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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道是阿爸方面的親屬少,還是阿姆和她娘家方面的人來往得特別勤密,總之,自我開始稍知人事時,就發覺我們在林家橋和王新塘過的日子,比在青河過得多。不但是逢年過節,就連寒暑假,都是和林王兩家的表兄弟混在一處的。在我們小小年紀里,固然還不能了解感情是件什么東西,但是大家混久了,每個人卻也有充分的、或是足夠的智慧去表達自己對在一起玩的同伴的喜憎愛厭來。
  當我五六歲大時,我們經常玩的,是拜堂的游戲,在這個年齡里,是不會知道虛偽或假裝的意義的,所以我們一玩這個游戲,各人當然就找自己比較喜歡的配對。我經常都找國一;國一也不要別人,只要我。
  “拜堂”玩得多了,被配為一對的兩個人的感情就很自然的比較好起來。而別人也總喜歡把他們歸納在一起,譬如說,大家在玩別的游戲時,配成一對的兩個人忽然爭吵起來,那么第三者就會羞著他們說:“啊呀呀,剛剛才拜了堂,怎么就要吵架了呢?也不怕難為情!”經人這樣一說,那兩個不但馬上會停止,反而會變得更要好起來。
  我對國一的感情,不是光因為玩拜堂玩好的;而是我從很小很小開始,對他就有一种盲目的崇拜。現在分析起來,這种崇拜有兩個原因:一、在几個表兄弟中,他生得最神气;不是最漂亮,而是最有气魄,而我天生就傾心于骨骼魁梧,气勢万丈的英雄,二、他不買我的賬。我自己是一個處處想占人便宜,處處想捉弄人的促狹鬼,可是他每次都可以把我吃蹩的,這不但不使我對他怀恨,反而令我對他欽佩得五体投地。因為信服他,當然心甘情愿的听從他,這當然很使他得意,因為得意,他就對我另眼相看,而特別保護我。
  他小時對我的加意愛護,有很多例子可舉,不過我現在記得最清楚的,是我十歲那年在王新塘住著時發生的一件事。
  大姨家的后門口有一個小小的河塘,熱天我們總喜歡坐在平滑的長方形的砌石舖出來的河塘上,把腳放在河里玩水,或者我和茵如蹲在石級上洗我們的小手絹或洋娃娃的布衣褲等等,有一天我和她正坐在河塘邊談笑,祖善從后門口一扭一扭的向我們走來。
  “哪個有种到塘里洗個澡,我到鎮上去買黃金爪來請客。”
  我們裝著沒有听見,只顧說我們的話。他扭到我身后說:“你有沒有种,定玉?”
  我的气馬上就來了。“有沒有种關你什么事?看我不去對大姨說,你講話流里流气的。什么叫有种,什么叫沒有种?”
  “啊呀,啊呀,不得了,黃毛丫頭教訓起老子來了!”
  我把兩腿一縮,呼的一下就站了起來,沖著他的臉說:“怪不得阿姆說,‘三代不离舅家門’呢!看你樣子就和小舅一樣,坏胚子!”在表兄妹中,我的嘴是出名的刁利。
  我的話還沒有說完,他早已一伸手,把我仰天推到河里去了。我因為沒有預防,嚇了一大跳,在水里一下子就連喝了七八口水,瞪著眼珠,直噎气。茵如嚇得臉白如死,好半天才哭出聲來。她一哭,屋里的人出來了,國一看見我只有一小塊頭頂心露在水面上,連鞋襪也顧不得脫,就躥入河里,一把揪住我的頭發,把我拖到石級上。這時茵如正在一邊哭,一邊把事情發生經過講給大人們听,大姨十分生气,指著祖善罵道:
  “讓我來治他,讓我來治他!人家定玉是客,而且比你小,你看我不好好的叫你吃一頓生活!”
  罵了半天,卻是不動手。冷不防,國一伸手一推,祖善早已扑通一下仰天跌入河里去了。舅母气得抓住國一的臂膀就要來打,國一力气大,一甩手,就逃開了,嘴里還說:
  “以眼還眼,以牙還牙!”
  我從濕荅荅的頭發縫里瞅住他,這必定是他最近從那本劍俠小說上學來的,以前沒有听他用過。
  這時大姨早已呼天搶地,大哭大叫起來,說是祖善要淹死了,什么人做好事救他一把,不然王家二房,就無人傳宗接代等等。正好一個挑糞的從塘上走過。大姨一把拉住他,手指著河塘里張著嘴大口大口的在喝水的祖善,直是說不出話來。我雖然一身濕荅荅、粘唧唧的十分不舒服,看見大姨那樣子也忍不住笑出聲來。祖善被救起來之后,我被阿姆責罵一頓,在屋里罰站一小時(天大的冤枉)!國一被大舅母罰著不許吃晚飯,祖善則被大姨像爺爺似的侍候著,隔三分鐘量一次体溫,一直到第二天,知道不會生病,才放他出房間,他不但沒有挨罵或者挨餓,反而吃了一天補品。
  自那次事情之后,國一和祖善兩人就變為冤家。而大姨也有點憎恨國一,這些感情的變更當時看不出來,后來發生了別的事才顯露得很厲害。國一并沒有因為祖善對他的狠毒而害怕,反而更喜歡干涉他,每次祖善過分欺侮美云的時候,他就挺身出來。有一次,大人們到隔壁小阿嬸家去打麻將了,美云不知為什么事得罪了祖善,他就把她關在樓上用雞毛撣子抽打她。美云也厲害,居然一聲也不哭,當時幸好徐媽上樓到倉房拿東西,听見毒打的聲音,急急的跑到小阿嬸家,把正在看牌的國一帶回來,我也隨腳跟著來和國一一起跑上樓,沖進房間,國一劈手把雞毛撣子奪過來,往祖善白嫩的臉上抽去,我和徐媽見他又要闖禍,都跑過去,死命將他扳住,他只好歇手,但暴凸著眼說:
  “如果你敢再欺侮她,我一定把你活活揍死!”
  “哼,你敢!”本來縮成一團的祖善,見有人助他,立刻又神气起來。
  “你看我敢不敢!不信你再碰她一下試試看。”
  祖善到底不敢惹他,只好說:“老子不高興嘛!”就奪門走了。
  美云也沒有謝國一,只紅著臉瞟他一眼,就怯怯的下樓了。他這种俠義的行為,都使我佩服得五体投地的。因此我處處討他的好,時時听他的吩咐。他叫我做一件事,我總是做得比阿姆叫我做的要好上几十倍。他也知道我對他的服帖,就盡量享受我的服務,同時,也不令我忘記他是我救命恩人。有几次我做的事,稍稍不如他的意,他就豎起一根眉毛不客气地說:
  “不要忘記呵,小娘,沒有我這個表哥你老早就喂了塘里的大魚啦。”
  我雖然明知那個塘里沒有吃人的魚,但一听他的話,會立刻裝出畏懼的樣子不敢作聲。下一次他叫我做事我會做得更好。有時候,我也會覺得他太神气一點,但我會馬上糾正自己。像他這樣一個勇敢有為的人,是需要有這副气概的。何況多半的時候,他對我很体貼,很肯在小地方讓我的,所以這兩年我們較以前更接近,自從他去年到鎮海去讀中學之后,我的生活顯得十分無聊,他每次放假回來,我總要想盡方法去林家橋看他。幸好這次小舅死,我又可以有一個机會和他在一起。
  他比我上次看到時黑了一點,也更高了一點,使他顯得更英武。其實他的臉是一點都不好看的,他的眼睛,和他妹妹一樣,很淺小,而且是單眼皮,并沒有一种充滿了令人沉迷的神采;但是他的眉毛卻是很英俊的,兩刷、濃濃的,他有一張林家特有的嘴,丰富而殷紅,帶著光澤;也有一個林家的鼻子,一點也不秀气。他個子很高大,一共只比我大兩歲的人,卻高得像大人一樣,一個很神气的身軀。我和他講話時要把頭仰得好高,那個滋味我十分喜歡。
  他不但是舅母心頭上的一塊肉,更是外婆掌上的一顆金珠,外婆心目中只有兩個人,一個小儿子,一個長孫子,如今小舅一死,他的地位更在無形中升高了十倍,所以他剛進客堂,套門里就一迭連聲的傳他進去。他只招呼了几個長輩,連看都沒有看我一下就鑽進套門去了,只听他剛叫了一聲“阿婆”好像外婆已將他一把摟住,放聲大哭起來。這一哭又不知道要到何時才歇嘴,看樣子國一暫時是脫身不了的。我憋著一肚子气,從客廳出來,獨自走到中堂去听和尚念經。和尚們一個都不在,想是去吃中飯了,我一時好奇,就走到帳后去看小舅,他和平時沒有什么不同,只不過他現在是閉著眼,所以就看不見他生時看人的那种瞧不起或是不耐煩的神色。他一向是有點齙牙的,現在也是那樣,寒凜凜的露了兩個大門牙在口唇外,加上他雙頰沒有肉,頰下就陷得厲害,好似兩個黑洞,看久了,他的臉就真有點像個骷髏,有點可怕。我看了一下,有點怕了,就把眼睛掉開,去看交疊著平放在他狹小的胸口上的手;它們瘦骨嶙峋的,像兩個剝了皮的雞爪,右手的中指仍然戴著那個金戒指,我猛然想起了小舅母,不曉得有沒有人去通知她小舅的死訊,她知道,會不會來哭一場呢?她會不會哭得像大舅母及大姨那樣,有板有眼,一頓一停,听起來很順耳那樣的呢?她們哭的那個調子,我后來人大一點,就把它配出來,好像是這樣的:而她們那時的歌詞是:可怜哪……德福啊,你拋下爹娘也不顧啊,要我做阿姐的怎么勸呀……等等。她們這樣半唱半哭的,別人听起來覺得很順耳,就只管去听那調子,而不去研究哭的人是否傷心落淚還是假意號叫了。我相信小舅母是不會這樣大聲唱叫的,她平時傷心,多半是無聲落淚的。不哭出聲來,不哭出聲小舅是否听得見?
  我正在這樣胡思亂想時,驀地里,身后響起一個沉重的聲音:
  “你一個人在這里出什么神,小娘?”
  我本來看尸体就已經看得有點心虛膽戰的了。因為平時听阿歪嫂講吊死鬼。狐狸鬼等等听得多了,看到尸体自然就有很多聯想。正在這個愈怕愈要看,愈看又愈怕的緊要關頭,忽然听到耳旁說話的聲音,几乎把我嚇得昏死過去。幸好他及時把我抓住,我才沒有摔倒,回頭一看,原來是大舅,才敢吐出一口气來。
  “沒有出神,只是來看看。”說著就隨他出了中堂。
  “人死了,還有什么好看的,笨小娘!”他說,心不在焉的摸了一下我散亂的短發。我听他的聲音,平板板的,覺得很奇怪,連忙問他說:
  “你不難過嗎?大舅。”
  “怎么不難過,”他強笑了一下,“你要怎么樣,要大舅像外婆她們那樣大哭一場嗎?”
  我想像著他一手捏著一角手絹一手扶著白帳,像大姨那樣前仰后合哭唱的模樣,就不由自主地大笑起來。
  “小娘,又在轉什么歪念頭啦?”
  “沒有,沒有,你几時從上海回來的,大舅?”
  “上禮拜,什么事?”
  “沒有什么事,就是問問,几時回去呢?”
  “辦完喪事就走,店里這一向忙。”
  “那不是正好和阿爸一起回去,不是嗎?”
  “不見得,你阿爸是個忙人,也許要早走呢。”奇怪,他聲音里有一种刺人的聲音,听了使我很不舒服。我正想問他是不是和阿爸吵了架,他已轉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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