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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國廿年·春·上海


  想盡所有的人,最后不得不是丹丹。本是故意硬著心腸,頭也不回。只是,她在送火車的時候,沒什么話說,挨挨延延,直到車要開了,還是沒什么話說。火車先響號,后開動,煤煙蓬蓬,她目送著自緩至急的車,帶走了她心里的人。
  丹丹一惊,王老公說過:“你將來的人,不是心里的人。”她記起了。——這無情的鐵鑄的怪物,我不信我不信。
  她忽地狠狠地揮手,來不及了:
  “怀玉哥!你要回來!你不回來,我便去找你!”
  太混雜了,在一片扰攘喧囂中,這几句話儿不知他是听見還是听不見?也許她根本沒有說出口——只在心里說過千百遍,到底被風煙吞沒了。她追赶著,追赶著,直至火車義無返顧地消失掉。是追赶這樣的几句話么?是追赶一個失蹤的人么?只那荷包在。
  她怀著他的“魂”,如一塊“玉”。真的,莫非”怀玉的名字,在這一生里,是為她而起的?
  志高陪著丹丹回家去。丹丹把怀玉的魂帶回家去。
  一路上,只覺女蘿無托,秋扇見捐。志高亦因离愁,話更少。他長大了,他的話越來越少。
  怀玉就在這又窄又悶的車廂中,苦累地半睡半醒半喜半惊。
  此番出來,班生洪聲一早就跟他說好條件了,簽了三年的關書,加了三倍份子錢。
  跑碼頭時,先在上海打好關系,組這春和戲班,以“三頭馬車”作宣傳;架子花臉李盛夭、武生唐怀玉、花旦魏金寶。——班主私下又好話說盡:“唐老板,要不礙在您師父,肯定給您挂頭牌。”現在班主跟他講話,也是“您”,他唐怀玉可抖起來了。
  不要緊,到底是師父嘛,他這樣想。然而也犯彪,到底長江后浪推前浪,到了上海,哈哈,還怕擺不開架勢?火車轟隆轟隆的,說兩天到,其實也要兩天半。
  一到上海,馬上有接風的人。
  呀,上海真是好樣,好處說不盡,連人也特別的有派頭。
  一下車就見到了。一個二十來歲的青年,單眼皮,有點吊梢,頭發梳得雪亮,一絲不苟。面孔刮得光光的,整張臉,文雅干淨得帶冷。穿的是一身深灰色條子嘩嘰的西裝,皮鞋漆亮照人。怀玉留意到他背心口袋里必有一只扁平的表,因為表鏈就故意地挂在胸前。
  一見洪班主,迎上來。
  “一路辛苦了。”
  “哪里。我們一踏足上海,就倚仗你打點了。”
  “好,先安頓好再說。”
  班主—一地介紹,然后上路。雖那么的匆促,這人倒好像馬上便記住了一眾的特征和身份,一眼看穿底細似的。
  史仲明,据說便是洪班主的一個遠房親戚。這回南下上海等几個碼頭,因他是金先生的人,所以出來打點著。看他跟洪聲的客气,又不似親戚,大概只是照例的應酬,他多半不過乃同鄉的子侯,是班主為了攀附,給說成親戚了。因在外,又應該多拉點關系。
  史仲明把他們安頓在寶善街。寶善街是戲院林立的一個興旺區,又稱五馬路。中間一段有家醬園,喚作“正丰”,他們住的弄堂便在這一帶。——似乎跑碼頭的,大都被史先生如此照應著,這從四合院房屋蛻變過來的弄堂房子,便是藝人川流不息去一批來一批的一個宿舍。
  他已經了解到,誰是角儿誰是龍套,心里有數,當下—一分配妥當。
  東西兩廂房,又分了前后廂,客堂后為扶梯,后面有灶披間。上面還有較低的一個亭子間。客堂上層也有房子。他們住的這弄堂已算新式,外形上參照了西式洋房,有小鐵門、小花園。比起北平的大雜院,無疑是門捐煥彩了。雖不過寄人篱下來賣藝,倒是招呼周到的。
  史仲明道:“我給你們地址,明天一早來我報館拜會一下,再去見過金先生,等他發話。”——金先生?听上去是個人物。
  待他走后,洪班主議論:“史仲明倒真是有點‘小聰明’,他跟隨金先生,我們不要得罪他。”
  原來史仲明不單是金先生的人,還是《立報》的人。雖則不過在報上寫點報道性的稿件,卻有一定的地位——是因金先生面子的緣故,作為“喉舌”,《立報》自有好處。而且這不算明買明賣。
  听說過么?有個什么長官銜的聞人,妻妾發生艷聞了,讀者最愛這些社會新聞,不過當事人害怕見報,便四出請托,金先生肯管了,派史仲明把它“扣”下,講條件,討价還价之后,總是拿到一万几千元。除了孝敬先生之外,也給報館打個招呼,說是原料不准确……
  金先生業務多,也需要各方的宣傳,史仲明在報館中,又非纏夾二先生,門檻精、口齒密,故一直充任“文藝界”。
  洪聲一早便与李盛天、唐怀玉、魏金寶等人,來至望平街。因來早了,于此報館匯集區,只見報販爭先恐后向報館批售報紙,好沿途叫賣去,緊張而又熱鬧。《立報》是与《申報》、《新聞報》鼎足而立的報紙。
  ”這三份報紙,各自擁一批拜過門的人,在幫的都不過界。
  史仲明還未到,他們便坐在會客室中等著。看來史是搭架子。
  怀玉拎起一份《立報》,頭條都是戰爭消息,自一“一二八”与日軍開戰后,天天都這樣報道著;
  “創河激戰我軍胜利”、“退抵二道防線”、“日軍如再進攻,我軍立起反抗”、“傷兵痛哭失聲”……
  奇怪,一路上來倒是不沾戰火,報上卻沸騰若此?翻到后頁,有熱心人的啟事:“昨日火燒眉毛急,今朝上海炮聲遠。我軍依舊為國血戰,本埠同胞就此可高枕苟安么?一顆熱血從此冷了么?”
  嚴正的呼吁,旁邊卻賣著廣告;“辣斐花園跳舞廳,地板更形光滑”、“花柳白濁不要怕”、“西蒙香粉蜜”、“人造自來血,每大瓶洋二元,每小瓶洋一元二角”。
  —人造自來血?怀玉滿腹疑團,正待指給師父看,史仲明來了。
  班主有點擔憂:“這戰事,可有影響么?”
  史仲明牽牽嘴角:
  “你們會打仗么?”
  怀玉只道:“不會呀。”
  “你們不會,有人會。”史仲明道:“這世界,會打仗的人去打仗,會唱戲的人去唱戲,各司其職,各取所需,對吧?”
  末了,又似笑非笑:
  “前方若是‘吃緊’,后方也沒辦法‘緊吃’的。”
  倒像是取笑各人見的世面少了。怀玉有點不服。不過出碼頭演戲,總是多拜客、少發言,這种手續真要周到,稍為疏漏,在十里洋場,吃不了兜著走。便呼聲隨他見過一眾編輯先生。
  史仲明道:“待會他們正式上台了,我還得寫几篇特稿呢。”
  “反正在金先生的舞台上演出,有個靠山是真。”編輯先生道。
  听了他們的話,師徒二人心中也不是味儿。難道一身功夫是假不成。
  然而當他們來到“樂世界”,馬上被唬得一愣一愣,目瞪口呆了。別說听了兩天金先生金先生的,金先生是怎么個模樣還不清楚,但這門面已經夠瞧了。
  怀玉只像劉姥姥初進大觀園。以為天橋是個百戲紛陳百食俱備的游樂寶地?不——
  來至這法租界內,洋經澳旁,西新橋側的一個游樂場,一進門,已是一排十几個用大紅亮緞覆蓋著的木架子,不知是什么東西?中間橫亙了彩球彩帶,若有所待,各式人等都不得靠近,似是必有事情發生……
  還沒工夫細問,眼前豁然開朗。房屋盡是三四層高,當中露天處有空中飛船環游,四周全是彩色廣告,大大小小的劇場,看不盡的京劇、滬劇、淮劇、越劇、角劇、錫劇、揚劇、曲藝、評彈、滑稽、木偶戲、魔術表演。還有電影室、乒乓室、棋室、拉力机、畫廊、茶室、飲食部、小賣部……九腔十八調,百花在一個文明的雄偉的游樂場中齊放,這樣的窮奢极麗,直古繁華,原來也不過是花花世界中一個小小“樂世界”而已。
  樂世界里頭,高爾夫球場往左拐,有一個“游客止步”的地方,喚“風滿樓”,原來便是金先生的辦公室。
  史仲明引領他們內進,又是未見人。
  怀玉游目這個辦公室,四周懸挂了名人書畫,還陳列了彝鼎玉雕。最當眼的,是堂前供奉了關羽像,燃燭焚香,這關圣帝君,旁邊還挂著一副對聯,上聯書:“師臥龍,友子龍,龍師龍友。”下聯書:“兄去德,弟翼德,德尼德弟。”——在幫的如此崇拜關帝,看來是看重他的義气。
  正看著,魏金寶扯扯怀玉衣角,方回頭,史仲明一早已立起來。
  金先生還沒進來,空气已無端地深沉不安,就像一頭獸,遠遠地泄漏一點風聲,沒來得及思量,它已經到了身邊。
  來的是個五十上下的男人,身段有點胖,不過仍是薄洒的架子,可以猜想他的風光歲月。他穿了一件狐皮袍子,外加皮背心。
  一進來,史仲明馬上上前接過了皮包,他這般一貌堂堂的人,此時卻也不坐了,只隨侍在側,向各人引見。
  正是一山還有一山高。
  “金先生。”
  金嘯風坐定了,向他們點個頭。
  臉盤是長方的,有個非凡的鷹鉤鼻,一雙獸眼,烏灼灼,只消向怀玉一望,便道:
  “成了。”
  在他對面的人,總有种被看穿了的不安。是嗎?我是什么分數,難道已寫在臉上?
  金嘯風只對李盛天熱切點,听起來也不是客套廢話,只道:
  “歡迎你們來,鬧猛一下,我就是愛听戲。你們走過了台,我定當來欣賞。角儿來樂世界獻藝玩玩,便是天然的廣告。仲明有跟你們談過么?”
  那史仲明當下便補充了:“金先生的意思,你們夜場當然上凌霄大舞台,日戲來樂世界,算是我們把戲台借給你們,讓你們把技藝介紹給觀眾……”
  說了半截,洪班主也就明白了:
  “不過日場的事儿,當初也沒交待過。”
  史仲明不理他:
  “我們樂世界還可以義務代你們接洽堂會,也不要你們扣頭,跑碼頭也不外是掙碗好飯吃,堂會多了,收入自然可觀。而且我們其實只要你們每天在台上弄得熱鬧,就是重复的劇目也不打緊。”
  說了這么天花亂墜一番話,原來是讓他們把日戲的包很自動減少,換句話說,在樂世界的演出,就等于‘孝敬”,軋鬧猛。
  李盛天也是見過世面的人,卻笑道:
  “可我倒是沒准備日戲上游樂場的——”
  正待推頭,金嘯風也笑道;
  “讓年輕的徒弟們上好了,也不偏勞師父。難道他們拂逆你不成?不是掂他們斤兩,這個檔口這個場,我也不是隨便讓人亂軋,上座空落落,只怪到我眼光不准來了。”
  好像已告一段落,沒啥余地。
  金嘯風向史仲明一抬眼:
  “仲明,待會帶李老板他們白相白相去。三天后上演,你把宣傳弄好。”
  史仲明答應一聲,又報告:
  “昨天來了個招生廣告,是位中央委員辦的中學,他們不是邀您擔任董事長么?如今用了您的名字大字招徐。這稿我還沒發,您的意思——?”
  “閒話一句,讓他們登好了。以后這种小事不必說。交易所那儿送來的一份禮,不中我意,這徒是不收了。退回去。”
  “他們——”
  “你做事体也落門落檻,教教他們吧。要沒空,叫仕林去。”
  “我去好了。”
  正要領著他們离去,史仲明忽轉身:
  “金先生,段小姐下午三點半才到。瑪麗來個德律風,說拍完了戲,一睡不肯起床。”
  只听了“段小姐”三個字,這張深沉的臉乍亮。
  才一閃,已回复原狀了。
  出了風滿樓,面對這繽紛多姿的樂世界,真不知打哪儿白相起才好。
  游客開始多了,他們買一張票,才小洋二角,十二點鐘進場,一直可以玩到深夜。
  史仲明客气地引路,什么共和閣、共和台、共和廳、共和樓……上的都是不同的戲,也是有名聲的角儿呢,這地方真不簡單,誰敢不買帳?
  “各位老板,日戲還沒上,不若到京劇場看看。明天才走台。”史仲明說。
  到了舞台,工人正在放著布景。
  怀玉見了奇怪:
  “咦,怎么你們用的是軟布景?”
  “哦,我們早就不挂‘守舊’了,現在流行的是在一張張軟片上畫上客堂、房間、花園、書房什么的,換景時下面一喊,上面一放就是。”
  李盛天問:“什么是‘守舊’?”
  史仲明一念,北平跟上海,真是相差了十年二十年光景呢,便淡淡笑道:“大概是獅子滾‘繡球’的誤會吧,反正糊里糊涂的,就文明了。”
  正為“不文明”有點臉熱,忽聞:
  “師哥!”
  李盛天一怔,忙循聲認人去。有個布景工人過來。李盛天記得了,這是他師弟朱盛望,當年也是學武的,因練功過度,倒嗆后不能唱,只會翻,出科之后卻一直跑龍套,學搭布景。未几就离開北平。
  “怎么你到上海來了?”
  “師哥,我現在不上台了,專門‘改台’。你知道嗎?搭布景的吃得開呢,我除開在戲院,還畫電影布景。”
  “他們倒成了天之驕子!”史仲明道。
  李盛天見師弟有出息,也很快慰:
  “看不出呀,你從前像個毛腳雞似的,如今拍起電影來了?”
  “這上海灘,就是攪電影的發財。此中花頭不少,改天帶你們參觀參觀。”
  “電影喚什么名字呢?”怀玉問。
  “《夙很》。賭,女主角一會給剪彩來呢。”
  在樂世界正門人口,已圍滿了人,盯著一排十几塊大紅亮緞,竊竊議論著:
  “那是什么呢?”
  “來了沒有?”
  “別擠別扭!”
  忽起了一陣騷亂,一條小路像被只無形的魔手一撥一分,現了出來。
  帶頭的是兩個男人,然后是兩個女人,后面又跟了兩個男人。
  頭一個女人,長得聰明端麗,陪同照應著,帶引著女主角。她是她的“女秘書”。也沒什么秘書的工作可做,不過是跟著出入交際場所,瑪麗笑吟吟道:
  “不算太晚吧?”
  男人陪著笑。
  “才不過遲了一點,不到兩小時,沒關系,沒關系。”
  群眾開始鬧哄哄了,他們見到了段娉婷。
  段小姐篤定地走著,篤篤篤一雙紫緞高跟鞋,往纖足上瞧,一小截紫緞旗袍的艷色輕輕掩映,因為全身被一襲极深的紫貂重裘給裹住了,這樣的密裹,你還可以從她走路的姿態當中,發揮無窮的想像,里頭是怎么一幅風光。
  即使她的毛領子翻起了,鉗熨好的頭發,三七分界,三分按兵不動,七分浮蕩的波浪正惺惺松松地輕傍著,不用把它拂過去。她的眼神已像分帘的手,還沒著一點力气,艷光四射出來。
  即使垂著眼,什么也不看,她完全知道,她是被看著的——忒煩人。
  金先生陪著段小姐在那橫空一寫的紅彩帶前站好,鎂光閃了又閃,段娉婷金剪一揮,彩帶彩球的堅貞忽被斷送,乏力地癱分倒地,大紅亮緞掀起了
  一塊又一塊的著衣鏡,呀,全都是凹凸不平,即使你是化人天仙,對鏡一照,不是變得矮胖,便是扯得瘦長,面目依然,形態大變,不知是前生,抑或來世,大家哈哈絕倒。
  樂世界的這批“哈哈鏡”,號召力是惊人的。剪彩過后,也就交由小市民去傳誦了。段娉婷往鏡前一站,見自己變得奇形怪狀,也很惊訝,礙于身份,風華絕代的任格,只抿嘴一笑。鏡中也現了另一個丑陋影子,無意地亮一亮,馬上又不見了。
  段婢仔回過頭來,剛好是俊朗的怀玉,是鏡中人的脫胎換骨。
  史仲明介紹著:“段小姐,這是唐怀玉唐老板、李盛天李老板、魏金寶魏老板。都是北平的紅角儿,這几天要來演出了。”
  段娉婷—一輕盈地握手。目中沒什么人,所以感覺得出,也沒什么力气。——甚至沒什么正視的意思呢。一雙如煙的眼睛,只不經意地這個掠一下,那個掠一下,橡俄而又敷衍。水光數效益發的無定向,白的比黑色的多,看上去是:她根本不要知道你是誰。你与她毫無瓜葛,彼此陌路背道,再不相逢。
  怀玉一看,他認出來了,當下沖口而出:
  “呀!我是見過你的!”
  “見過?”
  怀玉只覺自己失態,不好意思了。
  “——你那個時候來北平登台——”
  “對,我們在真光表演歌舞。瑪麗,是哪一部電影?”竟記不起來了。
  “是《故園夢》。”
  “哈,這位——啥先生?”又故意地記不住,再問。
  “唐先生。”瑪麗十分胜任地當著女秘書。
  “唐先生有來看么?”
  怀玉臉更熱了,那時他身在微時,不過是天橋小子,只好支吾:
  “——我是看過你們的相片。好像除了段小姐,還有…對名儿給忘了。”
  段娉婷不動聲色,淺笑:
  “曖,我都奇怪,怎的配角都給印相片送人呢?真是!”
  怀玉沒見過此等气焰,一時忍不住:
  “也不能這樣說,光一個人也演不來一出戲的吧!”
  娉婷面色一沉。
  城隍廟是道教的廟。道教供神最多了,天上有玉皇,地下有閻王,還有城隍、土地、龍王、山神、雷公、雨師……甚至門神。各司各法,誰有本事,誰就可以立足了。
  在上海,老少皆知的南市豫園和城隍廟,一直是游逛胜地。廟內外吃食小店林立成市,風味多樣。朱盛里正介紹大伙來嘗一种上海的名點,喚南翔饅頭,雖不過是包點,不過形態小巧玲朧,皮薄半透,開籠時,蒸汽氛紅,全都脹鼓鼓的。
  朱盛里是個沒什么耐性的人,也不跟他們客气,便道:
  “快趁熱吃了,人口一泡湯,這鹵汁好呀。”
  先自挾了一個,蘸了姜絲米醋。
  一邊吃一邊數落怀玉:
  “你剛才得罪人,你知道不?”
  “我就是看不過,她是香停停,那与我無關,何必跟她析這個脖子呢?”
  “女明星嘛,她觀眾多著呢,那么的受擇,自然气焰,概其在的都慣她,也就愛顯了。”
  “她也實在目中無人了,”李盛天護著怀玉:“才剛介紹過,馬上說記不起。”
  “看,師父都幫我。”
  朱盛望很毛躁,一口又吃了一個饅頭。眼睛也不瞧他們,只顧權威地道:
  “這段娉婷,說不定是金先生的人。——不過也許不致于,要不金先生不會那么的著緊,若到手了,自淡了點。肯定在轉念頭,你們看她那股驕勁儿。”
  怀玉不屑:“女明星都是這樣的吧。”
  久久沒發一言的魏金寶有點憂疑:
  “在上海灘,電影界都是女人的天下了,這舞台上——”
  金寶是旦角,自是念著他的位置。原來惶惶恐恐,已憋了半天。上海畢竟是上海呀。
  “哦,几年前在華法交界民國路靠北,早已建了‘共舞台’了,挂頭牌的是坤旦。台上男女共演,北平還沒這般的文明吧?”
  呀,這也真是切膚之痛燃眉之急了。
  自古以來,舞台上的旦角都是男的,正宗的培育,自分行后,生旦淨丑未,都乾坤定矣,誰想到風气又變。魏金寶倒有些惆悵。
  朱盛望看不出一點眉梢眼角,還侃侃而談如今上海畫報上給捧出多位的“名門閨秀”來。這“共舞台”,原來也是金先生的偉大功績呢,有個漢口來的坤旦,才十九歲,長得好看极了,金先生看中了,為她建了男女共演的舞台,露凝香挂上頭牌,唱《思凡》、《琴挑》、《風箏誤》……,賣個滿堂,不會的戲,請師父一教,臨時學上去,即使鑽鍋,也生生地紅起來。
  “這還不止,后來上海畫報舉辦了‘四大坤旦’選舉,每期刊出選舉票,讀者們剪下來投入票柜,忙了三個月,自是露凝香登上了后座。”
  怀玉不屑:“金先生捧人,也真有一手!”
  “不止有一手,還有一腦,他底下謀臣如云,花頭不少。看,今儿段娉婷給哈哈鏡一剪彩,這几天報上准沸騰好一陣。”
  魏金寶念念不忘那坤旦:
  “那么露凝香下場如何?”
  ——下場?
  總是這樣的,他要她,她就當道。他要另一個,她不得不自下場門下去了。
  好像每個地方總得有個霸王,有數不盡的艷姬。魏金寶只覺他的日子過去了,原來他不合時宜了。也許上海是他最初和最后一個碼頭。他既不是四大名旦,也不是四大坤旦,他是一個夾縫中,清理不合城惶誠恐的小男人。
  怀玉朝李盛天示意,師父拍拍他:
  “金寶,我們是以藝為高!”
  為了岔開這不妙相的話題,李盛天打探起金嘯風身世來了:“這金先生到底是海上聞人,怎的對藝行的女孩子老犯迷瞪?”
  “聞人?誰不知道他出身也是行內?”
  “也是唱戲的?”
  “不,是個戲園子里頭的案目吧。還不是造化好?”
  迎春戲園是五馬路最出名的一個戲園子了,二十多年前,金嘯風出道不久,還不過是十名案目中的一名。交一點押柜費,便開始他的招攬生涯。他們引導生熟客人進場看戲,每張票可以拿上個九五折,看這數目,好處不大,不過外快很多。公館中的太太奶奶們看戲,不免要吃點心吃好茶,而商家們招待客人,往往不一定當天付款,積了三五趟一起收,這“花賬”便給得闊气點,有時數目報上去,多了一點,誰都沒工夫計較。殷勤的案目吃得開,會動腦筋的呢,打一次抽丰,就有賺頭了。
  金嘯風正是十名案目中眾口一辭的“大好佬”,別管他用了什么手段,反正他精刮,這似是螺蜘殼里做道場,也能脫穎而出。
  當他成了個一等的案目后,更左右了老板邀角的行動,他要這個,不要那個,老板為怕全体案目告退,張羅不出一大筆的押柜費相還,他便听他們的了。
  金嘯風的父親,原不過開老虎灶賣白開水,衙堂人家來泡水,一文錢一大壺,誰料得那個守在毛竹筒旁豁朗朗收錢的孩子,后在十六舖一家水果行當學徒,再在小賭場、花煙間賣點心的小伙子,搖身一變再變……
  “好了好了,說了老半天,也得吃點點心吧?”朱盛望說著,領了自城隍廟九曲橋走過,到了對面的另一家小店。
  一進門,便嚷嚷:
  “有什么好的?百果糕?酒釀圓子?鴿蛋圓子?——一”
  看來真是春風得意。
  李盛天道:“師弟,你在上海倒是混得不錯呀。”
  “上海是個投机倒把的地方,不管哪一行的買賣,冷鎮子里爆出熱栗子來。從前我想都沒想過有今天。”
  說時不免亦躊躇滿志,腳也搖晃起來了。所謂“暴發”,就是這般嘴臉吧?
  怀玉問:
  “那金先生倒也是暴發。金太太是什么人?”
  “金太太是個啞謎!”
  “她在不在上海?”
  “不知道。”
  “那么,在什么地方?”
  “在不在人間都不知道呢。”
  大伙好奇了:
  “究竟有沒有這個人呢?”
  “不知道,也許壓根儿沒有,也許她不在,也許還在,不過是個秘密。——我也希望知道。”
  “沒有人見過么?”怀玉追問。
  “太多人說見過,不過閒話多得像飯泡粥,全沒准,都瞎三話四。兩年前一份小報既輕頭,影射一下,三天之后,就坍了。”
  “影射什么?”
  “說是個唱彈詞的蘇幫美女。”
  哦,說小書。
  然而這個美女,怎的在人世間如此的被傳說著,而傳說又被人為地中止了?
  她是誰?
  金先生的身邊有沒有這樣一個人?
  這些,都不是怀玉所能了解的,正是初到貴寶地,舉目盡是意外,人物一個一個登場,目不暇給。
  連吃食也跟北方不同呢。
  吃過鴿蛋圓子,還買了點梨膏糖,這糖還是上海才有的土產呢,花色的內有松仁、杏仁、火腿、蝦米、豆沙、桂花、玫瑰……等,另一种止咳療效,還和了川貝、桔梗、獲警和藥材,配梨煎熬成膏。小店中還有冰糖奶油五香豆、桂花糖藕、擂沙圓、貓耳朵、三絲眉毛酥、豬油松糕、八寶飯……
  ——若是志高來了,這豈非他的天下了?一看到吃食拋海,不免惦念著志高。兩個人,一气儿啃一大頓。不,三個人。不——怀玉馬上抖擻著問李師父。
  “明儿什么時候走走台?”
  “上午到樂世界,下午到凌育。”
  重要的是凌育大舞台。好不容易才踏上凌宵的台毯呢。三天后,他就知道,這個可容兩千人的舞台,這褲麗繁華的大都會,有沒有他一份。
  《立報》上出現了的宣傳稿件,用了《唐怀玉,你一夜之間火燒凌宵殿!》為標題,給《火燒裴元慶》起個大大的哄。
  凌宵大舞台在四馬路,是与天贈齊名的一個舞台,油漆光彩,金碧輝煌,包廂中還舖了台毯,供了花,裝了盆子來款客。
  舞台外,不止是大紅戲報,而是一個個冠冕的彩牌,四周綴滿絹花,懸了紅彩,角儿的名字給放大了,在馬路的對面,遠遠就可以看到。晚上,還有燈火照耀著,城市不會夜,好戲不能完。
  頭一天,上的都是各人拿手好戲,《拾玉銷》、《艷陽樓》、《火燒裴元慶》、《霸王別姬》……
  怀玉在人海中浮升了,金光燦燦的大舞台,任他一個人翻騰。到了表演摔叉時,平素他一口气可以來七個,這回,因掌聲彩聲,百鳥亂鳴,鐘鼓齊放,他非要來十二個不肯罷休。——觀眾的反應如暴雷急雨,打在身上竟是會疼的。
  原來真的“打在身上”了。
  上海觀眾們,尤其是小姐太太,听戲听得高興,就把“東西”給扔向台上,你扔我扔的,都不知是什么。
  斗志昂揚的怀玉,只顧得他要定這個碼頭了。
  末了在后台,洪班主眉開眼笑,打開一個個的小包,有團了花綠鈔票的,有用小手絹裹了首飾,難怪有份量。
  他把其中一個戒指,放嘴上一咬,呀,是真金。
  遞予一身淋漓的怀玉:
  “光這就值許多銀洋了!”
  再給打開另一個,是塊麻紗手絹,繡上一朵淡紫小花,藤蔓糾纏。
  忽聞惊歎:
  “咦,這是什么寶?”
  ——是個紫玉戒指,四周洒上碎鑽,用碎鑽來烘托出當中整塊鍵艷迷醉的石頭,那淡紫,叫怀玉一陣目眩。不知是誰這么地捧他呢?
  “唐先生。”
  怀玉循聲回身一望。
  這個人他見過,也得罪過。
  段娉婷今儿晚上先把發型改變了,全給抹至臉后,生生露出一張俏臉,額角有數鉤不肯馴服的發花相伴。
  怀玉第一次正正對准她的眼睛,是一种說不出名堂的棕色,在后台這花團錦簇燈聲鏡語的微醒境地,那棕色變了,竟帶點紅色。
  她道:
  “原來是這樣的,光一個人,也演得來一出戲!”
  望著似笑非笑的段娉婷,怀玉心虛了,莫非她記恨?因為他那般直截了當地說了一句不中听的話;她便來回報?
  他分辨不出自己的處境。
  是的,這個女人成名得太容易了,人人都呵護著,用甜言蜜語來哄她,在她身上打主意。自己何必同樣順著她?人到無求品自高,怀玉也是頭順毛驢,以為她找碴來了,受不得,不免還以心高气傲:
  “舞台當然比不得拍電影,出了錯,可不能重來的。”
  “你倒贏了不少彩聲。”
  “在台上我可是‘心中有戲,目中無人’。段小姐請多指教。”
  段嫂嫂伸出玉手,跟怀玉一握。雖仍是輕的,卻比第一回重了。
  放開時手指無意地在怀玉那帶汗的掌心一拖,盈盈淺笑便离去了。
  他什么都來不及。
  來不及回應,來不及笑,來不及說,她便消失了。
  只余那只碎鑽紫玉戒指,在梳妝鏡前巧笑。
  怀玉的心,七上八溶。
  那位永遠的女秘書瑪麗小姐,往往及時地出現,朝怀玉:
  “唐先生,段小姐請你一塊宵夜去。她在汽車上。”
  怀玉一慌,忙拎起戒指:
  “請代還段小姐。”
  “你怎么知道是誰送的?不定是段小姐呀。”瑪麗促狹地道:“有刻上名字么?還是你一廂情愿編派是她的禮物?”
  只窘得怀玉張口結舌。
  “怎么啦,要說唐先生自家踉段小姐說。”
  “……我不去了”
  “開玩笑。還敢不賞這個臉?別要小姐等了。”瑪麗笑。
  怀玉回心一想,沒這個必要,陪小姐去吃一趟宵夜干么?也不外是門面話。就是不要發生任何事件——事件?像一個幻覺,在眼前,光彩奪目,待要伸出手去,可是炙人的。他也無愧于心。放還是推了:
  “對不起,明儿還要早起排練,待會要跟班里的聚一聚。我不去了。不好意思,讓你撓頭了。”看來真不是開玩笑。
  不一會就听到外面汽車悻悻然地開走了。誰誰搪過她?
  一個初來涉到的外人,不識好歹。初生猛獸,沒見過世途,所以不賞這個臉,就是連沒感覺的鐵造的汽車,也受不得,故絕塵急去。班里一伙人不知道來龍去脈,連怀玉也不知道來龍去脈。
  卸了裝,行內的便帶他們宵夜去。一路都很高興,因為賣了個滿堂。
  在路邊吃雞粥、茶葉蛋,還有出名的硬貨排骨年糕。一塊排門板,上面有紅筆寫上“排骨大王”,門庭如市。排骨是常州、無錫的豬肉造的,年糕是松江大米,放在石田里用木榔頭反复打成,文火慢慢地撥,又嫩又甜,五香粉的特色令人吃了又吃。
  “來,怀玉,多吃一點,你剛才賣力气啦。”李盛天把一大塊香酥的排骨挾給他。又笑:“——而且,連小姐的約會也不去了。”
  怀玉含糊地道;
  “還是這樣的宵夜吃得痛快。”
  第二晚,盛況依然。
  會家子通常都听第二晚。因為台走熟了,錯失改了,嗓子開了,人強馬壯,藝高膽大。金先生見頭場鬧過,他坐在包廂中,前面一杯濃茶,手里一枝雪茄,身畔一位美人。
  “好!今晚上,就到大鴻運育夜去。”
  因是金先生請的宵夜,誰也不敢推。開了兩桌,點的菜肴是芥菜鴛鴦、金錢桃花、群鳥歸巢、紅油明蝦、竹筍酸鮮,還有大魚頭粉皮砂鍋。全是大鴻運的拿手特色。
  金嘯風問;
  “李老板是科班,‘盛’字輩。唐老板呢?可是真名字?”
  “他只不過是半途出家的。”
  怀玉也回話:“怀玉是本名。”
  “這名字好。”金先生舉杯;“好像改了就用來出名的。”
  “謝金先生的照應。”怀玉馬上道。場面上的話也不過如此。
  待多喝了兩三杯,金嘯風朝段好嬪問:“段小姐本名是啥?”
  “不說。”嘴一努,眼一瞟:“忒俗气的,不說。”
  “說呀,越發叫我要知道了。”
  “說了有什么好處?”
  “你要什么就有什么。”
  “我才不圖呢。我什么都有。”
  “算是我小小的請求吧?”金嘯風逼視她:“我也有秘密交換。”
  “得了。我原來喚‘秋萍’,夠俗气吧?”
  同桌有個跟隨的,一听,馬上反應:“哈,還真是個長三堂子里頭的名字!”
  段婢摔蹩了眉,就跟金嘯風撒嬌:
  “金先生,你听听這是什么話?”
  “嘿,你這小熱昏,非扣你薪水不可。段小姐怎的給聯到長三堂子去?你尋開心別尋到她身上來。”
  唬得對方忙于賠罪,段娉婷則忙于佯噴薄怒。史仲明看風駛幄,便問:“金先生另有別號,大伙要知道么?”
  “仲明,你看你——”
  “金先生別號嘛,曖,真奇怪,他喚‘蚊騰’,听說是人家給他改的。”
  “誰呀?”段娉婷問。
  “反正是女人吧。不是段小姐給改么?哈哈哈!”舉座大笑起來。
  舉座這樣地笑,曖昧而又強橫。直笑得段娉婷杏臉桃腮不安定,五官都要出牆。一漫紅暈鮮妍欲滴,仿佛是一塊嫩肉,正在待蒸。
  怀玉見公然地調清,竟也十分靦腆。段娉婷斜脫怀玉一眼,這個推拒她的男人,不免施展一下,便把嘴角往下一彎:
  “誰有這么閒工夫?怕不是城隍廟那生神仙給改的,叫你好轉運,別惹了風。”
  “什么都惹得,就是你,惹不得。”
  段娉婷不動聲色,然而她知道,在桌下,金嘯風的手,放在不該放的地方。她要怀玉明白,她也不是省油的燈,從來沒有失手過。
  “金先生,前几天收到你的帖子,說是生日,請吃壽酒,呀,早一個多月就發帖子,打抽丰么?”
  “怕請你不到。”
  “暖壽我不來,正日才到。”
  “好好好。”
  “可收到禮物了?”
  “我早已讓他們欣賞過了。”
  果然有吹牛拍馬的給說了;
  “那只蘇幫的玉雕三腳爐可真是珍品,金先生打’算放置在風滿樓上呢。”
  “三腳爐?”史仲明又推波助瀾了:“是暗示金先生別要是三腳貓吧?”
  “男人誰個不是‘三腳’貓?”段娉婷鎮笑。
  說來說去,圍繞著男女之歡。兵來將擋,暗藏春色。旁人無法插上一言半語。只叫李盛天唐怀玉魏金寶坐立不安,都是陪客。怀玉想不到上海灘的女人會是這樣的。——好好的一個姑娘家……,他深深地看著段娉婷,也許她的哀愁有點分明了,她濃密的睫毛,漆亮的眼線,馬上要設法把自己的哀愁全掩藏起來。意興闌珊地換個話題,竟正派得著意了:
  “最近忙什么?”
  金嘯風一雙如獸的眼睛,帶著灼得太疼痛的威嚴,即使他回答得多么正派,還是叫女人心悸:“錢!”
  “你怎的永不知足?”
  “有錢沒人,當然不知足。”
  然而有錢還怕沒人么?
  任何一位經濟學家都說,全球的地皮,無論在哪一國哪一方,地价總是一天天地漲,決不會跌的。因為地就只得那么多了,地只能种錢,錢可不能种地。
  金嘯風的“娛樂事業”只是他的一种姿勢,他的主力在地皮、銀行、樂世界里頭,還有家證券夜市交易所,就是上回要拜師的,跟他們拉鋸一陣,收了這徒,就吃進了。
  市上的交易所只在上午舉行交易,如今樂世界既可營業到晚上七時,那些想發投机財的人,還不涌到這里來?早晚買進賣出,漲跌之間,有人傾家蕩產,有人暴發狂富——都逃不出金先生的算盤。在他手掌心打滾。
  金嘯風握住段娉婷的手,訝然;
  “那只紫玉戒指呢?”
  “太小了,不戴。”
  金饒有深意地看她一眼,自口袋中掏出一個小錦盒來,啪一下打開了,女人不免有點意外,然而若無其事。
  “三卡拉鑽石,不小了吧?”
  “呀,太緊了——”
  金先生附耳講句話,段小姐沒太大的反應,只顧道:
  “太緊了。”
  她向他椰榆:“是我不好,指頭長胖了呢。”
  “哈哈哈!”金嘯風狂野地笑了:“漂亮的人做了什么錯事,特別容易得到寬恕。”
  眾正忖量他的意思,段娉婷當下不免妙目一橫:
  “什么錯事?指頭長胖了也不許?”
  說著便奮力地把男人桌下的手一撥。
  金嘯風挑了這個晚上,來表演他的功力。意猶未盡,只面面俱到地向久未發言,坐在對面百感交集的怀玉道:
  “唐老板,你們瞧,若是犯了桃花,可不知會不會影響正運呢?”
  怀玉只淡漠一笑,也不打話。
  段娉婷無端地气惱了:
  “我走了。”
  送段小姐的是司蒂信克轎車。
  說是“送”,其實是“接”。
  一直接至法租界巨籟達路金先生的公館去。
  她太明白了:
  金嘯風要她,她便是他眼中的西施,心頭的肉,掌上的珠,玻璃櫥里頭一座玉雕,——但她不可能吊他胃口太久。
  他也太明白了:
  一個堅貞的女人,尚且不堪長期支撐,何況一個不夠堅貞的女人呢?——世上也有不屈的女人,但太難了!一般總是屈服于金錢、厚禮、虛榮之下,甚至甜言蜜語…··鎮有不屈的女人嗎?
  在煙籠酒熏下,人總是荒唐而又不便計較的。他的頭發已夾雜了灰白,他不失清酒的身体,摸上去到底也不堪設想了。
  根本沒有時間細想,段娉婷那黑色通花的旗袍自肩頭滑垂下地。
  堅持到几時呢?他既是挑了今儿個晚上,就今晚吧。
  終究有這一天,早晚有這一天,她是心甘情愿的。快刀斬亂麻。”
  墮落是痛快的,尤其是心甘情愿地肯了。一點也不委屈,從來沒有怨天尤人過。——她甚至有一种快感,她是一個“快樂的女明星”。如果她不是今天的她,不知會淪落到什么地步?家里是賣鹽的,生了十個子女,有七個夭折,剩下二男一女。她是五卅慘案苟活的一個小女孩。她很滿意。
  “小滿!小滿!”
  —真奇怪,她听得身上的男人在這個非常時期緊張的一刻喚著另一個名字。他醉了,眼睛里也充滿了酒,貼得那么近,一邊咆哮,一邊用力抓住她的頭發,通令她的一張臉正正地對准他。她被扳,動彈不得。
  他非要看著她,如此逼切而又憤恨,貪婪如魯,他專注于她分不清是痛苦或快樂的表情。這一刻,他知道女人是最愛他的。——生理上、心理上。
  他暴烈地聳動著狠喚著:
  “小滿!”
  段娉婷連稍稍張開眼睛的力气也沒有。她眼前一黑,墮落万丈深淵,一直地往下墮,有節奏地,万念俱灰地。不管是誰,不知是誰,在這束手無策之際,真的,這個男人她最愛,她需要。他是她畢生的靠山,她像絲夢般纏繞,身体挺貼向他,以便根深蒂固。
  女人再也沒有自尊,也沒有拖欠。她在給予的時候,不也同時得到嗎?誰也不欠誰。她開始呻吟
  如上海的呻吟。
  上海是個沒自尊不拖欠的地方,在中國,再也沒有一處比這更加目無法紀道德淪亡了。不單無法,而且無天。——天外橫來一只巨手,掩著上海頂上一爿天。
  上海的女人,墮落已上痛。
  整個的上海,上海里頭的法租界。這愛多亞路以南的法租界,比公共租界更混亂,一切的罪惡都集中到這里來了,鴉片煙館、賭場、暗娟明妓、電影、舞台、樂世界、金公館。她陡地不可抑制地嘶叫起來。
  喧囂的夜上海,誰也听不清誰的嘶叫。
  不夜天也會夜。
  大白天,朱盛里領怀玉參觀攝影場來了:
  “這几天拍的《夙恨》,布景是我搭的。”
  拍戲的長鈴一響,導演出場了,是一張僵化了的胖臉,像冰鎮的一塊豬油年糕。趾高气揚地往帆布椅坐下。喊:
  “開麥拉!”
  机器開動,只拍攝著一個老婦的凄涼反應。拍了一陣,他不耐煩了,又喊:“咳,咳!咳!”
  攝影、劇務、道具、場務、雜務—…面面相覷。助導向場記打個眼色,場記向導演的心腹小工努努嘴,不一刻,小工奉上小茶壺,導演一飲解渴。——卻原來菜里偷偷放了煙泡,順風順水的,他就須了鴉片瘤。眾人吁一口气。若再發作,又离不了場,他也許就會拿起一片面包,用小刀挑些煙膏涂抹當點心地吃。導演嗓門大了一些:“娘希匹!怎的失場了兩天?拆爛污!”
  扰攘一陣,有人來通報:
  “導演,段小姐來啦,正在化妝。”
  既來了,導演的气焰也斂了。畢竟是現實:馬路上掉下一塊大招牌,砸傷三個路人,其中兩個是導演。而明星,真的,明星只有她!
  段娉婷被金先生“禁煙”了兩天。
  對鏡一照,天,汪汪的眼睛,蒙了一層霧,眼底下有片黑影子,极度的“睡眠不足”。一种明明可見的罪孽似的烙記——還未愛弛,已然色衰。真的。
  攝影場中盡惹來退思風語,沒有一個人膽敢拂逆她。只給她扑上香粉蜜,扑一下,抖一下,全然上不上臉。
  “算了算了,橫豎要拍,先拍自殺那場也罷!”
  她推停了,更适合自殺。大伙只好听她的。遂又給更換了衣服。
  從前,電影院里充斥著神怪武俠鴛鴦蝴蝶的片子,根本沒出過什么明星,后來,影片的內容漸漸“進步”了,也開始涉現實、反封建,好看得多,明星制度也產生了。
  “九一八”、“一二八”,日本人肆虐,雖謂國難當頭,電影業反而畸型發展,誰都沒有明天,只有避難,電影院是避難所。大家躲進陰暗的空間悲哀痛哭。
  《夙恨》中,段婢排演一個敗落的大家圍秀,父亡、母病,于是被逼赴舞場出賣自己,受盡苦難。她贈到的皮肉錢,又讓一個男人騙了,聲色犬馬一番。她怀了孩子,他又跑掉。今天她自殺。
  段娉婷拿著一瓶安眠藥來了,本來還是有點歉意:因她兩天沒出現,整個攝影場的人便在等她,先跳拍了母親的反應,跳無可跳。只一見到導演,他已忙不迭討好:“段小姐,慢慢來,沒關系。要先培養一下情緒么?”
  他既捧著她,遂不了了之。下頷微微一抬,表示要靜一靜。誰知一瞥之間,便見搭布景的身畔,站了叫她恨得牙痒痒的唐怀玉。
  他要看她表演了。——他看出什么來?他那种鄙屑冷笑,是在嘲弄自己的淫賤嗎?
  實在也是一個賤女人。
  段娉婷把一頁對白送還給助導,然后獨自地靜默了。
  大伙都在等她進入角色。她漫不經意地,把感情掏出來,放進這個女人的身上了。只一示意,机器軋軋開動,眼神起了變化,淚花亂閃而不肯淌下。她對死是畏懼的,不過生卻更無可戀。她近乎低吟地,念著對白:
  “媽,我對不起您,不能養您終老。我是多么也希望親眼看著您好起來,回到過去的日子,雖然窮,一家過得快快樂樂,不過一切已經遲了,我已經是一個不名譽的女人了,每天在跳舞場,出賣自己的身体和靈魂。我對愛情并無所求,只求一位愛我、体貼我的愛人,就該滿足了,這不過是起碼的要求,不過難得啊!當我打開了抽屜,發覺里頭一無所有,媽,我真的一無所有。唯一有的,是肚中的孩子,但我不愿意讓他來到這個丑惡的世界中受盡苦楚折磨,受盡玩弄,被這時代的洪流卷沒,失去自己,媽,我要去了—…·”電影中,瀕死的人往往需要賣力气念一段冗長的對白來交待她的前塵往事,一生一世。——雖然一早已經拍過了,卻不憚煩重复一遍,好提醒觀眾們,她有多痛苦!觀眾們听不見,但看得出。段婢嬪的淚終流下來了。表演時她得到無窮無盡的快感,彌補了精神上的空虛。
  整個攝影場中的蒼生,都在聆听她的獨白。不知是她的演技,抑或是這個虛构的老套故事,總之騙盡了蒼生。
  她拿起了安眠藥,一片一片,一片一片地吞下去了。很多人的臉孔出現在眼前。男人的臉孔,有最愛的,也有最恨的。——第一個男人是她父親。在鹽銷的倉庫里,她十五歲,父親強暴地要她,事前事后,都沾了一身咸味,至今也洗不掉。啊。也許因為這樣,她竟是特別地愛洗澡,用牛奶洗,用浴露,用香水。奇怪,總是咸得悶煞人。
  幸虧南京路發生一f五卅慘案,一九二五年,她最記得了,工人學生們為抗議日本紗厂槍殺工人領袖,所以扈集示威演講宣傳,老閘巡捕房前開槍了,九死十五傷。有個路人中了流彈—一他不是無辜,他是償還。
  段娉婷認定了是天意,巡捕代她放了一槍。收拾了父親,早已喪母的二男一女便開始自食其力。兩個哥哥坏了,混跡人海,很難說得上到底子了什么。自己這個作妹妹的,也坏了,但她卻有了地位。
  地位?
  她不過是當不慣荐人館介紹過去的佣工,便毅然考了演員,過五關,睡六將……
  她知道大伙并沒真正瞧得起她。雖然這已是個摩登的時代了,不過,她讓誰睡過,好像馬上便已被揭發。
  他們用一种同情但又鄙視的態度來捧著她。一個女人賤,就是賤,金雕玉琢,還是賤。
  她一片一片的,把安眠藥吞下去。
  橫來一下暴喝:
  “停停停!她來真格的!”
  便見一個旁觀的他,飛扑過來,慌忙地奪去她手中的瓶子,世界開始騷亂。他用手指頭往她咽喉直摳,企圖讓她把一切都給還出來。導演正沉迷于劇情,直至發覺她其實假戲真做了、急急与一干人等攏上去,助怀玉一臂之力。有人交頭接耳的:
  “又來了?真自殺上痛了?”
  怀玉喊:
  “快,給她水喝,灌下去!”
  他灌她一頓,又逼她嘔吐一頓,他一身都狼藉。扶著她,摟著她。那么軟弱,气焰都熄滅了,只像個嬰儿。
  直至車子來了,給送進醫院去。
  怀玉在樂世界的日戲失場了。
  六時二十分,終于醒過來,瑪麗喚怀玉:
  “段小姐請你進去。”
  怀玉只踉洗胃后的段娉婷道:“沒事就好,以后別窩屈盡憋著——”
  段娉婷蒼白著臉:
  “我沒憋著。你陪我聊聊。”
  “我要上夜戲呢。你多休息。”
  “一陣子吧?”
  “改天好了。”怀玉不忍拂逆。
  “哪一天?几點鐘?什么地方?我派車子來接?哪一天?”
  怀玉只覺他是掉進一個羅网。
  他自憋憋囚囚的大雜院,來至鬧鬧嚷嚷的弄堂房子。然后,車子接了他,停在霞飛路近圣母院路的一座新式洋房前。
  通過鐵柵欄,踏進來,先見一個草坪,花壇上還种了花,是淺紫色的,說不上名字。她住在二樓,抬頭一看,露台的玻璃門倒是關了,隔著玻璃,雖然什么都看到,但卻是什么都看不到。
  段娉婷一定知道他們在凌霄上了二十一天的戲,賣個滿堂,為了吊觀眾胃口,故意休息七天,排一些新戲碼,之后卷土重來。段娉婷一定知道他練功過了,有自己的時間,故而俘虜來。——怀玉可以不來的,他只是不忍推拒一個“劫后余生”的小姐吧。也許需借著這個理由才肯來。
  很多事情在沒有适當的引誘和鼓勵下,不可能發生。唐怀玉,甚至段婢嬪,二人在心底開始疑惑,那一回的自殺,究竟是不是命中注定的,連自己也無法解釋的一次“手段”?
  佣人應門,招待怀玉內進之后,便一直待在佣人間內,不再出來。
  “小姐請你等她。”
  怀玉只見敞亮的客廳,竟有一座黑色的鋼琴,閃著懾人的寒光,照得見自己的無辜。他無事地踏上又厚又軟的大地毯,是淺粉紅色的,排絆如女人的肉。踩下去,只羞慚于鞋子實在太髒了,十分的趙趄,不免放輕靈點,著地更是無聲。
  鋼琴上面放了本《生活周刊》,封面正是段娘嬪。一掀,有篇訪問的文章:……段小姐的臉儿,是美麗而甜蜜的,充滿著純洁無邪的藝術气質。二條纖秀眉毛底下,一雙烏溜溜亮晶晶圓而大的眼珠,放出天真爛漫的光芒。丰潤的雙頰如初熟的苹果。調和苗條的体格,活潑伶俐的身段,黃惠儿似的聲調,這便是東方美人的臉譜了。
  段小姐的生活美份整齊、有規律。清晨八時起身,梳洗后便閱讀中英文一小時,寫大小字數張。有空還常看小說.增加演技修養。晚間甚少出去复會,不過十時左
  右便已休息了。……
  剛看到“這位藝貌雙絕的女演員,正當黃金時代的開始,他目的前程是遠大光明的,她卻說,最喜歡的顏色不是金,而是紫和粉紅……”
  難怪花圃是紫地毯是粉紅。簡直是一回刻意求工的布置,好好地塑造一個浪漫形象以供訪問。
  忽地耳畔傳來一陣熱气,嚇得怀玉閃避不及。不知何時,段娉婷出來了。她穿的是說不上名堂的滑膩料子,披挂在身上,無風起浪,穿不進睡房,穿不出大堂,只似一條瑩白的蚕,被自己吐出來的絲承托著,在上面扭動。
  她洗過了頭,頭發還是半濕的,手中開動了電气吹干器,把它張揚著,呼呼地吹,秀發竟自漫卷成紛雜的云堆,淹了半只右眼。她自發縫間看著怀玉:
  “我叫你唐,好不好?‘唐’,像外國人的名字,TOM!”
  “不,‘唐’是中國人的姓呢。”
  “唐,”她迄自喚著:“你在看我的訪問文章?”
  怀玉馬上掩飾:“不,我只在看這布告,什么是‘人造自來血’?”
  “上面有英文。你會英文嗎?”
  “不會。”怀玉稍頓:“你會吧,說你每天閱讀中英文一小時——”
  ‘給哈哈!”段娉婷笑起來:“你說沒看那文章的?沒有,嗯?”
  怀玉臉紅耳赤的,窘了一陣。
  “那補品是金先生干的好事,報上的廣告用上了英文,是洋貨。唬人的,大家都來買,他也就發了一票大財。我是從來也不喝的。你要喝嗎?”
  “金先生——”
  “不許問啦!”段娉婷馬上便道:“你要咖啡?我給你調一杯。”
  “不必麻煩了。”
  “不麻煩,有自來火。”
  乘勢跑開了。
  待怀玉開始呷著他此生第一口的咖啡時,段娉婷忽地責問:“你干么跟我搭架子?”
  “是你先搭的架子。”
  “我紅嘛!”
  “那与我無關,而且不想知道。我現在也紅。”
  “上海是我的地方呢。你真的不知道我有多受歡迎?你看過我電影沒有?”
  段娉婷不服气了,他竟然不知道她的地位?他竟然三番兩次地瞧她不上?忿忿然只說得滿嘴“我找我”。
  “電影還沒拍好。”
  “哎,你這土包子。我拍過十部電影了。那《夙恨》,這几天我才不要拍。”
  “那怎么成?”
  “我身体虛弱嘛,你洗過胃沒有?你不知道有多苦。我要休息。唐,你陪我休息O”
  “段小姐,我怎么就有你那么閒?你身体差勁,那就好好躺一回吧。我來一趟,也沒什么好聊的,倒好像耽誤你了——”
  段娉婷听得怀玉這般的倔,忍不住仰天格格大笑!道:
  “小唐,你真可愛,一點也不滑頭。”
  笑的時候,身体往后一攤,胸脯煞有介事突出了,都看不清里頭是什么,隔了最薄的一層,還是看不清——怀玉一瞥,駭然。在這初春,室內的暖气竟讓他悄悄地冒了點汗,他忍不住又一瞥,想不到這樣地貪婪。
  段娉婷只覺誘惑一個僧人,也沒如此費力過。她問:
  “你几歲?”
  二十一。你呢?”
  “曖,你問小姐的年齡不禮貌。”
  “是你先問的。你几歲?”
  “跟你差不多。”
  “比我大還是比我小?”怀玉擰了,好像她既一意在耍他,所以非得窮追猛打不可。
  “哎地,窮寇莫道啦。”
  ——心想,真采,不回答,自是比他大。場面上的圓滑竟半點也沾不上。眼睛十分縱容地瞅著他。怀玉沒回避她的眼光,只耿直問;
  “你實在找我干么?”
  “你是我救命恩人嘛。待我換件衣服逛街去。”
  段娉婷換了襲灰紫色的旗袍,故作低調,那衣僅在腿彎下,走起來有點不便,但因為難期快速,倒讓人把下擺的三列組邊都看清了。人家不過單絕雙組,她卻是三維,手工精致得不得了,泛了點桃色艷屑,未了用一件濃灰的大衣又給蓋住了。
  正要出門,她又道:
  “不,我要另換一只口紅。我不用平日那只——為了你的。好不好?”
  果然換了一只清淡的,怀玉哪敢說不好。
  司机把二人載至南京路,小姐著他等著。便走進惠羅公司看布料去,什么月光麻紗、特羅美麻紗、橋其絲麻紗,都不甚中她意。只管對怀玉道:
  “一想著要換季,就覺著頭大。”
  見他沒什么反應,一把挽著他的臂彎:
  “哦?悶煞你啦?惹毛你啦?——這可不是你陪我,是為了答謝,我陪你的!”
  “不,我只是怕出洋相。”
  “真是!只有付鈔票的是大爺。來,你到過永安么?”
  听倒是听過的,一直沒工夫來一趟,而且這些南京路上的百貨公司,賣的都是高檔商品,英國的呢絨、法國的化妝品、瑞士的鐘表、法國的五金机具、美國的電器、捷克的玻璃器皿,甚至連衛生紙,也是印著一行洋文,標志著舶來品。
  ——光顧的客人,不是外國人,便是“高級華人”。
  招待的都是打扮得漂漂亮亮,笑臉迎人的“花一瓶”,斑斕的旗幡凌空飄舞,洋鼓洋號,吹吹打打,十分唬人。怀玉只覺自己是劉姥姥。
  段娉婷原來真是個洗澡狂。到了化妝品柜台,買了大包小包的沐浴香珠香露香皂,用的是公司所發的“禮券”,隨手一場,都是巨額,不知從何而來。柜台的花瓶們認得她,招待十分熱情討好。
  怀玉溜到一旁,忽見一張大型彩色相片。
  正是段娉婷。她斜倚著,拎著一塊香皂的廣告相片。因為是洗淨鉛華似的,變了另一個人。上面還有一段文字:
  力上香皂之特長,不外色白香濃与質細沫多,以之洗但,不獨清洁衛生,而且肌膚受其保護,可保常久嬌嫩細膩。
  未了簽個龍飛鳳舞的“段媽好”。
  二人買好,轉身走了,柜台上方有竊竊私語:“嘿,不管她用什么洗澡,就是‘髒’!”
  “身畔的是誰,不像是戶頭。”
  “不是戶頭,就是小白臉!”
  “也不像。蠻登樣的。倒是她巴結著他。什么來頭?”
  逛完永安逛先施,反正這般又謀殺了大半天。段娉婷非常的滿足而疲倦,到了先施公司頂樓的咖啡室,便點了:
  “冰淇淋圣代!”
  怀玉忙勸止:“你身体還沒好,過几天還要拍戲,不要吃冷的。”
  “我偏要!”她有點嬌縱地堅持著,目的是讓他再一次關心地制止和管束。
  —誰知他只由她。
  這樣的又撒手不管了?怨恨起來,便罵道:
  “你雖然救過我,不過對我也不怎么好!”
  “也不全為是你。在那种情形底下,誰都一樣。你怎么可以糟蹋自己?听說不止一次。自殺又不是玩的——”
  “你先說是為了我,我才跟你說話。”逼他認了方從詳計議,婢嬪比較甘心。
  “是——”
  “好了,我滿意了。不過我今天不說,改天再說。這是送你的。”
  然后拿了一份包裹得很精美的禮物出來,一個長型的盒子,拆開一看,是管自來水筆。
  怀玉忍不住笑了:“你們上海,什么都是咱來’的:自來血、自來水、自來火、自來水筆……”
  “你什么時候咱來?”她馬上接上了。
  段娉婷看著怀玉,她等著他。他再一次地發覺,原來她的眼睛實在是棕紅色的——与那晚的燈影無關。
  像一种變了質的火焰。她原是多么的高傲、誰知栽在他手上。她心中菲繞的,已經不止是對男性的渴望了,她其實不是要一個男人,她心里明白,她要一個不知她底蘊,或者不計較她底蘊的天外來客,帶領她的靈魂,逃出生天。也許有一天,她放棄了此生的繁華,但仍不是時候,她必得要他承認了她此生的繁華,她方才放棄得有价值。
  莫非他也栽在她手上?
  他不是不高傲的呀——段婢嬪,上海灘首屈指的女明星,像他手上一杯熱咖啡,又苦又甜。當他們并立,他一點也不卑微,他是凌霄大舞台的頭牌武生,簡直便一步一步,踏向他的虛榮。
  吃不了兩口楊梅果醬攀,忽地來了三個女影迷,戰戰兢兢地偷看段娉婷,一邊又你推我讓,不敢上前。終有一人鼓起勇气,請她簽個名字。連手都抖了。段小姐有點煩,便道:“我只簽一個!”
  打發了三人,由她們三人爭奪一個簽名好了。她瞅著怀玉,是的,又有影迷及時來墊高自己的位置了。
  “你怎么可以沒看過我的電影?”她問。
  “今天有得看么?”他問。
  她架上了太陽眼鏡,領他到愛多亞路的光華大戲院去。架了眼鏡,分明不是遮掩,而是提醒。在眾人惊訝和仰慕的目光下,她請怀玉看她的電影。
  戲院大堂還有宣傳花牌:“亦瑰麗、亦新奇、亦溫柔、亦悲壯。珠連玉綴,掩映增輝。”在她的劇照下,自是歌功頌德:“她,是電影圈的驕子!她,是藝術界的寵儿!”
  今晚上的是《華燈》。她演一個被惡霸霸占著的妓女,為了孩子的前途,華燈初上之際,便倚在柱下等待過路的男人。每隔一陣,字幕便一張張地出來了:“人生的路是多么的崎嶇!母親的心是多么的痛苦!”
  電影是無聲的。
  觀眾也是無聲的。
  在光華大戲院的樓座,怀玉從未設想過,他正坐在一個美女的旁邊,而她的另一個故事卻又在眼前。——是不是,會不會,還有另外的故事?他有點拘束地正襟危坐了。
  大半年之前,他還不過拿著她的一張相片吧。世事甚是莫測。
  《華燈》散了戲,段娉婷道:
  “到什么地方吃飯好?”怀玉強調:
  “什么地方你就拿主意吧,不過這一頓,我是一定要作東道的。——去一個我付得起的地方。”
  “那不要到紅房子吃大菜了。”段娉婷馬上變了主意:“原來是讓你嘗奶酪雞眼洋蔥湯…研,有了!”
  結果是吃素。
  也不是素,是素菜葷燒。這店子賣鴛鴦魚絲、倒魚冬筍、八寶金雞……全都是“虛假”的,不外把菜蔬粉團裝扮成肉。
  怀玉笑:“上海人花樣真是多,連吃素也不專心。這蝦仁明明是假的,偏又說是真的。”
  “你權且把它當作蝦仁來吃,假的就變成真的了。吃,對不對?”
  “——對,果然是蝦仁的味道。”
  一壁吃,便聊到日后要拍的戲分。段婢好只不耐:“不知道呀,大概是拍跟男主角的恩愛鏡頭吧,那個人,別提了,他有一次想占我便宜,我一拍完,就當眾推他個四腳朝天。哼,我還自殺呢,真是!戲就是這樣。先恨了他,過几天,再補一段愛他,感情是跳拍的,簡直不正常!”
  牢騷發過了,自素食店出來時,二人正待上車,只見對面馬路有輛汽車忽地一怔,車上的人遙遙投來一瞥,靜夜中有點訝异,未見,即絕塵而去,沒有反應。段娉婷認出來,依稀是史仲明。
  她問怀玉:
  “下一回演什么?”
  “陸文龍。雙搶陸文龍。”
  怀玉回到五馬路的下處,已是十一點多了,李盛天還沒歇,只問他:
  “今天到哪里去了?才一練完功就開溜。”
  怀玉忙把那自來水筆給掏出來:“我去買了一管好筆,給我爹和志高寫信呢。”
  李盛天道:“什么筆寫不了信?就釘了半夜才回來?”
  怀玉只覺得自己已長那么大了,竟還是沒有來去自如,那段小姐,一個姑娘家,闖蕩江湖,自生自滅,不知多寫意。便響曖:
  “反正我不會迷路。”
  師父總是個通達的人,藝事上非管不可,然而徒儿在外,如此地讓他打悶雷?便命怀玉:“明儿一天就練好雙搶去!”
  怀玉只得應了,回到房間去,身后還听得師父很擔憂地跟一個琴師道:
  “那金寶也是,不知交了什么朋友,几件新衣裳花搭著穿,也交際去了。上海玩家坑了他都不知,當了‘屁精’,回頭—…·”
  怀玉執筆寫起家書來。報平安,報上座,都是喜滋滋樂洋洋,直寫到演好了戲,也收到紅包禮物,就止住了。
  執筆如執手。——也不知是不是那管筆執著他的手。興奮而罪惡地,隱瞞了。她真是無處不在,如今也在。
  怀玉睡不著。不睡,今天便不會過去。
  哦,完全是因為那杯從來都沒喝過的咖啡,苦的、甜的,混飩初開。真的,這東西夠嗆。——怀玉便一夜對自己表白,撇清儿,把一切推倭于咖啡上,顯得十分無辜。
  此刻的金嘯風,也了無睡意。
  澡堂本來到了十一點就上門板了,因金先生在,三樓依然燈火通明。他來晚了,先在那白玉大泡泡了好一陣,蒸汽氛氛中,他更抖擻了。
  他今天收拾了一個老門檻,就連他的連襠碼子也都一并受了牽連。那個所謂海上文人,在報上挖苦了金先生獲頒的“禁煙委員會委員”名銜,金先生邀他到一家春菜館吃西萊,吃罷出來,兩個巡捕房包探就在門口將他捉住了。
  一搜身,便搜出一大卷鈔票,每張鈔票上,都蓋上了金嘯風的私章。金先生也出來頂證,說是敲竹杠,當場交的款子。巡捕見了真憑實据了,便帶到局里去。
  文人?
  金嘯風想,海上的“文人”,怎么也不知道,還是“聞人”的气大腰粗。如此地上了圈套,怕還不辦個應得之罪?而他本人,依然是“禁煙委員會委員”。
  他當然“禁煙”,他常派手底下的人去“禁”人家的“煙”。遇上一些權勢不大,只偷偷販運,又沒打通“關節”的私立,他就動手了。
  當他進了房,由那揚州伙計為他擦背時,毛巾由上往下刮,一根根的污垢隨之脫落。
  沖洗后,回到自己的私人房間,好好的來一頓扦腳、捏腿、按摩,專人侍候著,此時,手底下的徒子徒孫,也就—一來此向他匯報,澡堂成了治事所。
  程仕林是個實際的“行動界”,本來是賭場的管事,賭場歸了金先生,他也就投到他門下。報告道:
  “那么險一万余兩,由漢口夾帶來,裝了兩大皮箱,預計明天晚上搭日清岳陽九輪船到,停泊浦東張家洪碼頭。”
  “誰當的保?”
  “一個新上來的,姓雷。”
  “沒拜過!”
  “沒。听說是漢口早派來的。”
  “那倒不必跟他提保險了,干脆夜里在浦江守候,等他們提土上了划船,就拿了吧,一來教訓他不會走腳路,不知道利害。二來,一万兩土,他也不敢告發。”
  仕林便加麻油:
  “要是他改日拜門,就安排大壽那天吧。”
  仕林去后,不久,又來一個報告了“包打听”往大上行查看。屋下地窖便是存放煙土處。他在地板上東敲西敲,帳房記下數,敲一下,給他一筆。結果給打發掉。
  未几,史仲明這“文藝界”來了,只附金先生耳畔講了几句話。
  怀玉又到攝影場探望去。這一回是“自來”的。段娉婷正在排對手戲,原來是男女主角的談情。丁森是個皮膚很白嫩的小生,唇紅齒白,一看見女人便是三白眼。——總之像一團奶油。
  段娉婷本來對他有點厭惡,不過他年輕英俊,又在當紅,差不多都跟有地位的女明星演過對手,打情罵俏,戲假情真。大伙都怀疑他的錢來自闊太太,要不怎么倚待著一張臉行凶?
  只是她一見怀玉來了,對丁森便又緩和下來,心情大好,竟也風情万种,對他稍假詞色。怀玉忖量這位便是她口中那“四腳朝天”了,也留了心。
  段好嬪跟丁森排了一段,便用手指擦擦他鼻端,十分俏皮地道:
  “我有朋友來了。”
  拉了丁森來見過怀玉。
  ——如此地左右逢源著。
  一來給丁森看,二來,給怀玉看。女人便是這副德性。
  丁森得知怀玉身份,也客气道;
  “是在凌霄么?下星期有空檔,我定當來捧場!”
  只是丁森買不到票。
  不但他買不到票,一眾的戲迷,不管是誰,第二輪的演出:《雙搶陸文龍》、《界牌關》、《殺四門》……一意來看唐怀玉的觀眾,都買不到票。
  票房上一早就挂了滿座的牌子,三天的戲票全賣光了。早來遲來的都向隅,失望而回。
  班主十分地興奮,回來跟他們道:
  “真想不到,在上海這碼頭多吃得開!”越說越窩心:“金先生倒是一個人物,照應得多好,他大壽那天我可要拜他為師了!”
  到了正式演出晚上,場面上的師父正要安坐調弦索,后台一貫的喧囂,搭布景的也把軟片弄妥了,万事俱備,只欠一聲鑼鼓。怀玉把玩著他的黑纓銀槍。一個龍套自上場門往外隨意一探。咦?
  不對!他座里空蕩蕩,一個觀眾也沒有!
  班上的人嚇得半死,一時間,震天价響,都是惊惶。
  八點鐘了,戲要上了,說是“滿座”,可全是虛席。怀玉只覺一跤跌進冰窖,僵硬得連起霸都給忘了。
  有人來道:
  “金先生吩咐,戲照樣上。”
  金先生?
  金先生?
  怀玉臉上刷白,忽地明白了,他耍他,要他好看。
  但難道自己要受業么?他如此地懲戒著一個不知就里的人?怀玉心深不忿。
  好,他就上場給他看!藝高人膽大,藝多不壓身。他記得的,自己說過,上了台便是“心中有戲,目中無人”。而且,才二十一,他多大?他要比自己老了近三十年。他竟那么地介意?怀玉的傲骨,叫他決意非演一台好戲不可。師父也看他是頭順毛驢儿,就是受不了气。怀玉提槍會過八大錘去。
  他不怕!在人屋檐下,打漁三天,戲票全“吃盡”了,也罷,把戲演好,不肯坍台。他是初生嬰儿,也不定就死在搖籃里。
  台上的武生,直剽悍如野馬,不管殺得出殺不出重圍,還是肉欲而凶猛。他就專演給他一人看,表演著一點倔。
  金嘯風也在包廂中,也是一杯濃茶,一枝雪茄,一個美人。
  他坐在那儿,鬧鬧冷冷地旁觀怀玉的努力。
  媽停臉上變了五种顏色,她明白了。金先生不以正眼看她,只微微一笑:
  “說犯了桃花,可是會影響正運。他又不信。”
  台上廝殺過了,金先生一人大力地鼓掌,啪,啪,啪。像是种畜刑。
  輪到李盛天等人的戲了。——因為怀玉,他們全都受了牽連,面對寂寞的空座來唱出七情六欲悲歡离合。
  金嘯風依舊紋絲不動,只命手下:
  “送段小姐回去吧。”
  這一“送”。便是等于“棄”。在他的字典中,并無“撬牆腳”這碼事,他自己早早不要了。
  “不,”段娘蟀只不動聲色地笑:“我還要把戲看完呢。”
  “真肯看到散戲?”金先生又不動聲色地笑。
  “當然,戲還得演下去。難道上座不好,要跳黃浦去不成?”
  “黃浦也不是人人可跳的。外來的就不許跳了。哈哈哈!”
  她看他一眼:“天無絕人之路的。我就從來沒興趣。跳黃浦?開玩笑!”
  金嘯風抽一口雪茄,你完全不知道他的心,他道:“看戲,看戲。”
  台上是台上。台上最驍勇善戰的大將,也不過在他掌心翻筋斗。他怎么護花?他連自己也護不了。她怎么放心?他連自己也護不了。
  段娉婷是“不肯”走?還是“不敢”走?金嘯風只是十分明白:一個女人,他已得了她,她就不能再在他跟前那么驕矜自持了。若得不了她,她也保不定自己什么時候被棄。——到底,真奇怪,世上沒有一個女人可以天長地久。他眼前閃過一張臉,小小的,白瓜子仁儿的,忽地,措手不及,她在上面划了一個鮮血斑斕的十字……
  金嘯風心底無限屈辱,他總是得不到任何一個女人對他天長地久。
  所以早早地表示不要了。
  即使不要,也不肯便宜任何人。
  他冷嘿一聲:“上海這碼頭,他倒是要也不要?”
  段婢嬪一直維持著优美的坐姿,直看到這夜戲散了。
  第一晚、第二晚、第三晚。唐怀玉堅持的不欺場,打落門牙和血吞,他是冤枉的,卻會淪落如草莽。他多么幼稚。簡直是負气。
  班上的,人人自危。一點點的艷屑,給唱揚出去。都知道“海上聞人”,雖沒什么高官顯爵,但各界還是買他們的帳,看他們的顏色辦事,尤其在租界里。而且上海這么大,此般人物的總數,至多不超過二十。怀玉惹不起。洪班主央怀玉去燒香道歉,拜個師。免得耗子進了籠,六面沒出路。
  唐怀玉坐在后台的廂位中,雖然他從來就傲慢如一片青石,眼光總是平視或俯瞰。曾几何時,于同一位子上,他贏來不少扔在身上令得微疼的重禮。如今這一份禮也真是“重”。他緊鎖牙關的嘴,一撇,似乎也在掩蓋自己的不安,不過還是硬:
  “蒙他瞧得起,方才應付得那么費勁。我那有什么?”
  班主勸:
  “你忍了一時之气,便消了他一生之气。過了海是神仙。哎,你不去,我這班上怎么辦?別說上海,就是往后的碼頭……”
  李盛天為了大局著想,只得叱責他:
  “怀玉你就愛論自己有。他警你高呢,憑什么惹毛了人家金先生?你是鞋上繡鳳凰,能走不能飛。且他讓你走,你才能走。”
  末了無奈逼他:
  “你去遞上個門生帖子!”
  怀玉气得握拳透爪。
  也不是他招的,是她意他的,倒要自己賠上了自尊。都不明白上海是怎么的一個圈套。他扑地跪在李盛天跟前。
  “師父,我已經有師父了。我不去!不要逼我!”
  大伙來哄他:
  “但凡往高處瞧,做個樣子吧,難道他真有功夫來調教不成?”
  李盛天知他為難:
  “不是為你我,是為大伙儿去一趟。他們講新式的,不隨那老八板儿舊例子。不過是個招呼。”
  金公館。
  大廳中央放著一張披著繡花紅緞椅披的太師椅,兩旁高燒紅燭,金嘯風由几個大徒弟簇擁著就座了。
  先引來一個西裝革履的銀行大買辦,余先生父親是銀行的大股東,肅然向上作了長揖,而且恭恭敬敬地叩了四個響頭,然后再向兩旁的大師兄們深深地鞠了一躬。金先生紋風不動,安坐受禮。
  史仲明收過門生帖子,便笑著,5!領過一旁。
  這余先生之所以低了頭,便是因他要辦企業,由于不能掌握自己的命運,便把一切權付于靠山上了。他送的厚禮是銀行的“干股”,為了要辦的行業更保險,便也拜個門,尊以師禮,這樣,他的事便有金先生出頭了。
  而他的事業中,這年的理事名單,不免出現金嘯風的名字扮頭牌。
  收了這徒后,陸續又來了三個。自包括漢口夾帶私立來的雷先生。
  人到了,禮也到了。五十大壽,不啻是個拍馬奉承的好机會。軍、政、警、党、工、商界,社會賢達類,都給這個面子。金先生總愛道;
  “以后是一家人了,有事可找仲明仕林談,有工夫多來玩牌听戲。”
  与其求小鬼,何如求菩薩?收徒禮也因此而辦得興興旺旺。
  輪到唐怀玉了。
  班主先給他預備了一份起眼的禮,是福、祿、壽三等瓷像,裝橫好了送去,金先生沒表示過是晒納還是退回。
  他也不要他作揖,先著徒弟送來烈酒。怀玉便也敬了酒。仲明示意:
  “唐老板,先干為敬!”
  金先生似笑非笑,一意受他敬酒:
  “唐老板,這是白蘭地。在北平沒喝過,對吧?熱火火,醇!”
  怀玉在人屋檐下,明知道這一來,他們要耍他,倒也一仰而盡。這酒,順流而下,五內如焚,忍一時之气,免百日之憂。他這酒,拌著自己的屈辱,一仰而盡。臉是未几即熱了,剛好蓋住說不上來的悲涼。——他捧我的藝,他踩我的人—…·
  金嘯風忽省得了:“有醇酒,豈可無美人?段小姐還沒來觀禮呢?”
  史仲明馬上出去一陣,五分鐘之內,局面僵住了,好像過了很久。整整半生。史仲明回話:“段小姐病了,不能來,請金先生多体諒!”
  金先生冷道:“哦?那交關院趣。這樣吧,徒弟收滿了。你,明年再來吧。”
  唐怀玉一身冷汗,酒意頓消——這個女人將要害死他!她害死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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