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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回家


  那一年我回台灣來九個月。
  當時手邊原先只有一本新書打算出版,這已經算是大工作了,因為一本書的誕生不僅僅表示印刷而已。
  雖然出版社接手了絕大部分的工作,可是身為作者卻也不能放手不管。那只是出一冊書——《傾城》。
  后來与出版社談了談,發覺如果自己更勤勞些,還可以同時再推出另兩本新書——《談心》以及《隨想》。這兩本書完全沒有被放在預期的工作進度里,尤其是《隨想》,根本就得開始寫,而愚昧的我,以為用功就是積极,竟然答應自己一口气出三本書。這种痴狂叫做絕不愛惜身体的人才做得出來。
  也是合該有事,小丁神父也在同時寫完了他的另一本新書——《墨西哥之旅》——后來被我改成《剎那時光》的那十二万字英文稿,也交到我的手中。我又接下了。一共四本書,同時。
  也是在那個時期里,滾石唱片公司与我簽了合同,承諾要寫一整張唱片的歌詞。
  我快快的寫好了好多首歌詞去,滾石一首也沒有接受——他們是專家,要求更貼切的字句,這一點,我完全同意而且心服,制作人王新蓮、齊豫在文字的敏鏡度上夠深、夠強、夠狠、夠認真,她們要求作品的嚴格度,使我對這兩個才女心悅誠服。她們不怕打我回票。我自己也不肯懶散,總是想到腦子快炸掉了還在力求表現。常常,一個句子,想到五百种以上的方式,才能定稿,而我就在里面拚。
  于是我同時處理四本書、一張唱片,也沒能推掉另外許多許多瑣事。
  就在天气快進炎熱時,我愛上了一幢樓中樓的公寓,朋友要賣,我傾盡積蓄將那房子買了上來。然后,開始以自己的心意裝修。
  雖然房子不必自己釘木板,可是那一燈一碗、那布料、椅墊、床罩、窗帘、家具、電話、書籍、擺設、盆景、拖鞋、冰箱、刀、匙、杯、筷、灶、拖把……還是要了人的命和錢。
  雪球越滾越大,我管四本書,一張唱片、一個百事待舉的新家,還得每天回那么多封信,以及響個不停的電話和飯局。
  我的心怀意志雖然充滿了創造的喜悅与狂愛,可是生活也成了一根繃得快要斷了的弦。
  就在這种水深火熱的日子里,摯友楊淑惠女士得了腦癌住進台大醫院,我開始跑醫院。
  沒過十天,我的母親發現乳癌,住進榮民總醫院,這兩個我心摯愛的人先后開刀,使我的壓力更加巨大,在工作和醫院中不得釋放。
  也許是心里再也沒有空白,我舍棄了每天只有四小時的睡眠,開始翻出張愛玲所有的書籍,今生第二十次、三十次閱讀她——只有這件事情,使我松馳,使我激賞,使我忘了白日所有的負擔和責任。
  于是,我活過了近三個月完全沒有睡眠的日子。那時,几次開車几乎出事,我停止了開車,我放棄了閱讀,可是我不能放下待做的文稿。我在絞我的腦汁,絞到無汁可絞卻不能放棄。
  我睜著眼睛等天亮,惡性失眠像鬼一樣占住了我。我開始增加安眠藥的份量,一顆、三顆、七顆,直到有一夜服了十顆,而我不能入睡。我不能入睡,我的腦傷了,我的心不清楚了,我開始怕聲音,我控制不住的哭——沒有任何理由。歌詞出不來、書出不來、家沒有修好,淑惠正在死亡的邊緣掙扎,媽媽割掉了部分的身体……。
  我不能睡覺、我不能睡、不能睡不能睡。
  有一天,白天,好友王恒打電話給我,問我鋼琴到底要不要,我回說我從來沒有想買鋼琴。王恒說:“你自己深夜三點半打電話來,把我們全家人吵醒,叫我立即替你去找一架琴。”
  我不記得我打過這种電話。
  又有一天,女友陳壽美對我說:“昨天我在等你,你失約了沒有來。”我問她我失了什么約,她說:“你深夜一點半打電話給我,叫我帶你去醫院打點滴,你講話清清楚楚,說不舒服,跟我約——”
  我不記得我做過這种事。
  連續好几個朋友告訴我,我托他們做事,都在深夜里去吵人家,我不承認,不記得。
  有一天早晨,發覺水瓶里插著一大片万年青,那片葉子生長在五樓屋頂花園的牆外,我曾想去剪,可是怕墜樓而沒有去。什么時候我在深夜里爬上了危牆把它給摘下來了?我不記得——可是它明明在水瓶里。
  那一天,淑惠昏迷了,醫生說,就要走了,不會再醒過來。我在病房中抱住她,貼著她沉睡的臉,跟她道別。出來時,我坐在台大醫院的花壇邊埋首痛哭。
  我去不動榮民總醫院看媽媽,我想到爸爸黃昏回家要吃飯——我得赶回家煮飯給爸爸吃。我上了計程車,說要去南京東路四段,車到了四段,我發覺我不知自己的家在哪里,我知道我是誰,可是我不會回家。
  我在一根電線杆邊站了很久很久,然后開始天旋地轉,我在街上嘔吐不停。后來看見育達商職的學生放學,突然想起自己已經修好的公寓就在附近,于是我回了自己的家,翻開電話簿,找到爸爸家的號碼,告訴爸我忙,不回他們家中去,我沒說我記憶喪失了大半。
  那天我又吞了一把安眠藥,可是無效。我听見有腳步聲四面八方而來,我一間一間打開無人的房門,當然沒有人,我嚇得把背緊緊抵住牆——听。人病了,鬼由心生。
  近乎一個半月的時間,我的記憶短路,有時記得,有時不記得,一些歌詞,還在寫,居然可以定稿。
  最怕的事情是,我不會回家。我常常站在街上發呆,努力的想:家在哪里,我要回家,有一次,是鄰居帶我回去的。
  整整六個月沒有闔眼了,我的四肢百骸酸痛不堪,我的視力模糊,我的血液在深夜里流動時,自己好似可以听見嘩嘩的水聲在体內運轉。走路時,我是一具行尸,慢慢拖。
  那一年,兩年半以前,我終于住進了醫院,治療我的是腦神經內科李剛大夫。十七天住院之后,我出院,立即出國休息。
  從那次的記憶喪失或說話錯亂之后,我不再過份用腦了,這使我外在的成績進度緩慢,可是一個人能夠認路回家,卻是多么幸福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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