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燈火


  在夜霧里,請你為我點起這所有的燈火。

1

  他曾經在她五歲那年,來過她家。
  他們兩家原是世交,然而那次會面的實際情形到底如何,經過了這几十年,真是怎么也記不起來了,只是兩人都因而有了一种朦朧的認定:在她五歲那年,他們就已經見過面了。
  在父執輩的筵席上,她偶爾會遇到那樣的場面:父親舉杯向一位朋友勸酒,那位伯伯堅決不肯喝,父親就會說:
  “怎么?五十年前就認得了的朋友,竟然連一杯酒的交情都沒有了嗎?”
  說也奇怪,原來千推万辭說是有心髒病有胃病的伯伯忽然什么話也說不出來,馬上舉杯一飲而盡,并且容光煥發的在眾人的鼓掌聲中轉過來笑著要父親再來干一杯了。
  那時候,她的心里總會有一种溫熱的感動。五十年!五十年!而且是怎樣流离顛沛的五十年啊!在那樣漫長艱困的歲月之后還能与年輕時的朋友再相見,再來舉杯,這樣的一杯酒怎能不一飲而盡呢?
  她慢慢能体會出這种心情了。在已經進入中年的此刻,能夠有個象他那樣的朋友坐在面前,听她一五一十的把最近种种苦樂的遭遇都說了出來,實在是一种幸福。
  而無論她說了什么,他都會默默聆听,間或插進一兩句話,剩下的時間,他總是用一种寬容的眼神瞅著她,唇邊還帶著笑意,好象是在說:
  “隨你怎么鬧吧,反正,我是從你五歲的時候就已經知道你了。”
  在那种時刻里,她不禁要感謝那一直被她怨恨著的飛馳的時光了。就是因為時光飛馳,她才能在短短的几十年里,一次再次地印證著這种單純的幸福。她喜歡這种感覺,就好象無論在多么陰沉的天空里,總有人肯為她留下一塊非常干淨又非常透明的蔚藍。
  那是只有五歲時的天空才能有的顏色吧,而五歲時所有其他的朋友們呢?

2

  他是她的朋友里最有學問的一個,因為他知道所有花樹草木的名字。
  認得他不過才兩三年,卻很快就熟識得象相交了一輩子的老朋友那樣。那是因為只要看到一种不知名的花草,就會讓她想起他來,想他一定會知道這棵植物的名字。
  而他從來都沒讓她失望過。只要她把植物的形狀顏色特征說了出來,在電話那一端的他立刻就會有回答,不但會說出植物的名字,還會告訴她在那一本書里去查對。那些書都是他送給她的,里面收藏著這個島上所有芬芳珍奇的植物資料。
  他也常帶她和朋友們一起上山下海去看這些植物。那天,下著好大的雨,他們到北部一座山上去年“紅心杜鵑”,那是一种只長在懸崖峭壁上瀕臨滅絕危机的高大花樹。雨下得好大,陰暗的山林中又濕又滑,向上攀爬不知道要向那里用力,跌進泥泞中時又不知道該怎樣才能再爬起,不一會儿工夫,她的身上就因為出汗和雨水而變得又濕又滑了。
  他卻一直談笑自若地在前面帶路,還隨時回過頭來指點她觀察那些長在岩石下和樹根旁的小小植物,時時還彎身去拔弄一下,看看它們開花了沒有。她心里好羡慕,羡慕這個朋友能夠擁有一种极為美麗与丰盛的世界。
  終于走出叢林,來到了這座山的邊緣,雨停了,陽光把對面山上所有的草木照耀得閃閃發光。在兩面峭壁之間,喜歡生長在岩石縫隙上的紅心杜鵑正是怒放的時候,高大而又盤曲的樹木在頂梢上開滿了粉白粉白的花朵,她不禁雀躍歡呼了起來,而他卻在旁邊輕聲地說:
  “可是,你要知道,我們也就只剩下這么几棵了。”
  她回頭看他,忽然間開始明白他從來很少說出的那一面了。眼看著一种又一种珍貴的植物在我們這一代里消失絕滅,在他心里承擔著的,是怎樣的悲愁和寂寞呢。
  對這個美麗与丰盛的世界知道得太多了以后,也必然會愛得太多和擔憂得太多的吧?那么,他那博淵的學問在這种時刻里似乎不再令她羡慕,卻反倒要讓她覺得無限同情起來了。

3

  每次与他交談之后,她的心里都會覺得比較平安,也比較能夠重新珍惜自己。
  原來,在這個紛紜雜亂的世間,能夠保有一些不變的感覺和心情其實是不可能的。歲月在變,周遭在變,自己本身也是逐漸而緩慢地在改變,所謂永遠所謂永恒似乎是非常脆弱的假象了。
  但是,他是那种能夠讓你重新認識自己,重新對一切有了信心的朋友。
  那夜,在山路上与他道別之后,她和朋友們緩步走回去的時候,心里就是這樣在感激著他的。那夜并沒有月亮,周遭卻有著一層淡淡的月光,整座山林安多沉寂。有人在白天燒過雜草,入夜之后那种灼熱的焦味還留在空气里,風吹過來,似清涼卻又帶著一絲溫熱,朋友們開始輕聲地唱起歌來。她想,生命里一些無法触及的東西應該就藏在這樣美麗的夜晚里了吧?
  這么多年來,對于自己的創作生活,她一直怀著一种矛盾的心情,好象是在夜霧里摸索。作品沒有完成之前,不知道自己的要求是什么,但是一旦完成了,她馬上能夠确定這里有多少是她所喜歡的,有多少是她所不喜歡的。所以,她同時是一個能夠容忍一切而卻又會在突然間變得愛憎分明的人,日子就這樣不斷反复地過去。
  他卻可以用短短的几個句子讓她能回過頭來省視自己,知道這世間其他的人也和她一樣,也是要在長路上跋涉,也是要在夜霧里摸索,也是要在變動与不安里逐漸尋找自我的面貌。路很長,霧很濃,但是,如果肯保有一顆謙卑与洁淨的心,一定會在前路上找到一個更為開闊的世界,在那里,生命另有一种無法言傳的尊嚴与价值。
  她愿意相信他,也愿意相信這個世界。

4

  和她們在一起,總有一种隱隱的豪情,好象總想向生命爭奪出一些什么來。
  那天。她說:
  “在這一生里,好想去交一場朋友。好想去走一趟絲路。
  交一場那种能為你生為你死的朋友,走一趟那條能令你歡呼令你落淚的絲路。
  走一趟絲路,去塔克拉馬干大沙漠,去克里雅河,去樓蘭,去羅布泊,就這樣一路攜手走下去。假如身邊的朋友是男的,都么,風沙襲來的時候,能有寬闊的肩膀為你阻擋,在枯萎的紅柳樹叢和野生的白楊樹之間,想象著千百年前曾經有過的充滿了柔情的春天,再怎樣艱難困苦的的跋涉也會象神話一樣美麗的吧?
  俊如身邊的朋友是女的,到么,在三四個人一起走著的時候,就可以不斷地唱起歌來。在湛藍的星空下,披著一式手織的黑毛線披風,對著有限的歲月無限的江山,我們必然會怀著同樣蒼涼而又同樣豪邁的胸襟的吧?”
  听了她的話,她們開始笑了起來,笑聲里藏著一些輕微的歎息。是啊!她們每個人的夢里不是都一直有著那樣的一條絲路嗎?然而,那樣的夢,那樣的豪情什么時候才會成真呢?
  于是,只有在相聚的時候安排一些小小的意外或者一些突發的奇想。在有限的時間里,只能偶爾与生命做一些小小的爭奪。也許是走上一條陌生的山徑,也許是去到一處無人的海邊,只能偶爾去走上一回,去看上一眼,偶爾在一個她們原來也可以享有卻永遠無法享有的世界里稍作流連。
  而在深夜的畫室里,她開始把那條絲路畫在畫布上,在涂抹之間,想象著万里之外那繁星下的沙漠,心里象有烈火在燒灼。

5

  也同樣是一個有著淡淡月光的晚上,他指著山坡下的万家燈火向她說:
  “你知道‘小王子’的作者嗎?他是個飛行員。常常飛過沙漠的上空,他曾經描述過在夜里飛過荒寂無人的沙漠之后,忽然看到遠遠一處城市的燈火時的那种感動。因為有燈火的地方必定有人類。有燈火的地方也必定有著關愛……”
  她完全相信那种感動。她也完全相信,有燈火的地方也必定會有愿意原諒她、愿意引導她、愿意接納她和愿意与她共享一個夢境的朋友。
  人生真的不過只是短短几十年的光景而已,在這几十年里,還免不了要有誤解,要有爭戰,要有悲愁病苦和別离,但是,因為有了這些不同的朋友,生命又最怎樣一段令人愛戀和感動的歲月啊!在她走過來的這條長路上,在每一個轉折和每一處角落上,在她察覺得到和察覺不到的時刻里,都有朋友在默默地為她點起一盞燈火。
  能夠來到這世間,能夠与相識或者不相識,記得或者不記得的朋友們共度這几十年的時光,是一种怎樣的幸福啊!
  所以,她也愿意舉起她手中的那一盞,在夜霧里,回答著那遠遠的親切的好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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