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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鄉回鄉


  几天前,新聞局駐馬德里代表劉先生給我來了長途電話,說是宋局長囑我回國一次,日期就在眼前,如果同意回去,收拾行裝是刻不容緩的事了。
  起初,我被這突然而來的電話惊住了,第一個反應是本能的退卻,堅持沒有回台的計划和准備,再說六月初當是在摩洛哥和埃及的。
  放下了電話,我的心緒一直不能平靜,向國際台要接了台灣的家人,本是要与父母去商議的,一听母親聲音傳來竟然脫口而出;“媽媽,我要回家了!”
  可怜的母親,多少相思便在這一句話里得到化解。只說肯回去,對父母也如施恩。這一代的儿女是沒有孝道的。
  我讓自己安靜下來,再撥電話去找馬德里的劉先生,說是喜歡回台,謝謝美意。
  半生的日子飄飄零零也是擋了下來,為什么一提回國竟然情怯如此。
  每次回國,未走之前已是失眠緊張,再出國,又是一場大慟。十四年在外,一共回去過三次,抵達時尚能有奢侈的淚,离去時竟連回首都不敢。我的歸去,只是一場悲喜,來去匆匆。
  在這邊,夏天的計划全都取消了,突然而來的瑣事千頭万緒。
  鄰居的小男孩來補英文,我跟他說以后不再上課了,因為ECHO要回中國去。
  本來內向的孩子,听了這句話,便是痴了過去,過了半晌,才蹦出一句話來:“我跟你走。絕對不吵的!”
  要走的事情,先對一個孩子說了,他竟將自己托付了給我,雖是赤子情怀,這份全然的信,一樣使我深思感動。朋友們听見我要去了的話,大半惊住了,ECHO,不可以!你再想想,不可以,你是這里的人了,要去那么遠做什么,不行的——。
  我說,我仍會回來的,那些人不肯相信,只怕我一去不返?硬是要留下人的翅膀來。
  其實在一九八五年之前,是不會永遠离開群島的,放下朋友容易,丟下親人沒有可能。五年之后請求撿骨,那時候心愿已了,何處也可成家,倒不一定要死守在這個地方了。
  我通知馬德里的朋友,夏天不必來島上了,那時我已在遠方。
  “不行的!你講,去多久?不能超過兩個月,听見沒有!不能這樣丟下我們,去之前先來馬德里見面,只我一個人跟你處兩天,別人不要告訴——。”
  “才回一趟自己的國家你們就這個樣子,要是一天我死了呢?”我歎了口气。
  “你還沒有死嘛!”對方固執的說。
  “馬德里机場見一面好了,告訴貝芭,叫她也來,別人不要說了。”
  不到一會儿,長途電話又來了,是貝芭,聲音急急的:“什么机場見,什么回中國去了,你這是沒有心肝,八月我們島上看誰去?——”
  我是沒有心肝的人,多少朋友前年共過一場生死,而今要走了卻是懶于辭行。
  父母來過一次島上,鄰居想個禮物都是給他們,連盆景都要我搬回去給媽媽,這份心意已是感激,天下到處有情人,國不國籍倒是小事了。
  那天黃昏,气溫突降,過了一會儿,下起微微的細雨來,女友卡蒂狂按我的門鈴。
  “嘩!你也要走了!一定開心得要死了吧!”
  卡蒂再過几日也要回瑞士去了。
  “惊喜交織!”我哈哈的笑著。
  “怎么樣?再去滑一次冰,最后一次了。”
  “下雨哎!再說,我還在寫稿呢!”
  “什么時候了,不寫算了嘛!”
  我匆匆換了短褲,穿起厚外套,提著輪式冰鞋,便与卡蒂往舊飛机場駛去。
  卡蒂的腿不好,穿了高低不同的鞋子,可是她最喜歡与我兩人去滑冰。
  在那片廢棄的机場上,我慢慢的滑著,卡蒂与她的小黑狗在黃昏的冷雨里,陪著我小跑。
  “這种空曠的日子,回台灣是享受不到了!”我深深的吸了口气。
  “舍不得吧!舍不得吧!”卡蒂追著我喊。
  我回頭朝她疼愛的笑了一眼,身上用耳机的小錄音机播出音樂來,腳下一用勁,便向天邊滑去。
  “數峰清苦,商略黃昏雨,燕雁無心,太湖西畔隨云去……”
  走了!走了!心里不知拌成了什么滋味,畢竟要算是幸福的人啊!
  寫了一張台灣朋友的名單,真心誠意想帶些小禮物,去表達我的愛意。那張名單是那么的長,我將它壓在枕頭下面,不敢再去想它。
  本來便是失眠的人,決定了回國之后,往往一夜睜眼到天亮。往事如夢,不堪回首,少小离家的人,只是要再去踏一踏故國的泥土,為什么竟是思潮起伏,感触不能自已。
  夢里,由台灣再回島上來,卻怎么也找不到那座常去的孤墳。夢里,仆跌在大雪山荻伊笛的頂峰,將十指挖出鮮血,而地下翻不到我相依為命的人——中國是那么的遠,遠到每一次的歸去,都覺得再回來的已是百年之身。
  一次去,一場滄桑,失鄉的人是不該去拾鄉的,如果你的心里還有情,眼底尚有淚,那么故鄉不會只是地理書上的一個名詞。
  行裝沒有理好,心情已是不同,夜間對著月光下的大西洋,對著一室靜靜的花草,仍是有不舍,有依戀,這個家因為我的緣故才有了欣欣向榮的生命,畢竟這儿也是我真真實實的生活与愛情啊!
  這份別离,必然也是疼痛,那么不要回去好了,不必在情感上撕裂自己,夢中一樣可以望鄉,可是夢醒的時候又是何堪?
  綠島小夜曲不是我喜歡的歌,初夏的夜晚卻總听見有人在耳邊細細幽幽的唱著,這條歌是淡霧形成的帶子,里面飄浮著我的童年和親人。
  再也忘不掉的父親和母親,那兩個人,永不消失的對他們的情愛,才是我永生的苦難和鄉愁啊!
  一個朋友對我說:“我知道你最深,不擔心你遠走,喝過此地的水就是這儿的人了。你必回來。”
  水能變血嗎?誰听過水能變成血的?
  要遠行了,此地的离情也如台灣,聚散本是平常事,將眼淚留給更大的悲哀吧。
  “多吃些西班牙菜,此去吃不著這些東西了。”
  朋友只是往我盤里夾菜,臉上一片蒙蒙的傷感。我卻是食不下咽了!
  上次來的時候,母親一只只大蝦剝好了放在我盤里,說的也是相同的話,只是她更黯然。
  离鄉又回鄉,同時擁有兩個故鄉的人,本當歡喜才對,為什么我竟不胜負荷?
  這邊情同手足,那儿本是同根。人如飛鳥,在時空的幻境里翱翔,明日此時我將离開我的第二祖國,再醒來已在台灣,那個我稱她為故鄉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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