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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定玉,好了沒有?換件衣服嘛,又不是繡花!怎么要這樣久?”阿姆(注:母親)站在樓梯腳,對我大聲叫著。
  “來啦,來啦!”我一面應,一面手忙腳亂的把皮鞋帶子結好。鞋子是阿爸上次回鄉帶來的,沒有穿過,有點緊。結好鞋帶,又忙把那一方黑布別在左手臂的袖子上,也來不及照鏡子,就連跑帶沖下了樓梯。阿姆的性子最急,要她等人她最光火。
  “搖籃在二門外等,走吧!”阿爸說。“定玉和定基跟我走路吧,德貞,你們可以坐得寬舒點。”
  “定玉不許走路!”阿姆說,“走三步,停兩步,什么時候才到得了?你就是這樣,她要什么都會答應。”
  阿爸朝我無奈地看看。我無奈地跟他們出二門,無奈地坐進搖籃里(注:一种由兩個腳夫抬的長圓形的竹籃子)。阿姆帶著小弟坐一頂,我和老佣人阿歪嫂坐一頂。我最恨坐搖籃,盤著腿,彎著腰,一點自由都沒有,但我又不敢違抗阿姆。我們兄妹三人都怕她,連阿爸都在小事上讓她三分。她性子急,脾气躁,三句話沒有講完,我們還不听的話,就要吃苦頭了。
  三個人中,哥哥定基一向斯文听話,書又讀得好,最少挨打。小弟定梁還小,人又伶俐,見眼變色,更不挨打。我是女的,已經比哥哥小弟低了一級,不幸又頑皮异常,比定基定梁都刁利粗野,常常惹得阿姆“看得眼里出火”,所以挨打最多。阿爸一年倒有八個月在上海教書,寒暑假回鄉,我仗著他對我的偏愛,多少可以逃避一點打罵。我有什么要求,也趁他在家時一股腦儿提出來。但阿爸有時也愛莫能助,像今天這樣,我只好向阿歪嫂發气。
  外婆家在林家橋,离我們的村庄約二十里左右,她們的房子气派很大,不像我們家,破屋落瓦的,連燕子都不愿意來做窩。搖籃停在外婆家的大鐵門外,我們跟在阿爸后面進院子。過了院子,正對著大門的是中堂,平時關著的,這時雙門大開,披著黑袈裟的和尚正在咿哩嗚嚕念經,頭剃得光光的,像他們手里的木魚一樣發著油亮,垂著肩,蓋著眼,繞著擺著靈位、供著四果、點著蜡燭的桌子踱方步。我高聲問阿姆他們嘴里在咕嚕些什么。
  阿姆橫我一眼,壓低著聲音:“不要亂嚷,他們在超度你小舅的靈魂上天。”
  我心里有點疑疑惑惑的,像小舅那樣的坏胚子,是絕對要被打入地獄的,怎么能憑几個光頭和尚敲敲木魚嘴里亂七八糟的囉嗦几下就能把他送上天去呢?大人的想法有時簡單得比我們都不如!
  院子的兩面是兩個廳堂,連著中堂,形成一個凹形,兩廳對著院子的是兩排落地的大格玻璃窗,經常是擦得亮晶晶的,好几次小梁以為那里沒有玻璃,直沖過去,撞得頭破血流。進大門靠左手的是東廳,屬于外公外婆的;靠右手的是西廳,屬于大舅小舅的;中堂的后面是第二進屋,兩排臥房套房帶一個小天井,再靠后就是下人們住的,及廚房、柴房、雜間等。
  我們先到東廳見過了外公外婆,我和定基由大舅母領到中堂,在小舅的牌位前行了一個鞠躬,再回到東廳。
  外公很老了,大概有七十歲左右的樣子,頭發胡子像雪一樣白,不過我相信他年輕時一定不難看,至少比阿爸好看,因為他有一張天寬地厚的長方臉,一雙大而有威嚴的眼睛,鼻子很直,不像阿爸那樣鼻梁骨中間弓出來一塊,像駱駝的背那樣。他的皮膚比阿爸的還白嫩,阿姆說外公天天早晨一起來先喝一碗白木耳湯,喝了將近三十年了,怪不得呢!原來是黑炭的話也必定會喝白的,外公抽的是旱煙,用長的骨做的煙筒,煙嘴鑲著青玉,整根煙筒烏亮光滑,我們大家都喜歡撫弄它。
  和外公一比,外婆是一點樣子都沒有;生得又黑又小,臉上除了一張嘴還端正一點之外,別的部分都是不引人注意的。同時因為她黑,就給人一個凶惡的印象。她待人的确不甚和善,對我們這一代算是不錯的了。但是我們一看見她的樣子就不喜歡同她親近。
  她一共生了三男三女,有兩個沒有養大就夭折了,所以只剩下大姨、大舅、阿姆及小舅四個儿女,听人說她一開始就對大姨和小舅偏愛,大舅性子比較遲鈍,阿姆的脾气一向剛強,所以就比較不得外婆的心。大姨在我出生前已經嫁了王新塘的大財主王二老板做了填房,外婆對大女婿很滿意,所以經常是住在他們家,很少到青河鄉我們家去住。一則是阿爸僅是一個“吃粉筆飯”的,家里的房子破舊局促,她住不慣;二則是阿姆說話不像大姨那樣婉轉動听,又不喜歡說張家長李家短,得不到外婆的喜歡,外婆總是歪著嘴對人家說:“我們的德貞呀,不過是嫁了個教書的,不曉得還神气什么,眼睛生在額角上的!比起我們德賢來,差遠了!唉,人各有福,看看德賢過的是什么逍遙的日子!”
  外婆最偏愛的是小舅,可惜小舅是兄弟姊妹中最不成器的一個,小時不讀書,大了吃喝嫖賭,樣樣精。外婆無法,就找了一個媒婆去替他物色一個媳婦藉以管束一下小舅的心。誰知近村鄰鄉的人,或多或少都有點曉得小舅的劣行及外婆的刁難,縱使林家再有錢,也不肯把女儿嫁過來受罪。經過了一年左右的尋求,那個媒婆終于在里山的一個庄稼人家找到了一個從小被他們收養的孤女,經過一番周折總算娶過來了。小舅母進門之后,出于大家意料之外的,小舅居然十分安分守己,而且對小舅母很好。也難怪他,我們下一輩的都喜歡那個個子小小,不聲不響,笑起來臉上像是開滿了花的小女人。
  可惜天公不作美,她人好心好,就是不生小孩。小舅倒是不在意,但日子一久,外婆就漸漸的給她難堪起來,好多次,當著大家的面,長吁短歎地說:
  “唉,偏是我們德福命薄,取了個開不出花來的老婆。”
  有時小舅听不入耳,就頂她說,“那是我的事,要你急什么?”
  外婆也不動气,呼嚕嚕地吸了几口煙,用吹熄了的紙捻,指著他的鼻子,半笑半惱地說:“你呀你的,還有規矩沒有?”
  她見這個挑撥的辦法沒有什么效,就換了一种方式去作難小舅母。吃完了晚飯,當大家還散坐在客廳時,她會從貼身小布衫的口袋里掏出點錢來給小舅,然后裝著不在意的說:
  “到外面找小兔的爸去喝一盅吧,不要袖著手在我面前晃來晃去的,叫我看了心煩。”
  開始時小舅總是不肯的,只把錢收了卻不肯出去,在客堂里稍坐了一下就偕小舅母回西廳去了。日子久了,他開始有點厭倦那种安逸平淡的生活起來,偶爾接過外婆手里的錢,對小舅母說,“我去去就來。”就一撩袍子出門了。慢慢地他酒又喝出味道來了,与他的酒興一起來的,是他許多惡劣的老毛病:他不但在村里樂到深夜才回家,而且回家時十次有九次是爛醉如泥的。小舅母從不出怨語,服侍他睡下,他嘔吐時又替他擦抹干淨,替他換里衣,到廚房去端醋酸湯替他解酒。有一次我和定基睡在他們后房,不知怎么,小舅母沒有侍候好小舅,就挨一頓拳打腳踢,小舅母咬緊著牙根不哭出聲來,小舅嘔吐完畢,人清醒了,見小舅母這樣心甘情愿的侍候他,就良心發現,抱著她大聲慟哭起來,小舅母也流滿了一臉的淚,卻又受他的感動,還要帶笑哄著他,叫他不要把孩子們(我們)吵醒了,把他哄得不哭了,兩人才歡歡喜喜的睡下。第二天小舅還是老樣子,一吃完晚飯就走了,把頭晚的誓言忘得一干二淨。這樣過了一些日子,他居然常常徹夜不歸,害得小舅母干巴巴的急了一夜。第二日他蒼白著臉回來,怕她取鬧,就先發制人藉故和她吵,把她罵得差不多了,就掉身去睡他的覺,一睡就是一天,晚上吃過飯,在東廳一溜,就像鬼影子一樣不見了,要到第二天早晨才歸來。外婆裝聾作啞,一點都不過問。几個月下來,不但把兩年來夫妻間和愛的關系完全毀滅,更把一個本來很瘦弱的小舅母磨得七分像鬼三分像人,除了一日三頓飯,根本不開口,挨了小舅的拳腳連呻吟聲都不響了,只是靜靜的淌著淚,等到實在忍無可忍時,才撐不住哭出聲來,那聲音也慘厲得不忍听的。又有一次我進她的房正撞著她在這樣大哭,我心里又急,又气小舅,又不舍得她,就不顧一切去外婆處對她實說了。不料外婆瞪著我說:
  “哭什么,又不少她吃的,又不少她穿的,還有什么事好哭?她難道忘了自己是什么出身?!哼!沒有見過,有什么事叫她自己來對我說,這樣哭天哭地的把我們林家哭出什么事來就找她算賬!”
  我真想沖著她的臉大叫:“都是你不好,都是你一個人不好!”但是想起家里厚厚的教方及阿姆的臉,只好僵著脖子把話硬咽回去。
  過不久,小舅病倒了,外公外婆是不相信西醫的,所以不肯听阿爸的話,顧自去找了中醫,開了方,配了几帖中藥給他吃,吃了也不見好,卻也沒有轉坏,燒是退了,人還是病懨懨的。但外婆天天用燕窩木耳給他補養,還是下不了床。漸漸地抽上了鴉片,鴉片癮足了時,居然也下得床來,到大客廳和大家一起吃飯,談笑若常;煙癮沒有過足時,簡直像具骷髏帶了一個會轉動的眼鼻嘴耳的面具一樣,十分可怕;又像一條三天沒有啃到肉骨的瘦狗一樣,窮凶极惡,外公有點曉得他抽鴉片的事了,就要叫他來訓,但再三給外婆攔住了,說他身上有病,是情有可原的。外公到這時,也知道小舅是毫無希望的一個子弟,就把他整個放棄了,竟不大理睬他。外婆為了疼惜他,當然更不阻攔他抽,不知怎么的,后來小舅母也染上了,兩人就整天躺在床上對抽,夫妻的感情,反而好得多,兩人有說有笑的顯得很愉快滿足。小舅母對晨昏定省的慣例也疏忽了,茶飯也少在外婆眼前侍候,推說身上不舒服,躲在房里陪小舅。外婆知道了實情,鬧得天翻地覆,几乎要把整個房子都吵塌了,一口咬定是她先抽上大煙,教給小舅。小舅母也不辯護就隨她去誣賴,不想外婆還不肯罷休,立時就把媒婆找來,好歹把小舅母逼出林家的門。
  她走的那天正好我們一家都在林家橋,看著她一手挽了一個白布小包袱,一手拿了一頂小花傘,強笑著向大家道別,嘴里說:“家里有人來,有事要我回去一趟,去去就來,去去就來。”聲音卻是哽咽著的,比哭還難听。我受不了,跑上去拉住她,叫她不要走,她轉過身來,看著我和定基說:
  “乖乖的,听阿姆的話,小舅母會記得你們的。”說完頸子僵了好一會,才把眼淚忍住,歪扭著嘴向大家笑笑,就隨著臉色鐵青的媒婆走了。
  她走時大舅和外婆都沒有出來,丫鬟桂菊說他們都在睡覺呢!她走后,小舅足足發了兩天呆,不吃不喝,不說不笑,也不抽鴉片,就整日袖著手從客堂到臥室,從臥室到客堂來回走著,似在找尋什么東西,又似在默數自己的腳步。第三天,外婆硬把他拖到他的臥室里,按他在榻上躺下,把煙槍塞在他手里,他嗅到煙香,又机械地點起煙燈抽了起來,于是生活又恢复了正常。
  年前大舅從上海回來,看小舅實在墮落得不像樣子,就勸誡了他几句,外婆几乎把命都气掉了,當著我們小輩們面前,罵他是畜生,擺著父母還沒有斷气,居然敢擅自做起弟弟的規矩來了,他心目中可還有大人沒有?大舅像往常一樣,也沒有回嘴,悶悶的住兩天就回上海店里去了。他走不久,小舅的病复發,阿爸恰好在家休假,就去探了一次病,回來時對阿姆說即使外婆能到九靈島去辦到仙丹妙藥都救不了小舅的命。果然不錯,昨天外公家長工阿炳來說;小舅已去世,預備今天念經,明天出喪,叫我們來。
  他一共才二十四歲,真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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