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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


  曼如到夜里才回來,因為晚了,我們困乏,也沒有問她詳情,第二天一早,訓導處就把寶珍叫去了,去了一整個上午,吃午飯時才回來,臉色很難看。飯堂人多,我也不好問她,心里的好奇卻又按捺不住,一吃完,就風也似的跑回宿舍等她,不想她回來時,有孫先生和曼如跟在后面。寶珍也不看我,就徑自去理起行裝來,孫先生還在一旁幫著,我吃了一惊。
  “怎么回事?寶珍,你要到哪里去?”
  孫先生說:“暫時到警備司令的看守所去住几天,等事情搞明白了就出來。”
  “什么事情搞明白?”我還是蒙在鼓里。
  “還不是沈慧英的事!”
  “沈慧英的事和她有什么關系?”一下子我身上的肉都緊縮起來。
  “他們認為寶珍有嫌疑。”孫先生平心靜气的說。
  “見鬼。”我沖口而出,“怎么扯到她頭上來了呢?”
  “我也不相信,”孫先生說,用眼睛阻止我的激動,“所以我相信過兩天就會真相大白的。”
  “你既然不相信,孫先生,你為什么不阻止駝背做這种沒有道理的事呢?”
  “定玉,不要說這种幼稚的話了,”寶珍說,“如果孫先生有力量,她還用等你來說嗎?”
  孫先生平時寵愛寶珍,我們都知道的,孫先生在學校里毫無地位,說話毫無作用,我們也知道的,我只好閉了嘴。
  “你把這個口袋拿去,幫我在盥洗室里的几樣東西收好拿來?行不行?”
  我默默地接過空袋走出房來。
  當我把牙刷放進去時,才看見口袋里有一張小字條,連忙拿出來,正要看,卻有人來,忙不迭的躲到廁所里。
  
  定玉:千万要鎮定,是曼如在搞鬼,她對駝背講,出事的那天下午听見我和你在房里商議謀殺的事,一看見她和沈慧英就不說了。她說她听見我們提到沈的名字,還說了許多別的,她說我是主犯。要特別當心,她毒如蛇蝎,是我沒有想到的事,我明白她為什么要害我們,必要時,回家去,躲一下,我有消息會通知你的,千万不可以和她吵,切記,切記。寶珍。


  天!我站起來;一身抖得像打擺子一樣,也分不出來是嚇得抖還是气得抖,好半天才把褲帶系好,正要出來,又回去揭起裙子,把條子塞在褲帶里,才走出廁所,昏昏沉沉的回到房門口,才想起口袋沒有理,又倒回去把她洗臉手中、牙膏、梳子、小鏡子一切放好,一路上心里想的只有一個人,眼睛看見的只有一張臉,她為什么要陷害寶珍和我?我們和她有什么冤仇呢?平白無故的,她為什么要下這個毒手呢?
  進了房門,曼如還是躺在床上,看著她們理東西,我毫不思索的就走到她跟前,正要舉起口袋摔到她臉上時,寶珍叫我了。
  “定玉,怎么去了這樣久?我等了你好久啦,赶快給我。”她這一聲喝倒提醒了我,這不是輕舉妄動的時候,只好把那冒頂的怨气硬咽回去,轉身把口袋交給寶珍,她狠狠的盯了我一眼。
  東西理好,她們三個人一起走了,寶珍只說了一句,“清明回家替我問好你表哥。”她指的是國一,可是表哥兩個字,使我立刻聯想到祖善,祖善和宁波一批小漢奸都有來往,我可以請他來一趟,運動運動,把寶珍救出來,他一定有辦法。這樣一想心里反而定了,上夜自修就寫了信,把寶珍的事大略講給他听,要他快來設法。下了自修,塞給丁媽一點錢,叫她馬上進城去寄了,不想當天夜里,半夜里,有兩個便衣跟孫先生進我們的房間,在寶珍床底下的大皮箱里,搜出一枝手槍。第二天,事情就傳遍了學校,說寶珍是凶手,我被憤怒的火煎熬著,連走路都跌跌撞撞的,更不用說去上課了,整個上午病在宿舍里,恨得一把一把的把頭發揪下來,好容易曼如回來了,我一躍跳下床,抓住她的衣服,狂叫說:
  “你為什么要害她?你為了什么要害她?她有什么事情得罪了你?你堂堂一個高中生怎么可以做出這种卑鄙無恥的事情來?”
  她一點也沒有惊訝,只是冷冷的看我一眼,把我的手甩開說:
  “有种人,被男朋友拋棄了,想出毒計來把他開除掉,才是世界上最卑鄙的人物呢!這种人,居然還有臉指責人家的錯處,講些沒有根据的話。”
  “沒有根据?你以為我沒有看見嗎?我昨天晚上根本沒有睡著,你夜里起來把那管手槍放到寶珍皮箱里去的,哼!你以為我沒有看見?我現在就到訓導處跟駝背講,說你自己謀殺了人,又稼禍給別人!”
  她頓了一頓,不說話,眼睛卻一直沒有放松我。然后她聳聳肩,笑了起來,“哈,看不出來你倒是撒謊專家!我把手槍放到寶珍皮箱里?你不要見了鬼了吧?還是小說看得太多了?好,就算你沒有見鬼,你說是我把手槍放進去了,你有證据沒有?駝背會相信你的話嗎?至于說我殺害了沈慧英,那不是更荒謬嗎?沈慧英和我一直是好朋友,哪個不曉得?我會把她槍殺?去報告駝背!好,我倒要看你的本事把駝背說相信,走啊,還等什么?”
  “我當然會去的,你不要急!”我心里有點猶疑不定起來,嘴里卻不服气,“我明明看見你放進去的。”
  “那我可以說是你放進去的,我要對他說,你恨慧英,因為她泄露了你秘密,駝背一定會問什么秘密,我就把林國一的事全盤說出來,哈,看駝背相信你,還是相信我。”
  我气得實在忍不住,猛的打了她一個嘴巴,“你不要臉!”打得太狠,她踉蹌了几步,跌坐在床上,我自己也嚇了一跳,以為她要跳起來打我,所以也自動的退了一步,出于我意料之外,她居然沒有反擊,站起來,撫著臉頰,控制著聲音說:
  “趙定玉,我算是曉得你的厲害了,也要給你看看我宋曼如也不是好欺侮的。”
  她走了之后,我想起寶珍的留條,知道自己闖了禍,心里就有點著慌,但表面上卻不敢露出來,下午勉強去上了課,先生在上面講解,我就在下面計算如何應付曼如,想來想去覺得還是回鄉下去避一下好,母親問起來,就說生病好了。這樣想穩定了,就去吃晚飯,吃了飯馬上到孫先生房里向她請病假,順便問了寶珍的消息。寶珍沒有消息,不過她叫我不要性急,一定沒有問題,同時很爽快的就准了我的假。我總算松了一口气,跑回房間,理网籃,理完后,夜自修也沒有去上,就睡下了。因為頭夜沒有睡好,所以睡得沉,第二天起來,洗完臉,剛預備走,那兩個來過的便衣和駝背就進宿舍來,問孫先生要我這個人,我一點沒有寶珍的鎮定,見他們來找我,就哭了起來,邊哭邊睜開一雙眼看他們的臉色,除了孫先生之外,他們都是木頭人似的毫無表情,孫先生則是敢怒而不敢言的樣子,見我嚇得哭,忙說:
  “不要緊的,定玉,這不過是一种手續,過兩天真正的凶手找到了,你和寶珍就可以回學校的,你相信孫先生的話,他們不會把你怎么樣的。”
  “他們要帶我到哪里去?”
  “拘留所。”
  “我又沒有做什么事,”我又哭了起來,膽子也大了些,“他們憑什么這樣亂捉人,他們有什么憑据?”
  孫先生不說話。
  駝背說:“自然有根据才來找你的,不要囉嗦了。如果查出來你們是清白的,他們自然會給你們出來,快把東西收拾一下走吧,我還有別的事。”
  我流著淚提起网籃,跟著他們出來,門口包圍了一大堆人,我也不敢看她們,好像自己的确是一個犯人似的,耳邊只听見她們嗡嗡說話的聲音,好像是在指責我,又好像在怜憫我。我緊緊的貼著孫先生的背走,恨不得自己能鑽進她的衣服里去,人家可以看不見。好容易出了校門,孫先生說:
  “鎮靜點,定玉,他們過兩天就會給你回來的。”
  我又哭起來,邊哭邊說:“孫先生,千万不要給我母親曉得。”
  “我知道。”
  那天夜里,我簡直一夜不曾閉眼,小說中讀到的种种苦刑毒打,都被我一一用到自己頭上來,身上一陣一陣出著冷汗,到天快亮的時候,自己下了決心,他們如果拷問我起來,我一定不等他們動手就承認自己是凶手,被他們槍斃掉,總比給他們零零碎碎折磨死好得多。
  等了一天,都沒有人來提我出去審問,只有一個佝僂著背,咳咳嗆嗆的老頭來送三頓飯給我及同房間的另外三個女的吃,那三個女人都是成年婦女,不太理睬我,我自己滿肚子心事,當然也沒有心情和她們搭訕,只知道她們的丈夫都是游擊隊,才被捉起來的。
  在看守所里住了將近十天,才有人來找我,那個人穿了軍衣,胸前佩著有太陽旗的徽章,皮靴走在三合土的地上,登登的十分威武。
  “你是趙定玉嗎?”
  我嚇得一身發軟,拼命把身子往牆角縮。
  “哪個是趙定玉?”
  一個女的指指我。
  “趙定玉,你是趙定玉?躲著做什么?有人來保你出去了,怎么,你不想出去?”
  立刻,我一身變軟了的骨頭,繃繃的几聲又彈直了,我沖到他面前問道:
  “真的?寶珍呢?”
  他(目夾)(目夾)眼說:“我只管把你帶出去,別的人不干我事,快出來,把自己東西拿好。”
  一到會見室就看到祖善,我才明白是他保的,在小籠子里沒天沒地的關了十天,見到親人,即使是他,都喜歡得流出淚來,我跑過去,拉著他的手臂,親親熱熱的叫他:
  “祖善,祖善,是你保我出來的?”
  他臉上那股躊躇滿志的神气,看了叫我忍不住笑。他一伸手,一根手指碰碰他刷亮的黑發說:
  “不是我還有誰?哪一個有這么大的本事,你說?”然后壓低了聲音說,“你膽子也大了點,怎么把那個姓夏的干掉了?他是朱同面前的紅人呢!我不知花了多少錢才把你運動出來的,你要好好報答我才是,我先給你說清楚啦!”他半得意,半威脅地說。
  有人來找他填保人的單子,及辦手續,我也就沒有分辨,等我出了看守所的門,我才記起來了。
  “喂,祖善,你把寶珍保出來了沒有?”
  “什么寶真,寶假,關我什么事?”
  “不行,不行,祖善,你既然來了,干脆把寶珍也保出來,好不好?她和我一樣實在冤枉的,我拿人格擔保。”
  “你的人格和我一樣,不值錢的。”
  我急了起來說:“真的,算我求你,好不好?她實在是冤枉的,你一定要救救她,她可怜得很,是孤女。”
  “她好不好看?”
  我气得鼻子冒煙,但不敢發作,“普普通通。”
  “本大人沒有興趣。”
  “真的,祖善,你如果保了她出來,你要我做什么事都可以。”
  “真的嗎?”他涎著臉說,然后對著我的耳朵,“跟我去開旅館,答不答應?明天再回家。”
  我變了色,咬著下唇不說話,然后說:“卑鄙無恥。”
  “咦咦,怎么忘恩負義得這樣快?我不過是說著玩玩,何必認真?你以為我一定對你有心思?老實對你說,我王祖善在宁波要找個把女人開旅館,還沒有問題,用不著來看你的晚娘面孔呢!自以為了不起!好了,在哪里?我去打听打听看有沒有辦法?”
  我立刻松了口气說:“她也在此地,你一定有辦法的,祖善,我知道。”
  “算啦,算啦,馬屁不用拍啦,我去打听著就是,你剛剛說的,如果我把她去保出來,我要你做什么都可以,對不對?”
  “你又來了。”我黑著臉說。
  “不是,不是,這次是真的,我真的有事找你幫忙,你答不答應?”
  “只要我做得到。”
  “你做得到的。”
  “那當然。”
  “好,君子一言啊!”
  我反譏他道:“你不是才說,我和你都不是君子嗎?”
  “不要顧左右而言他,本大人在等你的回音呢?”
  “好!”我咬咬牙說。
  我回學校,一個星期后寶珍也就被釋放出來,這一方面當然是靠祖善的奔走及金錢,另一方面,也是警備司令部偵查出來,真的凶手就是想稼禍給寶珍和我的宋曼如。在她的口供里,她承認寒假里她和沈重好是假的,用來避人耳目的,她承認自沈和夏好了之后,她因為因妒生恨就有了殺害他們的心理,這些話都是祖善告訴我們的。我听得目瞪口呆,我想不到一個和我們同樣年齡的人,居然會用心如此狠毒,而且做得如此深謀熟慮,太可怕了。
  因為她父親是宋德明的關系,除了學校把她開除學籍之外,她受到很輕的處分。
  寶珍放出來的第二天,我就和祖善一起回鄉下過清明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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