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變局——何必看回頭


  現在的你,不等于以后的你,人生因為充滿變局,才使勇敢的人有冒險的樂趣。我們先來說一個“作弊大王”的真實故事吧。
  夜幕低垂的時候,忙碌了一天的上班族們,像倦鳥歸巢一樣地返回他們溫暖的家,結束了一天的活動。但是,有些人的活動剛剛開始,要等到太陽下山,他們才伸伸懶腰,全身的細胞逐漸蘇醒。就像在森林里,雖然大部分的鳥儿是早起的,但也有貓頭鷹這种日夜顛倒的鳥儿一樣。
  光美是靠這些“貓頭鷹”們討生活的。
  不知道這种日夜顛倒的日子已經有多久了。總之,這樣的歲月過得特別快,每天精精神神地來上班,筋疲力盡地迎著剛睡醒的朝陽回家。一回去,常常來不及卸妝,帶著一身酒味就睡著了;醒來時,跟向晚的夕陽說一聲再見,她又是那個談笑風生的咪咪。
  光美在晚上叫做咪咪,知道她叫光美的人很少,大概只有她的小學和“國中”同學知道;而她的家人,他們只知道她叫光美,不知道她叫咪咪。她的名字,一個專屬于白天,一個專屬于黑夜,井水不犯河水。
  這一夜,跟往常的夜沒有兩樣,只是微微飄了點雨,城市里充滿雨水的味道。光美很喜歡這种味道,讓她想起南部故鄉秋天的景象:白鷺鷥和農人們,在清澈的田里各自忙碌著。她情不自禁地哼起歌來,一直哼到進了“伯爵夫人”的大門。門內是一個終年气味不變的世界,燃煙的手和飲酒的唇,永遠甜蜜的歡聲笑語。
  光美進了更衣室換了新的小禮服。
  “咪咪,直接穿來就好了,何必來這邊再換?”
  光美笑笑,沒有答話。她到底還是不習慣讓白天和黑夜的名字混淆吧!她也不想讓門外的世界和門內的世界混為一談。里面的世界使她難以在外面生活,但在這里勉強有朋友,在外面的世界她孤獨得可怜。
  “二一一室的客人找你!”經理說。
  她如同往常一樣,笑盈盈地走進二一一室。里面有五六個男人,桌上已經有三個V.S.O.P.的空酒瓶,酒味和煙味彌漫,她的兩個同事莉莉和小玲已經在那里了。“啊,咪咪,你不來,我們很難應付呢!”
  看來是很難纏的一窩客人。有些人,專門找小姐們麻煩,才會覺得錢不白花。光美暗暗吐吐舌頭,看樣子今天運气不好。其中有一個臉上帶刀疤的,似乎故意找碴。他左手擁著莉莉,右手抱著小玲,還不斷地去試探她們的私密地帶。其他的人,有的人在起哄,也有人只是在一旁靜靜看著,神情有點尷尬。那些是被邀請的客人吧!可能是那個“老大”的朋友。男人喜歡在這里逞威風,告訴別的男人他有多神气。
  “這位是你們這里的大牌嗎?長得不錯哦!”老大說。
  “先生貴姓?”她遞出名片,職業性地媚笑著,“請指教。”
  “我姓大啦!”男人說。
  “姓大?先生真是幽默,台灣有人姓大嗎?”她在微笑中放進了几許天真的表情。
  天真是使女人變得可口香甜的調味料。
  “我高興姓什么就姓什么。你直接稱呼我的名字好了,我姓大,叫老二,你叫啊!”
  光美面不改色:“我看先生明明就是老大嘛,怎么自稱老二呢?”
  “大班會說話喲!”男人說,“來,來,我們敬酒,慶祝本公司和彰和公司談成了一筆大生意。來,這是彰和的陳老板,你先敬他,我們陳老板是青年才俊哩!”
  還好,原本這個滿臉橫肉的家伙不是什么逃犯,只是個財大气粗的生意人。
  “陳老板生意興隆!”光美舉杯對最斯文的那個人微笑。忽地,她的微笑凍結了一秒鐘,似曾相識的一張臉。她想起來了,那是她的“國中”同學,曾經和她在桌上畫下楚河漢界的陳方平。
  那個時候,她是班長,老師規定,功課最好的要跟功課最差的一起坐,于是她心不甘情不愿地和陳方平坐在一起。記憶里,他雖然眉目清秀,卻邋遢得很,鼻子下一年四季都挂著兩串鼻涕,不愛做功課,常常挨老師打。他的父親在坐牢,母親跑了,從“國小”四年級就要幫祖母看豬肉攤子,所以沒有時間做功課。
  她不喜歡他,可是老師說,有能力的人要照顧沒有能力的人,沒辦法。最讓她覺得討厭的,就是他最愛偷看她的考卷。她猶豫了很多次,要不要告發他呢?她到底還是忍了下來,幫助他及格、使他不被留級,總也不是坏事吧。偏偏他常常連抄都抄錯,還是不及格。
  記得畢業前的最后一次大考,他還是作弊,把答案密密麻麻地抄在小紙片里。考試時,發現异狀的老師走過來,陳方平已經眼明手快地把答案塞進褲子里。“拿出來!”老師厲聲說。“什么呀?”作弊大王故意裝糊涂。師生起了爭執,老師找不到證据,就問坐在旁邊的光美:“班長,你坐在他旁邊,有沒有看到他作弊?”
  光美低頭想了三秒鐘,深吸了一口气說:“我不知道,我很專心看著考卷,所以……沒注意。”陳方平面無表情地看著她,一點也沒有不好意思。
  就這樣,陳方平中學畢業了。雖然,他靠著她的包庇才畢業,卻沒有跟她說一句謝謝。
  看樣子,他現在混得不錯鴃I光美忽然有點感傷,為什么自己落到這一步田地呢?她父親的生意失敗只是一個起因,真正的原因是,她自己已經習慣做一只陪伴貓頭鷹的夜光鳥了,再也沒有勇气迎向第二天的朝陽。
  她決定不認他,現在她叫咪咪,她不認識光美,所以和陳方平無關。不知道陳方平認出這個班長了嗎?她的心跳得好厲害,還好,昏黃的光線使人看不出她是否臉紅了。
  但是,那個老大似乎酒醉了,還拼命把烈酒一口一口往自己的嘴巴里灌。這种情況下,很容易出事。“我不會醉啦,我曾經一個晚上喝了六瓶XO!來,斟酒,杯底不可飼金魚啦!”鬧了一陣子后,他宣布:“我付錢,你們一人帶一個出場!”
  “不要啦,我還要回家!”陳方平小聲說。
  “不行,這樣是不給面子,一定要選一個!”說完,把光美推到陳方平怀里,“這個就給你啦!”
  莉莉幫光美解釋,她是不做出場的。“我幫你找個更年輕貌美的……”光美說。話沒說完,已引來老大一陣咆哮。“婊子假清高,你看不起我們呀?”一只空酒瓶砰的一聲,摜在光美的左腳,濺起琉璃般的碎片,像破碎的星星。沒有人勸得住這只醉獅。气氛弄得很僵,連經驗老到的光美也不知所措。
  “好,好,恭敬不如從命。”陳方平過去拍拍這位老大的肩,然后在光美耳邊說,“沒關系,先哄他一下。”
  她只好和他一起走出“伯爵夫人”的霓虹燈大門。外頭雨停了,星星在眨著眼睛,風吹得有點涼。光美拉了拉衣襟,一句話也沒說,只怕他認出她來。
  他和她走過一個轉角后,跟她說再見:“我的車在那邊,我走了,這是我的名片,如果你需要幫忙,可以打電話給我。謝謝你,班長!”
  光美猶自發愣著,剛剛替她作了弊的陳方平,在离她十公尺遠的地方又轉過身來。“喂,你認得我嗎?”他的臉上滿是謙卑的笑,“我是,我是那個……作弊大王!”
  偶爾回到宜蘭老家,總是會發現一些改變——路上多了一些車;人聲較從前稍稍嘈雜;隔壁的年輕女孩已出嫁;巷尾那苦歎無子的李家媳婦儿又生個女娃儿;街道兩旁,各式標榜新潮的商店如花開花落,見證著小城的時代繁華。
  一切在變的感覺,不能說不好,它讓我不時能發現新鮮的東西,不時有些小小的惊歎,然而一年复一年,恍惚与記憶中,斯情斯景比照,曾几何時,已經迎然不同。
  有人愛回首當年勇,有人愛感歎今不如昔,而我是最不愛回頭看的人,倒不是不戀舊時情,也不是不明白,淳朴單純也是一种溫馨。只是,世間有兩种人,一种回首看過去,都是好的,實在值得珍藏,值得再次翻看,每向記憶索閱一次,就眉飛色舞一回。另一种人,可能不那么幸運,每每回憶過去,總想到那些痛那些傷,免不了要撫著那已好的傷口嗟歎。
  這兩种不同的反應,似乎都是天生的,与過去是否真窘促,如今是否真美好無關。
  偏偏我是后面那一种。自己明白自己的脾性,所以不愛回想舊時情,但絕對不是悲觀,反而兩眼淨瞧未來看。像吳念真寫《桂花巷》的歌詞:“往事何必轉頭看,甲伊當做夢一般。”
  夢一般,如煙散,讓愉快的部分留給舊韶光,不愉快的也一起無痕跡。去,去,別再到腦海里來煩我!因之我覺得一年比一年好,一年比一年坦然。對未來,總能比對過去樂觀。
  因此,我成了凡事不喜回頭看的人。庶几不念舊惡。上回回老家,在街上閒蕩,忽聞面包香,于是走進面包店里。待付賬時,听見一個中年男子跟年輕老板娘閒聊。他指著她那一歲多的幼儿,問:“這就是你上次生的那個?”
  “不是,”老板娘憨憨笑道,“哪有那么快?那個還躺在搖籃里,給我婆婆帶著。”
  “你好命哦。”
  “哪里,孩子很皮呢!”她把奶嘴塞進幼儿嘴里,笑得很甜蜜,“可是我先生想要個女的,我希望肚子里這個,是女孩子。”
  我吃惊地看著眼前這個一臉雀斑,有點福態,但只有二十出頭的女子。就我看來,她是勇气十足,而對她來說,這只是自然而然的事。
  我不愛回頭看,但這短短的談話,不免使我掉入舊時光……如果當初我沒有立志离開小鎮,安然在小鎮中成長,可能就平平淡淡地結婚生子,如我眼前這個老板娘。小鎮上,只要擁有一方小小店面,就算富足得穩如泰山。記得“國小”時我們學校里最有錢的同學,家里開的就是文具行……
  如果我不是如今的我,也許我也是個習慣于熱面包每天出爐兩次的老板娘,守著舖子,守著丈夫,守著孩子。也許偶爾吵著丈夫,帶我到哪個風景區玩一趟;也許有時候會有小小的婆媳爭吵;也許會為收銀机里少了一百塊錢而自責;也許不會感覺到大城市里人海浮沉,不必寫字寫到腰酸脖子硬,恍惚間看窗外,已然天欲曙……
  佛洛斯特未經之路,
  林中兩徑分殊,
  而我踏上罕有人跡的那條,
  一切不同之處由此開始。
  人生常擺著兩條路,走上一條,另外一條已無緣相親,回首無益。假設性的另一條路,想來不耗力气,當然也不費苦楚,不像已經走上的這一條,一路行來,荊棘踩過,甜頭嘗過,痛痒兼具,冷暖自知,苦樂都由己。
  想想另一個可能產生的自己,這是我無聊時感触良多的問題。是什么看不見的手推我,我偏走上這條路?雖然常常非常累,多少浮沉,多少咬牙切齒,但我還是喜歡現實路上的自己。看到面前的少艾,平凡守著多子多孫的福愿,我有些感歎,但那人若換成我,處于斯地斯景未必不會瘋狂。舍了寫文寫字,我的人生何嘗有出路?恐怕我的敏感,拖垮自己,也連累別人的好心腸。
  這就是鐘鼎出林,人各有志。离開我的遐想,我發現,我并不愛假設性的自己。我愛現在走得血肉扎實、風吹雨打過的我。沒有走的那一條路,只容遐想,不容耽溺,怨艾更何益?
  往事何必看回頭。如果太陽底下有新鮮事,何必管當時你是什么樣的你,有如何銅牆鐵壁的初衷,如何許過的愿。我不愛听人膠柱鼓瑟說:“我們從前是這樣那樣的,現在,唉……”
  歎气地追緬過去,是對不起未來。
  原沒有真正的good old time(美好的舊日時光),只有不肯向前的你,越走越懶,老想在記憶中歎息。
  天下無不變的人。
  前些時候接到一個高中好友的信。她是跑政治線的名記者。從高中起,就沒看過她穿裙子,行事抱負百分之九十九像男子。她何時結婚了,我竟不知。她捎賀卡來,寫道:“高中同學,某某已在兩個月前產下一名男嬰,某某与我的預產期相隔不到半月,她生男,我生女……”娟秀的字跡,使我愕然,她曾是一個自詡不走平凡人生路的人。老實說,我從沒將英姿煥發的她想作女人,而——預產期?我一陣惊愕,再往下看:“想想人生走到這步田地,有點可笑,又有點有趣……”
  她也感覺到了,知道我听聞這訊息必詫异。
  “有點可笑,又有點有趣。”——不總是我們用昔日的眼光回頭看今日的自己時,所發出的感慨嗎?
  十年前誰知道,十年后什么才是自己?今日又如何曉得,十年后的自己,又將如何“可笑又有趣”?我們總想抓住什么。其實,連明天都不知道,自己將是何人,將往何處去。連接過去与今日的那一條線,是人算加上天算,半個謎。
  如果你看回頭,發現愛的原來是實實在在存活的自己,不枉走這一遭;若不是,何苦層層看回頭,唱道良辰美景奈何天,似這般都付斷井殘垣?不如往前看,不必咀嚼蒼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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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轉自書香門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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