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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節(上)


  失望,也是一种幸福嫉妒可以獨立存在,
  但是愛,必然和嫉妒共存。
  正如失望在幸福里存在


  云生:

  一月六日的傍晚,我到了法蘭克福。全球最盛大的布藝展覽,明天就在這里舉行。
  法蘭克福的气溫只有零下九度,漫天風雪。冒失的我,在雪地上滑倒了兩次,好不容易才爬起來。
  因為滑倒的時候弄濕了頭發,發梢竟然結了冰,冷得我直打哆嗦。
  我住在与展覽館隔了一條河的酒店,這邊的酒店比較便宜。我住的酒店就在河畔,在房間里,可以看到雪落在河上。
  第一天,在展覽館里,我看到一幅來自印度的布,淡黃色棉布上,用人手繡上了一朵朵白色的雪花,手工很精巧。你知道雪花嗎?這种外形有點像百合的雪白色的花,象征逆境中的希望。
  它是代表一月的花,而你是在一月出生的。
  在窗前挂上這樣繡滿雪花的布,那不是等于挂滿了希望嗎?那一年的十二月下旬,我到發廊把留了十年的長發剪掉。
  “太可惜了,頭發已經留到背部。”我的發型師阿万說。
  阿万依我的意思把我的頭發剪短,露出一雙耳朵來。
  离開發廊時,我覺得整個人輕松得多了,長發,原來一直是我的負累。
  沒有了長發,街上的寒風吹得我的脖子很冷,這一天的气溫突然下降,只有七度,听說再晚上點,溫度還會更低一些,我赶緊去買一座電暖爐。
  買電暖爐的人很多,貨架上剩下最后一座,你跟我差不多同一時間看到這唯一的一座電暖爐。
  那天的你,穿著很多衣服,毛衣外面加了一件棉襖、棉襖外面又穿了一件毛衣,毛衣外面還加了一件厚絨外套,個子高大的你,看來弱不經風,不停地咳嗽。那一刻,我竟然對你動了慈悲之心。
  “你要吧。”我把電暖爐讓給你。
  我不忍心跟一個這么虛弱的男人爭奪一座電暖爐。
  “你要吧。”你竟然毫不領情。
  “還是你要吧。”我說。
  “你要吧。”你不肯接受我的好意,彷佛接受一個女人的好意是一件很不光彩的事。
  “那我不客气了。”我說。
  “你為什么不買一張電毯?”本著同情心,我向你提議。
  “謝謝你,蓋上電毯,感覺好像坐在電椅上等候行刑。”你一邊擤鼻涕一邊認真地說。
  當然,世上最保暖的,是情人的体溫。
  我開車從停車場出來,經過百貨公司旁的露天咖啡座,隔著落地玻璃,剛好看到你正用一杯熱燙燙的咖啡送藥。我听人說,寂寞的人,感冒會拖得特別長,因為他自己也不想好。
  感冒本來就是一种很傷感的病。
  我把那座電暖爐拿回家里,電暖爐開著之后,室溫提高了很多,但是因為干燥而令皮膚繃緊的感覺,并不好受,我在臉上涂了很多雪花膏,也在脖子上涂了一些。
  政文打電話回來,問我他的荷包有沒有留在家里。
  “你等我一下。”
  我在床上找到他的荷包。
  “找到了。”我告訴他。
  他早已經挂線,他是個沒耐性的人。
  我開車把荷包送去給他,他的職員說他出去了,好像是去吃東西,我把荷包放在他辦公室里。
  就在那個時候,杜惠絢打電話給我。
  “你還不來?”
  “我已經在車上了。”我說。
  惠絢的日本燒鳥店明天就開幕,她是大股東,我是小股東。我是她最要好的朋友,她說她的一切都應該有我的份儿,除了男人和遺產。
  惠絢的心愿是開餐廳,那么她可以天天坐在收銀机前面數著花綠綠的鈔票。
  一年前,我們結伴去鹿儿島,在那里,我們愛上了流連燒鳥店。
  日本的燒鳥店,就是專賣燒雞串的地方,一般都開在地窖里,面積很小,客人很擁擠,空气氤氳,在那個地方談心,別有一番風味。
  回到香港以后,惠絢決定開一間燒鳥店。我們在灣仔星街找到一個地舖,那里從前是一間義大利餐廳,歇業后空置了大半年。
  我最喜歡餐廳有一個后園,坐在那里,可以看到天空。
  惠絢那筆資金,是她男朋友康兆亮替她付的,他是做生意的。
  我們的燒鳥店,店名叫“燃燒鳥”,是我改的。愛是用來燃燒,而不是用來儲存的。
  光盡而滅,這是我所追求的愛情,你會明白嗎?我來到燒鳥店,裝修工人還在作最后沖刺。
  惠絢見到我,嚇了一跳,問我:
  “你為什么把頭發剪短?”
  “覺得悶嘛。”我說。
  “人家會以為你失戀呢,失戀女人才會把頭發剪得那么短。”
  “不好看嗎?”
  她仔細地打量我,問我:“脖子不覺得冷嗎?”
  “以后我可以每天用不同的絲巾。”我笑說。
  那天晚上,我們一直忙到凌晨五點多鐘。
  回到家里,政文已經准備睡覺。
  “你用不著拿荷包給我,我只是叫你看看荷包是不是留在家里。”他說。
  “你沒發覺我有什么不同嗎?”我問他。
  他爬上床,望著我,問我:“你的頭發呢?”
  “變走了!”我扮個鬼臉說,“是送給你的新年禮物,”“干嗎把頭發剪掉?”他鑽進被窩里問我。
  “喜歡嗎?”
  “沒什么分別。”他隨手把燈關掉。
  “你沒感覺的嗎?那是一把你摸了八年的長發。”
  我覺得男人真是最不細心的動物。
  “告訴你,我今天贏了很多錢。”他得意洋洋地說。
  “你一向很少輸。”我說。
  他在我臉上吻了一下,說:“睡吧。”
  “政文,我們在一起几年了?”
  “要結婚嗎?”他問我。
  “會不會有一天,你對我,或者我對你,也不會再有感覺?”
  “不會的。”
  “你不會,還是我不會?”
  “你不會。我一向很少輸的。”他說。
  “真的不要結婚?”他再問我一次。
  “為什么這樣問我?”
  “女人都希望結婚,好像這樣比較幸福。”他讓我躺在他的手臂上。也許,我是幸福的。
  我們住的房子有一千九百多呎,在薄扶林道,只有兩個人住,我覺得委實太大了。房子是政文三年前買的,錢是他付的,房契寫上我和他的名字。政文說,房子是准備將來結婚用的。
  政文是一間股票行的高級職員。
  我開的歐洲轎車也是政文送給我的。
  每個月,他會自動存錢進我的戶口,他說,那是生活費。
  他是個很慷慨的男人。
  花他的錢,我覺得很腐敗,有時候,又覺得挺幸福。
  政文比我大十年,他是我第一個男朋友。
  他覺得照顧我是一件理所當然的事。
  而我,也曾經相信,愛他,是一件理所當然的事。
  我有這個責任。
  已經夠幸福了,我不認為要結婚才夠完美。
  也許覺得太幸福了,所以我把頭發變走。
  第二天醒來,我覺得渾身不舒服,好像是感冒,一定是買電暖爐時跟你靠得太近,給你傳染了。
  沒有任何親密接触,連接吻都沒有,竟然給你傳染了,害得我躺在床上無法起來。你送給我的第一份禮物竟然是濾過性病毒。
  下午四點半鐘,惠絢打電話來催促我。
  “你還沒有起床嗎?開幕酒會五點鐘就開始了,大家都在等你。”
  “我好像感冒。”我說。
  “給楊政文傳染的嗎?”
  “不,不是他。”
  開幕酒會上,惠絢打扮得很漂亮,她打扮起來,挺迷人的。政文和康兆亮是中學同學,很談得來,我是先認識康兆亮才認識惠絢的。那時惠絢剛剛跟康兆亮一起,康兆亮帶她出來跟我們見面,我沒想到她會留在康兆亮身邊五年。
  康兆亮是個用情不專的男人,我從沒見過有一個女人可以跟他一起超過一年。
  他可以給女人一切,除了婚姻和忠誠。
  惠絢彷佛偏要從他手上拿到這兩樣他不肯給的東西。
  徐銘石也來了。
  我的正職是經營一間布藝店,徐銘石是我的伙伴。
  除了惠絢,他是我最好的朋友。徐銘石油一個要好的女朋友周清容,她是外展社工。他們的感情一向很好,但是去年冬天,他們突然分手。
  分手的原因,徐銘石一直守口如瓶,每當我想從他口中探听,他總是說:“逝去的感情,再談論也沒意思。”
  他一向是個開朗的人,唯獨分手這件事,他顯得很神秘。
  這一次分手也許是他一個永不愈合的傷口。
  自此以后,我也沒見過周清容,從前,她有空的時候,時常買午餐來給我和徐銘石。
  “你的新發型很好看。”徐銘石說。
  “謝謝你,你是第一個稱贊我的人。”
  他摸摸自己的脖子,問我:“這個地方不覺得冷嗎?”
  我的脖子一定是很長了,不然不會這么多人關心我的脖子。
  离開燒鳥店之后,我在時裝店買了一條圍巾。
  那是一張很大的棉質圍巾,黑色底配上暗紅色玫瑰,可以包著脖子和整個肩膊。
  我的脖子果然和暖了許多。
  回到家里,我開著電暖爐睡覺。我的頭痛好像愈來愈厲害。
  第二天黃昏,頭痛好像好了一點。
  我換過衣服回去燒鳥店,反正坐在家里也很無聊。
  出門的時候,突然下著微雨,我本來想不去了,但是開張第二天,就丟下惠絢一個人,好像說不過去。
  “你不知道有一個古老方法治感冒很有效的嗎?”惠絢說。
  “什么方法?”
  “把你冰冷的腳掌貼在男人的小肚子上連續二十四小時,直至全身暖和。”
  “誰說的?”我罵她胡扯。
  “要是你喜歡的男人才行呀。”她強調。
  “你試過嗎?”
  “我的身体很好,這五年也沒有患過感冒。”
  “那你怎知道有效?”
  “我以前試過。”她自豪地說。
  那似乎是一個很美好的經驗。
  沒想到這一天晚上會再見到你。
  “歡迎光臨。”我跟你說。
  你的感冒還沒有好,你這個樣子,根本不應該走到街上,把病菌傳染給別人。
  你抬頭望著我,似乎不記得我是誰。
  原來,我在你心里并沒有留下任何印象,我真的不甘心,我長得不難看呀,你怎會對我一點印象也沒有?“有沒有到別的地方去買電暖爐?”我問你。
  “嗯?”
  你記起我了。
  “不需要了。”你說。
  “你怎么知道有這個地方的?我們昨天才開幕。”
  “這里是重新裝修的嗎?”你問我。
  “你以前來過嗎?”
  你點點頭。
  “這里以前是一間義大利餐廳,曾經很熱鬧的,后來歇業了,這里也丟空了大半年。”我說。
  我發現你的鼻子紅通通的,是感冒的緣故吧?這一刻,才有机會看清楚你的容貌,你的頭發濃密而凌亂,是一堆很憤怒的頭發。胡子總是剃不干淨似的,臉上有很多胡髭。
  惠絢來問我:“你認識他的嗎?”
  “只見過一次,是買電暖爐時認識的。”
  “你好像跟他很熟。”
  從第一天開始,我就覺得跟你很熟,那時候,我并不知道你是個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人。
  你拿了一袋藥丸,放在桌上。
  “要熱水嗎?”我問你。
  “不用了。”
  你用日本清酒來送藥。
  “醫生沒告訴你,不該用酒來送藥嗎?”
  “我沒有用酒來送藥,我是用藥來送酒。”你帶著微笑狡辯。
  第二天,看完醫生之后回到燒鳥店,我也照著你那樣,用半瓶日本清酒來送藥。
  你知道,藥太苦了,不用酒來送,根本不想吞,尤其是咳嗽藥水,味道怪怪的。
  把藥吞下之后不久,我坐在燒鳥爐前面,視線愈來愈模糊,身体好像快要沉下去,只听到惠絢問我:“你怎么啦?”
  “我很想睡覺。”我依稀記得我這樣回答她。
  惠絢、燒鳥師傅阿貢和女侍應田田合力把我扶下來。
  惠絢哭著說:“怎么辦?”
  “叫救護車吧。”有人說。
  醒來的時候,我躺在急診室的病床上,是護士把我弄醒的。
  “醫生來看你。”她說。
  我張開眼睛,看到一個穿著白袍,似曾相識的人,站在我面前。
  “你叫什么名字?”你問我。
  “蘇盈。”我說。
  你用听診器听我的心跳,又替我把脈。
  “你吃了什么?”你溫柔地問我。
  “我用酒來送藥,不,我用藥來送酒。”我調皮地說。
  “你吃了什么藥?”你一本正經地問我。
  “感冒藥。”
  “吃了多少?”
  我還在想,護士已經搶先說:
  “你是不是自殺?”
  自殺?我失笑。
  “吃了多少顆感冒藥?”你再一次問我。
  “四、五顆吧,還有咳嗽藥水。”
  “沒事的,讓她在這里睡一會吧。”你跟護士說。
  “我想喝水。”我說。
  穿著白袍的你,輕袂飄飄地离開了我的床邊,听不到我的呼喚。
  我在醫院睡了很香甜的一覺,翌日醒來,第一眼看到的人,竟然也是你。
  你跟昨天一樣,穿著白袍,這一次,你的面目清晰很多了。臉上帶著微笑,鼻子不再紅通通。
  你的名牌上寫著:秦云生醫生。
  “以后不要用藥送酒了。”你一邊寫報告一邊對我說,“不是每個人都可以用這种獨特的方式來服藥的。你可以出院了。”
  我真气,你是罪魁禍首呀。
  政文和惠絢來接我出院。
  “我昨天晚上來過,你睡著了。”政文說。
  “我昨天晚上睡得很好呀。”
  “你不是自殺吧?”
  沒想到他一點也不了解我。
  “她那么怕痛,她才不敢自殺。”惠絢說。
  “原來那個人是醫生嗎?”惠絢問我。
  “他是個坏醫生。”我說。
  教人用酒送藥,還不是個坏醫生嗎?
  回到家里,我用水送服你開給我的感冒藥,睡得天昏地暗,醒來的時候,整個人也舒服多了。
  我真笨,怎會听你的話用酒來送藥?
  過了不久,你又來到燒鳥店。
  你總是喜歡坐在后園里。
  “你沒事吧?”你問我。
  “沒想到那天病得那么凄涼的人竟然是個醫生。”我笑說。
  “醫生也會病的,同樣也會患上不治之症。”你說。
  “急診室的工作是不是很刺激?”惠絢走過來問你。
  “從來沒有一個臉上流著血的英俊的浪子,抱著一個奄奄一息的美麗女子沖進急診室來,說:‘醫生,你救救她!’”你笑著說。
  “電影都是這樣的。”惠絢說。
  我站在旁邊,沒有開口,我也曾經做過這一种夢,夢中我為我的男人受了重傷,血流披面的他,抱著我沖進醫院急診室,力竭聲嘶地懇求醫生:“醫生,你救救她!”
  那是地久天長的夢。
  死在情人的怀抱里。
  我沒有告訴你,怕你笑我。
  在燒鳥店第三次見到你,是我去法蘭克福的前夕。
  你一個人來,幽幽地坐在后園。
  “一個星期來三次,真不簡單。”惠絢說。
  我曾一廂情愿地以為你為了我而來。
  “你一點也不像醫生。”我說。
  “醫生應該是一個樣子的嗎?”你說。
  “起碼胡子該刮得干淨一點,頭發也不應該那么憤怒。”
  你默默地坐了一個晚上,你似乎又不是為我而來。
  “你明天還要去法蘭克福,你先走吧。”惠絢說。
  我穿起大衣离開,街上有一個流動小販正在售賣絲巾。
  他賣的絲巾,七彩繽紛,我挑選了一條天藍色的,上面有月亮和星星的圖案。我把絲巾束在脖子上。
  我忽爾在人群后面看到你。
  “醫生,你也走了?”
  “你的絲巾很漂亮。”你說。
  “我喜歡星星。”我說。
  “是的,星星很漂亮。”
  “秦醫生,你住在哪里?”
  “西環最后的一間屋。”你說。
  當天晚上回到家里,我立刻拿出地圖,尋找你說的西環最后一間屋的位置。
  我想,大概就是那一間了。我站在陽台上,就能看到你住的那一幢大廈。我在想,哪一扇窗是屬于你的?早上,政文還在睡覺,我沒有叫醒他。徐銘石來接我一起去机場。
  “听說法蘭克福那邊很冷。”徐銘石在机艙里說。
  “天气報告說只有零下六度。”
  “這個給你。”他從背包拿出一個用花紙包裹著的盒子給我。
  “是什么東西?”
  “很适合你的,打開來看看。”
  我打開盒子,是一條方形的絲巾,上面印滿七彩繽紛的動物圖案。
  “你現在需要這個。”
  “謝謝你。”
  那是一條全絲的頸巾,束在脖子上很暖。
  在飛机上,我想起了你和你的胡髭,突然覺得很好笑。
  “你笑什么?”徐銘石問我。
  “沒什么。”我笑著說。
  因為我想起你。
  像往年一樣,我們住在展覽館另一邊的酒店,這邊的酒店比較便宜。
  第一天在展覽館里,我被一個法國布商的攤位吸引著,他們的絲很漂亮。
  “价錢很貴。”徐銘石提醒我。
  “但是很漂亮啊!”我不肯离開攤位。
  攤位上那位法國女士送我一塊淡黃色的法國絲,剛好用來做絲巾。
  离開法蘭克福,我和徐銘石結伴去馬德里游玩。
  政文對徐銘石很放心,他從來不擔心我們會發生感情。真正的原因,也許并不是他信任我,而是他看不起徐銘石,他認為徐銘石不是他的對手。
  我和徐銘石有談不完的話題,若有一天,我們成為情人,也許就不能無所不談了。
  我喜歡他,但我不會選擇他作為廝守終生的人。
  不要問我為什么,廝守終生也好,過客也好,只是相差一點點。他不是我要尋覓的人。
  然則,是政文嗎?我開始反覆問自己。
  在馬德里的最后一天,我在一間瓷磚店里發現一款很別致的手燒瓷磚。那是一款六吋乘六吋的白色瓷磚,上面用人手繪上各行各業的人,其中一塊瓷磚是醫生和病人。正在替病人診病的年輕醫生,頭發茂密而凌亂,臉上有胡髭,出奇地跟你想像;那個病人,是一位長發披肩,臉帶愁容的女子。
  我買下那一塊瓷磚,放在背包里。
  “你買來干什么?”徐銘石問我。
  我也無法解釋,也許從那一刻開始,我已經在背叛政文。
  我在酒店打了一通電話給政文。
  “我今天又贏了!”他興高采烈地告訴我。
  我突然覺得很厭倦,把電話挂斷。
  回到香港那天,政文來机場接我。
  “為什么那天通電話時突然被打斷?”他問我。
  “酒店的机樓發生故障。”我向他撒謊。
  在車上,我默默無言。政文滔滔不絕地告訴我他這兩個禮拜以來彪炳的成績。
  我突然覺得他是那么陌生。
  八年前,他不是這樣的。
  他充滿自信,很有理想。
  現在,他已變成一個賭徒。在他的生命里,只有輸贏和買賣。
  如果生命只有胜負,多么枯燥。
  “為什么不說話?”他問我。
  我不是不說話,而是不懂說什么。
  “你做的事跟賭博沒有兩樣。”我說。
  “替人客買賣股票,本來就是一場賭博。所有賭博,都是貪婪与恐懼的平衡。愈貪婪,風險愈大,利潤也愈高,結果逐漸失去平衡。誰拿到平衡,便能夠贏錢。”他說。
  愛情何嘗不是貪婪与恐懼的平衡?
  愈想占有,愈容易失去。愛是盡量占有和盡量避免失去之間的平衡。
  再次回到燒鳥店,惠絢說你來過一次。
  “我告訴他你去了法蘭克福。”
  “為什么告訴他?他問起我嗎?”
  “不,我們聊天,就提到你。”
  我有點儿失望。
  你喜歡的是惠絢嗎?
  一月底得一個晚上,你再次出現,仍然坐在后園。
  “情人節你會來嗎?那天我們有特別优惠,要不要我留一個位子給你?”
  “好的,謝謝你。”
  你不可能一個人慶祝情人節吧?
  情人節那天,政文和我吃過一頓晚飯之后便上班。
  這天晚上,客人很多,徐銘石也特地來幫忙。
  “赶快找個女朋友,情人節便不會孤單。”我跟他說。
  “有了女朋友,情人節不孤單,但其他日子孤單呀。”他笑說。
  是的,愛會使人更孤單。
  一直不見你出現,我開始著急。
  “剛才太忙,我忘了告訴你,秦醫生上午已經打過電話來取消那個位子。”田田說。
  “是嗎?”
  “嗯。”田田的臉色很蒼白。
  “你沒事吧。”
  “我的肚子從下午開始就不舒服。”
  “那為什么不去看醫生?”
  “不要緊的,我吃點止痛藥就沒事。”
  “會不會是盲腸炎?”
  “沒這么嚴重吧?”徐銘石說。
  “我十年前已經割了盲腸。”田田說。
  “那就有可能是更嚴重的毛病,你快些換衣服,我陪你去看醫生。”
  “不用了,蘇小姐棗”田田老大不愿意。
  “這么晚,到哪里找醫生?”徐銘石問我。
  “當然是去急診室。”
  我強行把田田帶到急診室。
  “蘇小姐,真的不是什么大病,我的肚子現在已經不痛了。”田田可怜兮兮地求我讓她走。
  護士叫她的名字。
  “我陪你進去。”我挾持田田進診療室。
  進來的醫生不是你,真叫我失望。
  我在診療室外面張望,不見你的蹤影。我向登記處的護士打听。
  “秦醫生在嗎?”
  “他放假。”
  “是休假還是特地請假?”
  護士瞪了我一眼,說:“是休假。”
  休假和請假是有分別的,如果是請假,就有可能是安排了丰富的情人節節目。
  田田從診療室出來,愁眉苦臉。
  “怎么樣?”我問她。
  “醫生替我注射了,我平生最怕痛,蘇小姐,下一次,不要再逼我看醫生。”她哭喪著臉說。
  我是不怀好意把她帶去急診室的,目的只是想見你。真對不起田田。
  我在干什么?
  我從未試過單戀別人,今后也不會。如果你不再出現,也就罷了。
  那天中午,在布藝店里,我正忙著替客人挑選布料,你竟然在店外出現。
  “蘇小姐,你在這里工作的嗎?”你問我。
  “這是我的正職,那間燒鳥店,我只是一名小股東,有什么可以幫忙嗎?”
  “我想換過家里的窗帘布。”
  “我們要到你家里量度窗子的大小。”
  “我把地址寫給你。”
  “你住在西環最后的一間屋,我知道是哪一間了,你只需要告訴我,你住哪一個單位。”
  你有點愕然。
  “我小時住在西環。”我撒謊。
  為什么在我決定不去想你的時候,你又突然出現?“我住在頂樓。”你告訴我。
  那天夜里,我站在陽台上,看到西環最后一間屋的頂樓有燈光,心里竟然有說不出的歡愉。我真想親自到你住的地方看一看。
  到客人家里量度窗子,通常是派一個小工去,但是為了可以看看你的房子,我一個人來了。
  “蘇小姐,只有你一個人嗎?”你奇怪。
  “我不怕你,你怕我什么?”我裝著理直气壯的進入你的房子。
  客廳的一邊全是窗,窗帘布是深藍色的,已經很殘舊。
  屋里的陳設很簡單,簡單得近乎凄清,這里不像有一位女主人打點一切。
  “我可以進去睡房嗎?”我問你。
  “當然可以。”
  你睡的是一張單人床,床收拾得很整齊,房里并沒有女孩子的照片。
  枕頭上放了一本解夢的書。
  “你也相信這些嗎?”
  “我時常作些好奇怪的夢,所以就看看書。”你說。
  “什么奇怪的夢?”
  “記不起了。”
  “為什么每次夢醒之后,總會忘記那個夢?尤其是好夢,如果是噩夢的話,卻會記得很清楚。”
  “你听到一個很好笑的笑話,很快便忘記,但是你听到一個悲劇,卻會記著很久。悲哀總是比較刻骨銘心,夢也一樣。”
  “口吻很像醫生呢。”我笑說,“夢境是不是都有意義?”
  “你好像對作夢很有興趣。”
  “對,我時常作白日夢。”
  “替你做兩套新的床單和枕袋好嗎?”我問你。
  “也好。”
  “客廳的沙發也換過一張吧,這一張已經很舊了。”
  “你真會做生意。”你笑說。
  “我們的手工很好的,一個月之后就可以完成。你情人節那天為什么不來?”我裝著不經意的問起你,“是不是給人臨時爽約?”
  你微笑不語。
  “好了,再見。”我說。
  你叫住我:“蘇小姐。”
  “什么事?”
  “等我一下,我也要上班,你有開車來嗎?”
  “沒有。”其實我的車就在附近一個停車場。
  “那么我送你一程。”
  “謝謝你。”
  “你要去哪里?”在車上,你問我。
  “回去燒鳥店。你是不是很喜歡吃燒鳥?”
  “也不是。”
  “那你為什么經常來?”
  “我在等一個人。”下車時,你告訴我。
  你在等誰?
  踏進三月,天气潮濕而寒冷,你仍然每星期來一次。
  有時候,你告訴惠絢和我一些急診室的笑話。原來你是個開朗健談的人。
  有時候,你又默默坐在后園,沉默不語。
  你要等的人到底是誰?
  “你的窗帘和沙發做好了,你什么時候會在家里?”我問你。
  “我明天開始便要當日班,很晚才回家,這樣吧,我把家里的鑰匙交給你。”
  “你相信我嗎?”
  你微笑把一串鑰匙交給我,說:“我沒有什么可以失去的。”
  這一天的黃昏,我和工人來到你的家,把沙發放在客廳中央,又替你挂上窗帘布。
  “你們先走吧。”我吩咐他們。
  我一個人留下來。
  換上新的窗帘和沙發,你的家跟以前不一樣了,多了一點生气。那几幅窗帘布都是我最喜歡的。
  我還為你做了兩套床單和枕袋。
  我把它們放在你的單人床上。
  看著你的床,我想,我應該替你換上新的床單和枕袋。
  換上新的床單和枕袋之后,這個單人床,才跟屋里的窗帘和沙發配合。
  床單和枕袋是用柔軟的米白色和綠色棉布縫制的。
  如果你看到我替你換了床單和枕袋,那會不會不太好?我的工作應該不包括這一部份。
  于是,我又把舊的一套床單和枕袋重新舖上,把新的一套疊好,放在一旁。
  离開你的家,已經是漫天星星的時候。
  我站在家里的陽台上,終于看到你的家在晚上十點多鐘亮起燈,你喜歡我為你做的東西嗎?
  第二天晚上,你拖著疲乏的身軀來到燒鳥店。
  “你的樣子很累。”我說。
  “急診室的人手不夠。昨天晚上,就有三個自殺的病人給送進來。”
  “是男還是女?”
  “三個都是女人。”
  “是為情所困嗎?”
  “通常都是這個原因,她們有些是常客。”
  “常客?”
  “對,每一次我們救活她之后,她會很認真地對我說:‘醫生,我下次不會了。’可是,不久之后,她們又給救護車送進來,終于有一次,她們會得償所愿。”
  “你對死亡有什么看法?”
  “為什么要問我?”
  “你是每天面對死亡的人,也許有些特別的看法棗”“死亡和愛情一樣,都是很霸道的。”
  我沒想到那么深情的話會從你口中說出來。
  “鑰匙還給你。”我說。
  “那些窗帘布很漂亮,謝謝你。”
  “沙發呢?”
  “太舒服了,我昨天就睡在沙發上。”
  “你不覺得那張沙發欠缺了一樣東西嗎?”
  “什么東西?”
  “抱枕。”
  “噢,是的。”
  “這樣吧,抱枕我送給你,不過要等到有碎布時才可以做。”
  “謝謝你。”你打了一個呵欠。
  “看來你熬不住了,回去睡吧。”
  你看看手表,說:“原來已經十二點鐘啦!對不起。”
  惠絢已經換好衣服,說:“我們都要走了。”
  微風細雨的晚上,我們一起离開。
  “已經是暮春了。”惠絢說。
  “要送你們一程嗎?”你問。
  “不用了,謝謝你,蘇盈她有車。”惠絢說。
  “再見。”我跟你說。
  “你是不是喜歡他?”惠絢問我。
  “你說是嗎?”
  “你喜歡他什么?”
  “我曾經相信,政文是可以和我一生一世的男人,但是遇上秦云生,我突然動搖了。”
  “你并不了解秦云生,想像中的一切,都比現實美好,万一你真的离開政文,跟他一起,也許會失望。”
  “我和政文,已經沒有愛的感覺。如果你愛上別人,你會告訴康兆亮嗎?”
  “當然不會,如果我告訴他,我就是已經不再愛他了。別告訴政文,即使將來分手,也別告訴他你愛上別人。”
  “為什么?”
  “他輸不起。”
  “我知道。”我從皮包里拿出絲巾,纏在脖子上,“但是我還沒有愛上別人呀!”
  我還沒有愛上你,我正极力阻止自己這么做。
  云生,法蘭克福的天气冷得人什么感覺都沒有,但是愛的感覺卻能抵擋低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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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轉自:燈火闌珊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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