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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天的早上



  每個星期天,是我要自己洗菜煮飯的日子。很喜歡早上隨意在菜市場里采買的那种心請,是一种尋常的市井人生,尋常的熙熙攘攘,手上拿著一斤半斤的青菜。在木瓜、西瓜和荔枝之間挑挑揀揀享受著一個尋常婦人所能得到的种种快樂。
  現在,回到家來,開始在水龍頭下整理起來了,紅的蕃茄和綠的芹菜在源源不絕的水流沖洗之下,顏色顯得格外新鮮怡人。
  太陽很好,后院里,蓮霧開始結果了,累累挂滿枝頭,鄰家的九重開得正歡,鮮紫的花簇都擠到我們的院子里來了。有女孩子在牆外唱著歌走了過去,細嫩的嗓音唱的竟然是一只老歌:

  “你知道,你是誰?”
  “你知道,華年如水……”


  我微笑地拿起一棵包心菜,開始一片一片地剝了起來。外層的大葉子帶著很深的綠,有很多皺折大概是因為天熱的關系,都變得又黃又軟了。可是慢慢剝下去,葉子卻一層比一層白,一層比一層脆嫩,一層比一層光洁。
  忽然之間,有了一种很奇怪的感覺,原來正在靈活地洗著菜葉的手忽然停住了,我站在夏日的窗前,心中掠過一陣恍惚的愁思。
  我,我又是誰呢?
  我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呢?到底,哪一個我才是真正的我呢?
  在很多朋友和很多事物的前面,我總是由衷地覺得快樂,覺得興奮。我由衷地喜歡這個世界,也很希望這個世界能喜歡我,希望能永遠和我的朋友們在一起,希望所有的事物都不會改變,在那种時刻里,我是一個既滿足又快樂的人。
  可是,在另外的一些時刻里,當只有和少數几個朋友處在一起的時候,我那顆憂愁的心就會慢慢地泄露出來,然后,逐漸而緩慢地,將我完全淹沒。
  有一次,一個男孩在他們植滿了相思樹的大學校園里問我:
  “你現在說的和你剛才說的為什么不一樣?”
  是嗎?我是這樣的嗎?剛才的我,在他們燈火明亮的教室里,和一班人嘻嘻哈哈地聊了兩個鐘頭。我說我怎樣無牽無挂,怎樣無需無求,我說我怎樣知足快樂,怎樣的洒脫,并且也希望他們能和我一樣,凡事都能往開里去看。最后,向大家微笑地道了再見,轉過身來,在這個燈光照不到的角落里,和几個留下來問我問題的同學們坐在草地上,娓娓道來的,卻是我的憂慮,我的惶懼,我對時光逝去的不甘心,卻完完全全是和剛才截然不同的另一种心情了。
  所以,那個男孩才會問我:
  “你現在說的和你剛才說的為什么不一樣?”
  是的,我是說的不一樣了,但是,我不是故意的,我也沒有在任何一個時刻里說過謊,我只是換了角色,因而也不得不換了心情,如此而且。
  一直覺得,在一些特殊的時刻里,我似乎同時又是演員又是觀眾。一個在繽紛喧嘩的台上,興高采烈地扮演著上蒼賜給我的那個角色,另外一個卻遠遠地站著,站在离這場熱鬧很遠的地方,含著淚,心里疼痛地看著這一切。知道無論我曾經擁有過多么丰厚的賞賜,無論我曾經怎樣盡力使我自己值得這一份賞賜,無論這世界曾經怎樣溫柔与美麗,生命仍然如一條河流,無日無夜不在我們身旁悄無聲息地流過。
  戲永遠在上演,然而我們卻只能占有那极短极短的剎那,再甜美的一生也只是一閃而過。
  我的歡樂与悲傷便由此而生,我的不舍与不甘心也是因為這個原因。
  在我心里,我是怎樣愛戀著這繽紛的人世間啊!卻又怎樣戰戰兢兢地在享用著每一分和每一秒。我是怎樣慷慨地想和朋友分享著一切,卻又緊緊守住一個孤獨的角落,從不肯輕易開啟。對著迎面而來的歡樂与幸福,我心中是怎樣欣喜又怎樣惶懼啊!
  菜葉一層一層地剝下去,顏色越來越淺,水份卻越來越多。
  我也正一層一層地將我自己剝開,想知道,到底哪一層才是真正的我?
  是那個快快樂樂地做著妻子,做著母親的婦人嗎?還是那個謹謹慎慎地做著學生,做著老師的女子呢?
  是那個在畫室里一筆一筆地畫著油畫的婦人嗎?還是那個在燈下一個字一個字地記著日記的女子呢?
  是那個在暮色里,手抱著一束百合,會無端地淚落如雨的婦人嗎?還是那一個獨自騎著車,在迂回的山路上,微笑地追著月亮走的女子呢?
  我到底是一個什么樣的人呢?到底哪一個我才是真正的我呢?
  而我對這個世界的熱愛与珍惜,又有誰能真正明白?誰肯真正相信呢?
  菜葉剝到最后,越來越緊,終于只剩下一個小小的嫩而多汁的菜心。
  我把它放在砧板上,一刀切下去,淚水也跟著涌了出來。
  院牆外,唱歌的女孩子又繞了回來,仍舊是剛才那一首歌在反复著:

  “你知道,你是誰?”
  “你知道,華年如水……”


  夏日窗前,好一個美麗的星期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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