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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而藝術家自己的那顆心
            呢?是不是也有一些戀戀不
            舍的東西呢?是他的童年、
            他的故園、還是他念念于怀
            的那個古老安靜的中國呢?


  瑪利亞

  在布魯塞爾學畫的時候,早上都是人体寫生的課,畫室里經常有兩、三個模特儿擺姿勢給我們畫。
  他們之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流動性卻不太大,就是說:間或有一兩個人做不長久,但是大多數的模特都有了好几年的經驗,也都是敬業。每天准時來,准時走,休息的時候盡管也會和我們談天說笑,但是,只要一到上課時間,一走上他的位置,一脫下罩袍,一擺好姿勢,他就不再說話也不再動作,在几十分鐘的時間里,安靜沉穩得如一具雕像。
  這就是我們為什么不能忍受那個叫做瑪利亞的模特儿的原因了。
  因為她不但常常遲到,常常籍故早退,并且,擺姿勢的時候,從來不能讓我們滿意。
  如果是坐著的姿勢的話,還勉強對付。可是,因為她有著一副長而瘦削的身材,所以教授常常要求她擺出站立的姿勢。這樣的話,在她正面的同學,可以畫她瘦削的臉,瘦削的身材,再配上她的很大很黑的眼睛,畫面自然就會出現一种美而憂郁的气氛,而在她背面或者側面的同學,就可以仔細觀察她微駝的脊椎,在畫布上勾出一條很优雅的微微彎曲的線條。
  因此,多半的時間,她都是站著的。在開始的五分到十分鐘里面,她還算合作,還能努力地保持直立的姿勢,努力地睜大她那很黑很深的眼睛,但是,只要時間稍微久一點,她就開始搖晃了,眼睛也時開時閉,有時候還會自說自話起來。
  在那個時候,同學們就開始低聲埋怨,我也會一陣一陣地覺得煩躁。在畫布前面站著的我,和平常時候的我是不一樣的,平常的我可以開玩笑,可以敷衍,可以容忍一切的散漫和疏忽;但是,站在畫布前的我,尤其是那個二十二、三歲時的我,那個年輕气盛有著無限的野心,并且因而對自己非常嚴厲的我,是絕對不能容許有一絲一毫的差錯的。
  當然,在起初時候,我還是盡量容忍,可是,到那一天,我實在是受不了了。
  我實在是受不了她!那天,上課的時候,愛瑪帶了几個桔子來,那是個教授不在的上午,畫室里自然就比較活潑了一點。愛瑪剝桔子給我們吃,畫室里充滿了一种桔子皮的香气。
  這個時候,瑪利亞忽然說話了,就在畫室的中央,在木制的高高的寫生台上,她向愛瑪說:
  “請你給我一點桔子皮吃好嗎?”
  大家都有點吃惊,很少有正在工作中的模特儿會開口說話,并且開口要東西吃的,而且要的是桔子的皮!
  愛瑪有點不好意思,赶快遞給她几瓣桔子,但是,瑪利亞不要,她只要桔子皮,她說:
  “我喜歡吃桔于皮,可以提神。”
  全班都哄笑了起來,助教也在旁邊微笑,真的啊!這個老愛打瞌睡的瑪利亞實在是需要提提神的啊!
  而我的忍耐已經達到极限了!整個早上,對畫室里的嘈雜,對瑪利亞的不合作,對正在畫的那張畫的毫無進展,對這所有一切的不滿都在這個時候爆發了出來。我把筆摔進畫箱里,把畫箱用力地大聲地關上,然后拿著畫布气沖沖地走出畫室,無論如何,這樣一個本來可以用功的早上是完全浪費,完全空過了。
  到了晚上,在宿舍里,在燈下,我又把那張面再拿出來端詳,想看一看還有些什么可以努力或者補救的辦法。
  畫布上的瑪利亞面對著我,其實,如果不是這樣瘦削和無神的話,她的輪廓應該可以算是很美麗的。
  隔壁房間的阿麗絲跑過來找我聊天,她是一間公立醫院的護士,比我大上五、六歲,快要結婚了,常常拿些壁紙或者窗帘的樣本要我來幫她挑選,給她的新家提意見。
  那天晚上,她一看那張畫就叫了起來:
  “我的天!你把她畫得真像!”
  我很奇怪,怎么,她認識瑪利亞嗎?
  “怎么不認識,在中學里,她高我几班,長得漂亮,一畢業就結婚了。可是,生了四個孩子以后,有一天,她丈夫一句話也不說就走了,隔了很久才從不知道什么地方寄了封沒有回信地址的信來,說對不起她,勸她把四個孩子送到育幼院,你看!有這樣荒唐的事!”
  阿麗絲說著說著竟然笑了起來,是啊!她的未婚夫每天下班以后都會來找她,兩個人甜甜蜜蜜地說上好多話,她怎么能夠忍受瑪利亞這樣荒唐的婚姻呢!我只好要求她再說下去。
  “去年、我在街上碰到她,如果不叫我,我還真不敢認她哩!她說,她拚命也要保住這四個孩子,絕不讓他們遭到分离的命運。她已經學會了開電車,所以,你別小看她,她白天去你們學校做模特儿,晚上可就是夜班電車的女司机哩!”
  一個非常瘦削的女人穿著暗色的制服,在駕駛台后面強撐著她的深深黑黑的眼睛,從薄暮一直到午夜,開著一列古老又笨重的電車,在布魯塞爾狹窄的街道上反覆地行走著。然后,在第二天的早上,再匆匆地赶到藝術學院明亮的畫室里,在一群驕傲的、殘忍的,要求很嚴格的年輕人前面,脫下她所有的衣服,脫下她所有的曾經有過的理想和美夢。
  而這一切,都是為了能讓四個幼小的孩子,在失去了父親之后,不再失去母親,失去他們的家,他們那惟一的卑微的依憑。
  從那天以后,我一直不太敢正視瑪利亞,在她的面前,我一直不太敢抬起頭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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