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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語》的編者叫我交他—張照相,為《論語》兩年紀念刊上用。當時我一口答應,以為這只要我回家時候,無論哪儿一找就可以找一張出來的。 我有許多朋友會照相,所以我也常常照相,照好相,他們送來了我一看之后就隨便一放:比方我在看書,就夾在書里了;比方我在拿煙,我就放在煙罐里了;有時候我在教外甥女算術,就在反面當做黑板,—涂以后,她們就當做“洋書片”一般去玩了。再或者是放在桌上,一天天的過去,碰巧那一天我寫信給朋友,于是就一封而入,在反面寫一句兩句的打油詩,也是—件常事。 照相雖多,但除了考學校報名以外,沒有正式用過,依賴攝影師的本領去謀事我沒有謀過,依賴攝影師的本領求婚我也沒有求過。我常常怀疑照相會不像我自己的。我沒有太太,因此我不備鏡子,偶爾在親友家廁所被碰到,也不會誠心誠意捧出照相与鏡子里的我去校對的,所以,我是沒有在我自己照相上用過心思。 可是在別人人像上用心思,在我倒有專門研究的。開始是我在大學里听講康德哲學時,听了二月后還是只有些糊涂的概念,后來忽然在—張康德的相片上悟到了“原來那么回事!”于是我就放棄了一切書本,專誠地搜集哲學家的照相來研究了;此法移用到文學:莎士比亞的精練,我是從照相知道的,拜倫的雄豪,我也是從照相知道的,雪萊的細膩,我也是從照相知道的,雨果的奇偉,李白的漂亮,王爾德的狂放,……我都是從他們造像上知道的。那么現在以這些專門研究的經驗來對自己照相用心思,我應當大可從容不迫的了。 一到家,就翻箱倒篋,Watson:Behaviorism里找出了七張,前門牌罐里找出了十一張,康德《純理性批判》里找出二張,《養雞學綱》要里找出五張,馬克思《資本論》里找出一張,Eddington:TheNatrueofPhysicalWorld里找出三張,老子《道德經》里找出一張,張東蓀譯的《物質与記憶》里有一張,《論語》、《大學》、《中庸》中各找出一張,托翁小說里共找出十四張,一本《波娃利》英譯本里也有三張,SenseofBeauty里有二張,一只空肥皂匣里也有一張,字紙堆里翻出了八張半,(半張被爬虫咬去了頭)……一共有百來張相片吧,一張一張看下去,覺得都不是現在的我了,左思右想,感触非凡;躊躇不決者凡吸五枝香煙的工夫。乃閉眼抽一張,納入信封內,自己不看,以免再行動搖。 第二天,會見編者先生,即雙手奉他,誰知他一看之下,不但不謝,反而雙眼圓睜打出藍青官話說: “怎么把我的照相還我啦?” 我這才恍然大悟,這張相正是他送我的,我放在Graven“A”的煙匣里而帶回家者;于是赶快謝過,抱頭而回。這才泡好茶,擺上煙,細心選擇自己照相起來了。 這一張太瘦,我現在難道還這么瘦?當然不好用;這一張眼睛無神,大概是那年痢疾后的照相,也不好;那張太年輕,有點像我妹妹,不好……一想太年輕,這就覺得當挑蒼老者為宜,蓋我在《論語》—曾三次論女子,不蒼老殊有所不該。定了標准,自然易找;于是一找就著,乃欣然就寢。 第二天會編者于語堂先生家,又雙手奉上。以為這次終該滿意了,不知他哈哈大笑。 “這張相可好极了!”語堂翁—見就高興。 “是不是像?”我問他們。 “像极啦!” “像誰呀?”《論語》編者奇怪地問。 “像辜鴻銘呀。” 我這才恍然大悟,蓋語堂先生正在征求辜鴻銘遺像,而我是也不知道哪一年收起來夾在書里的,昨夜會只顧“蒼老”而忘了“我”! 照相被語堂先生扣留了,可是我還得找。回家又找了四小時之久,勉勉強強找一張,在它嘴唇上用淡毛筆書好了胡子,放到信封里,睡時已經一點多了。 第二天醒來已是十點鐘,赶快拿去赴約,雙手奉上編者,我想這次終可万事如意了。誰知他又用藍青官話說:“怎么,你又同我開玩笑了。”我拾頭一看,見是一張美麗香煙的洋書片,我說:“不是你開我的玩笑嗎?” 怎么說也弄不清,回家一查,乃知早晨我未起床時,我的外甥女將她玩厭了的洋書片將我照相換去了,立刻追究,知已与隔壁男孩換了半支石筆;我乃輾轉反側,一夜未睡。一早就問隔壁姓王的男孩,他說已將它送給對門希腊的女孩,問希腊的女孩,知她在弄口一個過路的小孩換了一個玻璃球,過路小孩叫我何處去找?自思此相之好處在胡子,既是畫上去的,何不現在去照一張,現在我不有真胡子了么? 忽然想到某處贈送明星照片時,那照相不是好得姐姐們都稱贊嗎?這個照相館可真好,幸虧我是記得很清楚的。 到了照相館,他們正忙著照二個女子,叫我:“請坐。”我乃抽煙以待。 我足足抽了十三支煙。他們才來招呼我,我自然走到鏡頭前面去了。可是他拉住了我,注視我的面孔,前后左右者就十來次。他又對照著看看他的樣本說: “先生,你先應當將頭發梳好。” “那么我明天來可好?” “先生,這里是有梳子的。” “但是,我不會梳我自己的頭發,我的頭發終要請理發師來理。” “但是,先生,請坐,我們也可以替你梳。” 一位女子過來了,拿著梳子与油膏。當她在替我梳頭發時,攝影師在旁指導:“左旁太多”,“油太少”,“……”“……” 頭發梳好了,這位女士喟然而歎:“儂格頭發几個月不梳啦?用了一瓶油還不順服。” 我不響,向著鏡頭走過去。 “先生,請慢;你不愿在你下頰涂些白油嗎?” 他的架子很足,我自然該服從他。乃任他擺布。 “先生,你的應當把眉毛書濃一點的。” “先生,你睫毛也應當加濃些的。” “先生……” 我默然。照好相出來,才知道价目是十元,十天后可取件。 十天中,《論語》編者天天催,我天天約。我說,你先將我照相的地位空著,我一定在某日交卷。大器晚成,好相遲交,我是用十元錢去照的。 這樣,好容易等到十天,我到那照相館去取了。 “先生,是不是會弄錯呢?這不是已故美國電影明星范倫鐵諾嗎?”我一看照相里的人不是我,自然有异議了。 “先生,像范倫鐵諾還不好嗎?” “先生,可是我不愿意,我不是把我的腦袋讓你照的嗎?我哪有這樣胖,這樣……” “儂看看,該當碼子真是豬頭三,脫伊拍得格能漂亮法子,還要嚕哩嚕蘇。”旁邊二個摩登女子半明半暗在罵我了,她們大概也來照相的。于是我說: “先生,我的照相不是為大減价時作贈品的,我要我自己的像呀。” “先生,你可知道你自己面孔是多么不……” “先生,我知道,但是我不是明星。我要照像,就是要像自己。” “先生,那么你為什么要到這里照明星像的地方來呢?你知道不像美國明星是不能算明星的。” 我于是抱著范倫鐵諾的照相悄悄地出來。 半夜,《論語》編者又來電話催照相了,我說: “朋友,原諒我吧!假如你無法處置你替我留的空白的話,那么在那里畫上一支猴子去也好。你想想,親愛的,說我是猴子進化來的我是無法不承認,但是,范倫鐵諾不能算是我呀。時期已到,再去照是來不及了,這你終知道。” “朋友,記念號出了這樣大的空白,你替我想想,叫我怎么對得起三万三干七百九十四個讀者!” “那么,讓我今夜赶一篇文章來作補白可好?” “好,要是再失信的話,我可要把你面皮撕下來去制鋅板去的了!” —九三四,八,二九,深夜乃寫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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