。育面獸、小哪吁、巨靈神,甚至妖統女將…,都在它軟把硬攻下敗陣。
  他覺得自己就是“它”。
  一路上還哼起曲子來。
  到了戲院子,一掀后台的帘子,土布圍困著戲人的世界,自那儿“脫胎換骨”。
  ——他一看,愕然怔住。
  整個的后台,空無一物!
  什么都沒有。
  人影儿也不見。
  云開勃然大怒。
  烏亮的短發粗硬倒豎起來,頭皮一陣發麻,一、一是她!
  他咬牙切齒,鼻孔翁動,臉紅脖子粗的,如一呼待噴發的火山,气沖沖往回走——
  他又挺立在川島芳子的踉前了。
  垂著的兩手,緊握拳頭,恨不得…
  芳子只好整以暇:
  “你回來啦?”
  她一笑:
  “云開,今儿晚上我是你唯一的觀眾,你得好好地表演,叫我開心!”
  她就是要他好看,孫悟空怎么逃出她如來佛祖的掌心呢?
  云開雙目燒紅,倔強万分:
  “我們唱戲的也有尊嚴,怎可以呼之則來揮之則去?今儿晚上沒心情演,你最好還我吃飯家伙,抖出去,金司令是個賊,忒也難听!”
  芳子一听,馬上變了臉:
  “哼!在我勢力范圍以內。我讓你演,你才有得演,拆了你的台,惟有在我府上搭一個——”
  他更擰了:
  “把班里東西還我肝’
  芳子冷笑一聲,示意手底下的人:
  “全都給拎出來!”
  未見,樂器、把式、切末、戲衣…都抬將出來,還提了好些人:琴師、鼓手、班子里頭扮戲的待儿們。
  她懶洋洋地:
  “演完就走吧。”
  “不!”云開盛怒,看也不看她一限,傲立不懼:
  “我不會受你威脅!”
  芳子嬌笑,瞅著他,像游戲玩笑:
  “這樣子呀,那我打啦——”
  云開以為她要命人對付他,大不了開打比划,人各吃得半升米.哪個怕哪個?連忙扎下馬步,擺好架勢,准備廝殺一場也罷,他是絕不屈服的!
  不過后進忽傳來一聲聲的慘叱呻吟。
  云開一听,臉色變了。
  原來一個班中的老琴師被他們拉下去,用槍托毒打。
  云開仍屹立著,不為所動。但他心中万分不忍,”每一下落在皮肉上的悶擊,都叫他臉上的肌肉抽搐。一下,又一下…
  芳子再使眼色,又一人被拉下去。
  毒打更烈。
  他們沒有求饒,是因為一點骨气。
  但云開——
  “住手!”
  他暴喝一聲。
  面對的,是芳子狡猾而滿意的笑靨。
  她贏了!
  你是什么東西?敬酒不吃吃罰酒,真是不識抬舉。任你骨頭多硬,到頭來還不是乖乖地給我來一場“鬧天宮”?
  帶傷的老琴師在調弦索。沒有人做聲。
  這是場屈辱的表演。
  云開掄起他一直相依為命的金箍律——
  他用盡全身力气緊握著它。
  ——真要表演給這女魔頭一人欣賞?
  一個班里的兄弟,過來拍拍他肩膊,表示体諒,順勢一推,他上場了。
  鑼鼓依舊喧囂,但有在人屋檐下的怨恨。美猴王在戲里頭所向無敵,現實中,他為了各人槍杆子下的安危,筋斗翻不出五指山。
  芳子半倚在沙發上,气定神閒地恣意极目,目光在他翻騰的身子上的溜轉,看似欣賞,其實是一种侮辱。
  至精彩處,她鼓掌大叫:“
  “好!”
  云開充滿恨意,但沒有欺場。涼傘雖破,骨架尚在,他總算對得起他的“藝”。
  演罷短短的一折,她滿意了。把一大疊鈔票扔在戲箱上:
  “出堂會,我給你們雙倍!”
  云開一身的汗,取過一把毛巾擦著,沒放這在眼內,自牙縫中進出:
  “我們不收!”
  “哎——”芳子笑了,“收!一定得收下!待會別數算金司令仗勢拖欠你們唱戲的。哈哈哈!”
  她与他,負气地對峙著。
  說真個的,芳子自己何嘗高興過?她不過仗勢,比他們高壓得一時半刻——但,到底得不到他向著她的心。
  付出了大量的力气和心血,結果只是逼迫他一場,頂多不過如此。
  但她不可能輸在他手上。
  這成何体統?
  也許在她內心深處,她要的不是這樣的。可惜大家走到這一步了。
  芳子當下轉身進去,丟下一個下不了台的戲。
  她分明听到一下——
  是云開,一拳捶打在鏡子上,把他所有的郁悶發泄,鏡子馬上碎裂。攤子更加難以收拾了。
  云開一手是淋漓的鮮血和玻璃碎片。
  人聲雜沓細碎,盡是勸慰:
  “算了算了!”
  “云老板,快止血,何必作賤自己?”
  “在人屋檐下,怎能不低頭?唉!”
  “大伙明白你是為了我們——”
  “誰叫國家不爭气,讓日本走狗騎在頭上欺負?”……人聲漸冉。芳子一人,已昂然走遠。
  云開咬牙:
  “好!我跟你拚上了!”
  芳子昂然走遠,到了熱河。
  熱河省位于奉天省与河北省之間,它是一片盛產鴉片的地土,財富的來源。
  滿洲國成立以后,東北三省已在日人手上。熱河,順理成章,是他們覬覦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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