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刁難


  我們不都是希望一切順順利利嗎?在事業上,是的;生活上,是的。刁難是愛情中最狡獪的字眼。愛情上呢?好像太順利,就不是一出好戲。
  我們怕情人們覺得太容易得到,就不曉得珍惜,所以在“被得到’之后,可能會成為弱勢者的人——在我們的婚姻文化中,通常是女人——在男人追求她們的時候,以刁難測驗男人的真心,明明是心花怒放,約我三次,偏偏只同意他一次,“讓他感覺我可不是那么好到手的”;明明心里很愛他,卻說我們分手吧!逼出他的眼淚,以證明他真的想天長地久……
  很久很久以來,仿佛是天生似的,女性——尤其是美麗不怕沒人追的女人,都有這樣的伎倆,在本來可以平坦的愛情路上放几塊絆腳石,讓他扎几次腳,看他遇到困難了,還要不要往前走;像童話里頭的公主,要白馬王子到森林里打敗巨大的惡魔,等他凱旋歸來,再親吻他英勇的腳指頭……
  你發現了嗎?追求的階段結束之后,刁難還可能在愛情的歷史中繼續發展著……
  她往前仔細推敲,他對她的刁難是從五月五日那一天的馬桶蓋事件開始的。在這之前,他是有點陰晴不定,但她并沒有過問他為什么心清不好。決定同居前,他們曾經就一些相處上的原則進行溝通(所謂溝通,就是他講她听)。
  他舉了暢銷一時的《男女大不同》做例子,說男人心情不好的時候會像狗熊(她忘了他舉的例子是熊還是狗熊)一樣,只想躲進山洞里。他也是,躲五分鐘就好了,別理他,也別問他到底怎樣了,他會慢慢修复心清的。她同意了,每個人都有自己處理情緒的方式嘛!身為現代人,得尊重另一半的原則。
  “女人就不一樣了,女人在心清不好的時候是需要關愛的,所以我應該好好關心你……如果你覺得心情不好,請告訴我……”杜偉頌說。
  舒慧很少有心情不好的時候,她媽說她天生少了根筋。“我家女儿的最大好處是,情緒穩定,從來不會東想西想,她覺得天底下的人都是好人……被人賣了還會為人家數鈔票!”
  舒慧從沒覺得這樣平平靜靜。不會起波瀾的個性有什么不好,雖然有時候她會怀疑自己是不是不太聰明,可是她到底還是沒怎么拼命就從國立大學畢業了,又在新聞行政人員高考中及格過關。
  呀,可見不會想太多,不是智商的問題,是個性天生大而化之。就像不同的兩极常會莫名其妙地互相吸引一樣,她愛上了喜歡東想西想、只要眉頭一皺就仿佛掉進另一個世界里的同班同學杜偉頌;他當完兵之后,要求和她住在一起。
  “好啊!”她想也沒想。就跟他第一次問她“今晚愿不愿意和我去看電影”時一樣,那時舒慧也是想也沒想,頭一偏,笑了笑,就答應了。
  “為什么你答應得這么爽快?”提出要求的杜偉頌反而皺著眉頭問了,“為什么?”
  “哦……”要舒慧這樣一個人去想任何“為什么”的問題,真是傷她腦筋,“你要這樣,一定有你的理由!”
  “你這么信任我?”杜偉頌問。
  “你強迫我看的《男女大不同》這本書里,不是寫著,男人最需要的是女人的信任嗎?所以我信任你,有什么錯呢?”
  杜偉頌這才佩服起她聰明而坦率的回答。“我就是喜歡你這個樣子……你真是……超乎尋常地善体人意啊!”他說。
  于是他搬進她租的小套房,過起小夫妻的生活,他說等他存到一筆可以買二房一廳預售屋的頭期款,兩個人就訂婚,房子的錢付一半之后就結婚。目前兩人的租金和生活費由她出,房子的錢由他存。舒慧沒有异議,她覺得挺公平的。“那你的負擔會不會太重啊?”她怜惜地問。
  “為了你啊!”杜偉頌摸摸她的頭說。她喜歡他摸她的頭,好像她是一只可愛的小狗,舒慧喜歡狗,這种聯想讓她很愉快。
  五月五日,她記得那么清楚,就是因為那天是她的生日。忘了祝她生日快樂也就算了,他在她之后上廁所,打開廁所的門,對著正在穿衣服准備上班的她板著臉說:“我說了多少遍,你上完廁所,馬桶的坐墊應該掀起來的!”
  “對不起啦,我以后會……會掀起來就是了。”舒慧實在不覺得這是什么嚴重的事。
  ‘你根本沒有誠意要改過,你的生活習慣真的太差了!”舒慧道了歉之后,杜偉頌還是咕噥了几句。老實說,舒慧并不覺得自己有錯,以前她自己住的時候,根本不用掀起馬桶坐墊呀。為什么男人在小便之后不把馬桶坐墊放下來,片面地要求女人把馬桶坐墊掀上去?但她可不想跟他計較太多,算了,生活要互相体諒嘛。
  她正在化妝時,又听見杜偉頌在浴室里大叫一聲:“我的隱形眼鏡掉了,快來幫我找!”
  舒慧的眉毛才畫了一半,赶忙過去幫他找,彎著身子在地上摸了半天,還一邊听杜偉頌在那里暴跳如雷地嚷著:“倒霉倒霉,衰透了!”搞了半天,杜偉頌自己在洗臉台上找到了。“好了,你別找了,我自己找到了!”一聲謝也沒有,好像她是他請來的菲佣。大約是在那個時候,舒慧發現杜偉頌對她的脾气變坏了。
  他什么都有意見,對她的新發型有意見,諷刺她和一堆“三站六婆”的朋友一起聊天是自甘墮落。有一次還明嘲暗諷地說,她煮的菜很像給豬吃的潲水。
  舒慧買了几本食譜,依樣畫葫蘆,還向已經當了多年媽媽的同事要一些家常菜秘方,還打電話給杜偉頌的媽媽,問她儿子從小喜歡吃什么。杜媽媽的答案頗為出人意表:“偉頌啊,從小就很好養了,他什么都吃啊,我常笑他是小豬,給他什么都吃得精光!”
  如果舒慧在人情世故上精明一點的話,她老早該知道有問題了,但是她還是很謙遜地把焦點放在“自己可能做得不夠好”這件事上。杜偉頌在某個周休二日的星期六晚上回來,發現她一個人懶洋洋邊吃洋芋片邊看電視時,嫌惡地瞪了她一眼,說:“你這是什么姿勢……零嘴吃那么多,活像一頭豬!”她听了雖然覺得他有點過分,但還是跑到鏡子前面轉了個身——舒慧發現自己是比以前胖了;拿出從前最合身的衣服來試穿,哎呀,果然套不下去。
  她赶忙去參加斷食療法的課程,餓得兩眼昏花,直到自己回复秋纖合度的体態為止。決定恢复正常飲食那天,她問社偉頌:“你看,我的身材又瘦回來了喲。”
  杜偉頌正聚精會神地看著晚間新聞,沒听到她講話。非要舒慧把身子擋住了熒光屏,杜偉頌才正眼瞧她:“走開啦,我要看朱美美播報新聞!”
  那個朱美美,不就是她和杜偉頌的大學同班同學嗎?同班四年,看得還不夠多?以前杜偉頌還在背后里說愛打扮的朱美美是“丑人多作怪……”
  “奇怪……人出名了,好像也變美了,她比起以前來,气質好很多……”杜偉頌噴噴贊美,“從前怎么沒發現她的潛力,早知道就追她……”
  “你以為你是誰,追誰都追得上啊!”這下子,舒慧再好的脾气也壓不住怒火。
  “你這么激動干嗎?自慚形穢呀?”杜偉頌對她說話怎么這般刻薄?舒慧愣了好半晌。她冷靜地想了一下,杜偉頌最近是不是工作壓力很大呢?不然,為什么有這么大的改變?
  “你最近怎么搞的,老是挑剔我,拿我出气!”舒慧發作了,“我怎么做,你都不滿意!你是不是工作有問題,壓力大沒處發泄!”
  “跟你在一起,壓力才大!”
  杜偉頌冷冷地看了她一眼之后,猛然丟出這一句話。剎那間,舒慧天旋地轉,她忽然意識到自己平平靜靜、一帆風順的人生,已經掀起惊濤駭浪了。任她怎么努力,也無法平息風浪……
  “為什么?”她用顫抖的聲音問。
  杜偉頌良久不答話。最后,才歎了口气說:“認識這么多年,我不得不承認,我們……個性不合!”
  個性不合——世界上誰和誰的個性是完全相合的?好模棱的借口,就用這四個字來打碎她七年的感情、她人生的第一次戀愛嗎?就用這四個字來要她离開她的第一個也是惟一的一個男人嗎?舒慧流了滿臉淚,咿咿嗚嗚地哭著。杜偉頌不理她,轉身繼續盯著他的“偶像”朱美美,好像進入另一個世界似的……直到新聞結束的廣告時間,他才又拋過另一把刀子來:“你哭的樣子丑死了,我看不下去,我要出去!”
  杜偉頌此后就不在她在家的時候回來。
  她本來打算以一生相許的愛情,歷經男人整整三個月的刁難,宣告結束。舒慧退了租約,另找一間适合單身女子的小套房。杜偉頌在退房的最后一天才把自己的東西全部清走,她問他搬到哪儿?他攤開手說:“天地之大,怎會沒有我容身的地方?”仍然一派瀟洒。
  一個人的生活,剛開始有些寂寞,但舒慧也不敢一直地哭哭啼啼,想到他罵她“丑死了”的無情嘴臉,她連哭都受到壓抑。一個人住也有好處,不必戰戰兢兢地擔心馬桶蓋有沒有掀起來,他是不是又找不到隱形眼鏡了;她也覺得自己燒的菜蠻可口的,不必再听到他無理的刁難。
  舒慧從感情中抽身之后,才發現“動輒得咎”的日子很不好過;杜偉頌如果繼續拿大大小小的事挑剔她,少根筋的她恐怕會變成受虐狂。
  一個人的日子很難打發,有一回她呆呆看著電視,不知怎的就轉到朱美美新聞的那一台。盯著朱美美,舒慧越看越不甘心:“想當初在念大學的時候,大家都說我比她清秀漂亮多了,我成績也不比她差,口齒也不比她不清楚,我好歹也可以跟她比一比!”
  她辭掉那個因高考及格而得來的鐵飯碗,閉門在家苦讀大眾傳播研究所的書,又上舞蹈班、表演班、潛能開發班、化妝班加正音班。這是她人生中第一次咬緊牙根驅策自己,她想跟自己幻想中的情敵拼一拼!
  上潛能開發班時竟然遇到杜偉頌的女同事,那人神秘兮兮地說:“杜偉頌跟我們公司總机小姐結婚五個月就生下儿子了,你知道嗎?”舒慧大惊失色,只能勉強維持鎮定,點頭說:“嗯,有听說。”算算他的新娘怀孕日期,竟是在他開始找碴儿的五月五日之前……說難听點,原來他是用這個方法逼她离開來減低自己的罪惡感的……難怪他處處看她不順眼,因為心早不在她這邊!
  舒慧難過得抱著枕頭放心地哭了一晚,哭的是自己的笨。人家刁難她,她還自以為EQ很高地忍了下來,還以為自己改了就沒問題。啊!她全弄錯了。她照著一個故意指示錯誤的路標往前走,當然怎么走都達不到目的地!他不是因為想要她更好而刁難她,朱美美并不是她真正的情敵。
  可是,照著一個故意指示錯誤的路標往前走,也可能讓一個人擁有了前進的動力。杜偉頌的儿子滿兩歲,總机小姐到處跟公司同事哭訴自己丈夫“小气、只想占我便宜、處處挑剔我”的那年,舒慧已經快拿到碩士學位,又堂堂正正地坐上主播台,和朱美美一較高下了。各种收視率調查顯示,她比朱美美受歡迎得多;更重要的是,她的追求者個個都比杜偉頌的條件強。舒慧已經不是從前的舒慧了,她沒有過去那大而化之的好脾气,不再少根筋,在環境的琢磨下,她逐漸有了一些小心眼。趁著廣告時間,她故意打電話到杜偉頌家去:“這是收視率調查,請問杜先生您今晚看的是哪一台新聞?”
  熟悉的聲音說出她要的答案:他在看她。說不定,他還用戀戀不舍的表情看她。
  他會不會對太太說,早知道就娶那個舒慧呢?她想。如果杜偉頌夠細心的話,就會發現廣告之后,女主播笑得更加明艷動人,即使在播死傷慘重的火災新聞,她仍不自覺地用洁白的牙齒遞出燦爛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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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轉自書香門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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