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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末,為什么不叫病態美?偏要叫美麗病呢?這個,我愿意先告訴你,我是學過醫的,沒有學過藝術,所以我愿意,而且只能夠談病,談美可真就外行了。 近來有許多提倡健康美的藝術家,把小姐們半身的,穿著游泳衣的与穿運動衣的照相,介紹給我們,指示我們這是健美的標准,叫人擺脫東方病態美的典型,來模仿他們。 說是東方美的典型就是病態美,這句話假如是從演繹法來的,則根本不能成立;假如是從歸納法來的。那末說他們是從舊才子的書畫上美人歸納而來,這是一點也不會冤枉他們,因為,假如他們常常用社會里的女子來歸納,是決不會得這句話結論的呢。而另一方面,在那些文字与照片上可知道,他們的健美人物,也只是在高材生、運動員、与藝員選來的。所以這個標准,還只是他們新才子派的標准,并不适宜于我們這般俗人。 自然,藝術家終是有几分才子气:我們應當諒解他。因為假如“健美”的名稱很早就有,我們相信賈寶玉也很會把肺病到第二期的林黛玉捧作健美的標准的吧。 其實,不用說未成名的美人,是有許多在民間生長与消滅,這我們在民歌里還可以找到,她們都是康健而美麗。就是已成名的美人,如西施,她是浣過紗的;文君,她是開過老虎灶的。這些事情都不是太嬌弱的人可以做得。此外,妲己,玉環,我終覺得也是健康的女子。 所以把這些美人都說是病態,我終覺得是才子之罪。我看過西施浣紗圖,溪流是清澈見底,游魚可數,柳綠桃花,蝴蝶在周圍飛,黃鶯在樹上唱,西施穿著黃淡色的衣裳在河邊像尋詩一樣的浣紗,紗像新式手帕樣嬌小玲瓏,使我疑心這是哪一個小姐旅行團在風景絕倫的地方用手帕在水里晃蕩時留下的一幅照相了。我也看到過文君當爐圖,茶館在山明水秀之村,生意很好,四周是人,人人都是高等華人,或揮鷹毛扇,或讀太上感應篇;相如書生打扮在捧茶,秀美無匹;文君則粉白黛黑面泛桃花,笑容可掬,衣服鮮麗,手握小團扇,如梅蘭芳飾著虞姬,手拿网球拍一樣。也許我是亂世的惊弓之鳥,見此圖后,替她擔心者久之,誰敢擔保張宗昌部下不會來喝一杯茶呢。 才子們曲解事理,逃避現實,這是古已如此的了。但是在小說里的女子到有二派,一派是私定終身的多愁多病的大家閨秀,一派是武藝超群,飛來飛去的將門千金;前者正如同許多近代小說里的會詩會文的大學生与畫報上擅長藝術的小姐,后者是正像一部分小說里所有著的浪漫的熱情的,黑傻色的女性与畫報里的游泳池畔運動場上跳舞廳里的玉人照相。自然這并不是完全相同的二對,可是女子的歪曲這些,把部分的現象當作整個的事實是一樣的。 美的標准原是由社會而變的,當初是皇帝的世界,覺得宮殿里需要裊裊的女子,于是女子們都來纏腳了,皇帝要胖太太,于是胖子都是美人,人才們都歌頌丰腴;皇帝要瘦老婆,于是瘦鬼都為美人了,才子們都歌頌苗條。現在社會變了,闊人們不打算造宮殿來藏嬌,有時候要走西伯利亞鐵路去法國,有時候又坐皇后號去英國,長途跋涉,舟車顛簸自然要康健一點為是,于是才子們來了健美運動。 本來人生無病就是福,誰愿意生病?但健康的要求,原是在做得動,吃得下,固然也有几分為享受,但大部分倒是為工作的。可是現在的口號有些不同,健康的要求倒是為美了! 其實如果你是要健康的人,我們一同到鄉下去找,田野間或者是手工作場一定可以有許多,蘇州有抬轎的姑娘,江北有种田的女子,固然許多許多現在都餓瘦了,但你給她吃就會复原的。可是才子們一定要穿著高跟鞋或者是游泳衣的人捧為健美,這個道理實使我費解的。 其實青年人之愿意為美麗犧牲的,正像生物在性的追逐時,常常會不顧生命,植物在結果前要開花一樣,這到是极其自然的事。 用這個眼光去看現在青年們健康,實在也只是為另外一种犧牲罷了。以前是的,西洋女子有束腰,中國女子有纏腳,不久以前,把好好的牙齒去換一顆金牙齒,不是有的嗎?把好好的耳朵鑽過窟窿去挂金器不是中西都是一樣嗎?人人都笑非洲土人的以泥裝飾為野蠻,可是你有沒有想到自己生活中也常有這种相仿的事情呢?金屬与土不都是礦物么?現在正有人冒著冬寒裸著手臂為帶鐲頭之用,忍受那手術之痛苦冒著危險去受科學美容術的洗禮你都知道? 由此看來,犧牲著身体去求美,這是一直沒有什么變更過;變更的是方法,而這方法則是進步的。 比方說纏腳是為娉婷,但是人當老得不配娉婷時候你不是不能還原么?而以此犧牲的苦之大小与所獲得美的代价去比較,高跟鞋之娉婷,自然要自由要好得多。以耳朵鑽洞去挂金器,自然沒有夾扣法為少痛苦,而其所要修飾之目的不是相同的么?這是進步,可是為美外還是要犧牲身体是事實。 我相信人生有二重目的,一重是自存,一重是种族,前者是求健康以利工作,后者是犧牲健康以利新生命,哪—個人不為自己生存爭斗。可是哪一個母親不是為子女而衰老,哪一個人不為异性而犧牲? 我贊成健康運動,我也贊成修飾要求;但是我反對才子們的健美運動,因為這是把健康當作只為美而把美當作買賣,受這群新才子們的影響,那就反映在女明星的不喂奶主義! 話到這里必需說回來,既然每個人在某個時代終愿意犧牲點身体來求美,可是照常識看來,也許是蠻性的遺留吧:青年人的犧牲常常是盲目到置生死于度外的,穿高跟鞋露臂一類事本不算什么,世間還有為了太胖一點而不吃白脫与牛奶的小姐,有故意作微咳或者小病的太太,世間還有無數的為空想的美(戀愛)而痛苦而呻吟而死的青年男女! 美麗病也不是我所贊成的,但我同情它,因為我相信,以夾扣環代替鑽耳朵,以高跟鞋代替束腰与纏腳的程序—樣;人類文明的進步是能使得美麗病減輕的。 我反對不喂奶主義的健美買賣,因此我愿意在才子美人面前提倡美麗病。 一九三四·一·二九·十二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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