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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母親坐在梳妝台前,頭發披了一背,在發怔。
  我在她身后站了很久,她都沒有看見我。我也不做聲,靜靜的觀察著她。這一兩年來,她的容貌真有很大的改變,原來她有一雙碧清圓大的眼睛,看起人來十分有力,現在眼瞳子很灰黯,上眼皮因為哭泣太多睡眠太少,所以總是浮腫的,加上眼珠子不大轉動,就把原來的靈活精明的樣子一起抹殺了,本來很丰潤的兩頰現在一起陷下去,托出兩個顴骨來,像兩個捏得緊緊的拳頭。她的嘴唇本來是她臉上的特色,有很俏皮誘人的線條,現在因為抽煙過多,嘴唇皮都干裂了,像是烘過了頭的番薯皮,原來很白的牙齒也被香煙熏得黃黑。最使我難過的是她的下巴頦原來是圓的,現在則是削尖的,它會猛然的抽搐起來,好像阿姆在借助它的抽搐而抑壓住心里要沖流出來的悲苦或憤怒似的。每次看見阿姆下巴不由自主的抽搐時,我就會忘卻她對我所有的不公平或冷淡,而由一种比愛還強的感情——怜憫——像鉗子一樣鉗絞著我的心,在受這种情感控制之下,我只想沖過去,抱著她痛哭一場。
  “呵!”她突然從鏡子里看到了我,她的下巴強烈地抖動了兩下,顯然的,她看到我是十分高興,我可以從她一霎間的激動看出來的。可怜的,孤獨無依靠的母親啊!我正想跑過去,但已晚了一步,她臉上的表情已換了,她已宁靜下來了,臉上已垂了一層沒有表情的帘幕,我的一股沖動,像是滾燙的水,流到一塊冰上,立即變為涼水了。
  “我回來了,阿姆。”
  “阿炳去接了沒有?”她問我,拿起蓖子來蓖她的頭發。
  “去了的,茵如也去了,她叫我直接到這邊來。”
  “哦!”她好像是歎了一聲,抑或是吐了一口气,我听不出來。
  “我要不要去看看外公、外婆呢?”其實,我想看的是國一。
  她頓了一頓,“不必了,他們晚上會過來的。”
  “小梁呢?”
  “阿歪嫂領出去了,大概在后門口和小阿嬸的小勻子在玩吧。你還是不要去吧,省得他看見你又糾纏不清,現在他皮得令我心煩。”
  我只好又站住腳,今天她一定有話要問我,因為自定基死后,遇到我和她單獨在一起,她總是想辦法把我打發走的,今天我几次藉故想走,她卻把我留住了。
  我就等著她盤問,她且不說話,慢慢的把頭蓖干淨了,就拿起梳子梳頭,房里靜靜的,只有絲絲的梳頭聲,我開始有點不耐煩,習慣地把手指放在嘴里咬著。
  她從鏡子里看見了。“怎么這個坏習慣還是沒有改過來,都十六歲了,還是這副立無立相,坐無坐相的,你看人家茵如比你還小好几個月,卻處處比你老到得多。人家立刻就要做媳婦了,換了你,恐怕三天就被送回娘家來了。”
  又是那一套!為什么她總是要把我拿去跟這個比,那個比呢?人是人,又不是貨物,又不是一匹一匹布,可以比較好坏,不過我這時不愿与她爭辯,省得她又來說,書讀得愈多,嘴巴愈強,連自己母親的話都听不入耳了!
  她見我不說話,倒又有點不忍,就和緩他說:“過來幫我把這個頭梳好吧,這兩天手臂酸,抬不起來。”
  我勉強上前把她的頭發在后腦盤成一個髻。她在鏡子里觀察我的手不利落。突然,她說:
  “你最近給你阿爸寫了信,是不是?”
  我手一軟,髻散了,頭發又披了下來。一抬頭,看見鏡子里那對眼睛,那副靈敏精到的神情复活了几分,咄咄逼人似的盯著我。每次她的眼睛閃著這种光芒時,我都覺得它們已經穿過我的皮肉,一直看到我的心里了。即使我万分想撒謊,都會身不由主的說實話的。
  “唔。”我無可奈何他說,垂下手來等著她的處罰。
  出于我意料之外的,她說:“幸虧你替我解決了不少事。”
  我一開心,順口說:“不過大姨都怪到你頭上來了,好不講理。”
  她正色說:“我不許你隨便亂批評長輩,快把我頭梳好,我還要到小阿嬸那里去一趟。”她點燃一支煙吸了兩口說,“你大姨就是這個脾气,過一陣子自然會好的。也許我們就在這兩天回青河去,親戚偶爾聚聚,沒有關系,長住在一起,總會傷感情的。現在那個女人不在了,不回青河還等什么?唉!一個家要敗起來狐狸精都出世了。”
  “我們要不要等阿爸回來再走呢?”
  “等他做什么!他不回來最好,我們也不必靠他吃靠他穿。”她下巴猛抽了兩下,我就不忍再提了。
  “我們這一走,外公、外婆倒是要冷清了,平時有小梁,不知解了他們多少悶。”我垂著眼對著她后腦說,每次說謊我都不敢正眼看她的,外公、外婆兩人寂寞得給人家去算命都不關我的事,我只是在為自己打算,算好了可以和國一日日夜夜在一起三個月的計划一下子變為泡影了。
  阿姆好像猜中了我的心事,她說:“你可以常帶小梁來玩,順便幫茵如做點針線。”
  正說話間,大踏步進來一個人,把我們兩人都噤住了。并不是我和阿姆怕他,而是阿爸此時此刻的臉色是我們從來沒有看見過的。他大步的跨過來,一把將我拉開,沖著阿姆的臉問道:
  “她在哪里?”
  阿姆倒還鎮定,放下煙回問:“誰?”
  “翠仙,還有誰!”
  “咦,我怎么知道她在哪里?”她轉過身,又反著雙手去梳她的頭發,臉色雖然很正常,手指卻有點不受指揮。“我怎么知道?”
  他弓著腰,湊近阿姆的臉,气呼呼地大聲說:“有人看見她昨天晚上回來的!”
  “哦?什么人?那么你應該去問這個人她在哪里呀?我是沒有看見,問我有什么用?”
  阿爸一生气,气就寫了一臉,鼻孔漲得很大,眼珠子瞪出來,嘴里呼呼的直冒气,頸子上那個大喉節一上一下的滾動著,似乎要划破而沖到對方臉上似的。阿姆一生气,則气在心里,臉上封了一層冷霜,說話聲音反而比平時低了几分,帶著寒冷的箭。她愈是這樣近似冷酷的平靜,愈把阿爸的火气扇得紅滿半天。
  “哼!不要假撇清了吧,有人看見你叫阿歪嫂把她的東西丟給她,赶她出門的,還賴什么屁!”
  阿姆索性放了梳子熄了煙,站了起來,看了我一眼,然后不屑地看住了阿爸,冷冷的說:
  “當著女儿面,說話至少要有點分寸,叫儿女看得起。我的教育受得雖然不多,還知道些禮義廉恥。欺騙、敲詐、說謊這一套還不會,要你多教教呢!你不妨把阿歪嫂叫進來問問,看我說了一個字的謊沒有!”說著就預備走了。
  不料阿爸猛的伸手,揪住了阿姆的頭發,狠心的往他面前一拉,咬著牙說:“小阿嬸對我講是你把她赶出去的,你還想賴?如果你不從頭說來她到哪里去了,我就給點生活讓你吃吃!”
  啪的一聲,阿姆那只又硬又粗的手打在阿爸漲紅的臉頰上,低沉而粗啞他說:“趙俊明,你放手!”
  我早已嚇軟了,兩條腿索索地抖著,只想小便,卻又不敢移步。過去他們也在我面前吵過架,但從來不曾動過手。我也從不曾見過阿爸臉上那股凶騰騰的殺气,他被阿姆打了耳光之后,就完完全全失去了人性,盲狂地拿起插在梳妝台邊花瓶里的雞毛撣就對著阿姆的臉上身上發瘋似的抽著,我只听見它在空中揮舞的呼呼之聲及抽在阿姆皮肉上撕裂的聲音,當時只覺得每一下都抽在我自己身上一樣,疼得我縮成一團,一點都不能動,嘴里則机械似的狂喊著阿姆,阿姆,自己以為喊得十分厲害,實則聲音只在喉嚨口,而沒喊出聲來。
  阿姆自始至終沒有發出一點聲音,我模糊的看見她無聲的掙扎及抗拒,她一面躲避著如雨似的雞毛撣子,一面想掙脫阿爸的掌握,她先是用腳踢他,但是他人高大而瘦,躲閃得又快,所以踢不到,后來她就去咬那只揪住她頭發的手,愈咬,阿爸的手揪得愈緊,摽子也下得愈重,阿姆后頸上的皮因為頭發被倒著揪住的關系都裂開了,裂開的縫子里流著鮮血,混合著她臉上裂開了縫里流著的血,滴滴答答的流了一地,起先我沒有看見,等我看清楚了是血,我一聲狂叫,像一頭將死的野獸,發瘋似的往后門跑去。
  “阿歪嫂!”一看見她,我就沒命的將她抱住。
  “什么事,定玉?”
  我這時候的哭才真是傷心切骨的哭,剛剛在房里的哭喊是為了害怕,現在看見塘里的水,天上的云,樹上的鳥,夏天的太陽及小梁無稚的笑臉,才知道世界是這樣的美好,而房里的一切是如此丑惡,人在失去理性時竟是如此殘酷,一個女人的遭遇竟是這樣不幸,我几乎把心都哭出來了。
  “快去,阿歪嫂,阿爸快要把阿姆打死了。”我也顧不得小梁,就半推半拉的把她拖進后門,“快,快去救……阿姆啊!”
  她臉色一變,也不顧得那雙小腳,更顧不及小梁,就跌跌撞撞的走了,走了一半,回頭對我揮著手說:
  “快去叫你外公、外婆來,快去,把小梁帶著,小娘!”
  外婆替我領小梁,外公跟著我巍顫顫的來了,一進房間就看見被放在床上的阿姆,不省人事。阿歪嫂忙著在察看她的遍体鱗傷,阿爸在外屋直著眼坐著,他那雙大而厚漲滿了紅筋的手毫無愧意的放在桌上。在那一霎間,如果我手里有武器,而我又具備了寶珍的勇气的話,我會搶上一步把他那雙手砍下來的,但是我是一個無用的人,即使手頭有武器也不會使用的。我只是怒目地看了那雙手,心里對他的气憤鄙視及仇恨都在這剎那間寫在臉上,在我的心目中他已經死了。
  阿姆平躺在床上,閉著眼,嘴張著。臉上,光著的手臂上,頸子上處處凝著血塊,阿歪嫂還在用藥水棉花替她洗滌著,她的眼淚荅荅的落在面盆里像下雨似的,我身不由主的跪下去,把頭埋在被血染紅的床單里,一面用手去触摸阿姆的頭發,那是惟一無傷的地方,等我將激動的怜惜的情緒勉強的壓了一點下去之后,才敢看她的臉,她原是閉著眼的,听著外公的輕咳才勉強把結著血的眼皮抬起來。
  “德貞……”平時外公臉上很少顯露表情的,但一看見阿姆那副体無完膚的情狀,臉上也變了色,咳嗽的聲音都是哽咽的,嘴唇空抖了半天才抖出阿姆的名字來。阿姆平時是他最寵的一個女儿,未出嫁時,他對她從不曾叱罵過,“他這個禽獸,他這個禽獸,他心目中還有我這個人沒有?”
  慢慢的阿姆的眼睛又閉上了,眼淚緩緩流出來,順著眼角,流到耳際去,耳前有一大塊沒有皮的紅肉浸著眼淚,大約很痛,她忍不住哦喲的呻吟了一聲。
  “我去和他算賬去,這個混賬的東西,我的女儿做了什么對不起他的事,要受他毒打?他這兩年難道孽還沒有作夠呵!還要來下這個毒手,他心目中還有我這個人沒有?”他把長煙筒狠狠地敲著地板,提著聲音說。
  阿姆伸出手拉住了他白綢長衫的下擺,“算了,爹,算了。”她低啞著聲音說:“這种人如說得清,也不會動手了,和他去講惹得一肚子气惱划不來……我不過受些皮傷,馬上就會好的。”
  外公气呼呼地吸了兩口煙,忖了一會,就在阿歪嫂端給他的軟椅上沉重地坐了下來。
  “德貞,這件事還是你母親害了你……”
  “爹,請你不要提它了。”阿姆說,頭掉到床里,“過都過去了,提了有什么用。”
  “你現在打算怎么辦呢?”
  “我想立即回青河去,住在這里我哪里還有臉見人哪!”這時候她才哭泣起來,因為是無聲的,所以震得整個床都搖抖起來,“為了要面子,什么事都由他,沒想到到頭來還是落得這樣一個下場。回青河把事情交代清楚,我就要离開他了,一個人忍也有個限度呵!”
  “你預備到哪里去呢?”
  “天下之大……”她又哽住了。
  “兩個孩子呢?”
  “小梁我要的,定玉這樣大了,由她自己決定要跟我還是要跟她……阿爸。”
  我也顧不得她身上的傷,一下子伏在她胸口上,帶哭帶叫說:“阿姆,阿姆!隨便你到哪里去,我都跟你去,隨你要我做什么我都做,我再也不強嘴了,以后等我讀完書,我會養活你的……我一定會的,阿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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