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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


  ——但,不過數十年,很快便過去了。流光輕易把人拋。紅了櫻桃,綠了芭蕉。人類輕易老去,死去。
  我一路地走,在小巷中,走不到盡頭。他什么都沒有說,甚至連呼吸也沒有,于我身后,亦步亦趨。
  在這樣的一條小巷,炎炎的毒辣的日頭,几乎要把我倆一口吞掉。我倆身体中的水分,被蒸發得暗地發出微響,嘶的一聲,便又干涸了。
  蝴蝶舞于熱霧中,潑刺潑刺地,不知不覺,將會天涼了吧,一下子天就涼了。它那殘余的力气,用在最后一舞上比較好,還是留待悲傷時強撐多一陣好?連它自己也說不上。
  我想:
  “不要心軟木要心軟。”
  “小青,不若我倆走吧?”听得許仙這樣膽大妄為,迸出一句話,我回過頭去。
  “走?”
  無限惊疑。
  我問他:“走到哪儿去?”
  不待他回答,再問:“走得到哪儿去?”
  “不必擔心,天下之大。且我們也可帶點銀子——”他胸有成竹。
  他肯与我走,我不是不快樂的,我的心且像一朵花霹靂地綻放。
  天下之大……
  ——但他說什么?他說到“我們也可帶一點銀子”,誰的銀子?素貞的銀子!
  這個男人,我馬上明白了。是各种事件令他成熟、進步。他學習深謀遠慮,為自己安排后路,為自己而活。他開始复雜。——也許他高明得連素貞也無法察覺。
  難道他私下存過銀子。
  他可以這樣對待他的發妻,异口一樣可以這樣對待我。
  嘿,男人…真是難以相信的動物。
  我跟他距离那么近,一瞬間,竟在人海中失散了。我再也找不到那令我傾心獻身的許仙。
  我的眼睛閃出抗拒的綠光。
  “我錯看了你!”
  “什么意思?”
  “——既然錢買得到,又何必動用感情?”我無限悲涼,“現在才明白,原來世上最好的東西,應該是免費的。我倆竟不懂!”
  如摔一跤的慘痛。
  許仙由得我發泄一通。
  “哈!”許仙忽地冷笑,“小青,你以為我真的不知道你們是什么東西?”
  我臉色大變。如身陷于泥沼中。
  “你也太低估我許仙了。”他道,“你們根本低估了人類的能力,人類最會得保護自己了。你們是什么東西,你真的那么策,以為我不知道?”
  我不知所措。神魂晃蕩。恐怖地:
  “你……你在什么時候知道……”
  “我漸漸地知道了。也許是——我并不相信這樣毫無要求的愛情。小青,你愛我,也是有要求的,對嗎?”
  “我不愛你!”
  “隨你吧。”他有點受傷,只好用不屑來武裝自己,“你不過是一條蛇,既享有人的待遇,自己卻又驕傲地放棄了。不識抬舉!”
  他改顏相向。
  嘲弄更濃。嘴角濺出一絲笑意。
  啊,他是知道的。
  不知什么時候,他因著人性的本能,洞悉一切,冷眼旁觀我們對他的痴戀爭奪。鷸蚌相爭,漁人得利,此乃古之明訓。整宗事件,他獲益良多,卻始終不動聲色。
  他簡直是財色兼收,坐享其成。
  我痛恨他,反手欲摑他一記。他飄逸地退開了。
  笑靨輕淺。把我倆玩弄于股掌之上。
  我為我与素貞冤枉的愛情,痛心疾首。——他因為我不肯私奔,不惜把一切揭穿了,然后,他會到什么地方去?他舍得到什么地方去?他吃定了兩個天下間最笨的笨女人。
  “你滾!”我向他怒喝。我沒勇气面對這般的猙獰。
  “小青,你赶我走?”
  “滾!以后別再在我們跟前出現!”
  “你肯,”許仙道,“素貞肯嗎?”
  我無語,瞪著他。
  “看來,素貞比你更好!小青,不要那樣,男女之間,合則聚,不合則散。我們沒有欠對方什么,我對你惋惜,是因你先拒絕我——”
  我轉身飛跑,不要再繼續下去。
  途次,有賢妻良母在喂她們儿子吃“貓狗飯”,這是蘇州人的習俗,為怕儿子養不大,常把喂飼貓狗的吃食,分一點給他們,迷信他們會像畜生般好帶好養。
  我漫無目的地奔逃,一腳踢翻小缽的貓狗飯。一腳踢翻蘇州人的習俗,凡人的迷信。
  背后猶傳來小孩哭喊,母親叫罵。她們都不原諒我的失措。
  我念及素貞的孩子。
  素貞的孩子,是否也有被喂吃貓狗飯的幸福平和日子過?
  不,我不可以在素貞面前戮穿這假象。
  我情愿把所知一切悄悄埋藏,數十年過去,只如夜間一聲歎息,是的,很快。
  像把一件碎裂的玻璃,小心拾綴,小心鑲嵌,不露痕跡。在人間當客旅,凡事只看七分,哄得痴心的素貞快樂。
  我要追及許他。回頭追及他,請他保守這秘密,三人如常生活,這有什么難?原打算頭也不回。——那么窩囊,為了我姊姊,回頭了。不旋履,撞倒一個人。
  那也是一個男人。
  法海盤膝橫亙在我跟前,我一見這好管閒事的禿賊,恨意冒涌如頭發一般密叢叢。我罵他:“好狗不攔路!”
  “阿彌陀佛!”
  法海以紅漆禪杖,雄偉做岸地攔住我去路。
  這樣的一個男人,磐石一般坐定,渾身有懾人力量,我不敢造次。
  “——你,什么意思?”
  “雨點落在香頭上,真巧呀!”
  “呸!什么地方都遇上你這禿賊,好不气人!”气不過,連珠發炮,“我找我家相公,与你何干?你再多管閒事,看我不把你那小木棒砸斷!”
  他皮笑肉不笑地端視了我一刻,道:
  “小娃娃,你才多大?五百年?一千年?小小蛇妖,胡子上的飯,牙縫里的肉——沒多大一點。來呀,來砸呀?”
  我暗自衡量,他那么高大,那么精壯,若站起來,一條漢子,連影儿也會把我壓扁,何況,誰知他底細?誰知他道行?
  我万不能輕敵,他可不是那輕易被解往云南去的小天師。
  我不敢妄動。
  眼珠儿一溜。
  雖然這和尚,有如扒了皮的癩蛤蟆,活著討厭,死了還嚇人,不過識時務者為俊杰,我便裝扮楚楚可怜。
  “——我,說說罷了,你那根禪杖,那么重,我怎有气力砸?扛也扛不起。”
  “阿彌陀佛!你倆回去吧。”
  “什么?”
  “苦海無邊,回頭是岸。世上所有,物歸其類,人是人,妖是妖,不可高攀,快快摒除痴念,我或放你倆一條生路。回去再修一千數百年,煉成正果才是。”他不可一世地教訓我。
  “不回去怎么著?”
  我正暗思一种比較奏效的方法來應付他。
  “師傅,我姊姊愛許仙,泥足深陷。世人生命奇短,才數十寒暑,你不若由得他倆——”
  見他不做任何反應,我便把聲音放軟,放至最軟:
  “這是‘愛情’。你一定不明白。師傅,你要明白嗎?”
  法海先是抬一下眉,繼而看著我,像听見天下間最滑稽的笑話一般,終發出曲折离奇的笑聲:“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不知所措,只得也定定地看著他。我那偽裝的媚笑,僵在臉上,難以一手抹去。我說錯什么?
  他繼續閉目合什,硬是不讓路。
  我若閃身繞路,或往回走,那是怕了他。豈非讓他笑死?嘴巴既硬,不如試他一試。
  他盤坐如石雕,一心收拾我來了。
  好!
  緩緩脫去上衣,慢慢走近,靠在法海怀中。把他的手握住,環向我的身体。
  他沒有看我。
  頭頂上現出一道彩虹,無限澄明。
  “哎,你‘不敢’看我。”
  他陡他睜開眼睛,刻意看著我,我馬上趨近,鼻子貼鼻子的,良久,他的目光沒剛才那人凶悍。
  “佛之修法,無魔不成。你盡管來試我,我不怕!”
  我用嘴唇揩擦他的嘴唇,用手撫摸他的臉,他的眼睛,他的頸項,他的胸前。…
  “人的好處,我懂了。你呢?讓我教你吧,何以不解風情?”
  他急念經咒。我倆飄蕩至林間溪畔,人世仙境。
  他思緒一定晃悠木定,体內興起掙扎。盤坐的身軀微微晃動,開始流汗。
  頭頂上的一道彩虹依然無缺,但抵不過糾纏,他的汗滴下來。
  我有點痴迷。
  這不是一個男人嗎?他不是在焚燒嗎?
  他表情痛苦。
  “師傅,你的心跳得很厲害呢!”
  啊,彩虹變色了,光彩黯退,漸黑……
  正欲施展渾身解數——
  法海拚盡全身力气,于此關頭,把我推開。他大怒:
  “妖孽!來坏我修行!”
  神杖已迎頭擊下,我疼不可抑,已經負傷。
  忙變身,遁地一逃,盤卷上樹,伺机還擊。即使身手多靈巧,但我不是他對手,禪枝反映烈日金光,數度把我打倒。
  奮力招架,長發也被他扯斷。看我傷成這樣,他半點怜俗也無,是企圖抹煞剛才的失態吧?——我不相信他鐵石心腸!
  一分神,禪杖又狙擊而至,我退無可退,就在此刻,忽生好狡念頭。
  覷個空子,一伸手,往和尚下体抓去!
  他大吃一惊。
  赶忙一彈而遠避。
  我脫他一眼,臉有得意之色,還不借此良机逃走?
  只見和尚怔住,表情复雜,又羞又怒。眼中閃出烈火。——第一回遭女人非禮,被得罪了!
  林中,剩下一個矗立的和尚,在婆婆樹影下,只听得一下拼命的咆哮:
  “此妖非鎮伏不可!”
  金剛怒目,勢不兩立。
  “你是什么東西!”
  什么東西?
  我的自尊百孔千瘡,血肉模糊。
  連和尚都輕視我!不要我,送上門去都扔掉!
  作為一個女人,碰這樣的針,栽了個大筋斗。
  小青呀小青,你美麗的色相就如此的一無是處?
  我無地自容。一口气咽不下,遙喊:“你要什么?”
  他道:“我要的不是你?我要許仙!”
  “不,你怎可以干這种勾當?”
  他要許仙?
  我极度震惊。万箭穿心。
  “世上有什么事不可能發生?好呀,我把他帶走給你看。嘿!”
  “你敢——”
  他轉身就不見了。殘留那冷笑。
  他到什么地方去?又把許仙帶到什么地方去?
  我因心慌,一時間思潮亂涌。粉雕玉琢的女人,竟不能令男人動心,他眼中的至美,是許仙?
  真是不甘心。
  下下簽。鳩占鵲巢。素貞占不到許仙。我占不到許仙。是法海,哦,原來他才是霸占鵲巢的鳩!
  我更沒勇气面對這般的猙獰。
  都是這法海。一層一層,把真相撕現,現實慘不忍睹。
  我百般憂慮,心折神傷。
  掩住了面,無計可施。
  生命為愁苦所消耗,年歲為歎息所曠廢。來人間一趟,一事無成,反落得四面都是陷阱讒謗。
  真累!
  竟不發覺自己坐在某一破牆角落,消磨了多少辰光?
  把七家茶葉如仙女散花洒遍大地。我不要做人了。精力枯干如同敗瓦。但勉力把法海之勾當盡訴。
  “姊姊!”我勸她,“姊姊,你放手吧,不要愛他了。另換一個吧?”
  “不,我找他去!”素貞冷靜地說,“小青,根公不是自愿的,你別被法海所懾。”
  她見我不動,便道:
  “我倆且把真气元神集中,好追探那秘密——”
  但愿她沒忘了,她那千多年的功力,躲到什么地方去。也許它一早溜了出來,离開她的身子,在后山之巔,大石后面,提筆練習書寫一個“情”字。——一字熏神染骨,誤盡蒼生。
  我倆上了后山,盤膝而坐。晚風吹來,已是日暮時分。斗大的太陽,慢慢地慢慢地下沉。如一面紫紅色的早已不大明朗的圓鏡,被光怪陸离的晚霞侵扰。
  是的,連太陽也疲乏了。殘紅映照一個女人的悲劇。不,兩個女人的悲劇。
  素貞嚴峻地凝視遠方,無限的倔傲。要很艱辛才可以令她相信,她的男人拋棄她。
  “他沒親口對我說過任何話。一切都是讒言。”
  我不知道她等什么。也許連她都不知道。不過在自欺著。
  很快,整個疲乏的太陽已遭設項。大地空余一片青白。
  漸行漸遠漸無書。
  “許仙不回來了。”我說。
  素貞屏息凝神,側耳聆听。
  她找到蛛絲馬跡了?
  “小青,你与我一樣,閉目屏息,集中精神。對了,听。听到嗎?”
  她功力比我深,所以早臻千里傳音之境,我要費神良久,才得溝通。不知自什么地方,隱約傳來法海与許仙的對話。——終于我接收到了。
  我倆凝聚全副心神去偷听兩個天下最可惡的男人之間,有什么心腹話說。
  這法海,他道:“所謂色相,皆屬虛幻——”
  色相?虛幻?豈有此理,自己沒有,心怀嫉妒。我听下去:“好比純淨寶珠,本來無色,紅光來照,遺珠皆紅;綠光來照,遍珠皆綠;紅綠齊照,則遍珠紅綠。因寶珠体性本空,雖百千万億色相相加,包容如故。然色即是空。”
  “師傅,你帶我來此,不放我走,一直与我談及色即是空,我一點也不明白。”
  “——你不必明白,你只要跟隨貧僧便是。”
  “你要帶我到什么地方去?”
  “到一處与世無爭清淨极樂地。”
  “什么地方?”許仙惶惑地問。
  法海悠悠道口:“上山、入寺、青磐、紅魚、清風。明月。我与你,內守幽閉,躲脫塵囂,于深山密林之中,得享一片空寂。”
  “不,”許他急了,“不不不!師傅,請放我回去吧。我与佛無緣。”
  “難道你仍留戀那蛇妖?”
  “——你留我無用。我……我不肯出家!”
  素貞偷听至此,心神繃緊,位候佳音。
  “你不怕?”
  “——我不怕,我要回去。師傅,在妖面前,我是主;在你面前,不知如何,我成了副。師傅莫非要操縱許仙?”“哦!不,人間寂寞不堪戀棧,故才決意為有緣者揭示客塵幻境而已。施主受困惑,是徹頭徹尾的夢中人,夢喜則笑,夢悲則哭……施主對貧僧,是否有一絲信任?”
  許他沉吟:“這…”
  “施主請直視我雙目,鏡中花影,于鏡何礙?銳性明淨,花影難傷。施主,隨我去沒錯!”
  素貞整個身子猛彈而起,怒不可遏:
  “他勾引他!”
  她气得顫抖,就在山石之間,刷地划過來划過去,不顧得損傷。眼睛狠狠地突出來,几乎沒變成遠射轟炸的武器。手指抽動,六神無主。
  “他勾引他!”
  屈辱、憎恨和憤怒。
  我撇撇嘴:“嘿,這許仙真天賦异稟,怎的男人女人都來勾引他?”
  ——話一出口,我墓地省察,驀地臉紅。咦?我不也曾使出渾身解數來勾引他嗎?我輸了,故意地看不起獵物。
  素貞贏過,她比我跌宕,她看不起獵人。
  “他憑什么帶他走?”
  我沒說出來:就憑他是人。
  “相公真是一時糊涂,為這惡人所乘。他不知念了什么咒,要不相公怎會變心?”
  愛一個人,就是如此容忍包涵。不信他變心,怜惜他失察。他不好,是呀,但她舍得承認他不好?
  心靈空虛的女人有這般可怕!全神貫注于一個男人身上。上窮碧落下黃泉。
  我佩服她。
  再偷听不知傳自何方的對話。
  許他在疑惑:
  “那是些什么?”
  “你看,空中下望,盡皆骷髏,夫妻恩愛,情人反目,女人是惊扰世道人心的濁物,眾生都為虛情假意所傷,朝為紅顏,夕已成白骨。——白骨猶彼此攻汗,敲打不絕。”
  “呀”
  “施主掉下凡塵的是什么?是銀子?……越聰明的人,越是‘貪’。你得了色,又要財,是貪;愛了一個,又愛一個,是貪,罪孽深重,阿彌陀佛!”
  只有我才知道真相:人比妖孽更厲害的,是他深謀遠慮。他搶救不到贓物了。
  “讓我考慮一下?”
  “哈哈!沒時間考慮了。你正在鎮江金山寺途上,無法回頭了,我不打算由你。”
  “師傅——”
  許仙的聲音轉弱了。
  這法海扶持許他。已在騰云駕霧風馳電掣中。他把他捕獵。
  素貞咬牙切齒。
  她要賭一記:
  “小青,我們赶快把地搶回來!”
  好。又再齊心合力對付一個人,很好。
  賭就賭。雖然賭不可靠,永遠不知道下一刻發生什么事。下一個月,下一年,下一生。——也許因此我倆死掉了。
  “姊姊,我們找他算帳去。這禿賊污辱我們,說是惊扰世道人心的認物。哼!与他何干?多管閒事,殺無赦!”
  素貞心里不是這樣想的。她剛喚了几口的鮮肉,被人強要分嘗,她肯嗎?耀蚌相爭漁人得利,哪有這般便宜?嚴重的愛情豈前征費?
  我心里也不是這樣想的。我對許仙絕望了,但我對法海的侮辱切切記很——一個女人,對男人當面的拒絕,視作奇恥大辱。他說:你是什么東西?他說:我要的不是你。他說:我要許認。
  我倆絕對不肯成全他!
  好!拚上了!
  飛身駕起云頭,向西追赶。
  一直追。至長江下游南岸,見鎮江,天下第一江山。
  遠遠便見金山寺,殿宇廳堂,依山而造,亭台樓閣,鱗次沛比,所謂“金山寺裹山”。
  然只見金山寺,卻不得上去,因云彩四有,偉光昭然,法海不知弄了什么玄虛,保住了這山頭。
  “姊姊怎辦7’
  “明天一早,我倆見法海,當面議論!”
  當夜,我們隨便找一處管宿。
  就在金山寺西,那里有中冷泉,据說蘇東坡有詩推許為天下第一泉。
  這中冷泉泉水,綠如翡翠,濃似瓊漿。我倆于泉水中,默默躺臥。夢魂飄忽至最原始的舊地,真是,這段日子是怎樣過來的?
  睡得不好。一夜惊醒數十次,都見素貞陷入沉思中,如何應付明日之艱險?
  “好好睡一覺吧!”我勸她,“養精蓄銳,明日決一死戰!”
  見她了無睡意,我翻身:“你不睡我睡了。”
  我是那种子不得大事的小人物。我有的是小聰明小陰謀,人又小气,遇上大事,一籌莫展,以為睡一覺使好辦事。——素貞才不會這樣淺薄。
  第二天,寺門一開,素貞与我入至大殿,她見小沙彌,也連忙施禮。款款而道:
  “我們相公姓許,單名仙,昨夜被法海師傅請來共聚,至今不見歸家,特意前來接他回去。敢請麻煩轉達一聲。”
  小沙彌倒退一步,听得她這番溫柔軟語,也會十還禮:“請稍等。”
  我在她身畔資問:“那么和气干么?——”
  還未說完,法海昂然出。他手持地老天荒的禪技,搬出永恒不變的傲慢,正眼不看素貞,目光投放至她身后不知什么地域去。看他那丹鳳眼,眼角輕輕上揚,光彩暗斂。六轡在握,一塵不惊,不知如何,那么地討厭!——也許因他不曾瞧得_L我吧,這橫變絕情的人,真叫人憎恨。在憎恨的時候,百感交煎。
  他漠視素貞的禮數:
  “孽畜,許仙在我這里,你要他回去,不怕犯了天條?”
  素貞不動真气,語帶委屈:“我們夫妻相愛,怎是犯了天條?請師傅放一條生路。”
  “鬧到金山寺來,真放恣!你倆赶快回去,選一處僻靜地方,重新修煉,勿痴心妄想,貪慕男歡女愛,逾越本分。也就當算了。”
  “那許仙呢?”
  “許仙哪用得著你來過問?”
  “他是我丈夫——”
  “他是人,豈能降格与你族同栖?他日后在金山寺,庭園靜好,歲月無惊。”
  素貞整個崩潰下來。而我血气上沖,暗中掣劍在手。素貞忙按住。她這窩囊!竟跪下來:
  “師傅,請大發慈悲——”
  我見她平白如此屈辱,跪在敵人面前,哀思他慈悲,我悲從中來,胸口一悶眼眶一熱,怎么可以?怎么可以?
  “他媽的!”我再也忍不住了,破口潑罵:
  “你這完俄!憑什么為民請命替天行道?誰推舉你出來當霸主的?人各有志,怎可由你統一思想?”
  法海霸道一笑。
  “數千年來,都是能者當之!當上了決不讓!”
  “只怕你沒這命!”
  “大膽!”
  他內勁一運,叱喝在大雄寶殿的佛像間激蕩不已。
  素貞陡地站起,豁出去,我倆聯手,欲上前搶回被捆綁起來的,那心術搖擺不定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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