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一頁
前一頁
回目錄
第二章 歸來的戰士


斯奇奧農村俱樂部

  “我最初一次上戰場,完完全全是個麻木不仁的呆子,”一九四二年海明威這樣說:“我還記得,當時我認為我們是反抗的一方,奧地利人是侵略的一方。”一九一八年四月的最后一天,厄內斯特和賽奧多從《明星報》社領取了最后一次薪水,來到火車站搭乘一列開往芝加哥的火車。這件事看起來真有點象世界上最奇妙的一次游戲。威爾遜·希克斯因故不能踐約同行。查理·霍普金和卡爾·埃德加正等待應征加入美國陸軍和海軍。他們同厄內斯特和賽奧多一道去霍托海灣釣魚。他們在奧克派克海明威家住了一宿,第二天就到密執安去。海明威醫生答應一收到圣·路易斯紅十字會總部的通知,便立即告訴他們。迪爾華茲一家熱情地款待了他們。他們也准備盡情地釣一次魚。可是才過了几天,就接到紅十字會的電報,要海明威和賽奧多在五月八日前去紐約進行体格檢查。
  他們立即赶回芝加哥,同親友們告別,然后搭乘開往東部的火車。到達紐約后,紅十字會安排他們住在威伍里廣場的伊爾旅店,同往的還有另外七十名來自全國各地的志愿者。他們不能參軍的原因,不是年齡太小,就是別的方面不合格(如視力不好)。弗雷德·斯比格爾和萊利·巴聶特是溫奈特卡的中學同學;斯庫德和狄克是圣·路易斯人;紐約來的畢爾·霍恩和他的大學同學帕西·諾敦編在一個小組。一九一三年他們同在普林斯頓學校畢業。他們到西區第四十五號街人壽保健中心辦公室,排隊接受体格檢查。檢查結果,厄內斯特定為B級。他的血壓是高壓一百二十八,低壓七十五。但是他的視覺不好,主持檢查的醫生多恩,建議他去看眼科醫生,并配一副眼鏡。
  厄內斯特沒有理會醫生的建議,滿怀熱情地直接參加為期兩周的思想教育。离家時他父親給他一百五十元作費用,他自己在堪薩斯城工作時還剩下一百元。他拿出三十元買了一雙西班牙高級皮靴,与發給他的那套嶄新的軍服配套。這套軍服包括:一件高領高襟上衣,一條燈籠褲,一頂軍帽。衣領和帽頂上飾有小小的紅十字徽章。厄內斯特和賽奧多兩人穿得整整齊齊,身上佩挂著少尉軍銜,十分神气地在百老匯五月黃昏的街道上行走。他們打了第一次預防傷寒的針藥后,感到全身酸痛。据厄內斯特說,打另一种叫“克洛西克·露奇”的針藥,他們卻感到十分舒服。現在他們無憂無慮樣樣不缺,只待起程了。
  厄內斯特的稚气童心似乎還相當嚴重。因為這是他第一次到紐約,才住了十天他就有許多新奇的感想。他給住在堪薩斯城的戴爾·威爾遜寫信。信中寫道:“哈!哈!哈!哈!哈!哈!小伙子,你好!你知道給你寫這封象詩一樣的信的人是誰嗎?是我……”信里,他若有其事地說他最近愛上了“飛禽之國”中的女演員梅·瑪莎,把他父親給他的一百五十元錢買了一只戒指送給他的心上人。他說瑪莎答應等他從戰場上回來后就結婚。還說他在紐約看到了烏德魯·威爾遜校長,他到紐約來參加紅十字會戰爭基金會典禮。厄內斯特參加了一共有男女七千五百人的慶祝游行隊伍,從第八十二號街,第八號街走向第五號大街向參加慶典的人們致敬。他對校長的看法大有改善,因為“他看起來更有男子漢的气概和秉性”。信中還說,他已被選為第一班的班長。
  五月二十三日上午,他們登上了一艘式樣古老的法國客輪芝加哥號。船的名稱引起了他們的興趣。午后不久,輪船起錨,徐徐駛离港口,目的地是法國的波爾多港。這些年青人都一致認為,這條船是最古老最糟糕的船,不過,船上的伙食還不錯,規章制度也比較松。在海上航行了兩天,風平浪靜,陽光燦爛,厄內斯特不禁想起了瓦倫湖。航行的第三天,他們遇上了暴風雨。芝加哥號一時在浪谷中行駛,一時又越過浪峰,不停地在浪濤里顛簸、飄蕩,悲哀地呻吟著。突然,一個巨浪襲來,船体劇烈震動了一下,飯廳里的東西一下子全被傾進海里,蕩然無存。船上圍欄邊站滿了嘔吐的人。厄內斯特說,在那暴風暴雨的兩天里,他一共只嘔了四次。
  暴風雨過后,厄內斯特晚上常站在甲板上觀看船尾閃閃的鱗光。每當大風吹刮過來,海面上便卷起陣陣煙波,這使他想起露營時燃燒著的木頭,發出滾滾煙浪的情景。白天海面上只看見飛魚,有時也看見海豚。芝加哥號按常規航線向南行駛,風平浪靜,平安無事。五月二十七日与一艘向西行駛的美國巡洋艦相遇,彼此用日光反射器和旗語交換了信息。据說,在這一帶海域里經常有德國的潛水艇跟蹤別國船只,到了夜晚,舷窗才露出水面。厄內斯特恨不得立即投入戰斗,可一切都很平靜。不久,他得了第二次傷寒症,使他十分煩惱。
  這次害病把他整得夠嗆。
  厄內斯特除了密友賽奧多外,還結識了一位“象小公雞一樣趾高气揚”的小伙子,名叫霍威·詹金斯。他身高五尺四,蓄著小胡髭。講話時,繃緊雙唇,話中帶刺。人家都喚他做詹克斯·霍威或卡佩狄夫以及小費夫等。最后那個名字表示他沉湎于投骰子賭博。厄內斯特還結交了兩個從紐約水牛城來的波蘭血統的中尉。他們到法國去參加波蘭部隊作戰。他們一個叫利奧·次安諾維奇,另一個叫安東·格林斯基。厄內斯特叫他們做“花花公子”,說他們与北极1相比,簡直是天差地遠。船上唯一的一位女子,是位金發法國姑娘,名叫葛畢。据說她大部分時間同她的情郎一起坐在救生艇里度過的。厄內斯特和利奧談論著葛畢,酗酒、性愛……不知不覺,芝加哥號慢慢地駛近波爾多港。
  --------
  1POLe(北极)和POLack(波蘭人)兩字發音相近,故形成諧音雙關,這里表示說話者的幽默。

  船在波爾多港稍事停留。他們登岸狂飲法國紅葡萄酒,狼吞虎咽地吃著具有法國風味的食品。當晚,他們到火車站等候夜班車去巴黎。第二天上午到達巴黎車站時,情況卻大不相同了。貝利奧·鳥德代表軍隊來迎接美國士兵。法國高級軍官向這些剛下火車,軍裝起皺紋的美國兵致敬。他們被安排住在馬德連街附近的旅店里。据說,德國想用遠射程大炮轟擊法國巴黎,以摧毀法軍士气。巴黎街頭時有炮彈炸裂的巨響。厄內斯特心情不能平靜。“好象他是被派遣到國外完成一項年度的寫作任務,”賽奧多寫道。他和厄內斯特一起叫了一部破舊的出租汽車到巴黎街頭看被炸彈炸開的彈坑。那真是一次撩人心火的緊張活動。“我們听到炮彈爆裂的聲音,”賽奧多寫道:“我們就立刻不要命般的開著車子往那里跑……可是,等到我們到達那里,又听到城里更遠的地方有爆炸聲。”最后他們泄气了,打轉返回旅店。剛到旅店門口,突然一顆炮彈落在門前,把鑲著大理石的牆沖開了一個兩尺長的洞。厄內斯特雖离得很遠,但仍十分危險,因為接著轟隆一聲,炮彈炸開了,仿佛彈片鑽進了他們的衣兜里。
  厄內斯特的心不在巴黎,所以對于到外面去看熱鬧,很快就厭煩了。“我希望能快點离開這儿。”他說:“把我們送到前線去。”可是他們還得等待,因為倫敦的一個志愿隊人員還未到,等他們到了一共便有一百五十人。第三天他們乘火車到意大利去。他們在莫丹轉乘運兵大卡車,准備通過塞尼峰隧道1。卡車越過了邊界,他們坐在車上,腿從敞開的后車門懸伸出來,一邊高聲唱歌,歡笑,陶醉于如畢爾·霍恩所說的“乘著可愛的列車,觀賞美境到天涯”。車子抵達米蘭,他們所受到的熱情歡迎簡直無法形容。“我們在這里情況實在太好了!”厄內斯特在寄給《明星報》的明信片中是這樣說的。
  “我們到達的那一天,剛好軍火倉庫爆炸了,給我進行了第一次浸禮教的火洗禮。我們象在堪薩斯總醫院一樣把死傷者抬走。”只是比起在中西部或其它地方的情況來,他們身上更是血淋淋的。“面對著這么多死去的人,你看多了,也就習慣了。”他后來寫道,“但是有個婦女死得很慘,看了令人怵目惊心。我第一次看到一個有性別的人,炸死后竟分辨不出來。這是在米蘭附近農村一個軍火工厂爆炸的情況……我們開著救護車,沿著兩旁种有白楊樹的公路朝出事地點奔去……到達之后,我們一部分人站崗守衛那些尚未被炸毀的軍火,其他的人設法扑滅已經蔓延到堆在附近地里草堆的火。火扑滅后,我們受命在四周搜索傷亡人員。我們發現了大批的尸体,然后把他們搬到一個臨時的停尸處。奇怪的是,死者之中大多數是婦女”。最后一項任務是要我們清除掉勾吊在未被炸掉的鐵絲网上的殘碎尸骸。這對于一個以前只限于用獵槍打飛鳥和小動物的人來說,也是一件十分可怕的事。
  --------
  1塞尼峰隧道在法國和意大利交界地方。

  米蘭市內人來人往熙熙攘攘,而且穿軍服的人很多。拉斯卡拉游樂場已經開放,圣西羅跑馬場每天都有賽馬。這些美國青年參觀了一些展覽館和畫廊以及陰暗的大教堂。但是他們沒有多少時間出去參觀。一位叫米德·迪特衛拉的紅十字會志愿服務隊隊長,把他們分成二十五個小組。海明威和賽奧多与另外二十几個人被分在第四小分隊。在軍火倉庫爆炸后兩天,他們便乘火車去維申扎。到了維申扎車站,救護車早在那里等候他們,接著把他們送到多羅米特山麓以西二十四公里的斯奇奧去。
  在去斯奇奧的路上,可看到修理得很整齊的農田。不久,遠遠望見一座呈深褐色的城鎮。接著看見了在几座連接起來的大山的凹形地帶,高高聳立的錐形鐘樓房頂。最大的一座山叫帕蘇比奧。過山脊就是兩軍交戰的戰場。救護車在舖著大鵝卵石的公路上顛簸前進,接著開進一條古老的狹窄的街道。在一個小廣場里看到一個加里波的1半身塑像,在另一個小廣場里有一座象希腊神廟的教堂。汽車司机翹起大拇指,指著懸挂在阿爾貝格——當地最有名的飲食店,門前的一塊招牌。前不久,暴雨成災,特大山洪從城鎮中心沖過,給這個以羊毛制品為主要工業的城鎮帶來了巨大損失。紅十字會志愿服務隊第四小分隊總部設在一個廢棄了的工厂里。里面有水泥舖的操坪,坪上搭有臨時車房,可以停放十七輛怀特牌大卡車和六輛福特牌小車。營房設在曾作為羊毛倉庫的二樓上。這是一間寬五十尺長,一百尺的大房間,里面擺著一排排的軍用吊床。厄內斯特的床位在房的右側偏左中間位置。樓下食堂里有一排排長條形餐桌。意大利的服務員給他們端來面條、清炖兔肉,和一种人們稱之為“粗麻布”的黑面包。每星期每人能吃上一個煎雞蛋。厄內斯特有生以來第一次感到非常想喝酒。生活條件差,但他將設法度過這艱苦的年頭。
  --------
  1加里波的(1807——1881)是意大利愛國者及將軍。

  他們把住宿營地叫做斯奇奧農村俱樂部。自己還辦了一份取名為《奇奧》的小報。當稿子的數量足以出一張報時,他們就拿到維申扎去印。厄內斯特設法借來了一部打字机,打了一篇稿子,稿子的形式有點象他在讀高中時模仿靈格。拉納風格所寫的書信体。“是啊,我們在古老的意大利生活得不錯,”他寫道:“現在我們住在這里不愿意走了。這里沒有什么新年不新年,反正都一樣。告訴你,我現在升為軍官了,要是你碰到我,你得向我行禮致敬。我現在是個臨時代理少尉。使我不滿意的是別的人也和我一樣。在我們部隊里沒有列兵,全都是頭頭。我們的隊長和我一樣,只是不象我會做菜。”
  在第四小分隊四個星期中,厄內斯特輪著開怀特牌卡車去運傷病員。這部車子開起來象老母雞一樣走不動,車身漆著軍綠色,車頂漆一個大紅十字。到帕蘇比奧去的路十分難走,道路彎彎曲曲,左拐右轉,兩旁圍著鐵絲网,路又窄,車子行駛時,車的兩側同鐵絲网相磨擦,發出卡吱卡吱的尖叫聲。這項工作的三分之二在白天里完成。三部待命的救護車,每部每天跑一趟,把傷員運到轉運站。有時候,車子在帕蘇比奧山腳一家由一個各叫吉福·柯安的志愿者開辦的小吃店門前停下,讓車上的人去吃點東西。在某個地方人們有時可看到單獨一個或几個一起的美國兵。一天,厄內斯特在多羅遇到一個個子高高、淡褐色眼睛的青年人。他自我介紹名字叫約翰·帕梭斯,芝加哥人。他比厄內斯特大三歲,一九一六年畢業于哈佛大學,后來作為諾頓·哈杰斯紅十字會的服務人員被派到法國去。如今他又被派到意大利,在格拉巴大山后面地區過了一個冬天。他正准備到巴黎去与美國陸軍的救護醫療隊匯合。他們兩人談了一陣子,然后分手,各走各的路。后來帕梭斯回憶說,當時他忘了問那個身材魁梧、一頭黑發同他愉快地談了兩個小時的青年的名字。
  奧地利軍隊開始把注意力轉移到維也納北部的帕維河谷地帶。第四救護小分隊隊長帶著一個包括六部由美國人開的車子和几個意大利机械師的救護小組到前線去把傷員運回來。厄內斯特后來忿恨地說,隊長沒有派他去。七月底的某一天,他對賽奧多說:“把我當作無用的人,這里除了自然風景外,什么也沒有,真他媽的見鬼了。我不愿在這個小分隊干了,到別處去,我保證能上前線。”有段時間,他感到在斯奇奧農村俱樂部,還滿有意思,因為有時他可到斯佩迪飯店大吃一餐,有時到斯奇奧后街一家院牆爬滿了青藤綠葉的特拉多里花園式的酒吧喝酒消愁。但是沒有人能安慰他。弗雷德·斯比爾看到厄內斯特越來越“沉不住气”了。正如彼得·威靈頓當時在堪薩斯看到的,厄內斯特“一心只想到前線去”。
  厄內斯特久已盼望的机會終于到來了。紅十字會准備在軍隊經常通過的大路上設立戰地小賣部,以及在离前線數公里地帶也設立同樣的小賣部。每個這樣的小賣部,由一名紅十字會救護隊員負責,住在离兵營不遠的一間小屋里。小賣部里擺有桌子、打字用紙、照像、唱片,還設有售賣咖啡、冷飲、糖果、果醬和香煙。小賣部里的服務員每隔几小時就把香煙、糖果、明信片送到前線去。
  由于山地上的工作并不忙,相反,派維河谷那里工作卻擺不開,第四小分隊便騰出部分人員參加沿河小鎮上建立小賣部的工作。意大利人在河西沿岸挖掘戰緣,修筑工事和前哨偵听所。當中尉格里菲要求大家自愿報名去小賣部工作時,厄內斯特第一個響應。接著畢爾·荷恩、詹金斯、迪克勃姆以及華倫·彼斯也報了名。他們一起乘救護車到梅斯特,由一個叫杰姆·蓋勃的隊長領導他們。蓋勃隊長年青有錢,他家里是肥皂制造商。蓋勃的正式銜頭是戰地流動小賣部監察官。但他的主要任務是給前線的士兵送香煙。蓋勃給這些志愿人員放了几天假在梅斯特玩玩。他們有些人去參觀軍官妓院——一般稱為“玫瑰別墅”。据詹金斯說,當時厄內斯特很害羞,特別是當一個妓女向他拉客的時候,他的臉一下紅到了耳根。
  從梅斯特出發,一直到帕維河前線,沿途他們當中不斷有人被派到定點的小賣部去工作。厄內斯特被派到福賽耳塔,這是一個地勢很低,被敵人炮火摧毀了的村子。村前有條小河,剛好在村的正對面轉彎,河道呈L形,兩岸長著青草。荷恩和彼斯繼續往前走,到鄰村諾雷羅去。他們在一間搖搖欲墜的堆放著桑葉的危房二樓里挂上軍用吊床。“一個星期過去了,”畢爾寫道:“沒有一點動靜。既看不到小賣部和東西,又沒有接到任何指示和采取什么行動。晚上除听到蚕嚙啃桑葉的窣窣聲和惡蚊叮人外什么也沒有”。厄內斯特騎著自行車到他們那里并住了一晚。后來他寫道:“那天晚上,我們睡在房里,我傾听著蚕吃桑葉的聲音。蚕和桑葉放在擺在架子上的格子里。整個晚上你都能听到蚕吃葉子的聲音,有時還听到蚕從桑葉上翻跌下來打在格板上的響聲……晚上,蚕吃葉子的聲音听得清清楚楚。我睜開著眼睛,靜靜地傾听蚕吃桑葉的聲音。”志愿人員對于諸如“快點”或者“等一等”之類的軍隊習語,已經十分熟悉,習以為常了。厄內斯特同以往一樣如坐針毯。后來,他總算到前沿陣地去了,親耳听到槍炮聲。白天里還能同正在同敵人作戰的士兵接触。
  有中尉銜頭的美國人,即使是派作臨時人員使用,也有資格同意大利部隊里的軍官打交道,如同六九和七十步兵旅的旅長安可納打交道。這個部隊里有一個隨軍牧師,他是地地道道的弗里倫斯人,叫唐·畢安琪。在他那短袖束腰外衣左胸口袋上方繡著一個深紅色天鵝絨的十字徽章。他很快便和厄內斯特結成朋友。厄內斯特從內心深處既崇敬他又怜憫他。在軍隊里,厄內斯特的一舉一動可說是既謙恭又好斗。后來他寫道:“作為一個仍然還不存在的戰時小賣部的主任,使我成為一個無足輕重的隨軍人員。”但是就在离前線不遠的地方,他后來光榮負傷。
  由于長期待命不發,惡蚊咬叮和徹夜的蚕吃桑葉的聲音,迫使荷恩不得不回到斯奇奧去。最低限度回來后可以開救護車去搶救傷員。現在巴索派維河沿岸,河堤被炮火破坏,到處是水和泥泞,從斯奇奧農村俱樂部的窗口往外望,那儿的景色再也不象以前那樣惹人愛了。厄內斯特的處境卻正好相反,情況已經好轉。小賣部的食物用品正源源不斷地運到他的住地福賽耳塔。畢爾返回第四小分隊后,大概過了四個星期,便听到厄內斯特受傷的消息。大約在七月八日半夜,在福賽耳塔附近的派維河西岸一個前哨偵听站里,由于奧軍開炮轟擊,厄內斯特受了重傷。
  關于厄內斯特的非凡事跡,零零星星,陸續傳到他朋友們的耳朵里。那天夜里,天气悶熱,沒有月光。黃昏時,夕陽把紋絲不動的河水染成黃銅色。夜幕降臨后,河谷里一片漆黑,只有天上升起了照明彈,散發出花一樣的白光時才能看見東西。河對岸的敵軍整天不是用小型武器射擊,就是打迫擊炮。到了半夜,戰爭激烈了。厄內斯特解開外衣,敞露著背心。他汗流浹背,身上穿的那件短袖束腰外衣也被汗水滲透了。他把自行車斜靠在前沿陣地一個指揮所的牆上,頭上戴著鋼盔,貓著身子走進防空洞,他給那里的士兵送去香煙、巧克力和明信片等。指揮所里有些士兵他以前見過,他用蹩腳的意大利語和這些士兵交談了一會。他的不准确發音逗得他們大笑。他對他們說他是特意從山坡上下到河谷地帶來同他們呆在一起的。可是他們說,他們宁愿呆在山坡上也不愿在河谷腹地,因為离奧軍的陣地太近了。
  午夜之后,奧軍在河對岸發射了榴霰彈,相當于裝五加侖液体的罐子那么大,直徑大約四百二十毫米,里面盡是鐵片和其它的金屬廢料。只要碰到硬的物体,榴霰彈便自動爆炸,具有強大的平面殺傷力量。敵軍發射榴彈時發出沙沙聲,在河這邊的人都听得很清楚。“接著火光一閃,宛如煉鐵高爐的門一開,一聲巨響,只見一陣白光,隨之而來的就是紅色火焰。”這种霹靂巨響,可震破人們的耳膜,奪人魂魄。“我沒法呼吸,”厄內斯特寫道:“可是我感到窒息……地面被炸開了,一根木柱打中我的前額。恍惚中我似乎听到別人的叫喊聲。我准備向叫聲的方向走去,可一步也挪不動。這時對河的敵軍開始用机關槍和步槍向這邊陣地射擊。”
  厄內斯特感到雙腿十分沉重,仿佛穿了橡皮靴一樣,靴子里似乎有暖暖的水在流淌。他身邊躺著一個人,已經失去知覺。离他不遠地方也躺著一個人,受了重傷,十分凄涼地大聲哭著。厄內斯特慢慢地向他摸去,先摸到那人的脖子,接著摸到他的腿。厄內斯特用力把那人扶起,讓他扒在自己的背上,然后搖搖晃晃地走向指揮所。才走不到五十碼,敵人一陣重机關槍掃射,一顆子彈射中他右腿膝關節。立刻感到一陣冰涼,打了個趔趄,摔倒了,背上仍背著那個傷員。后來他糊里糊涂不知最后那一百米的距离是怎樣走完的,不過他終于把傷員送到了指揮所,然后他便失去了知覺。
  厄內斯特的外衣和褲子沾滿了那個意大利士兵的鮮血。開始,人們以為他的胸部被敵人槍彈擊中,他立即被抬上擔架,抬到最近的一個救護站去。可是那個地方屢遭敵人炮火轟擊,早就撤走了,房子全遭破坏,只剩下一間沒有房頂的屋子。抬擔架的人把擔架放在地上,等候救護車來帶他走。厄內斯特后來回憶說,當時他周圍都是一些死去了的和嚴重受傷、奄奄一息的士兵。這似乎使人覺得死去比活著更合情理。他腦子里曾閃現一個念頭,用自己的手槍把自己打死。戰地的夜空閃爍著淡淡的星光,敵人不時發射照明彈,一切如同白晝。
  厄內斯特躺在擔架里,一邊等,一邊默默祈禱,足足過了兩小時。黎明時分,來了一輛救護車,把他送到福納西附近一間用校舍臨時改裝的救護站。此時,他感到腿部象被無數的大黃蜂蜇了一般。主治醫生給他打嗎啡和防止破傷風的針藥。靠牆根坐著一位滿頭白發,身穿舊灰綠色軍裝的老子兵,眼睛盯著包扎他那傷殘的腕部,滲透了鮮血的急救包,厄內斯特同他搭訕几句。這個老子兵是阿勃魯茲人,八月份就滿五十五歲。“你到戰場來打仗,這樣的年紀不适合了,”厄內斯特說。那老子兵望了望他說:“我同其他士兵一樣,隨時准備獻出生命”。那位從阿勃魯茲來的小牧師向傷病隊伍走來,邊走邊祈禱,并在傷兵身上涂擦香油。他認出厄內斯特,也給他抹點香油。厄內斯特躺在血跡斑斑的手術台上,醫生給他動手術,從他腿上取出了二十八片碎彈片。還有一些更碎的彈片,因為埋在深處,一時拿不出來。過了相當長時間,才來了一部救護車,把需要轉移送走的傷員運走。厄內斯特被送到特萊威索附近的一個戰地醫院治療。他在一間又大又長的病房里住了五天,繃帶從腳根一直裹到大腿。他被列入受重傷的英雄戰士的行列,准備送回國去治療。十五日早晨一列運送重傷員的醫院專用火車,徐徐開出直奔米蘭。
  在梅斯特郊外,車子在支路上停了好几個小時,七月中旬的天气熱得使人難受。因為傷員們都躺在車子里,所以車子經過威尼斯時,他們看不到威尼斯的神奇風光。厄內斯特睡在舖上,倒也不在乎。三五成群的蒼蠅,從敞開的窗子飛了進來,停在他繃帶上的血跡吮吸著,明目張膽,怡然自得,甚至火車加速前進時,他們也若無其事,仍然一動不動的。車子在威杉閘和維羅納又停了好些時候。車子經過卡達時他不知道,什么時候到達勃雷斯夏他也不清楚。車子整整運行了兩天才到達米蘭。這是一九一八年七月十七日星期三早晨六點鐘。再過四天厄內斯特就滿十九歲了。

米蘭1


  --------
  1意大利北部一城市。

  厄內斯特又到了米蘭。這是六星期前出發去執行任務的地方。可是這次卻是躺在擔架上回來的。醫院的意大利護理人員立即將他抬進電梯,到了最高層,房里只有四個病人,卻有十八個護士。其中一個圍著這位新來的年輕傷員團團轉,忙個不停。這位護士名叫埃爾賽·麥克杜娜,她個子矮墩墩的,頗有做母親的風度,說話時,聲音里隱約有顫音。厄內斯特被人從擔架里抬到床上時,麥克杜娜面露笑容,一面用手輕輕地拍著他,一面笑哈哈地對他說,他是個“被打坏了的玩具娃娃,如今千里迢迢從派維來到米蘭,為的是把弄坏的部分重新粘合起來。”
  厄內斯特住的醫院真夠現代化的了。大樓是用沙石、泥灰、混凝土建成的,但有古代建筑的雄偉气魄。离拉斯卡拉廣場鬧市區只有兩個街區。厄內斯特的房間光線幽暗,涼爽。房里有個窗子,從里面往外望,可以看到高大樹木的樹梢和旁邊建筑物關閉起來的百葉窗。准備給他動手術的是個好醫生,他個子瘦小,黑皮膚,蓄著胡子,名字叫森瑪雷利隊長。他拆開厄內斯特腳上的繃帶,十分細致地檢查傷口。傷口沒有感染,正在愈合。賽奧多聞訊急忙從斯奇奧來看他。別人告訴他(不切合實際的)厄內斯特正在恢复健康,一兩周內便可以痊愈出院。賽奧多即刻高高興興地給厄內斯特的父母親寫信,告訴他們事件發生的經過和厄內斯特的英雄事跡。厄內斯特在該信末尾親手加上几筆:“我一切都很好,謹向雙親致以問候。我不象賽奧多所說的那樣的了不起。請別惦念我,爸爸!衷心愛你的儿子厄內斯特。”
  厄內斯特十九歲生日那天,認真正式地寫了一封家信,再次要家里人不要挂念他的傷。在護士麥克杜娜的陪伴下,他坐上救護車到米蘇里柯第醫院給受傷的腿拍攝愛克斯光片。醫生在他左腳上找到了一塊子彈碎片,在右膝蓋后方也找到一小塊。膝部那塊彈片是橫穿進去的,但沒有打穿膝蓋骨。外科醫生計划七月底把兩塊小彈片都取出來。厄內斯特很喜歡這個醫院。他不僅得到了最好的醫藥治療,還獲得意大利的最高榮譽獎——戰斗英雄銀質獎章。
  麥克杜娜和其他的女護士住在厄內斯特的樓下。他很快便同她們混熟了,經常同麥克杜娜開玩笑,爭吵取樂。她叫他做“破爛娃娃”,他給她取的綽號是“西班牙的麥克”。護士長叫卡薩玲,她曾擔任紐約貝利烏醫院女總監。護士班里還有三名年紀更輕,一九一七年畢業于貝利烏醫學院的護士——露絲·布洛克,西施卡維和阿格妞斯馮。露絲舉止輕浮,厄內斯特不大喜歡她。他喜歡西施卡維,也敬慕麥克杜娜。但阿格妞絲卻使他一見鐘情。
  阿格妞絲身材修長,頭發烏黑,生長在華盛頓哥倫比亞特區。一九一○年父親死后,她到華盛頓公共圖書館當助理館員。不久,到貝利烏醫學院學習護理學,一心盼望能被派去國外工作。一九一八年一月,她申請加入紅十字會救護隊。同年六月乘船去歐洲,執行她第一項海外工作任務。她為人善良、慷慨大方、聰明伶俐、誠懇待人、工作有干勁。她喜歡上夜班,自愿為別的護士代班。八月一日晚她值夜班(她是夜班負責人)的時候,從外面送來一位叫亨利維拉的年青人,患急性黃疸病和瘧疾。此人曾在巴沙諾替第一小分隊開汽車。由于長途乘坐火車,和疾病的折磨,到了這個醫院,感到簡直是身處“天堂”。有一位天使一般的護士接待照顧他。她安排他洗熱水澡,擦蓖麻油,喝雞尾酒和滲有牛奶雞蛋的酒。這年青病人躺在舒适的配有洁白的床單和枕頭的床上,立即進入數月來從未有過的甜蜜夢鄉。阿格妞絲具有惊人的吸引力。她超凡脫俗,性格明朗歡快,思路敏捷,富有同情心,有時也有點近乎惡作劇的幽默感——作為一名護士真是再理想不過了。
  所有年青病人都有同感,厄內斯特也不例外。他們都希望早日治愈,好同阿格妞絲定約會出去玩。但這不是輕易就能辦到,因為根据意大利的社會風俗習慣,在醫院里工作的未婚女護士不能外出与男人約會,而紅十字會救護隊的制度正好和這相吻合。再說阿格妞絲生來就不是個違犯制度的人。不過有一次例外。那是在八月十日那一天,她應一位男人的邀請到外面吃飯。此人名叫恩瑞科塞雷納,北意大利人,頭發赤黃,是個隊長,十分熱情,一只眼睛上還貼著一塊紗布。他一有空便喜歡到醫院里來,同厄內斯特已交上朋友,他常常叫厄內斯特為“小寶貝’。真沒想到,后來在“永別了,武器”一書中他竟成了作者筆下的典型救護醫療隊隊長,外科醫生黑納爾迪。塞雷納在某個飯店先定了一個房間,准備請阿格妞絲到那里吃飯。房里除了飯桌外還有一架鋼琴,一個高級雅致的臥榻。阿格妞絲到達后,一邊心神不定地同塞雷納談話,一邊用眼角瞟了一下臥榻,心里越覺緊張。過了一會她借口要回醫院去值晚班。這樣才算平安無事地离開了。
  薩瑪雷利醫生給厄內斯特動了第二次手術,并成功地把腿部和腳部里的殘留彈片取了出來。手術是在早晨做的。做手術前護士麥克杜娜陪厄內斯特到手術室去,他告訴醫生說,如果他万一死了,請麥克杜娜小姐代他領撫恤金和人壽保險費,收藏“那雙沾滿血跡的軍靴”。麥克杜娜后來寫道:“天啊,那天早晨听了他的話,我的眼淚禁不住奪眶而出。可到了第二天上午,我恨不得一步就跨進辦公室,赶快給他父親打電報,告訴他病人平安無事。”
  除了麥克杜娜和阿格妞絲兩人外,還有很多人都關心厄內斯特的病情。因為他是在意大利第一個受傷的美國人,所以芝加哥各家報紙都在顯要位置刊登了有關他作戰受傷的消息。他對于贊揚和喝采感到很高興。他在寫給他父母親的信中說:“我想,要是當初我呆在家里,你們也許不會贊揚我。而且如果我在戰場上犧牲了,你們又親自看到訃告,那就更光榮了。”接著他繪聲繪色地描述了他如何搶救那個意大利士兵的經過。“扒在我身上的那個意大利士兵的傷口流血不止。血滲透了我的衣衫,褲子上好象涂上了一層軟糊糊的紅葡萄醬。……我用意大利語對抬著我的人說,我要看看我的腳,盡管我害怕看。……他們脫掉了我的長褲,我看到自己那雙寶貝的腳還在,可上面沾滿了東西,弄得一榻糊涂。人們很難想象我自己雙膝被子彈打穿,右腳也嚴重受傷,身上還要背一個傷員,如何能走完一百五十碼的距离。可是,薩瑪雷利醫生的手術做得很好。他在我的膝部和腳板上一共縫了二十八針,并用石膏把我受傷的腿敷扎起來不讓移動。現在除了偶爾有陣痛外,其它時間里還感到不怎么痛苦。”厄內斯特想讓國內的朋友都能知道關于他受傷,他的表現以及他的軍銜等情況。有人瞞著厄內斯特給他父親寫信說:“我是厄內斯特海明威。我的軍銜現在是少尉。不過,我希望不久會提升為中尉。”
  厄內斯特對于戰友們的熱情關怀和贊揚感到非常高興感激,也為自己能經受得起嚴重的考驗和接受長時間治療而逐漸恢复健康而自豪。八月里,天气特別熱,他每天坐在病床上,就象國王接見臣民一樣接見絡繹不絕的來訪者。紅十字會救護醫療隊隊長去探望他,坐在他的床頭,靜听著厄內斯特的述說:“探望人中有:米蘭市代表米達迪維拉,救護大隊檢查官鮑勃貝慈,流動小賣部檢查官熱姆甘波。”接著薩雷納隊長帶著禮品也來探望他。對他情同手足。八月份畢爾霍恩有三個星期,一直和厄內斯特呆在一起,因為他得了腸胃病住院。這种病是外國人在意大利最容易得的一种毛病。
  “我們大家輪流同他交談,”亨利維拉說:“并安慰他不要為病情擔憂。”有個時候,同他談話的人不注意,說到可能要斷肢,厄內斯特听了堅決要醫生動手術,把彈片,一片一片地從他的腿里取出來,即便時間要長些,痛苦會更大些,他都不怕。他甚至打算在彈片移動到表皮時,自己動手把它取出來。做法是先喝几口他藏在枕頭下面的一瓶法國白蘭地,然后麻著膽子用鉛筆刀切開腿上的表皮,再用刀尖把子彈碎片一一挑出。對于他,人們總的印象是脾气還不錯,盡管有時顯得固執,甚至當他對某個制度感到厭煩或某件事干得不好時,他有點不顧一切。當護士朗格小姐發現他壁廚里放滿了法國白蘭地空酒瓶,對他大發脾气時,他也并不示弱。當他的屬下甚至是朋友做錯了事,他可以象君主一樣專橫跋扈。麥克杜娜不小心把維克多拉唱片放在陽台上,不一會被陽光曝晒坏了。為此她一直感到心情沉重,极不痛快。
  大概過了頗長一段時間之后,阿格妞絲說:“你認為他怎么樣?你知道我這話是什么意思?人們都喜歡他”。原來她說這話的意思是:他這人的性格有一种令人感到肅然起敬的地方。還在瓦倫湖和霍托海灣過炎熱夏天的時候,畢爾史密斯和卡爾埃德加就發現厄內斯特有一种与人不同的品性——朝气蓬勃、勇敢無畏、激情洋溢、奔放不羈、幽默、喜愛講述故事。如今隨著年齡的增長,知識經驗的積累,在他身上就表現出一种新的品格——具有堅韌不拔,矢志不移的信心,獨立觀察事物處理問題的能力。但特別突出的是,他的思想解放,不受約束,不受傳統習俗所束縛,按照自己的意志和安排去生活。使人覺得他的一言一行都富有獨創精神,絲毫沒有拾人牙慧,抄襲學樣的痕跡。從小時候起,他就喜歡同那些能自己動手做東西的孩子一起玩;在中學念書,和他交往密切的同學也是一些愛動腦筋,思想不保守的人。雖然他這時只有十九歲,但就他的能力、智力和待人處世而論,他完全可以同那些比他年齡大好几歲的人相提并論。厄內斯特与他的好朋友畢爾·荷恩,賽奧多和詹金斯相比,他的敢于抗爭的精神,他的決心超越別人的意志,都是他們所望塵莫及的。這一點他們是看不到的,要是看到了,他們也不在乎。他們不但滿不在乎,而且愿意象在陽光下進行沐浴的人那樣心甘情愿接受他的影響或賜予。厄內斯特也明白自己的能力在某些方面超過了他的朋友,但他決不濫用這种能力,以便在他們面前稱雄,也不會毫無節制恣意浪費。這正是他比他們更為突出的地方。
  在他生活里他第一次察覺到自己深深被某個女性所吸引住,也似乎察覺到某個女性為他所吸引。維拉注意到護士們“如何把厄內斯特當作英勇的傷員和模范讓來訪者參觀訪問”。他身經炮火,冒著生命危險搶救傷員,他強忍住傷口的劇痛,接受醫生動手術的那种勇敢堅韌的意志。盡管他身上仍殘留著孩提時代的稚气,但他确确實實是個成熟的青年人,過去那种靦腆、羞怯的表情已不复存在了。他堪稱為一個英俊的青年。他五官端正,口里長著兩排洁白的牙齒,洁淨的皮膚略呈紅色,頭發自然地向后梳,別致美觀,更增加了他的風度。年齡大一點的女護士,如麥克杜娜一碰到厄內斯特有什么開心事笑得合不攏嘴巴時,她總是象母親般的慈愛地對待他、仰慕他,而當他有什么事感到不順心而責罵她時,她也總是默默忍受,頂多輕回他几句。年齡小一點的如阿格妞絲和摩蘿斯基一和他接触,便覺察到一种异性的吸引力。這個人經過一段長時間的臥床治療,現在已逐漸恢复健康。在戰爭年代的米蘭一所充滿羅曼蒂克的醫院里,有著漂亮的護士小姐的親切溫柔的護理和關怀,他的思想開始升騰起來了。
  到了八月中旬,厄內斯特已經瘋狂地愛上了阿格妞絲,而她也作出了相對的反應,只是程度沒有象厄內斯特所希望的那么強烈。這是他成年后的第一次戀愛——根据可靠的資料記載,在此之前他從未同別的女子戀愛過。現在他准備把自己全豁出去。阿格妞絲在八月和九月初的大部分時間里都是值夜班。她是個十分細致的人,什么事都疏忽不了。由于工作的需要,她經常到厄內斯特的房里去,而且在別的傷員上床睡覺后,她還特意回到他的房間來看他。麥克杜娜和阿格妞絲很要好,晚上她常鬧失眠。一碰到這情況,她便穿著拖鞋,吧噠吧噠地走上樓來同阿格妞絲聊夭,常常聊到三更半夜。這可把厄內斯特惹火了。麥克杜娜后來回憶起她當時對他所說的話,“你對她就那么特別重要,不想想我晚上睡不著才走上樓來同她談天,而你總要拄著拐杖走上樓來把我攆出去,給我取了許多難听的名字,嘻嘻!真不要臉!真有意思!”确實,對于厄內斯特來說,他要比麥克杜娜感到有意思得多。
  阿格妞絲只允許厄內斯特吻她,但不同意他提出的其它要求。她事業心很重,因此她不同意立即結婚。對于別的男傷員情況就不同了,雖然很難說是人家對她調情,但她總認為自己的態度既要明朗,又要靈活。住在頂樓的男傷員們都很崇拜她。有時,她也接受他們的邀請到外面吃飯,就象過去接受薩雷納的邀請一樣。亨利維拉隊長的黃疸病治愈出院時,也請她去吃了一餐飯。她叫厄內斯特作基德,稱自己為基德夫人。她讓厄內斯特叫她阿格或阿姬,這個親昵的稱呼,她只同意少數几個人使用。當她和厄內斯特不在一起的時候,她也惦念他,雖然她說:“可能不是那么厲害”。她的工作服口袋里放著他給她的八張照片,而且差不多每天晚上都給他寫信。不過,她思想里大概有所猶豫,總覺得這段戰時的羅曼史不可能持續很久,而厄內斯特顯然不會有這种想法的。
  到了九月十一日,厄內斯特可以拄著拐杖或手杖到附近的街上去,但他的右腳仍穿不了鞋子。為了鍛煉身体,促進療效,他每天都要到麥基奧廣場去一趟。他的左腿的功能此時已經完全正常。但他寫信給他父親說,他的左腿走起路來,仿佛象五十個人在一匹老馬的身上不斷地踢打那樣難受。有一點他可以肯定的,那就是他再不會穿短褲了,因為薩瑪雷利醫生在他的右腿板上切開了一個長達八寸的口子,并在子彈進入的位置上挖了一個孔,取了出來。他說他已正式提升為中尉。可以系上武裝皮帶,穿上袖口綴有兩條金色條紋的軍銜了,還說他的英雄銀色獎章不久就會發下來。傳說還會給他當紅十字會救護隊隊長。醫生已經對他說過,六個月之內他不能開救護車。而在此同時,他自己漫不經心地說,他可能要被派去領導一個前哨站,因為新的任命要求他加入意大利正規的陸軍。這只是他自個儿的幻想,根本不可能實現。
  除了這點,以上所說都是事實。
  當他身体健康恢复到可以步行到跑馬場看跑馬時,他要求把他的軍銜縫在他的軍服上,否則他拒絕外出。他生怕別人會把他當作流浪漢或開小差的逃兵。阿格妞絲和麥克杜娜身上披著斗篷,頭上戴著皇冠式小兵帽,這是護士出外規定的正式服裝。兩個年青的空軍少尉喬治帕和喬治路易斯也陪同前往。他們乘敞篷汽車通過公園和郊外的山庄地帶。那天下午天气晴朗,秋高气爽,遠望青山在藍天的掩映下輪廓清晰可見。賽馬場里的草青翠嫩綠,散發出一股清新的气味。賽馬場里觀眾台与前面的圍欄經過四年的戰爭烽火,已經破舊不堪。他們在站台附近的一間酒吧里喝點飲料,下了几個里爾1的賭注,但都輸了。不過這次的出游使他的生活增添了新的气息,仿佛他們正在外面度假。厄內斯特把這一個下午的活動描述得十分傳奇動人。總有一天他會把這個場面寫到他的小說中去的。
  --------
  1意大利貨幣單位之一。

  九月底厄內斯特走的地方更遠了。陪他一起的是一個名叫鐘尼米勒的明尼蘇達小伙子。他在夏季里給第二第三小分隊開過救護車。他們一直走到麥基奧湖附近的斯特拉大飯店。在那里他們碰到一位上了年紀的意大利人,業余政治家康特格雷比。他頭戴黑帽,手持拐杖,看樣子很想同他們談論美國的政治。厄內斯特在后來回憶說:“康特教會了他懂得政治。”他們一同到飯店里玩彈子球,康特慷慨地不斷請他們喝冰鎮香檳酒。康特認他們為義子,厄內斯特為此感到十分光采、自豪。他談笑風生,談生活、談政治、談文學。他身邊帶了一份《星期六郵報》下午版,后來話頭又轉到拳擊比賽,提起靈格朗納的高超技術。他說他當時把他看作是個空前絕后的拳擊家。
  阿格妞絲后來回憶說,她還記得當時他從斯特拉大飯店回來的樣子。他一走出電梯,在走廊上就把她抱住了。身穿一件英國式的青褐色馬褲呢外套,剪裁很講究,看得出是米蘭著名軍服裁縫師傅剪裁的。配上衣服他看起來就更帥了。但是,阿格妞絲給他帶來了一個不好的消息,這是自七月份起,他就猜想到的,并一直使他感到憂郁的消息。原來阿格妞絲自愿報名到弗羅倫斯的邊界醫院服務,因為那里正鬧流感。他們在醫院圖書館里共同度過了最后一個晚上,談了很久,談得很多。然后他送她搭乘一列開往南方的火車。這時正是十月中旬,秋高气爽時節。她的醫院在維亞迪·卡姆拉達的一個小山坡上。在那里可以俯瞰弗羅倫斯和有綠水之稱的阿諾湖的全景。“我在弗羅倫斯的醫院里很孤單,陪我的只是一個名叫扎米的英國護士,”她在給厄內斯特的信中這樣說:“因此我將給你寫更多的信,這可能是你沒有預料到的吧。我將把其中一些信寄到英美俱樂部辦公室,因為我不想讓人對你產生怀疑。親愛的,我們彼此分隔得太遠了……我一心一意地愛你,加倍地愛你,永遠,永遠。你的阿格妞絲。”
  厄內斯特每天給她寫信,有時甚至一天寫兩封。她也只要一有空就給他寫信。她稱呼他為“我生命之光,我最親最親的厄內;世上最最寶貴的,我的英雄”,并對他訴苦說,每天晚上她感到特別孤獨。“唉!”她寫道:“要是你現在睡在這個病房里,我就會沖進來,把你從床上喚醒。你就肯定會滿面春風地對我笑,向我伸出你那兩只褐黃色的粗大臂膀——可是愿望終歸是愿望,到底有什么用呢!”二十四日那天,她一下接到他五封信。另一封是西施卡維給她寫的。卡維告訴她厄內斯特很悲哀。他已決定再上前線。即使不能開救護車,最低限度也能見見他的那些朋亥——勃倫米,畢爾和霍維·詹金斯等。阿格妞斯在复信中寫道:“我理解你的心情,你還得重返前線。”她多么希望戰爭早日結束,徹底消滅戰爭。
  厄內斯特也接到其他的人的來信,使他的思想有所分散。其中一封信是那個波蘭中尉里昂·喬夏諾維茲寫來的。此人在法國同波蘭的愛國軍隊在一起。另一封是奧克派克的威廉·依·巴頓牧師寫給他的。他在信中說,第一明理會教堂每天中午都要為在戰場上作戰的美國青年鳴鐘祈禱。他姊姊瑪絲琳寫信告訴他一個令人惊异的消息,說她在新聞節目里看到了他。他坐在醫院走廊上一個輪椅車里,由一位腰里圍著一塊毛織白方巾,樣子很漂亮的護士小姐推著走。第二天全家出發去看自五月份以來尚未見面的厄內斯特。
  他父親寫給他一封信,過了一個月他才收到。信中他父親問他准備什么時候回家。他在复信中說,他的軍人職責要求他等戰爭結束了才能回家。世界上沒有那一國的軍隊會接受象他這樣腳傷腿殘的人,但只要戰爭還在繼續,他就決心留在意大利奉陪到底。”身上受傷會給你帶來一种滿足感,”厄內斯特說:“在這次戰爭里,我還沒有看到英雄……所有的英雄都死了……在戰場上,死亡易如反掌,這是我親眼所見,千真万确的事。我如果要死,早已死了,不會等到現在,因為那是輕而易舉的事……一個人与其讓自己到了晚年身体衰敗,理想破滅,慢慢死去,不如在年輕時候,理想尚未形成,趁火光一閃,快快活活地死去好得多。”這封信同現在和往后他的其它的信一樣,反映出一個复雜的心理現象:有對的也有錯的。他出于軍人的愛國,希望繼續留在意大利服務。可是在信中他矢口不提他在意大利的生活方式已經同他早年在家里過的那种生活方式大不相同了。他也只字未提他新近大抽其煙,大喝起法國白蘭地以及他同那位值夜班的漂亮女護士熱戀的事。
  誠然,他毫不掩飾自己,直言不諱地說,只要戰爭還拖延一天,他也同樣要拖延一天。他心想,再過一個星期,他就要回到他所希望去的地方,和從前一樣,重新同第四小隊的戰友們一起生活。可是等他到了那里,才發現斯奇奧農村俱樂部只剩下一個空架子。這里的一批救護車被派到第一小分隊,他們在格拉巴山附近的巴塞諾一帶活動十分頻繁,正准備發動一次針對奧地利的取名為維多利奧·維奈多進攻戰,厄內斯特盼望自己能參加這次戰爭。他手扶手杖步履蹣跚地登上一部救護車到巴塞納邊上的一個村子里。畢爾·霍爾和愛默特·肖正好站在第八號救護車旁邊。意軍阿迪蒂的一個團正好駐扎在附近。身穿淺灰色軍服的士兵大搖大擺地通過,他們經戰耐勞,很快便成為厄內斯特英雄冊上的英雄。厄內斯特到達前線時,正好赶上意軍的炮火正猛烈地轟擊奧軍陣地。炮轟進行了整整一晚,火光沖天,把周圍的山峰都照得清清楚楚。救護隊的戰士們通夜不眠,坐著等待命令到陣地上搶救傷員。
  第二天是十月二十五日,肖和霍恩開著救護車到格拉巴山頂抬送死傷人員。這個工作持續了一個星期。這次厄內斯特沒有去。因為二十四日晚他看完了意軍的炮火轟擊后,便得了急性黃疸病。八月份他和亨利維拉交談時便知道這种病的症狀。比較明顯的感覺是,他后來經常提起的,好象陰囊被人用軍靴猛踢了一下一樣,眼白呈芥栗色,皮膚呈褐黃色。最使他難受的是禁止喝酒。阿格妞絲寫信給他表示關心和同情。她寫道:“真可怜,你到前線去,得了病回來,我又不在你身邊照料你。”
  由于他身体素質好,病很快就痊愈了。到了十一月三日他已經完全康复,可以到周圍街上走走。這天中午他一瘸一瘸地走到軍官俱樂部看報。坐在他旁邊一個英國陸軍軍官正在喝從德國進口的啤酒。他們兩人都沒吭聲。后來一位女招待瑪利亞走過來告訴他一個好消息:意大利已同奧地利簽訂了停戰協定。這使這兩位素昧生平的人為之歡欣雀躍,互相祝賀。此人名叫厄里克·多曼史密斯,愛爾蘭人,代理陸軍少校。先前曾率領部隊駐扎在巴斯畢烏山高地。現在是英國駐米蘭部隊的負責人。在某個方面——這可能是出自厄內斯特的丰富想象力——他可能認為這個人知道,這個同他談話的,樣子友好的美國紅十字會青年便是在格拉巴山作戰陣地搶救傷員而負重傷的美國人。自然,多曼史密斯完全相信這件事是真實的。因此,他們的思想感情更融洽了,友誼也就加深了。當厄內斯特向他講述過去的事跡和他如何因負傷而受獎的情況時,這位少校很感興趣,也十分感動。
  多曼史密斯是一位愛爾蘭籍少校的第二個儿子。史密斯的父親在卡万縣的貝拉蒙有一份祖業。雖然他只有二十三歲,可他從一九一四年起就進入軍隊參加作戰了。他曾三次受傷,三次得到嘉獎表揚,成為軍隊里紅十字會的名赫一時的英雄。他反應快,思路敏捷,談吐幽默,帶諷刺、富有魅力、具有典型的當代英國的派頭,厄內斯特不胜仰慕,竭力追求學樣。隨著交往增多,友情也隨之加深。他們常常一起在俱樂部共進午餐,在柯厄飲酒,到格拉瑞亞去吃晚飯,一起去觀看歌劇。這位愛爾蘭人的綽號叫琴克。他稱厄內斯特作黑姆,而黑姆自稱是琴克的副官,并反复談到戰爭和死亡,談到在炮火中的戰士以及關于個人膽略的問題。琴克擅長講趣聞軼事,有一些是專門講比利時戰爭的。說有一次他們埋伏在一個花園里,准備在波克的步兵從牆上爬進來的時候襲擊他們。還有一次他們用一扇破鐵門作為路障,阻止敵軍前進,可是毫無用處。他還講了一個關于一個住在多羅米特鄉村的英國青年托米。這青年踉踉蹌蹌地走進一個酒吧間,指著一個瓶子問,“這里面是啥玩意儿?”有人回答他,說它是一种烈性飲料。于是他買了一瓶,几口把它喝得精光——過不了多久就倒地喪命。
  談到在戰場上死亡之事,有一天琴克引用了莎士比亞的几句話,這几句話厄內斯特從未听到過。听后他很感興趣,他要求琴克把它寫在紙條上。過后把它背熟。這几句話出自莎劇《亨利四世》的第二部分。“死對我來說無所謂,反正人一生只死一次;上帝要我怎么死,我就怎么死。今年死了,明年就不會再死。”這种生死觀正好同他近來給他父母的信中所說的生死觀一樣。他說:“死亡易如反掌。”琴克·史密斯所引用的莎士比亞這几句話更加堅定了他對死亡的看法。阿格妞絲在十一月中旬從弗羅倫斯回來,還帶了一位助手。這位女護士助手叫埃爾絲·杰斯普,這次是因病休假。杰斯普小姐留著金黃色頭發,舉止有點象英國人,手里拿著一根輕便手杖。厄內斯特十分用心地看著听她講話。杰斯普小姐將來也會象救護隊里的小牧師、麥克杜娜護士長、薩雷納隊長和康特·格雷畢那樣成為他小說中的人物。厄內斯特陪著兩位護士姑娘上街玩,他單獨同阿格妞絲在一起的時候自然就少一些。吉姆·蓋爾隊長給他一個在意大利免費生活一年的机會。阿格妞絲看到他准備接受的時候,便鼓起勇气勸他不要接受,她怕這樣會使他成為一個寄生虫、游手好閒無所事事、對社會毫無益處的人。她自己堅信這一點,也對厄內斯特說,在這個戰火連天的時代,能夠活下來是不容易的,因此生活要過得有意義。在歐洲,被戰火摧毀了的房屋亟需重建,她自己正想為重建和平生活貢獻力量。
  她返回“家”几乎還不到一個星期又被派了出去。這一次是到巴達附近的特雷維蘇。那里的美國部隊正在鬧時疫。她的病房里有四十八張床位,都住滿了病人。有些士兵得急性肺炎死去。條件差,她常常長時間地工作。就在這樣艱苦條件下,她出于忠誠仍擠出時間每隔兩天給厄內斯特寫一封信。他在复信中對她暗示,他可能要到她那里去。“我時時望著窗戶外面,”阿格妞絲在回信中寫道:“有時我簡直是連走帶跳地走著,因為我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身上穿著漂亮的英國軍服,頭戴海外服務隊的帽子,手里拿著一根手杖。有好几次都是這樣,真是太奇巧了。可是每次我都失望了。”但,十二月九日星期一,當他突然出現時,他自己又感到懊喪。正如她所想象的那樣,他一瘸一瘸地走過房間。那些恢复了健康的傷員正懶懶散散地躺在床上抽煙。一台袖珍收音机正在叫個不停。厄內斯特的樣子有點滑稽,他們看了忍不住大笑。也不知道他意識到了沒有。如果她意識到了,正好說明為什么當阿格妞絲把他介紹給其他的護士時,他說話的聲音又粗又重,態度生硬,咄咄逼人。
  過后,她責怪他“粗暴無禮,說話太魯莽”。他的這种性格正好說明當人們情緒激動,思想緊張的時候所表現出來的一种很難看見的微妙特性。她想,要是他毫無缺點,那她也不喜歡他。“也許人們不是那么令人可愛的,”她寫道:“當然,你的性格也有好的方面。”他們這次在特雷維蘇重新相遇導至的結果是他答應回家去。“真奇怪,”阿格妞絲寫道:“不知環境是怎樣影響一個人的。當我和杰斯普一起的時候,我什么事都愿意做,可就是不想回家。而和蓋爾隊長在一起的時候,也有同樣的感覺。不過我認為我們雙方的思想現在都有所變化了。”
  就這樣她和顏悅色,委婉地勸他回去。她甚至暗示,在适當的時候,一年或兩年內,說不定他們可以結婚。當然,她十分清楚,她的二十七歲生日离現在不到一個月,而他要到七月份才滿二十歲。她對他的感情真摯的。她也盼望繼續做護士工作。十二月份,她悄悄地告訴他,她不准備在米蘭和他一起過圣誕節,并希望他不要為此感到不高興。
  他盡量克制自己不去想那件事。他去參加琴克史密斯舉行的圣誕節前夕的集會,其中一次晚會是慶祝他突然來到紅十字會的。他們再不談論死亡了,現在只談怎樣生活。圣誕節那天他參加一次在科瓦舉行的舞會。在那里他碰到第三百三十二隊的一些軍官。厄內斯特和他們中的一些人結交了朋友,其中有一個叫卡爾休格的上尉,費城人。他同一個意大利姑娘比爾正在熱戀之中。舞會后,他們去參加一個晚會。厄內斯特的女伴是個黑發漂亮姑娘。她坐在一張椅子里十分激動地談著白菜与國王的故事。他們一起玩意大利的字謎游戲。卡爾非常佩服厄內斯特能說意大利語的本事。
  留住在意大利的時間越來越短了。一月初厄內斯特乘坐維迪號輪船离開熱那亞港。蓋爾隊長在托米那租有房子,他邀請厄內斯特到他那里去玩,圣誕后便是新年前夕,厄內斯特從那不勒斯乘坐晚班火車出發了,這是他第一次在意大利南部旅行。不過根据后來他小說里說的,他那時沒有去托米那。他向多曼史密斯保證說,他沒有看到西西里島和西西里人,因為他住的那家小旅店的女主人把他的衣服收藏起來了。他在那里住了整整一個星期。她給他准備了很好的飯菜,對他十分熱情。厄內斯特除了埋怨沒能去觀看外面的鄉村景色外,其它方面他都十分滿意。根据他愛講故事的特點,上面所說的情況,其真實性是值得怀疑的。他從四歲開始就喜歡講故事,常常把自己當作故事里的英雄。現在他十九歲了,見識廣了,故事內容也就隨時間向縱深發展。不過在另一方面,他因公受傷,治療休養了五個月,同阿格妞絲那沒有結局的戀愛,這使他在各方面更為成熟。一九一八年他在意大利北部這段經歷將象埋藏在他大腿里面的碎彈片一樣,一輩子也不會忘記。

戰士歸來了

  一月二十一日當厄內斯特一瘸一瘸地從維迪號輪船的吊橋走下來時,紐約太陽報記者就從穿著軍服的人群中找到了他,請他談話。此時厄內斯特感到自己身价地位比以前高了。會見和談話充滿了夸張和虛偽。記者說他大腿上有二十七個傷疤,證明他所受的痛苦和折磨比起那些腿里沒有彈片的士兵來要嚴重得多。記者還認為厄內斯特在十月份的大部分時間里和十一月初在格拉巴山附近同敵人打過仗。厄內斯特對他這個說法沒有加以否認。
  畢爾霍恩帶著一位漂亮的姑娘安賽蒂到碼頭去接他。畢爾在十月份的大反攻中受傷,在格拉巴山養了一個星期的傷,然后返回斯奇奧,正赶上救護隊第四小分隊解散。于是他動身回紐約,剛好同他父母親一起過圣誕節。畢爾穿著一身平民服裝,樣子和他穿軍服大不相同,判若兩人。他的個子高,一頭栗色發,當他穿上軍服,披上意大利軍官長黑色的披風,領口扣著銀色花鉤,腳著高統皮軍靴,看起來多神气。安賽蒂目不轉睛地看著這位回國的年青英雄。接著他們一同到普拉扎茶樓喝茶。當晚他們坐在一起談天,緬怀過去,直談到深夜。接著厄內斯特去格朗德中心搭乘日班火車。
  火車到了芝加哥,厄內斯特兩腿硬綁綁地走下火車,來到洞穴式的、陰沉沉的拉色勒街車站出口處。他的父親和姊姊瑪絲琳列車站接他,看到他平安回來兩人高興得掉下眼淚。厄內斯特撐著拐杖,一步一瘸地沿著樓梯一級一級地慢慢走出車站,坐進他父親開來的汽車。途中在明理會培訓學校停車讓瑪絲琳下車,然后沿著積雪的街道開回家去。家里燈火輝煌,喜气洋洋,弟妹們都在等著他,只有厄休拉上學未回。二妹松尼已十四歲在念中學,三妹卡露七歲,四妹四歲雖沒睡,但看樣子很倦了。前廳桌上有几封從意大利寄來的信。待到能抽出空來,厄內斯特便爬上三樓到他的臥室獨自看信。
  有兩封信是阿格妞絲寄來的。在其中一封信中,阿格妞絲告訴他不久前她出席了迎接總統和烏德·威爾遜夫人的招待會。他們在意大利旅行期間曾在米蘭小住。另一封信是她在巴多醫院病房里微弱的燈光下寫的。她寫道:“好了,晚安,親愛的基德,我多么想知道此刻你在做什么。不過我可以猜到,你這時候一定很好吧……你的俏皮姑娘,阿格妞絲。”
  厄內斯特十分思念意大利。每天早晨起得很遲,醒來后仍躺在綠色的床上,身上蓋著他從意大利買來的一件針織的袍子。午飯后他常和家里的人出去散步,身著軍裝,腳穿高統軍靴,手扶拐杖。一個叫露絲蒂安的女記者引他到《奧克派克報》辦公室請他談話。她發現他不太愿意談起自己的事,更不愿意人家稱他為英雄。“我上戰場,是因為我想去,”他說,“我身体好,國家需要我。我上戰場,做我所應該做的事。在那里所做的一切都是我所應盡的職責。”他思想上對戰爭的看法傾向于,戰爭是“一場偉大的運動”。而且他明确表示,一旦形勢需要他,他就重返戰場。
  從一個不太遠的地方來了兩個崇拜他的姑娘。她們只有十一歲左右。一個叫朵拉西,另一個叫凱瑟琳。他們親手做了一個很大飾著花邊的瓦倫燈1。送到他家門口,然后按響門鈴拔腿便走。因為她們跑得不快,厄內斯特出來看到她們,把她們帶到后院,放了一顆意大利照明彈,表示歡迎。后來他又帶她們到他母親的音樂室,同她們閒聊了好几個小時。談到他從戰場上帶回來的紀念品,擺在一個墊著絨布的小台桌上,旁邊擺著一些瓷器。兩個小客人看到他手上的戒指,贊歎不已。原來戒指上鑲著一片從他腿部取出來的小彈片。他還告訴那兩位姑娘一些關于戰爭的惊人事跡。他們談得很開心,笑語歡聲,此起彼伏。臨別時,朵拉西突然感到他似乎有孤獨感。
  --------
  1瓦倫丁節(二月十四日)的禮品。

  他确實十分孤獨。他姊姊在周日回家,看見他好象是一個“被關在一只密封的大匣子里的人”一樣。他以前的一些朋友都各有工作。他寫信給阿格妞絲,告訴她,他一無聊便向天上打照明彈,并表示同情地說,她大概也很孤獨。她复信說,她很忙,所以并不覺得寂寞無聊。她已從特雷維蘇調到托雷·迪·摩斯達。她在那里的生活仿佛使她變得年輕了。阿迪第隊長在未找到合适的住處以前,他不得不住在醫院里。所有的阿迪第人都是十分野蠻的。“你肯定崇拜這种人,”阿格妞絲心里想。那里還有一個阿爾皮尼的市長。他的一只手癱瘓了,可他的精神很好。他在戰爭中混了整整五年,但其中有四十個月是在醫院里度過的。他大概有三十歲,身材矮小。在醫院里他對每個人都好。西斯·卡瓦諾夫近來對阿格妞絲十分嚴酷,指責她和別人調情,把她同露絲·布魯克相提并論。“我不是那种人,這你是知道的。”阿格妞絲寫道。
  沒有任何東西能使厄內斯特擺脫孤獨感。他從意大利回來時帶回一些酒,其中有一种酒叫庫米爾的,瓶子象一只熊。他倒了一點給東安,還倒一點給瑪絲琳。瑪絲琳呷了一口,但不敢吞下去。“別怕”,厄內斯特說:“別看這么小小一瓶,它可以給你帶來极大的安慰。什么都要試一試,姊姊……我有時想,我們是半死不活的人,而意大利人卻是一直活著的。”從芝加哥來了一些意大利人和美國人,特意在郊外為他舉行慶祝他的榮譽的宴會,這使他心情感到舒暢些。在兩個不同的星期天,他們來到他家里談天說地,帶來了大盤大盤的食物、紅葡萄酒和樂器等。他們在音樂室外面陽台上豎起一面意大利旗子,舉行了一次即興音樂會,他們之中,有不少是芝加哥歌劇團的。他們站在葛雷絲的小小音樂台上,大聲唱起流行歌曲。厄內斯特用意大利語唱了支歌頌卡多納將軍的歌,稍微有點走調。
  IL generale Cadorna
  Scrive all a Regina
  Sevuol evedere Triesfe
  Comlacarfolinal1
  所有參加音樂會的人同時舉起酒杯,同聲高喊,“Boum,Boum,Boum,Rumordi Cannonado!”2接著他們吃面條、魚色拉和甜餅。海明威醫生是個滴酒不沾的人,他參加一起,盡可能捧場,不讓人掃興。不過第二次晚會鬧得過份了些。高聲唱歌和喊叫,使他感到厭煩,他一邊嘀咕著一邊蹬著腳悻悻地离開,回自己房里睡覺。
  --------
  1歌詞大意是:卡多納將軍,唱歌給王后听,他的聲音清脆又響亮,誰也比不上。
  2“干杯,干杯,干杯,祝賀胜利和榮譽!”


  女記者露絲蒂安在《奧克派克報》上登了一篇訪問厄內斯特的報導之后,來拜訪厄內斯特的人絡繹不絕,要他談談在意大利戰場上的情況。接見來訪者的規模最大,他談得最好的一次是三月十四日星期五在中學舉行的那一次。會上他還把隨身帶來的戰利品展示給大家看。其中包括:一個奧地利軍用鋼盔,一支左輪,一只打照明彈用的手槍,還有那天夜里他受傷時穿的那條褲子。他的同學卡羅琳·貝格萊在作介紹時稱他為著名的海明威。他在開場白中說,當一個人受惊嚇時,什么話也講不出來。接著他談到七月份迫擊炮彈爆炸時他受惊的情況。當談到他背著傷員回指揮所時,他把他那條沾過鮮血的褲子拿給大家看。然后,談到他在巴賽諾看到的阿迪第人的情況。他說那些人真蠻。坐著卡車去打仗,一路上唱著卡多納寫給皇后的信。厄內斯特用意大利語唱給大家听,接著把它翻譯過去。他還給听眾講述一位阿迪第隊長勇敢作戰的事跡。說阿第隊長的胸腔被子彈擊中,他自己用煙蒂把傷口塞住止血,繼續戰斗。他的這次講話很精采,小孩子們從沒有听過,所以很感興趣。會后厄內斯特到基督教青年會游泳館游泳,丹安和一些小朋友也跟著去。在游泳館里他們看到他腿上,腳上那么多傷疤時,感到又惊异又欽佩。
  三月下旬不幸的預兆來了。他每天都要給阿格妞絲寫信——美好和充滿著新消息的長信。三月一日她從托雷迪·馬斯達寫給他的一封信中說,“她接到他寄來很多信,實在太多了,她找不出時間去看。她在醫院里要工作,這樣多的來信,她應付不了”。她說:“我不象你所想象的那樣完美無缺。不過,過去也許是這樣,現在,開始不同了。我今晚感到有點不舒服,那么就此擱筆了。晚安,基德。做什么事不要那么匆匆忙忙,還是好好休息吧,怀念你的阿格”。在戀愛問題上,任何一個比厄內斯特意志薄弱的人,看了阿格妞絲的信,就會感到災難臨頭,經受不住。确實,阿格妞絲已經同一個那不勒斯的美貌青年相戀了,而且這個沉重打擊不久就得到證實。果真,過了不久她來信告訴他整個情況。后來厄內斯特回憶道:“她向他表示歉意。說,開始他可能不理解她這一決定,但過些時候,相信會原諒她的,說不定還會感激她。她衷心希望他干出一番大事業來。”
  惶恐不安和痛苦折磨著他。他開始發高燒,不得不躺在床上。等到燒有所減退,精神逐漸恢复,他想起她如此背信棄義、忠貞不一時,又憤恨,又惱怒,如烈火燒心。他急急忙忙、潦潦草草地給麥克杜娜寫封信告訴她這一不幸事件。信末還加上几句,說他希望阿格妞絲回紐約時,上碼頭她會摔一跤把牙齒全部打脫。他很快向他的朋友們宣布,由于他喝酒和同別的女人來往的緣故,他對阿格妞絲的感情淡薄了。他舊病复發,又開始吹牛皮了。四、五月的天气晴和,厄內斯特几次邀約一位名叫凱瑟琳·朗維的妙齡少女到第·普靈河划獨木舟。這位姑娘后來說:“我們有時一划就几公里,有時我帶他到我家讀他寫的書,一邊品嘗他從城里買來的意大利式糕點。”有一次厄內斯特將他從意大利帶回的軍用斗篷大衣送給凱瑟琳。他母親知道后很生气,把它追回來。
  畢爾和凱蒂的另一個哥哥史密斯在北奧克派克大道有一套公寓房間。他曾在著名的特魯多療養院療養,最近肺結核病治好了回到家里。他又高又瘦,机靈睿智。酷愛文學和其它藝術。他的太太朵斯會彈鋼琴,個子又矮又胖,灰眼赤發。有一次畢爾帶厄內斯特到霍托海灣在他兄弟那里住一兩天。這是自一九一七年夏天以來他們的第一次相會。那天晚上他們坐著談了大半夜,厄內斯特還給他們講了故事。他的故事,現在离不開談論意大利的阿迪第人。他說,在多羅米特他同一個阿迪第士兵談過話。那士兵教他怎樣把短刀當作匕首使用。從左邊肩下方進刀直搗心髒。為了示范給他看,他叫來一名奧地利俘擄,當場一刀把他刺死。
  第二天晚上,他們一起到芝加哥一家意大利飯店吃飯,陪同前往的是厄內斯特的一個朋友尼克奈洛尼,一個矮個子精明的小伙子。他們喝了許多葡萄酒,厄內斯特用意大利語同奈洛克交談,他為自己能說意大利語而自豪。在回奧克派克的途中,他們碰對了凱瑟琳。談話的內容就轉到戰爭方面。凱瑟琳問厄內斯特許多關于巴黎姑娘的問題。她不明白也不相信他在不夜城巴黎停留了兩天,只是到處去看打炮,而不找女人。吃飯時喝了些葡萄酒,酒性刺激了他的想象力,他就談個不停,一直談到他們到達奧克派克,然后就上床睡覺。
  厄內斯特正在寫更多的,象他拿給凱瑟琳看的那類短篇小說。有一篇叫做《匹克斯·麥克卡蒂沖過去渥皮安的道路》,開頭几行字十分輕快有趣:
  “在人類靠吃樹上果實為生,徹夜不眠等待天明的時代。人們在關心,洞穴里陰風未起的時候,巨妖究竟在哪里?……
  突然,出現一個為頭的匹克斯麥克卡蒂。”
  据故事說,他的真正名字叫奈洛尼,但他需要一個愛爾蘭的綽號去參加打賭游戲。有了這個名字,他就更神气。他突然消失,如同他突然降臨到這個偉大的時代。他重新出現時,他是多羅米特巴薩諾的阿迪第軍人,穿著庄嚴的威武的灰色軍服,小腿上裹著黑色的綁腿,頭上戴著飾有流蘇的土耳其帽,好不威風凜凜。現在又轉戰于山區,准備摧毀仍被奧軍占領的山村。厄內斯特的故事達到高潮時,匹克斯·麥克卡蒂手執雙刀在敵軍中殺開一條血路去搶救他那被敵人打傷倒地的指揮員。
  《匹克斯·麥克卡蒂沖過去》這篇小說,是作者意欲把它當作架通他中學時代的創作和現在雄心勃勃的計划的橋梁。在這篇小說中他應用了在意大利參軍七個月所得到的經驗和知識。他牢記一九一七年他訪問特倫波爾·怀特時所給他說的那些話,“寫本人最熟悉,最有体會的題材。”實際上他有許多經驗和体會,如《六月多羅米特的末日》,《月夜炮轟》以及《斯奇奧紫色花園酒會》等。大概在巴薩諾和巴德之間他選了西塔德拉的斯特加。他親眼看見阿迪第軍隊乘坐兵車去攻打在巴薩諾的奧地利人。可是厄內斯特不懂得寫作所應遵循的規律,對話要簡洁,不濫用詞匯,甚至不懂得他所要寫的小說的情節高潮并不是血腥大屠殺的場面。
  當然,他得從頭再寫。六月初旬他帶著那一小捆稿子到霍托海灣去。開頭,他和畢爾同住在查理斯夫人的農場里,力所能及地幫忙干點農活,如給苹果樹噴洒殺虫藥,在地里种菜等。勞動之余,他們坐著畢爾的車子在附近農村漫游。有好几次,他腿里未取出的彈片弄得他痛得難受,被迫爬上窄小漆黑的樓梯到康克雷醫生診所去看病。但腿疾的折磨并未能阻止他外出鈞魚。六月中旬,他們已經釣了六條大鱒魚,每條足足有三磅重。這時厄內斯特象往常一樣樂開了。他說:“嘿,這些魚放在一起肯定會打架。”他重新把這些魚叫做“湖里的阿迪第士兵”。
  由于厄內斯特現在脫离了家庭的束縛,他又喝起酒抽起煙來了。他抽的都是外國煙——煙紙是褐黃色的俄國煙,“樣子挺好看的”,這种煙只在芝加哥華巴斯大街的煙店才有賣。价格昂貴,一小包三角錢。不過他對朋友們說,這种煙是他抽過的煙中最好的一种。他很樂觀地說,這种煙不會脫銷的,并囑咐詹金斯八月份從芝加哥回北方時帶三四條煙給她。
  有一天他接到一封蓋著意大利郵戳,筆跡十分熟悉的信。原來是阿格妞絲寫給他的。她在信中告訴他,她被調到羅馬去工作,和西斯·卡旺諾夫一起。她与多梅尼科·卡拉西奧羅的戀愛破裂了。他帶她到他在那不勒斯的家。那時她才發現多梅尼科即將繼承他死去的父親的爵位遺產。這個具有顯赫門第的古老世家不同意讓他們的繼承人同她結婚,理由(假的)是阿格妞絲是個追求意大利高貴門第,具有野心的女人。這樣一切就都完了。据她說,她打算七月份回國。厄內斯特寫信給詹金斯,說她終于得到了報應。不過,他不准備報复了。相反,他怜憫她。“可怜的寶貝,”他說:“我真替她難過。”不錯,他曾經愛過她。她欺騙過他。但這一切都是過去的事,是在米蘭發生的事,似乎离現在很遠很遠,与現在毫無聯系了。就這樣,他翻過了他人生道路上第一個充滿著羅曼蒂克的二十年的一章。他輕松愉快,奔向北部森林,開始他從戰場上歸來后的第一次狩獵。
  七月初,厄內斯特完全不拄拐杖就可走路了,于是他開始几乎中斷了兩年的釣魚活動。他和畢爾開著車子到离霍托海灣東南部二十公里的溫德貝爾特去。在它前面有個地方叫松岭的,湖泊很多,還有三條小河。河里有很多鱒魚。他們走了五天,未見有村落農舍,連一塊空曠的地方都沒有。真是荒無人煙,厄內斯特說。他們在鴿子河上碰到一只熊,還看見過鹿和鷓鴣,他們白天在布萊克河上釣魚,晚上找一個地方宿營,每天換一個地方。他們釣到的鱒魚吃不完。畢爾用一只蒼蠅作這支釣勾的魚餌,用一只蚱蜢作另一支釣勾的魚餌,他一次可釣到兩條魚。最后一天,他們兩人一共釣到六十四條鱒魚。他們滿載而歸,車子在灰塵滾滾的公路上行駛,一陣陣的魚腥味,香茅味,火煙味扑面而來。七天的野外生活夠有意思,但兩人的胡子也長長了許多。
  此時,海明威家里其他的人也到溫德米爾來了。這個夏天他們的主要任務是按照葛萊絲的計划,在朗費爾德農場修建一間供夏天居住的小屋。地點确定在他們曾稱之為紅頂山的半山腰一個山包上。“這間屋子專供葛萊絲使用,不讓家里其他的人去煩扰她。”她已四十七歲了,盼望能改變一下她的生活環境。有一天她把瑪絲琳當成心腹,什么都告訴她。盡管她很愛她的丈夫,但她和丈夫之間經常有矛盾。她的丈夫不理解她希望個人獨處的心情。而厄內斯特往往站在他母親一邊。葛萊絲后來說:“如果她丈夫不是自暴自棄,不對別人發火,那他便是一個大好人。”
  厄內斯特照著他寫《渥皮安的道路》一書的風格寫了不少短篇小說。現在他想找個地方發表。剛好有個叫愛德溫·貝爾默,年紀三十五歲的好心人正在瓦倫湖避暑。他是個老芝加哥人,曾在西北大學和哈佛大學讀書。畢業后擔任過芝加哥論壇報記者。此人曾和他的姊夫威廉·麥克哈格合作寫了几部小說。厄內斯特走去拜訪他,一同在停船場地的棚房里切磋寫作藝術,傾听碼頭湖水輕拍船只發出的回聲。貝爾默信心很足——最低限度是情緒不低落。他寫下几家雜志編輯的名字,交給厄內斯特去試試。他們是:星期六晚郵報的喬治·霍拉斯,大眾雜志的羅德里克,紅藍書出版公司哈里曼等。這次商談給他帶來一線希望,而希望本身就是一种特殊的東西,依靠這种特殊的東西,他逐步走上成熟的創作道路。
  厄內斯特又滿怀熱情地作好到松岭去的准備。詹金斯八月份從芝加哥來,同來的還有一位他們過去在斯奇奧農村俱樂部的成員拉里巴內特。拉里從他父親那里借來一部車頂弄坏了的旅行車。厄內斯特催促詹金斯把從奧地利人那里繳獲來的那支卡賓槍帶來,配夠子彈,以便再碰到大熊時能派用場。他和畢爾兩人准備夠四個人用的宿營用具。他估計這次外出旅行一定很有意思,尤其是如果詹金斯能設法多弄一些酒的話。厄內斯特根据自己的想象畫了一張野營歡樂圖。畫面上有四個人圍坐在篝火旁邊。背后是他們的帳篷,扎在布萊克河河岸上。天上挂著一輪圓月。他們吃著燒鱒魚,一邊喝酒或抽煙。不時唱著他們所能想到的喜歡唱的歌。
  他們的整個活動安排是按原計划進行的。天气很好。他們花了一個星期的時間在布萊克河里釣魚。他們釣到許多很好的鱒魚,然后煮熟享用。厄內斯特把鱒魚做成魚卷,再用油煎,最后夾上薄薄的咸肉片,用文火慢烤。“我們在外旅行已有七天左右未刮胡子了,”拉里后來說:“有天晚上我們背著帳篷營具打轉回家。路經波恩鎮時,史密斯和海明威走在后頭,他們出了個餿主意:經過路燈底下時,把頭頂上的燈泡打爛,這會是件十分有趣的事。于是他們連續打坏了五、六個燈泡。”接著他們覺得,這种惡作劇可不是好玩的,弄不好會惹來麻煩。他們停止射擊,加快步伐回家。走不出几公里遠,一部摩托車一邊鳴笛一邊從后邊沖上來,赶到他們前面停下了。騎摩托車的警察把這四個滿臉胡子,穿著隨便的人打量了一番,然后輕聲細語地問他們是否看到一部旅行車里面有四個人,車頂載有宿營用具。他們當然說沒有看見,佯裝听到這件事感覺惶恐不安,說這部車子最近通過波恩鎮時,一邊開,里面的人一邊開槍射擊……他們向警察保證,只要他們看見這些人,他們一定向警察報告,警察听完便朝東邊開走了。他們四人當然把故事編得盡善盡美。顯然,當警察看到這几個人孤獨地在漆黑的路上走,心里未免有几分緊張。厄內斯特還記得這個場面,開槍打燈泡的“英雄”就象他少年時所干的違法的事一樣。后來,他到了五十歲時,還在吹噓他如何在波恩和波恩鎮開槍射擊,為的是振奮精神。當然,對于坐在車上開槍射擊街燈一事,厄內斯特并未作出更為詳細的解釋。
  這年夏天他的最后一次外出露營的地方比以前更遠。這個地方叫悉尼,在密執安北部高地,离寒冷的上峰湖約十五公里。這次旅行為他的小說《滔滔雙心河》提供背景材料。這個故事寫一個叫尼克阿丹期的孤身只影步行到很遠的地方去釣魚,通過鍛煉恢复他在戰爭中所受的傷。他后來回憶說,當時他的身体,思想精神所受的創傷還沒有治愈。厄內斯特在悉尼下車時,司閘人吩咐司机停車的時間稍為延長一點,好讓有腿疾的厄內斯特下車。“剎車,”司閘的人說:“車上有個傷殘的人,下車時要慢一些。”厄內斯特听了不禁一怔。他從沒把自己當作傷殘的人。自那以后,他根本不去想這件事。這种軼事可能是真的,也可能是假的。但是,他到悉尼去,路上并不感到孤獨,他有一位上高中時的同學華爾克陪著他。他們的目標是伏克斯河,到那里釣鱒魚。那個星期,他們大約一共釣了兩百條。
  他們除了到野外去宿營外,一般就呆在家里。他們返回家里還只有几天,霍托海灣的鱒魚已多得不可胜數。“鱒魚在河里蹦跳著,跳到第爾斯坦的門廊上來了!”厄內斯特說。他所說的第爾斯坦門廊是指迪爾華茲在松岭的那間小屋的門廊。夏天,他曾在那里住過。每到黃昏,吃完晚飯,他就坐在那個門廊里,看著落日,抽俄國紙煙,等候大個子曼普散工回家。瑪佐莉普曼和她的朋友康妮科蒂斯從派托斯基到迪爾華茲太太的小店里當服務員。瑪佐莉只十七歲,紅頭發臉上有雀斑,臉頰上有兩個酒窩,性格開朗,對人十分熱情。韋斯萊的妻子凱琴琳認為瑪佐莉對厄內斯特很痴心,因為每當她和厄內斯特晚上到營火飄煙的山坡上去乘涼散心時,總看到瑪佐莉在迪爾華茲的廚房里做夾肉面包讓厄內斯特帶去食用。關于他們之間來往接触的事真真假假,各抒己見。但厄內斯特在他的兩篇小說中,卻啟用了瑪佐莉這個名字,并把他和瑪佐莉之間的友情特意描寫得富有羅曼蒂克的色采。他的這兩篇小說的名目是,一個是《結局》,另一個是《風,刮了三天三晚》。
  瑪佐莉和康妮回派托斯基去上中學后,厄內斯特仍住在那儿一直到十月初。他幫忙收割蘿卜籽,把馬鈴薯裝進大麻袋貯藏在專用房子里。這間房和另一間房組成一個叫“豆房”的建筑單元,位于通向海灣沙地末端大碼頭的兩側。這個大碼頭成為厄內斯特后來一個短篇小說里的一個場景。松岭小店里的一個女服務員,年紀比瑪佐莉和康妮大一些,但長相很不錯,一直幫助迪爾華茲料理店務,直到七、八月份生意高潮過后。晚上店里工作做完之后,她便同厄內斯特到外面蹓躂。有天晚上她和他走到貯放馬鈴薯的房子背后碼頭的偏僻角落里調情。后來厄內斯特對人說,阿格妞絲給他精神上造成的痛苦已得到解除。他和這個女服務員的邂逅,据可供考查的資料證明,只是他在霍托海灣的這類活動中的第一個。他對此有深刻的印象。兩年后,他寫了一個叫《在密執安北邊》的小說。大膽地、毫無掩飾地描寫了异性之間的行為。此書后來沒有出版。

北邊的農村

  十月初厄內斯特和畢爾結束了他們愉快的野營生活,返回家里。但是奧克派克地方很嘈雜,厄內斯特告訴家人他想認真寫點東西。于是便又回到迪爾華茲那個充滿隨和气氛的家去。十月底他決定到派托斯基去住。他在斯第特街六○二號一幢三角形屋頂的大房子二樓租了一間大的前房臥室。這里為房客提供膳宿。房東是一個叫依娃波特的寡婦。她有一個女儿在曼斯羅納工作,周末回家幫她母親做事。每天早晨,這幢房子里發出噠噠噠打字的聲音。
  下午學校放學。厄內斯特總要去接瑪佐莉,并陪她走路回家。他頭上戴著有舌遮陽布帽,身穿羊皮襖。不久,派托斯基的人都認識他。有一個叫葛萊絲·奎蘭的姑娘,十四歲,長得很漂亮,一對烏黑閃亮的眼睛,一頭黑油油的頭發。此人很崇拜他。厄內斯特給她取個綽號“露克姊姊”。他一有空便到奎蘭的廚房里坐,一邊講他在意大利戰場上的故事。在青年中間,他的最要好的朋友是派托普。此人的父親是位法官。派托普身体瘦小,紅頭發。因為有病,剛從密執安大學休學回家。他同厄內斯特弄了一桶苹果酒,里面摻進爆過的玉米和葡萄干,然后把酒放在厄內斯特的房里讓它發酵。
  感恩節前后,經發酵處理的苹果酒已可飲用。他們決定在浸理會文化處瞭望灣蘭斯德爾別墅舉行晚會。他們邀請了愛倫斯·哥爾德斯坦、柏尼斯·貝畢特和一個年青小伙子荷蒙吉普。愛倫斯是厄內斯特親自邀的,一位年齡和他相當,長得很漂亮的女郎,她在芝加哥体育學院讀書,回家度暑假。大家一個勁地要魯曼多吃三明治、多喝酒。蘭斯德爾的房子冬天關閉,到處都是冷冰冰的。他們在壁爐里生起了火,一邊品嘗苹果酒,一邊高談闊論,整個晚上充滿著歡樂熱烈的气氛。厄內斯特卷起褲筒,露出腿上的累累傷疤讓愛倫斯看。他還談到意大利的葡萄酒以及他在芝加哥瓦巴斯大街的威尼斯咖啡店里喝的珍珠紅酒。
  厄內斯特在向波特太太租的那間房間里寫了不少短篇小說。其中一篇叫《狼和炸面餅圈》。故事發生的地點是在芝加哥一家意大利飯館里。他寫道:
  如果你對于在馬貴塞斯群島采集珍珠感到奇怪,對于可能設計和使用一條橫貫戈壁大沙漠的鐵路表示惊异,對于存在著熱帶國家的可能性不理解,那么請你到芝加哥瓦巴斯大街的坎伯雷納咖啡店去看看。在那店里廚房的后房新波希米亞人正日夜不停地赶做面條和小肉包子。這個地方小,總是煙霧騰騰,是隨營人員的情報交換所。除非你得到坎伯雷納的同意,否則當你走進那房間時,你就只能象動物走過針眼那樣的困難。接著便是一片寂靜。有無數雙眼睛凝視著你,仇視死亡。這种檢查不僅僅是一种粗暴的行為。要是你認為好的話,那當然可以。要是你不熟悉,也沒什么,因為坎伯雷納會傳到你手上的。過了一些時候,原來的話又重新檢起來了。但是,有一次門被推開了,人們抬起頭來望,熟悉的眼光掃視著房間,從牌桌邊上一個人半坐半站地,雙手叉在背后。門口響起一陣嘈雜聲,在坎伯雷納咖啡店的后房里到底發生了什么事呢?
  一月的一個深夜里,我赤身露体冒著刺骨寒風走出門來,到了瓦巴斯大街,來到坎伯雷納的酒吧間,微笑著走過飯廳時,侍者正在清除桌上的殘羹剩飯……(片斷)
  厄內斯特每寫一篇故事,就要給渴望听他講述的蘭斯德爾和派托普講更多的故事。他講的最嚇人的故事是關于阿迪第人的故事。講到他們如何把被押的奧軍犯人從牢里放出來,手上鎖上鐵鏈,赶他們到一個空曠的地方,然后拉開手榴彈導火線將他們炸死。他說這些人教會他如何投擲飛刀的技術。為了練習甚至拉來一個奧地利俘虜給他作靶子。乘火車時,也有許多人听他講故事。他們在她那河邊小屋快樂地生活了几天。后來那女人的丈夫來了。厄內斯特認識他,他是個意大利有名人物。于是他們安排了一場決斗,地點在河岸的高地上。在關鍵時刻那女人出來調停,厄內斯特便坐著汽車离去。分別時那女人向他不斷地眨眼睛表示對他的最后一片衷情。
  十二月,米切爾街派托斯基公共圖書館的婦女協作會請厄內斯特去作關于他在戰爭中的經歷和見聞的報告。那天他身穿綴有銀鉤的軍外套,腳著西班牙高級長統軍靴。報告的內容同他在奧克派克中學所講的一模一樣。唯一不同的地方是,他考慮到听眾是婦女,因而把某些猥褻性的話省掉了。當他講到阿迪第士兵并把他那條被子彈打了許多窟窿沾滿血跡的褲子拿給大家看時,在場的人贊歎不已。當他講到身負重傷,奄奄一息躺在一間沒有篷頂的破棚屋里時,听眾表示深切的關注和同情。他說:“當時与其說還活著,不如說已經死去了。”
  听眾中有位面目清秀的白發婦人,名叫哈里特·格雷萊康納爾。她是從多倫多到這里來探望她母親的。她丈夫雷爾弗身材魁梧碩健,是一家加拿大雜貨商店的經理。康納爾夫婦准備那年冬季帶著他們的女儿朵蘿施,一位二十六歲性格溫柔的女子,在帕姆海濱住上几個月。他們的儿子小雷爾弗比厄內斯特小一歲,生下來就是個瘸子。雷爾弗先生請厄內斯特在他們夫婦不在家時陪他儿子玩。他們可以玩冰球、賽拳、玩游戲或開小型音樂會。家里有仆人伺候他們。派托普也會在那里幫忙料理店務。厄內斯特也不錯過机會。他從未賣過雜貨,不過他的錢几乎用光了。“我准備去多倫多,”他在寫給詹金斯的信中說:“多倫多的東西看起來仿佛是秘魯的炸面餅圈,香甜可口。”厄內斯特來到奧克派克度假,并決定到派托斯基小住,然后到多倫多去。除夕,他去農村俱樂部參加一個舞會。第二天下午同鄰居一位叫易賽貝爾·西蒙學生姑娘一起喝茶。他和杰克以及詹金斯到芝加哥去在威尼斯咖啡店吃午飯。當天晚上他參加了由以前斯奇奧農村俱樂部的十五名老戰士聯合舉辦的聚餐晚會。會后他將去芝加哥歌劇院看戲。一月六日他和詹金斯約了兩位姑娘——愛倫·哥爾斯坦和她大學里的同學到瓦巴斯大街黑市酒店地下室去玩。
  一月八日厄內斯特乘火車到多倫多,住進了康納家在林赫斯特大道一五三號的大廈。這座大廈位于圣克雷大道的小樹林邊上,又寬敞又舒适。房子里有音樂室,室內有風琴和各式樂器,足以供給一個管弦樂隊而有余。還有一間彈子房,這使他想起以前他和康德·格雷比一起玩的情景。屋后网球場澆水凝結成冰,作為滑冰場。此外,還有一個露天的棚屋,里面設有壁爐和長凳,好讓溜冰的人休息和喝熱朱古力。休息室里有個大箱子,里面放有獎給滑冰獲胜者的冰鞋。這樣高大美觀的大廈厄內斯特還是第一次見到。
  厄內斯特雖然腿疾未徹底痊愈,他仍然准備參加冰球賽,這是他從意大利回來后第一次參加這樣的比賽。正式隊員有司机的儿子(他才學會打冰球),一位女守門員和一個曾在加拿大陸軍和英國海軍服役的蘇格蘭人厄內斯特·史密斯。史密斯過去是大學生冰球隊的隊員,他穿上冰鞋,手拿曲柄球棒,真有一夫當關,万人莫敵之勢。朵拉斯和厄內斯特以及派托普(他平時住在基督教青年會,星期天常到他們這里來玩)剛好湊滿人數。康納冰鞋的冰刀不利,滑起來常跌跤子。厄內斯特謹慎有余,技術發揮不足。“四處都有齊腰的積雪,”史密斯說:”當厄內斯特向你滑來,你只要避開,他就停不住,一直向雪堆沖去摔倒,接著他又爬起來,轉了個方向又開始滑起來。”
  厄內斯特在康納夫婦的印象里是個“謙虛,有頭腦,細心精明的人”。戰爭結束后,朵拉斯曾在法國和德國的青年會工作。厄內斯特說他和朵拉斯都是老戰士,她听了感到十分得意。厄內斯特急于投入工作。他到那里還不到一個星期就要康納先生介紹他到當地一家主要報社——《多倫多明星報》工作。這家報紙有日報和周報兩种。康納把他介紹給主管這兩种報紙廣告的主要負責人阿瑟·杜納松。杜納松領他到西王街二十號一幢陳舊的四層樓房子。房子里有一股消毒劑的气味,灰塵很多,還有一种印刷油墨与煙草混雜的气味。杜納松最后把帶到二樓后邊一間煙霧騰騰的小屋子里去見兩個青年編輯。
  這兩個年青編輯分別叫格雷葛·克拉克和吉姆弗萊斯。
  格雷葛穿得很時髦,有點傲气。他個子小,只有五尺高,是周報的特寫編輯。吉姆弗萊斯個子瘦長,皮膚黝黑。說話帶有几分諷刺,他主管漫畫的編輯工作。他們兩人抬頭看見一位身穿紅襯衫,系黑色皮帶,臉頰紅紅的青年走到他們跟前。雖然這位年青人十分靦腆,一時說不出話來,可是當他坐在暖气片上之后,把上衣扣子全解開,然后說他曾在堪薩斯城的一家報館當記者。“那么說,我以前見過他,”格雷葛克拉克說,“我想起來了,這小伙子曾為他們工作過,對嗎!”可以這樣說,他曾是《曼徹斯特衛報》的編輯部成員。《堪薩斯城明星報》是全美國報業同人的佼佼者。
  從那以后厄內斯特几乎每天都要到他們那里去。他和杰姆弗萊斯不久便成為知交,同去滑了一兩次冰。這項運動使得海明威后來特別感興趣。格雷葛開初不太信任海明威。他說,“听我說,吉姆。別領這個小伙子到處跑。他會向你借錢,然后溜之大吉的。”但是厄內斯特仍然時時到他們那里去。對報社工作表示非常感興趣,希望獲得成功的机會。他微微地搖動著身子,沒完沒了地提出問題。克拉克終于讓步了,有一天上午他他問海明威,“天哪,海明威,你是不是想找份工作做。”當海明威表明愿意時,克拉克立即帶他去見“親愛的克朗斯頓”。他在星期日報第一版上給厄內斯特留出一定的版面登文章。
  克朗斯頓編輯性情溫和,工作態度嚴謹,一心為幫助加拿大年青作家而貢獻力量。他迫切希望把《明星周報》辦成一份受人民歡迎的報紙,多刊登反應多倫多地方的生活情況和人民喜聞樂見的消息和報導。他發現海明威寫的文章簡洁明快,富有幽默感。厄內斯特在這里寫的第一篇文章刊載在瓦倫登節專刊上。文章只有一千字,描寫多倫多市有社會地位的婦女如何設法向本地藝術家租原版油畫的事情。一九二○年二月中旬至五月中旬,他一共寫了十來篇文章。克朗斯頓十分賞識他的文章,高興之下,將厄內斯特的名字放進了報紙上的名人欄里,并提高了他的稿費,每個字一便士。
  但是厄內斯特在派托斯基所寫的文章仍然沒有人接受。他把其中數篇試著寄往伊利諾斯依几斯頓的愛德溫·波爾墨雜志社。二月一日波爾墨雜志社复信說他的稿件中有一兩篇有刊出价值,但不能很快登出。“從事寫作這個行當,其可笑特點就是你根本無法知道行情,”他后來寫道,“我寫出來了,可就是不知道誰會要。我看到退回來的稿子,可就是不懂人家為什么不要。但是,有一些卻不是永遠都退。”這可說是厄內斯特一心想打入小說市場的思想。他可以長期為一家熟悉的報紙寫特約稿。但是他對短篇小說銷路的看法卻与編輯的看法不合拍。其原因,在很大程度上是他未能創作出耐人品嘗合乎讀者胃口的作品來。
  厄內斯特的父母對他投身報業工作感到十分得意。他父親寫信贊揚他在戰場上的良好行為以及為《明星報》撰稿的好表現。他的《英雄紅十字勳章》正寄往多倫多。顯然意大利人對他是十分崇敬的。厄內斯特的祖母和母親身体都不好。祖母愛德萊德已七十多歲,身体越來越差。他母親四十八歲,有精神恍惚症。她曾試著通過体育鍛煉進行治療,但沒有多大效果。不過他父親相信,她母親的病很快就好會的。他父親要他去密執安度暑假前先回家一趟。“你對祖父母,對父母以及對姊妹的情愛是永存的。這點你將永遠不會感到后悔,”他父親寫道。
  當康納爾夫婦去弗羅里達州的時候,厄內斯特和派托普陪小雷爾弗到阿雷娜花園去打冰球和練習拳擊。小雷爾弗看到堪薩斯和布爾在廝殺中摔傷出血感到很難受,可厄內斯特卻看得樂滋滋的十分有味。派托普深知在公共場合里厄內斯特表面顯得非常堅強,但是他的“內心”,派托普想,“卻軟得象蛋白甜餅餡一樣。”他性格上的柔軟溫順特別表現在他与女子的交往上。例如他同一個個子很高的女子波奈爾的交往。這個女子是捐款建造馬賽大廈的富豪馬賽的女儿。厄內斯特同她一起騎馬到西郊,后又到巴瑟斯特大街的亨特俱樂部。厄內斯特向厄內斯特·史密斯借了一件燕尾服,穿著一雙不相稱的印地安軟拖鞋,帶著波奈爾到格朗奇舞廳跳舞。
  康納爾夫婦回家后,厄內斯特便又同朵拉斯和她的媽媽交往,談個不停。他對康納爾太太畢躬畢敬,每天上午都要到她的辦公桌前去一趟,并主動地提出建議如何把她計划出席春季婦女愛國會社做報告情況,先讓秘書寫個草稿。他說,他不懂為什么她寫的句子很長,而他自己寫的句子卻很短很精煉。當他知道朵拉斯沒讀過歐·亨利的小說時,他特地到街上買了一本《國王和白菜》送給她,書上寫著他的親筆字“异性相送的禮物”。他還送給她另一本叫《火焰》的書。書上他的題字表明該書是他贈送的。
  西王街報社辦公室成了厄內斯特回避門第高貴的康納爾一家的地方。他的大多數同事已習慣于他的童稚性格。他厚著臉皮扯謊,使克朗斯頓相信,他中學畢業后就四方漂泊,出入叢林,駕著破車到處流浪。他說,他曾吃過各种各樣的東西……吃過蛞蝓、蚯蚓、蜥蜴,還有世界上最野蠻的部落所喜歡吃的東西,他都嘗過。他的同事們看到他身穿那件紅色襯衫和那件扣眼周圍已經破爛的黑皮外衣,不禁哄然大笑;看到他發字母L的音既吃力又不清楚,上唇和雙頰總是汗涔涔的時候,他們也忍俊不禁;看到他用腳拇趾撐著保持平衡不倒的樣子;看到他微微地把頭左右擺動,象拳擊家佯裝向對手進攻,象眼鏡蛇王弓起身子准備出擊的時候,他們忍不住捧腹大笑。他和格雷葛·克拉克一起去釣魚,克拉克看到厄內斯特高超的釣魚技術感到非常惊訝。他也喜歡同人家爭論一些文學方面的問題。不過,他的看法比較极端。一本書要嘛就十全十美,要嘛就一無是處,從不搞折衷的。而且他几乎能把每個爭論的主題寫成一篇有趣味的受歡迎的文章。《明星日報》編輯,講究實際效果的約翰·波恩預見性地說,厄內斯特將來可能成為一個出色的報人。
  但厄內斯特并未為報社所束縛。他同康納爾簽訂的合同將在五月份到期。他說,到時他將到密執安度暑假。在离開多倫多前,他寫了一篇報導輕量級拳王五月八日在阿雷納花園同比利時人賽拳的消息,得了十一元稿費。他又寫了一篇報導一個加拿大人大搞酒類走私的文章,換來一筆返回奧克派克的火車費。一路上他隨便和同車乘客攀談蘇格蘭威士忌酒的事,然后把人家在談話中所提供的情況加以歸納總結,寫成文章。
  他在奧克派克自己家里只作了禮節性的逗留,因為畢爾從圣·路易斯回來准備到霍托灣去作短暫的旅行。厄內斯特已經等得不耐煩了,好不容易捱過了五月份的最后一個星期。當畢爾風塵仆仆在五月三十一日到達時,厄內斯特早已心急如焚,難以忍受了。可是他們一直到六月三日才出發。他們往北方去,路上厄內斯特披露了他關于秋天里的全部計划。他說,他和德·布魯貝克將從舊金山出發航行到中國、印度和日本去。布魯貝克可以在輪船上當水手,每周可賺七十元。厄內斯特正在考慮利用自己身強体壯有力的有利條件去做勤雜工,可能賺的錢比一般水手多些。這樣一來他不僅能為航行到日本的橫濱、香港和印度的馬德拉斯積累足夠的費用,還可以不動用原來蓄存起來的錢。他在堪薩斯市時他的收入比布魯貝克多。現在他不愿在這方面落在他的后頭。
  厄內斯特精明能干的特點是顯而易見的。他同容易相處的畢爾·史密斯相處得很好。畢爾理所當然地服從厄內斯特的領導。他們兩人之間,除了偶爾進行練習拳擊外,從來沒打過架。不過,有次他們正從瓦倫湖兩岸越過山脊到霍托海灣時,他們走在那崎嶇不平或難走的沙地上,厄內斯特猛烈地指責畢爾故意要積蓄精力留在最后一搏。當他走進小樹林,他的腦海里就突然閃現出進行体育運動比賽。他還想有必要給人作示范表示自己不在乎身上的病痛。一天,他從韋斯雷·迪爾華茲所在的碼頭游出去,他指了指那被打碎了的奶瓶殘片,他將從玻璃片上走過去來證明他的腳板多么結實。“實際上他的腳板被刮破了兩處,”畢爾說,“不過,他并不在乎。”回到派托斯基時,他又恢复到原來那個樣子,若無其事地同埃倫·歌爾德斯坦打网球,而且每每打贏了。當他的姑媽和叔叔——洛森瑟叫他吃飯時,他堅持要釣到一條大魚才走,要使人認為這條大魚是他特意釣來的。雖然他身高六尺,上過戰場,負過傷,同阿格妞絲有過一段風流韻事以及在報社工作所取得的成績等,但是他仍然象個小孩子。
  葛萊絲本患有周期性的神經分裂症,厄內斯特的幼稚行為使她的思想更加敏感,精神更加緊張。她似乎覺得他沒有發揮他的能力。尤其使她感到不滿的是他根本不理家里的事,如殺雞拔毛,駕小船等。他開始用他父親稱之為“刻薄話”來對家里的人。常常在家里需要他幫忙的時候,他偏偏到松岭去釣魚。在他二十一歲生日那天,他帶布魯貝克和畢爾·史密斯回家吃晚飯,住了几天,幫助家里洗刷碗碟,挖地窖藏過冬白菜,給小屋外牆刷漆等。雖然做了點家務事,但他也不隱諱自己的觀點。他認為這些活都應由仆人來做。
  他父親寫了一封信給他。信中寫道:
  我非常盼望你能給父母和你的姊妹帶來更大的安慰。你應該做個獨立有用的人,不要再依賴他人生活了……你最好和布魯貝克把這里的營地拆了,另找一個新的地方。你們住在這里人多,你母親招待不來。她沒有人幫忙,且對你的魯莽無禮很不高興。所以,盡快收拾行裝到別處去吧,等要你來再寫信告訴你。請認真考慮此事,做個誠實正直的人,親切細致地對待你的母親和姊妹,正象你對待查理斯女士和畢爾·史密斯那樣。
  厄內斯特剛過完二十一歲的生日,就干了一件使他母親大為憤怒傷心的事。原來海明威的妹妹和鄰居魯米斯家的女儿私下計划到瓦倫湖西彎多樹的沙地瑞安高坡上進行一次半夜野餐會。厄休拉、松尼、鮑勃魯米斯和貝瓦莉休斯當天下午就把游艇駕到岸邊裝上食物必需品。伊麗莎白魯米斯和吉恩雷諾斯邀請厄內斯特和布魯貝克參加,一共八個人。晚上各人象平時一樣上床睡覺。到了半夜,他們偷偷走出門來,駕著小船和獨木舟到沙地高坡處,生起營火,布魯貝克彈奏曼陀林琴,其他的人唱歌,一邊吃東西,一邊談笑,在湖邊沙地淺水處游泳洗澡,兩個男的還摟著女孩子在背火的角落里親嘴。快到凌晨三點鐘,他們才把營火熄滅,划著小船回家。在湖上他們就看見湖岸上已經有人手提燈籠在等候。原來葛萊絲和魯米斯太太都發現自家女孩子的床空空的。女仆露絲邊哭邊把真情告訴女主人。魯米斯太太當場責罵了厄內斯特和布魯貝克,因為他們兩人比那些女孩子都大。事后厄內斯特主動去向魯米斯太太道歉,可是她拒絕接見他。那個夏天,兩家的父母都禁止他們的女孩子到外面參加活動,而厄內斯特和布魯貝克則被赶出溫德米爾。
  第二天厄內斯特的母親寫給他一封信。這封信就成為瑞安高坡野餐會嚴厲的教訓。她寫道:
  你在十八歲那年,你就表示不需要父母親的勸告和指點。因此,多年以來,我一直保持沉默,讓你自己處理自己的事,我指的是你的人生哲學。你在同男人、女人和小孩打交道時所抱的是什么道德觀念。現你在已經是個二十一歲的人了,還如此不懂事,需要父母為你操心指導,不能不說是令人傷心的。對此,我感到十分憤慨,不得不再次向你提出來。
  下面葛萊絲特意在信中作了個比喻,把母親對子女的愛比作存在銀行里的錢。當母親生下子女,就把母親的耐心和母愛象錢一樣儲存起來,以便儿女將來長大成人可以支取使用。她認為,厄內斯特在這方面已大大超支了。
  親愛的厄內斯特,我的儿子,你如果還不醒悟過來,停止過那好吃懶做的浪蕩生活,停止靠他人為生的生活,大吃大喝,賺多少吃多少,揮霍浪費;停止用在所謂俊俏的臉蛋去勾引容易上當的姑娘或者你仍然對救世主上帝,耶穌基督不虔誠,不盡教職。一句話,你如果不自覺到自己已長大成人,應該有男子漢的堂堂气魄,那你將一事無成,招致自我毀滅。我對你的愛和耐心完全被你奪走了……當你恍然大悟,有了生活的理想和目標,你將仍然看到你的母親在等待著你,歡迎你——也不知道是這一世還是下一世——愛你,同時也渴望你對她的愛。
  雖然我們不在一起,愿主耶穌時刻關照著我們,保佑我們。
  信的末尾寫著,“仍然對你怀抱希望,為你祈禱祝福的母親——葛萊絲·霍爾·海明威。”
  這件事使厄內斯特感到十分難受。過了一個星期,他對格雷斯·奎蘭抱怨說,他實際上無家可歸——永遠被攆出家門了。布魯貝克也遭了同樣的命運。當一個人覺得有家難歸,那么他實際上就是沒有家。不過,厄內斯特善于自己安慰自己。他索性和布魯貝克、杰克·詹金斯和迪克斯梅爾一起租了一部挂有拖車的汽車到布萊克河去釣魚,一去就是六天或一個星期。
  每到晚上,布魯貝克彈曼陀林琴,厄內斯特讀唐森尼伯爵的故事。夜深了,他便裹著毯子躺在舖上,兩眼凝視著天上的明月,陷入了沉思,直到睡神向他招手。當地的人有個迷信,据說男子漢在外露天睡覺時,如果讓月光照在臉上,就會神經錯亂。“可能,”他說,“這正是使我思想紊亂的原因。”他又幻想到遠東去旅行。他對格雷斯奎蘭解釋說,他母親不喜歡他,因為他反對她用二千元在朗費爾德修建葛萊絲音樂室,所以她要尋找借口把他攆出家門。他說,那些錢本應用來送子女上大學的學費。他很有風趣地說,家家戶戶的壁廚里都有一架骷髏骨1。不同的是海明威家里的骷髏骨成了堆。他挖空心思,喋喋不休地評論他那年已五十的母親。他父親在信中寫道:
  我將繼續為厄內斯特祈禱,他應該對生活有更大的責任感,不然,偉大的造物主將使他遭受更大的痛苦……
  厄內斯特寫給我的最后一封信……是帶著怒气寫的,信中所說的話是完完全全不合乎一個男子漢的身份,也不合乎一個其父母事事為他操心的儿子的身份。他應走自己應走的道路。否則,只有痛苦分……他應該振作起來把石般的心腸磨軟。
  --------
  1西方的一种比喻。意思是人人家里都有丑。

  厄內斯特的父親寫這封信時,不知道葛萊絲曾寫信給他儿子。一直過了六個星期,葛萊絲才把寫給她儿子的信抄一份寄給她的丈夫。海明威醫生在九月二日接到她的信,讀后稱贊說,她的那封信是一個杰作。他將為這封用飽蘸母愛和母親對家庭生活的關切之情的筆寫成的信永遠感到驕傲和自豪。“振作精神吧,親愛的,”醫生寫道,“家庭生活的道路是漫長的,我們必須勇敢面對現實。要是你停止抱怨,為家人祈禱祝福,那么,生活海洋里的風暴比之我們所知道的風暴來就會少得多。”
  葛萊絲在离開密執安夏天別墅時,為厄內斯特准備了一頓丰盛的中餐。但厄內斯特留在波恩市的供膳寄宿處沒有回家。他和凱蒂史密斯以及卡爾埃迪加在查理沃克斯湖上駕船游玩,他趴在船上的系索耳上。他寫信向他的母親抱怨說他有嚴重的內出血。但情況并不象他所說的那么嚴重,不過值得同情。“希望內傷不會給你帶來痛苦,”他的母親在信中說,“你告訴我消息的那天晚上,我整夜沒有合眼(這是由于心情緊張所引起的神經刺激)。你要遭受苦楚,真使人難過。”但是內傷的痛苦持續的時間不長。醫生用柳葉刀切開他的肚臍,痛苦就消除了。他在查理太太的果園里干了九天的勞動,主要幫忙播种三葉草籽和采摘苹果。一天他和凱迪到查理沃克教堂燒燭還愿。厄內斯特祈禱說,愿主保佑他實現理想,擺脫邪惡。
  可是他的理想的實現是遙遙無期的。他再不提航行到遠東去的事了。而且,似乎有意要回堪薩斯城重新到《明星報》社工作。也許又會到多倫多《明星報》去當專欄作家。他告訴詹金斯說堪薩斯市的《明星報》需要他,并要他自己提出工作酬勞的問題。當然,這是無稽之談。但在找不到工作做的情況下,這樣談談,類似于望梅止渴,畫餅充饑。十月份,他的父親到溫德米爾封閉夏季別墅時,順道到霍托灣去一趟。當時厄內斯特正在查理斯太太的果園里摘苹果,史密斯因跺帶扭傷臥床不起。他的傷痊愈后,他們便計划往南方去。這樣,一九二○年這個异乎常的夏天便結束了,完完全全地結束了,因為樹葉已枯黃,夜來寒風起。畢爾的弟弟肯里已搬到芝加哥北邊的東芝加哥大道一百號一個公寓大樓去住。厄內斯特可以住在他那里,一邊尋找工作。等到畢爾的腳傷完全好了能象以前那樣行走時,厄內斯特也已作好了動身的准備。他收拾好他的隨身用品,帶上他那老掉了牙的打字机,同畢爾,凱蒂和查理太太一起乘車向南走。他心情迷惘,前途吉凶未卜,但他堅信他一定能干出一番事業來。


  ------------------
  一鳴掃描,雪儿校對
后一頁
前一頁
回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