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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這是一個奇异的月圓之夜。
  像所有傳奇的開篇,不由自主。
  芳菲的香气,催情的春藥似地,伴著紫霧白煙,披著紫錦的人。
  真是誘惑。
  她望定他一陣。衣角著了火,他馬上把那火踩滅了。但,理智燒毀了。
  煙迷霧鎖,正好看不清對方臊紅的臉。太誘惑了,蒙天放不克自持。
  冬儿一下拆散她頭上的望仙三鬟髻,一鬟一鬟相繼抖落,她用力向后一抖,長發在氖氛中陡地飛揚。頭仰起,閉上了眼睛,整個人豁出去……
  她緩緩躺臥在那張錦被上,蒙天放整個人覆蓋上去,像個保護者。
  他身下的冬儿,是只惊弓小鳥。
  但沒時間了。如果不是今天,就沒有明天。縱隔三千世界,背負一身罪孽,他們融成一塊,如饑如渴,欲仙欲死,都幻化成深沉的歎息。像飛升的丹藥,不安分地顫動。
  黑發交纏著。
  她臂上的“守宮砂”,不知何時,無言冉退……
  爐火映照在冬儿雪白肌膚上。她用一個篦,把黑發重新盤好,三鬟髻。黑白相映,是幽會之后的嫵媚。
  他從不發覺,她是多么的妖嬈,看得有點痴呆。
  冬儿羞赧地、把蒙天放的身子扳轉,開始也為他梳頭。先將頭項長發束一單台圓丘雙號小會,然后用蓖將額前和兩鬢長發梳向腦后,由腦后分做六股,編成板狀發辮,中間卡一發結,辮的上端打一“X”形的繩結。
  梳好了,把他又扳轉過來,二人一直對望了很久,在對方眼睛中看到自己,深不可測。
  不相信這是真的。
  冬儿把蒙天放一根長發拈起來,与自己的一根長發連在一起,就爐火燒成灰末,放在一勺水中。
  她盟誓:
  “喝,這就可以白頭到老,矢志不渝!
  蒙天放不假思索,便仰首喝了半勺。
  冬儿溫柔地笑:
  “你不是一直認為方士之術都是荒唐么?”
  情到濃時,人竟便迷信了。他笑看她喝了那半勺。她在水中見到一個陰影——
  冬儿惊呼,推他快走。
  他心下依依,還是矯捷地閃身走了。
  冬儿慌忙中,把瓶罐都碰撞倒地。身后一聲暴喝:
  “你干什么?
  冬儿神色倉皇地道:
  “——給丹爐鼓風。
  一直暗察徐福的反應,心惊膽跳。
  徐福來至鼎前,珍重地站起一顆金丹。大功告成了,喜出望外:
  “唉,竟然煉成了!真是陰差陽錯!
  他帶著秘密的喜悅,把惊魂甫定的冬儿招來。丹藥攏在袖中。
  “冬儿你看,迎著爐火,金光閃爍;攏在袖中,自發五彩。這‘九轉金丹’,好了、好了!
  “你把金丹獻給陛下,我們便不用走了?
  “你真傻!此事別讓任何人知悉。
  冬儿不明所以:
  “為什么?這可是個大喜訊。”
  “嘿,丹成了,我們還走得成么?”徐福正色地道:“別誤事,從今天起,你不准离開我半步。不得再胡來!
  他把寶貝置于小錦盒中,揣在怀里。冬儿若有所思,苦無良計。
  詔書已經頒就:
  “朕,今令齊人方士徐福,率五百童男女,于七月初七日午時,東渡求仙。樓船五十,停于河邊。全數須于初六晚齊集上船候命,待得黃道吉田吉時,作法啟航入海,不得有誤。奉天承運,始皇帝即位第二十八年夏,于咸陽宮。”
  整日地奔波,一切才被安頓。
  徐福与五百童男女,攜備五谷糧种,人車列成一望無際的隊伍,如長龍幡纏半山,風吹白衣,飄飄亂舉。童女們都戴著一頂細草織成的帽儿,垂下一重輕紗,掩映著音容。每人一個香囊,散著去國的余韻。
  樓船五十,由數千民夫拉牽至淺灘,它們高聳著,巨大的身軀,异獸一般吞噬著遠渡蓬萊、方丈、流洲三座仙山的懵懂的雛儿。
  孩子們都有點好奇,有點興奮,也有點茫然。但都乖乖地服從皇帝的命令,誰都沒想過前景。
  各在自己的方寸之地安寢,一個挨一個,等待次日啟航。人人都一樣。
  但,冬儿已不一樣了。
  隔了重重險阻,又屆生离死別,憑著樓船的雕欄,遠望河邊。
  駐扎在河邊的蒙天放,鎮夜護船。部屬都敬佩他的盡忠職守。
  他們怎會想到,始皇帝寵信有加、委以重任的郎中令,是世上最不忠的叛臣?他并沒有把自己的分內做好。
  思潮起伏。
  明日一至,二人將是天涯海角,相會無期。還沒有走,已經思念。只是一想到自己的身分,又搖搖頭,用力把她的影子抖去,摔在水中,任由東流而逝。
  仗劍挺坐,臉上不肯再有表情。只余一股忠勇。就讓一切過去吧。
  冬儿在樓船上,看不見他,但覺每一個影綽的黑點,都是他。
  真的要走么?
  夜色四合了,河水深不可測。她一步一步地。偷偷走到欄旁,像踩在每一個人的睡夢上,一下不小心,都碎裂了。
  她脫了絲履,珍重地系在腰間。夜更濃了,無人發覺,她把心一橫,企圖跳進水里去。
  正准備逃走,慕地有一只手把她抓住。掩著她的嘴,強拖進樓船中。
  掙扎間,一只絲履丟了。
  它沒沉,只隨水漂至河邊。
  蒙天放摹見,四看一片死寂,那絲履,凄婉如一聲嗚咽。他也珍重地納入怀里收好。
  徐福把冬儿拖至睡榻旁,曉以大義:
  “怕死么?”
  冬儿搖頭,淚盈于睫。
  但她無法把這秘密告訴任何人呀。童男女五百,是奉了君命東渡的,自己一逃,數目不對,犯了欺君之罪。——且自己已不是童女了。冬儿警覺地、用手遮掩臂上“守宮砂”的位置。她的收獲就是失去。
  徐福把一切都看在眼內。他一早就洞悉人間有這樣的一些債項了,只語重心長:“我什么都不管,只要放掉東洋,逃离魔掌,覓地安居,繁衍一支后裔,才是偷生上策。
  見她不語,又勸道:
  “冬儿,不要自私,要為大局著想。”
  大局?
  她一夜之間成長了,成為大人以來,始發覺是這樣的凄愴。為大局著想,她就得放手,然后与一群沒有血緣的人,到陌生土地,落地生根?她明白了。
  但她要一個“大局”干嗎?
  一個小女孩吧,任他苦口婆心,她困扰得如何听得過去?
  只好佯睡。也許真睡了,就能把昨天睡死。
  徐福見她安然睡好,便欣然离去。
  也太難為有情儿女。
  冬儿在步聲遠去之后,微微張目,打開一條縫,他走了。她手中捏緊一個小錦盒。
  七月,渭河的水凄清恒丰滿,誰知這河水由多少支流匯聚?誰知一直東航,前面有多急險?冬儿遠遠望向岸邊的營火,她只知有個人在那儿守候。
  如果一直呆下去,天亮了,樓船隨大水而去,失去夾岸的約束,不知多么的飄搖。人也一樣,回頭需要莫大的勇气,只有愛情可以推動她。
  她被推動跳下水中。
  “扑通”一聲,靜夜中分外惊心。
  蒙天放見到一個纖弱的黑影子,掙扎扑近淺灘,水沒脛,然后她整個地浮現出來。在閃動的火光中,他認出來了。
  奮不顧身,馬.上相迎。
  牽扯上岸。
  侍衛一見,以為是跳水的貪生怕死者,不愿隨團去國,—一都在吆喝:“什么事?”“有人逃跑了!”“郎中令逮住他了!”
  岸上人聲鼎沸,一片混亂。
  樓船上的人,都被吵醒了。徐福一看,事已至此,惟有孤注一擲。
  當下,他擅作主張,大聲下令:
  “樓船啟航!
  樓船東窗事發,急急駛向東方。
  一去不回,在彼邦繁衍。這是他們的意愿。
  火把燃亮,水面一片通紅。大家目送著逃遁的五百人。
  冬儿一身水淋淋,衣濕体寒,薄紗利貼著肌膚,像是剛脫胎的新生。
  她飛奔至蒙天放身畔,緊握他的手,苦寒而抖顫。
  走?
  不走?
  蒙天放回頭一望自己的部屬,駐扎在河邊。他們一直敬佩他。
  只遲疑了一下,敏感、脆弱的少女的心便仿佛受傷了。
  她咬牙,不理他,自行奔逃。
  侍衛馬上便追上了,用繩子把她捆起來,帶到蒙天放跟前。
  他望定她,手中的青銅寶劍一舉。
  她呆住了,眼中盡是惊疑閃爍。’
  他的劍“咳、咳”几聲。
  大家愕然地望向被劍鋒所斷的繩子,洒在地上。
  團團圍住的兩個人,一個是長官,一個是逃犯。全部噤聲不語。
  蒙天放豁出去了。
  在所有人的注視下,灼灼的目光中,他把始皇帝恩賜的青銅寶劍,豎插在淺灘的石子間,他背叛了他,只好把權位榮祿都犧牲了,為了她,和她先發制人的犧牲。不計后果。
  他一手把她扯過來,緊緊擁抱著她,在他強壯的怀抱中,她有點羞怯,卻有更多的驕傲,充塞其中,密不透風。
  她滿足了,一切都是值得的。
  心中只覺亮堂堂、暖洋洋,閃著鮮艷奪目的万度霞光,海闊天空。
  他從沒這樣的溫柔和堅毅過。到底他敵不過冥冥中的情牽。四下是他部屬惊愕而感動的低呼,交織成一個网羅,身陷囹圄,但籠罩在一片大局已定的安滋中。
  對于他,敢于為她做任何事,保護她。呵護她,愛護她,這才是大局。
  二人放心地,隨著他們,隨著數不盡的、猛烈地歎气的火把,去了。
  火越來越興盛,烈焰自窯爐向上狂吐,撒向四野和夜空。”爐邊搭了法台,法案擺滿祭品。
  始皇帝從未如此暴怒過,因為他“被騙”了,火光中,面貌猙獰:
  “蒙天放!朕因愛才,對你悉心栽培,恩寵有加,你這畜牲竟敢背叛于朕,是為不忠,求仙取藥,乃万世大業,竟因儿女私情,坏了大計,目光如豆,是為不義。朕一一要你們死!”
  一身紅衣的冬儿被帶出來了。
  經過沐浴、薰香、更衣,也明知難逃一死,但听得“你們”二字,馬上扑倒叩首:
  “陛下,此事与郎中令無關,冬儿知罪,愿一力承擔,請放過他!請放過他!“殺!”“陛下陛下!”淚流披面的冬儿,一生都沒講過這么多的話:“冬儿死不足惜,但郎中令,万中無一,求陛下留他一命!”
  始皇帝當然知道,虎狼亦有不忍之心,但盛怒中,万難食言。心念一動,自怀中拎出他那天下第一枚之“半兩錢”。
  “生死有命,于此關頭,看你造化。”
  他把錢幣扔到蒙天放腳前。
  “見‘半兩’二字即生,負面即死!”
  蒙天放卻決絕:
  “不,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當,臣知罪,當以死報君!”
  始皇帝惱恨他之愚忠,想留活命,怒叱:“擲!”——他給他一半的机會。
  百官和將士,都緊張万分地等待蒙天放自決命運,非生即死,冬儿閉目向天禱告,口中低喃。
  蒙天放無奈,錢幣一擲,于半空中打個滾儿,他一手覆之于另一手掌心上。
  生死關頭,手緩緩地移動……
  結果如何?一壁揭露,一壁汗透重甲。
  漸見“半兩”二字——是正面。眾人都吁一口气。
  始皇帝途下令:“好,天意如此,留你一命!聯令冬儿自投爐火,血祭俑窯!
  蒙天放望向冬儿。
  只一眼,他想也不想,把心一橫,咬牙下跪:
  “臣蒙天放乃一頂天立地男子漢,不愿偷生,決同歸于盡!
  冬儿的心靈震撼了,他明明得到“生”,依然要一起“死”。有一种神秘的動力在她心中翻騰,熱乎乎地,滔滔滾滾,洶洶涌涌,她有話要說:“陛下,冬儿自知難逃一死,只求臨死之際,跟他講一句話,只一句!請陛下成全!”
  還沒哀求完,已不顧一切,掙扎排眾而出,漠視了君令,瞧不見千百雙旁觀冷眼。
  電光石火之間,她做了一件最偉大的事。
  ——她把偷來的“九轉金丹”銜于口中,飛扑至她男人的怀里!旁若無人地、狠狠、狠狠吻他一下。
  她有無數的話要說,但一個字儿也說不出了。
  在吻他之際,小舌頭把丹藥頂吐到他口中:渡給他——天地間一個秘密。
  他惊愕万分,根本不知發生何事,已骨碌一下,不得不把丹藥吞下肚中。
  眾人不知蘭因絮果,來龍去脈。
  她不知道這是否長生不老藥。她不知道究竟有沒有效用,但這是淮一的寄望——他可以不必死了!
  這璀燦的一剎過去,冬儿向蒙天放點點頭,用心地望他一眼,以目光訣別。
  她把丹藥給了他,自己就沒有了。以生命來博得他不死,縱是犧牲,也心甘情愿。
  為了她最初和最后的愛情!
  穿著紅衣黑褲、手持兆經、頭戴上飾有四只金黃色眼睛的面具的舞者,一邊舞動,一邊呼叫,大壯聲勢的“攤跳”,伴送冬儿血祭俑窯。
  視死如歸的冬儿,忽爾詭异一笑。
  ——只有她自己心底明白。
  帶著這莫測的詭笑,赤足紅衣的女孩,向火海縱身一投,如一頭火鳳凰。
  蒙天放目送她,轉瞬化為烏有,他流下了男儿的眼淚,哀號。
  “冬儿!冬儿!
  念咒聲、歌舞聲、法螺聲……陡地止住了。
  蒙天放自噩夢中乍醒。
  朗朗的君令:
  “蒙天放!”
  “臣在!”
  “朕命你泥封活埋后,千秋万世,為朕護陵!”
  “臣領命!
  “你要永遠記住,不准任何人接近朕之陵墓半步,將功贖罪!
  蒙天放下跪:
  “愿陛下万壽元疆!”
  始皇帝做最后一瞥,轉身不看。——他失去他了!
  工役上前,含淚沉痛地用銅鏟插進一大堆的陶土里,一下一下,將陶土自蒙天放的足部起,小腿、大腿、上身……糊上去。
  蒙天放神情肅穆、平靜。因為他去意已決。一死何足懼!一捂怀中的絲履。
  工役已經把動作放慢了,不愿這位得到部屬擁戴的郎中令太快接近死亡。
  即使緩緩地糊,也到了頸項、頭顱……兩額。額、下頷……
  這是一具英姿勃發而又气度沉雄的俑像呀。陶土一干,他也就完了,從此成為一座死物。
  陶土逐漸勾勒出他整個的輪廓,到了最后,工役終于狠下心來——
  他挑了一抹上,封上他的嘴,他噙動著的鼻翼,最后,是一雙閃著晶光的眼睛。
  蒙天放眼前一黑。
  啊,秦朝的盛況,一統的天下,他看不見了。他將永埋地下了。
  天際橫來一陣飛雪,眾愕然上望。
  在這盛暑,雪花輕淡若無地洒下來,如無聲之眼淚。
  也許万物之靈的人類,在真情面前,蒙受冤屈,一點怨气,貽上了的生命…沒有人能真正了解。
  過了三千年,還是矢志不渝的。
  但日子過去了。
  時移世易……三十年代
  雪花落至中空,就止住了。
  人間還未到寒天,是深秋初冬時分。
  一輛雙引擎的民航机,自上海飛往西安去。机上載送一支龐大的電影外是隊伍。有化妝的芳姐。攝影師老沈、燈光、場記、服裝、道具…例几個花枝招展的二三流女明星。
  ——大部分都沒搭乘過飛机,穿戴得很隆重,一如赴宴。正襟危坐者有之,好奇地趴在机艙窗口看云看景、老半天也不肯回過頭來者有之。只有那五十來歲、微胖略矮、一臉威嚴的吳導演,抽著煙斗,不動聲色,大家都以為他在腦海中分鏡頭。
  中外藝聯電影公司的外景隊,為什么要來到這西安拍戲呢?
  他們對外宣傳是“劇情需要”。
  如今進步電影都不再局促在攝影厂里頭了。而且上海大小電影厂家將近半百,競爭十分激烈,但世界影壇中,有聲片子已大行其道。他們為了适應新時代、新潮流,決定開拍《情無長恨》,這是中國電影從默片邁向有聲片的新紀元。
  据說投資者是日本人田中三人先生。
  這戲的男女主角,一直保密,直至記者招待會時方才揭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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