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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跡天涯話買賣


  自小以來最大的想望就是做個拾破爛的人,一直到現在都認為那是一份非常有趣而生動的職業。
  小時候常常看見巷子里叫賣竹竿的推車,那個車子豈只是賣几根竹竿而已,它簡直是把全套家家酒的美夢放在一個小孩子的面前。木屐、刷子、小板凳,賣到篩子、鍋碗、洗衣板,什么樣的寶貝都擠在那一台小車里,羡慕得我又迷上了這种行業。
  后來早晚兩次來的醬菜車又一度迷惑了我,吃是并不想吃,那一層層的變化對一個小人來說又是一番夢境,大人買,我便站在一邊專心的一盤一碗的顏色去看它個夠,那真叫繽紛。
  念小學的時候常常拿用過的練習簿去路邊的小舖子換橄欖,擠在一大群吱吱喳喳的同學里研究著那些玻璃瓶里紅紅綠綠的零食,又曾想過,就算不拾破爛,不賣竹竿,不販醬菜,開這么一家雜食舖也算是不錯的事情。
  再后來迷上了中藥房的气氛,看著那一牆的小抽屜一開又一開,變出來的全是不同的草根樹皮,連帶加上一個個又美又詩意的名字,我又換了念頭,覺得在中藥房深深的店堂里守著靜靜的歲月,磨著藥材過一生也是一种不坏的生涯。
  后來我懂得一個人离家去逛台北了,看見了形形色色的社會,更使我迷失了方向,一下想賣干貨,一會想販花布,還有一陣認真的想去廟里管那一格一格的簽條——在我看來,它們都是极有趣的謎語。夏天來了,也曾想開個冰果店,紅豆、綠豆、八寶、仙草、愛玉、杏仁、布丁、鳳梨、木瓜、酸梅湯……給它來個大混賣。
  總而言之,我喜歡的行業只有一個字可以形容,就是個“雜”。雜代表變化,變化代表一种美,美代表我追求的東西,至于它們哪一种比較賺錢我倒是沒有想過。
  小孩子的人生觀是十分單純的,無形的職業如醫生、律師、作家、科學家這些事對我都太遙遠,我看得見的就是眼前街上形形色色的店舖和生計,真是太好看了。
  父親常常說我是雜七雜八的人,看手相的人一看我的掌紋總是大吃一惊,興奮得很,因為這么亂的掌紋他可以多蓋好几小時。
  童年到現在我從來不是個純淨而有定向的小孩,腦子里十分混亂古怪。父親預言我到頭來必然一事無成,這點他倒是講中了。
  离開台灣之前最愛做的事情之一,就是在冷冷的冬天大街小巷的漫游,有店看店,沒店看街,沒街便去翻垃圾,再有趣的娛樂也不過如此了。
  那時候是十一年前的台北,記憶中沒有几家百貨公司,“南洋”是記得的,別家都沒有印象了。就算是去過,也可能里面貨色不多,不如小街小巷里的商店好看,所以說不出什么道理來。
  初次离家時,傻瓜似的帶了大批衣服——大概是預備一輩子“愛用國貨”下去。雖然穿的也是所謂洋裝的東西,可是擠在西班牙同學里面總覺得自己异國風味得相當厲害,這份不同的情調使我心理上极度的沒有歸屬感,是虛榮或者不是自己也說不清楚。
  當時父親管我每月一百美金的生活費,繳六十美金給書院吃住,還有四十美金可以零花,那時西班牙生活程度低,四十美金跑跑百貨公司足足有余,那時候一件真毛皮大衣也只需六十美金就可以買下一件了。
  馬德里有好几家极大极大的百貨公司,衣食住行只差棺材沒有賣,其他應有盡有,本該是個大開眼界的好地方,可惜當時的我青春過份,什么都不關心,下了課書本一丟,坐了地下車就往百貨公司跑,進了電梯,走出來那一層必然是女裝部,傻气得可以,卻不知道青春少年本身便是光華,哪里需要衣服來襯托。
  那一陣情歌隊夜間老是到宿舍窗口下來唱歌,其中必有一支唱給那個名叫ECHO的中國女孩,我自是被寵昏了頭,浸在陽台的月色里沉醉。回憶起來我的浪漫和墮落便是如此開的頭,少年清明的理想逐漸淡去,在迷迷糊糊的幸福里我成了一顆大千世界的浮塵。
  青春的甜美和迷人而今回想起來仍然不能全然的否定,雖然我的确是個百貨公司里的常客和俗人。跟百貨公司結了緣也是那一年開始的。
  其實小店仍有小店的气氛和美,可是為了貪圖方便總是喜歡在百貨公司里流連,在外离家的人一切都不踏實,對生命其他的追求也覺得很可笑,倒是單純物質的欲望來得實實在在,這种事百貨公司最能滿足我的渴求和空虛。
  以后我去了西柏林念語文,德國人凡事認真實在,生活的情調相對的失去了很多,我的課業重到好似天天被人用鞭子在背后追著打似的緊張,這使我非常的不快樂。時間永遠不夠用,睡覺吃飯乘車都覺得一個個生字在我后面咻咻的赶。那時學校在鬧區最繁華的KURFURSTEDAMM大道的轉角處,這條美麗的大道長三公里半,不但是商業的中心,也是藝術家們工作游樂的街頭,在這條街上西柏林最大的數家百貨公司差不多都是排著來的。
  總是在上學的途中早一站下車,一面快步的赶路,一面往經過的百貨公司里去繞路打轉,每天上學進去逛一圈便是我唯一的娛樂了。
  換了國家,換了生活程度,父親漲了我五十美金的生活費,日子還是過得東倒西歪。每吃一次新鮮牛排總不知不覺的會寫信回家去報告,母親看得心酸,我卻不太自覺,只等她航空寄來了牛肉干才駭了我一跳。
  那時候我很需要錢,可是從來不去超支銀行的存款,父親說一百五十美金,我便照他的囑咐去生活,百貨公司天天去,都是眼睛吃吃冰淇淋,也就是說,純吃茶式的。
  有一日在報紙上看見一個很醒目的廣告,征求一個美麗的東方女孩替法國珂蒂公司做香水廣告,要拍照,也要現場去推銷香水。當時我要錢心切,雖然知道自己并不合報上要求的標准,可是還是橫著心寄了好多張彩色照片去,沒想到那家公司竟然選中了我,給我相當四十美金一天的馬克,在當時那是很高的薪水了,工作時間是十天,我一算可以賺四百美金,這一大筆金錢使我下定了去工作的決心,學校的課業先去向老師問了來,教師好意的說一天五小時的課,十天是缺課五十小時,這將來怎么可能赶上同學?我向她力爭夜間可以拚命自修,我非要去賺這一筆大錢。
  學校一弄好,我便去跑了好几家租戲裝的倉庫,租到一件墨綠色緞子,大水袖,鑲淡紫色大寬襟,身前繡了大朵淡金色菊花的“東方衣服”,穿上以后倒有几分神秘的气氛,第一日拍了些照片,第二日叫我去上工,當我知道我要會拋頭露面的地方竟是西柏林最大的“西方百貨公司”時,我望著身上那件戲袍哭笑不得。我一定要去!四百美金是兩個半月的生活費,父親可以不再為我伏案這么久,光是這件事就一定不能退下來。
  雖然我不必做店員的工作,而只需要站在香水部門向每一個顧客微笑,噴他們一些叫做什么米的象征東方神秘的新出品香水,可是第一天進百貨公司,那個部門的負責人還是給我結結實實的上了一課,強悍的老太婆要我在一天之內記住所有百貨公司貨品的名稱和柜台,每一層都不能弄錯,加上當時是圣誕節之前,又加了大批圣誕貨,這真使我急得要流下淚來,我說我只是來噴香水的,她說你在這儿就是公司的一份子,顧客問到你,你要什么都答得出來,天曉得當時我不過才學了不到三個月的德文,尤其是工具方面的東西那是不可能在一天之內記得住的,她交給我電話簿似的一本貨單便走了。
  几小時的工作可以每四小時休息二十分鐘,那時候我總是躲到洗手間去,脫下絲襪,把發腫的腳浸在冷水里。
  照理說進入一個大如迷城似的百貨公司去工作應是正合我意,可是那些五花八門美不胜收的一切東西就像一個陷阱,天天張著幽暗的大口等我落下去,我雖然虛榮,可是也知道我是失足不起的。
  當我看見成千上万的顧客抱著彩色紙包裝的大批貨品出門,我的心竟然因為這份欠缺而疼痛起來。那么多穿著皮裘的高貴婦人來買昂貴的香水,我卻為著一筆在她們看來微不足道的金錢在這儿做一場并不合我心意的好戲。那缺著的五十堂課像一塊巨石般重重的壓在胸口,白天站得腿已不是自己的了,夜間回去還得一面啃著黑面包一面讀書至深夜,下工的時候哪怕骨頭累得都快散了,那几塊馬克的計程車費總也舍不得掏出來,再渴再冷,公車的站牌下總是靠著捧著一本書的我。
  生命有時候實在是一個玩笑。一個金錢和時間那么拮据的窮學生,竟在圣誕節之前被安置進一幢百貨公司里去。在那次累死人的經驗之后,我了解了店員罰站的苦痛,也恨透了百貨公司。當那一千六百塊馬克的支票拿到手時,我珍惜得連一雙絲襪都舍不得買。賺錢的不易多少是懂得了一些,內心對父母的感激和歉疚卻是更深更痛。那一陣我渴望快快念完學校出來做事,父親夜深伏案的影像又清清楚楚的浮現出來——不能再拖累他了!
  那次百貨公司的工作,并不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賺錢,卻是有生以來第一次那么珍惜的花錢。經過德國生活的磨煉之后,我的本性被改掉了許多。至今父親還說德國人有本事,他親生的女儿在家里,想修改她一絲一毫都不可能,德國人在几個月之內就將她改成了另一副形象。
  几年前我去撒哈拉沙漠,那一番渺茫的天地又給了我無邊的啟示,物質的欲望越來越淡,心境的清明卻是一日亮似一日。以后雖然离了沙漠又回到繁華的社會里來,可是百貨公司竟跟我失了緣份,就連普通的店舖都不再吸引我。唯一沒有使我改變的是童年的夢想,人是返老還童的,去年荷西遠赴奈及利亞工作,一個人在海邊住了快七八個月,那時候的我,最大的快樂就是在高高的天空下,在空曠的沙灘旁,拾我的飄流物和垃圾。
  現在要是女友們邀我去逛百貨公司,大半是拒絕的。理由是:“那么多的東西,看得眼睛也塞住了。”別人總是奇怪:“那不是很好嗎?沒有東西看叫什么百貨公司呢?”我再對她們說:“那么多貨品的名字,你去背背看。”別人一頭霧水,喃喃自語:“奇怪,為什么要背呢?為什么……。”
  這几日因為荷西的家人來度假,我們開車上了高山,進入國家公園的松林里去,那日煙霧鎊鎊,四周白茫茫一片,大家惋惜得很,覺得白來了一場。我脫口而出:“這樣才好。”他們大為不解,掃興嘛!“怎么還好呢?”“這叫空無一物啊!”我很滿意的歎了口气。
  加納利群島是西班牙政府開放的自由港,重稅進口的東西在這儿便宜得多了,家人們自然而然的涌進百貨公司里去購物,我甘愿坐在外面街上的露天咖啡座等候。荷西的姐姐奇怪的說:
  “這個人連百貨公司都舍不得逛,怪女人一個呢。”我照例答了一句:“眼睛會堵住,太雜了。”
  “你難道什么都不要?”又問。
  我笑了笑搖搖頭。真的太雜了,眼花撩亂好沒意思。
  百貨公司雖然包括了人生种种不可或缺的生活用品,可是那儿的東西我真的不要了;不是“難道什么都不要”,我還是要的。可是我要的東西不在那儿,我現在經營的東西太大也太小了,大過百貨公司,又小得一顆跳動的心就可裝滿。它們是什么我也說不出來,就讓它成為一個我自己也不去猜測的謎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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