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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生死問題


狩獵之年

  現在厄內斯特的心已經飛到非洲去了。可是由于他同哈華德處理一些急于要處理的事,他的第二次非洲之行便一直拖延下去。一九五三年春季過去了,他仍然不能動身,不免發起牢騷來。他告訴伯倫森,近三年來,他一直在平原工作。如今他迫切想爬上山峰看看。他先跑到僻靜的鄉間打鵪鶉,在卡扎多爾俱樂部向泥鴿子砰砰砰開槍射擊。
  當一個馬戲團來到哈瓦那,厄內斯特在一位漂亮的女馴熊手克勞塞的監護下同兩只大熊奧奇和卡特亞結成好朋友。奧奇是一只馬來亞大熊,象一只四歲大的獅子。它用嘴去親厄內斯特的臉,甚至騰起一個爪子讓厄內斯特去撫摸。他別出心裁地想把卡特亞帶到弗羅里迪達去玩,認為凡是熊都是天生古怪的。這段時間里他很少給靈格林兄弟雜志社寫文章。他說,馬戲團的到來演出給他留下非常愉快的回憶。老虎演出的節目是任何一种貓都無法做到的。熊既能踩自行車又能跳舞。如果克勞塞一家讓這些會演節目的動物開怀暢飲的話,它們准會喝得酩酊大醉的。
  到非洲打獵尚未成行,厄內斯特卻先來一次持槍追捕人的射擊演習。一月十七日深夜,他正在房子的另一頭瑪麗的臥房里睡覺,忽然,听到他自己臥室里有鬼鬼祟祟的行動發出來的聲音。厄內斯特立即一躍跳下床來,赤著腳,順手抓起一支0.22的獵槍匆忙走出房來。在黑暗中他朝竊賊連續開了几槍。三個竊賊慌忙逃跑,其中一個受了傷。第二個星期又發生了流血事件。吉安弗朗哥准備到威尼斯去擔任一艘遠洋輪船的經理職務。一天晚上,他們正忙著幫助他收拾行李,突然門外來了一輛出租汽車。一個年青大個子從車里走出來。他自稱是來拜海明威為師的,并准備在勞卡住下。可是立即真相大白,原來他是來同厄內斯特賽拳的。厄內斯特怒不可遏,拳頭象雨點一樣落在那青年人的頭上和臉上。那年青人倒在地上臉部出血。厄內斯特付了車費,要汽車司机把那小伙子送到哈瓦那一家最小的妓院去,讓人家給他洗刷干淨。
  約翰阿特金斯和菲利浦楊在刊物止發表了他們對海明威作品的評論文章。海明威讀后感到非常厭惡。第一個人的文章讀起來使人感到是一個特意并湊的大雜燴。第二篇令人有邏輯混亂之感。菲利浦楊說,厄內斯特的《季節之外》是受惠于司各脫費茲克拉德,《殺人者》受惠于史提芬克萊恩;說《基里曼扎羅山上的積雪》的基本形象是來自弗勞伯特和丹特;在厄內斯特的《作戰者》的黑人畫像中隱含著同性戀的跡象;更為可怕的是厄內斯特一直把自己打扮成弗朗西斯梅坎布。所有這些厄內斯特都一一加以駁斥。至此,他得出結論,現在的學術評論的目的是要強求作者的思想和作品同他們的主義和辯證法相一致。更有甚者,這些評論家們的表現与其說是學者,不如說是閒話欄的專欄作家。
  上述的最后一點是令人最為厭煩的。二月份,他從老朋友多拉西康納布那里得知,查理士芬頓要她提供多倫多早期的資料。厄內斯特告訴多拉西說,當一個人還活著的時候,別人就把他的私生活都給寫出來,那是十分可悲的。關于那個時候多倫多的情況,只有他和康納布知道。要使聯邦調查局的人不來找他們的麻煩,唯一的辦法是根本不告訴他們。一旦把事實告訴他們,他們仍不滿足,還要一些更聳人听聞或符合他們胃口的東西。多拉西的來信和瓦倫登節的到來使厄內斯特回憶起那個時候多倫多那又干燥又寒冷的令人難忘的冬天,還有他對康納布的愛戴和敬佩以及那善良、美好、可愛和美麗的多拉西對他這個從奧克派克來的不懂事的年青人的愛護和關怀。
  厄內斯特對那些侵占他將來要寫進自己回憶錄里的材料的干涉他人事務者非常不滿并同他們展開激烈的辯論。厄內斯特早說過要把他在二十年代的巴黎生活寫成書,后來在給報社和他的同行的信中,他還寫數篇很有趣的見聞錄。其中一篇談到費茲吉拉德錯誤地認為海明威的性器官有毛病。另一篇是關于他有一次偶然听到格特魯德和愛麗斯的同性戀談話。這些評論家們以評論作為幌子,躲在黑暗的角落里窺測方向,偷偷摸摸。他們到底拿到些什么?天才曉得。厄內斯特象第一次對付菲利浦楊一樣,他告訴斯克里布納不見方頓引用他作品里的話。
  從一月底到二月初,厄內斯特一直耽心一九五一年的厄運會再次降臨。果然,不久他的妹妹松尼從孟菲斯給他打電報,告訴他,她的丈夫因心髒病突發而死去。厄內斯特打長途電話對她進行安慰。接著瑪麗發高燒,喉嚨痛,脖子受影響不能擺動,連續一個星期臥床不起。另一件另人不悅的事是吉安弗朗哥一月二十六日乘《安德雷格瑞蒂》號离開他們。厄內斯特說,世上最使人痛苦的莫過于生离死別。而生离比死別還令人更加痛苦。最令海明威夫婦悲痛難受的是,他們的愛貓威利十分不幸,兩只后腿被汽車壓斷。它一路爬行,叫聲不絕,最后回到家里。威利傷勢太重無法診治。為了減輕它的痛苦,厄內斯特向它開了一槍讓它安息。他的愛畜威利和他相處已經十一年了,猝然死去,怎不令他傷心落淚呢?
  明媚的春光迎來了許多到芬卡來訪問的客人。客房里,人住得滿滿的,更不用說喝酒和抽煙的熱鬧場面了。基普拉華格在小客房住了几個星期。三月七日,伊凡西普曼也來到芬卡海明威的家。他因為患胰腺癌而變得越來越瘦,病情愈來愈重。第二天瑪麗寫信告訴吉安弗朗哥關于芬卡的熱鬧場面。她寫道:“今天上午我吃過早飯便出去釣魚。我在芬卡四周轉了一圈然后來到水池邊上。接著做日光浴……我仰望著天空,只見樹葉在半空中飄舞,鵪鶉在高空中滑翔,一會儿變成小小的黑點。自從你离開這里后,這是我獨自在這里度過的第一個星期天。我喜歡這樣單身獨處,因為感到自由自在。”二月份,瑪麗和厄內斯特到派拉索去旅行。同去的還有格雷格里奧和一位既當大副又當水手的費里普。厄內斯特皮膚晒得黑黑的。瑪麗游泳,尋找貝殼,自得其樂。四月二日晚,他們回到芬卡,見到了在那里已等候海明威多時的哈華德和特拉西。
  特拉西這次顯得既謙虛又敏銳,這使厄內斯特感到非常意外和高興。在厄內斯特的帶領下,特拉西去參觀柯吉瑪小港口,還十分湊巧地見到了老漁人安賽爾摩。當時老漁夫正在他的棚屋里睡覺,因為前一個晚上整晚捕魚未合過眼。特拉西是個滴酒不沾的人。他每天六點半起床,這給厄內斯特很深的印象。哈華德一般習慣睡到中午。那個星期六剛好是复活節,厄內斯特認為過得很糟。現在情況表明,《老人与海》的電影至少要到一九五五年才能拍成。复活節星期天,剛好是瑪麗的生日。她獨自在塔樓上呆了一個小時,想到她同厄內斯特結婚七年來和睦相處,情意与日俱增,感到十分快樂和幸福。
  五月份的第一個星期一,厄內斯特一行乘船到里奧珊瑚礁附近釣魚,六點鐘時,他們從廣播里收听到一個振奮人心的消息——《老人与海》獲得了一九五二年普利策1文學獎。厄內斯特心里很高興,但盡量不表露出來。這是他第一次獲得普利策文學獎,雖然一九四○年他差一點獲得這一項獎。他自己叫這項獎為“套領”獎。他把這筆獎金給他大儿子波比,代他簽名領獎。哈華德同厄內斯特協商結果,哈華德先預支給厄內斯特二万五千元作為使用該小說的版權費。另給他一筆金額相同的錢作為協助管理在加勒比海拍攝鯊魚和在秘魯海域拍攝巨大馬林魚鏡頭時的酬勞。五月中旬,《觀察》雜志的編輯到芬卡訪問海明威并表示愿意為他未來的非洲之行所寫的文章給予优厚的報酬。厄內斯特立即給瑪麗買一部黃色的普利茅斯汽車,并開始為非洲之行購買物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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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美國一种在文學、音樂、新聞界內頒發的年獎。

  在出發去蒙巴薩之前,厄內斯特希望能再次到龐普羅納的圣華明去參觀狂歡節。問題是西班牙的佛朗哥仍掌握政權而厄內斯特是眾所皆知的忠于共和政府派的堅決支持者。不過,當他同他的朋友們談到要在西班牙停留的時候,大家都一致認為,只要他不宣布以前所寫的東西一律作廢并閉口不談政治,那他可以安全無恙地回來。出發的時間基本上定下來了。厄內斯特和瑪麗購買了六月二十四日“弗朗德”號船票,并同吉安弗朗哥約好三十日在萊哈佛爾見面。從那里他們可以不慌不忙地走到蘭西亞的龐普羅納,繼續往前走可以到達馬德里和瓦倫西亞,再往前就是巴黎了,然后再從馬賽乘船去蒙巴薩。在內羅畢,他們可能會遇到他們的古巴朋友馬伊多、梅諾卡。他也許會乘飛机來同他們匯合一起出發到非洲大叢林中。去時將帶一位白人獵手菲力普帕西維同行。
  厄內斯特与他的愛狗告別,因為他沒有把握它是否能活到他從非洲回來。海明威夫婦于是出發先去基威斯特島,然后去紐約。在海上航行時,厄內斯特訓練自己少進食,每天在船上的健身房里做体育鍛煉,晚餐后飲維希礦泉水。常常在飛靶射擊中取胜。旅途中除了給朋友寫信外,就是對付查理士芬頓的博士論文問題。在紐約的時候,阿爾弗雷德瑞斯交給他一份芬頓的論文。厄內斯特讀了之后寫信給芬頓。他說除非他在非洲死了,否則芬頓的那本書是肯定不能出版的。
  “如果你想象我那樣愉快地旅行,”厄內斯特說,“你就得找几個好的意大利人同行。”這里他指的是他的朋友吉安弗朗哥。吉安弗朗哥在哈威爾迎接他們,同他一起的還有一位神情歡樂,態度謙恭,黑頭發的男子。這個人名叫阿達摩,是某殯儀館的主任,特地來為他們開車的。厄內斯特一行很快經過巴黎。在法國中北部的沙特爾作短暫停留,然后沿著吉安弗朗哥從未來過的羅爾峽谷前進。厄內斯特風趣地說,他真有點象中世紀的騎士騎著馬沿河岸前進。當他們往南走,經過達克斯和圣杰安露茲到很久以前他曾在那里寫出《太陽也升起來了》的初稿的亨德,這种想象仍一直存在他的腦海中。
  他們來到埃隆地方越過邊界的時候,一切都很順利。喜歡夸張的厄內斯特后來說,進入弗朗哥的西班牙要費很大的周折,并煞有介事地說,進入邊境時他險些被邊防軍打死。到達龐普羅納時,他們發現旅店已經客滿。后來他們在往北三十三公里一個位于綠色山谷里的小市鎮的萊坎伯里旅店住下。旅店房間打掃得很干淨,設備也十分講究。
  第二天,他們天還沒有亮就起床出發到龐普羅納去。厄內斯特的一位西班牙老朋友朱安尼托早就在那里等著他。朱以前經營一家旅店,內戰期間破產了。他現在已經六十三歲,個子不高,肩膀狹窄,舉止端庄又具有吸引力。等待著他的還有一位英國人貝爾威爾。他們是在一九三七年乘船去西班牙時認識的。當時他們對西班牙的政局有著相同的政治觀點。第二天,他們早餐喝濃咖啡,然后系上紅色方巾,匆匆忙忙通過圓石路來到斗牛場,觀看動人心魄的斗牛表演。吃中飯時,朋友很多,濟濟一堂。真有點象厄內斯特所說的“名符其實的色拉”。這些朋友有:彼得維特和一位普林斯學院畢業的個子高大的年輕人彼得巴克萊。他說他認識波比,因為小的時候他們在巴黎時常在一起玩。巴克萊對一位新來的斗牛士安托尼奧·奧多涅茲贊不絕口。他的父親尼諾派爾馬也是個出色的斗牛士。厄內斯特曾在他的小說《太陽也升起來了》里贊揚過他。厄內斯特為自己在龐普羅納受到熱情歡迎非常高興。他佯稱此次到西班牙的目的是了解現代斗牛的興廢情況,收集材料,以便對他的小說《下午的死亡》的內容加以補充。安托尼奧一听立刻說,“興廢”的廢字說得太重了。一天下午,厄內斯特看完一場斗牛之后,來到約爾迪旅店訪問那位新的斗牛英雄,安托尼奧·奧多涅茲。安托尼奧身材修長,黑頭發,舉止庄重,引人注目。厄內斯特后來得出結論說,安托尼奧的競技比他父親最強盛時期還要好。
  開頭的一段時間里,活動進行得十分順利和愉快。可是過了不久,出現的情況和厄內斯特以前經歷過的情況一樣,狂歡節在一陣大雨中悄悄結束了。瑪麗得了重感冒,情況也和哈德莉以前發生的一樣。他們冒雨坐著汽車從萊坎伯里到龐普羅納。最后吉安弗朗哥用汽車送那位英國朋友貝爾威爾到比阿里茲,厄內斯特和瑪麗則由阿達摩開汽車送他們去波哥斯和馬德里。
  車子走了一段旅程之后,离開主干公路,進入迂回小道。先到賽普維達再到賽格維亞和圣伊地弗索,目的是好讓瑪麗看一看他想象中的游擊隊的活動基地。這個地方到處是花崗石,長著橡樹和松樹的茂密林子。林帶之間有許多深黑的洞穴。有一股山泉沖瀉在一座小石橋上。厄內斯特目不轉睛地看著從眼前閃過的自然景色,感歎地說,那就是他的小說《喪鐘為誰而鳴》的背景發源地。盡管這座小石橋与小說中羅伯特約旦用炸藥炸毀的那座鐵橋不相同,但厄內斯特看到他小說中所描寫的地理環境細節与真實情況有惊人相似之處,感到十分滿足。
  馬德里的旅店也是賓客如云,厄內斯特稱之為“怪現象。”他決心要住進弗羅里達旅店那間他在一九三七年秋天住過的房間。在寫給朗哈姆的信中,他說,從旅店里設置的無線電里知道,西班牙人認為他的這一做法是正确的。他還暗示,一九三七年他同西班牙的忠于共和政府派的戰士并肩作戰。當机關槍打的時間長了,槍筒發紅了,就在上面撒尿使其冷卻。他們趴在被敵人炮彈打翻起來的焦土上,聞著穿鼻的尿臊气,和戰友們一起擊退了弗朗哥叛軍的五次進攻。
  普拉多的畫像在他腦海里留下深刻的印象,仿佛它們就挂在他芬卡家里的牆上已經許多年了。他在每幅畫前面久久佇立著,仔細觀看,特別在一幅《女人的畫像》安德雷斯薩托前面站了很久。很久以前他就被這位畫中女人漂亮的臉所迷住。總之,這些畫他越看越喜歡,欣賞這些畫本身就是他最好的生日禮物,雖然隨之而來的還有令他高興的消息——朝鮮戰爭已經結束,巴底斯塔授予他卡羅斯梅繆爾勳章以及阿奇馬克萊西的停戰頌詩。
  在結束西班牙旅行之前,他們訪問了奧多涅茲和他的表弟路易斯米格爾,接著去瓦倫西亞參觀。瑪麗和朱安尼托以及彼得巴克萊出去觀賞風景并看了几場斗牛表演。他們回到巴黎住進瑞芝旅店直到八月四日上午去馬賽。阿達摩開車,在埃克斯縣停留了一會,然后乘坐“杜諾塔城堡”號郵船去蒙巴薩。
  比起一九三三年的情況來,這次海上旅行天气更好,郵船更加干淨衛生,更加舒适。連續四天,北部的大山區刮起一股冷風,使得八月的天气一度成為冬天。可是埃及和蘇伊士運河區白天無風,炎熱异常,一直要到下半晚沙漠上的溫度下降了才能覺得涼爽。夜晚天上繁星閃爍,在海上夜航的輪船上的燈光顯得又明亮又暖和。天气晴朗時,厄內斯特便和他的同伴們進行飛靶射擊取樂。可是當船航行到紅海時,气溫突然猛烈下降,代之而來的是強烈的季風。霎時海浪滔滔,浪頭高達二丈多高。
  最后一個星期的星期五,船上開了一次舞會。一個克里物庫克森的英國年青水手正在收拾場地准備打掃清洗的時候,他看見海明威倚著船舷,眺望大海。海明威這時身穿一件白色尼龍襯衣,法蘭絨身褲,兩腮長滿灰色胡髭,渾身是汗,臉鼻漲得通紅,胸部漲鼓鼓地,和庫克森相比,他真象一座鐵塔。那位年輕人說,他象小說里的馬爾科姆梅坎布。”那是弗朗西斯梅坎布,”海明威十分認真地說。庫克森羞得臉上通紅,一時說不出話來。他听人家說海明威要到蒙巴薩去寫一部長篇小說,指導拍攝一部電影。海明威听了生气地說,“可惡的謠言,去他媽的謠言。”一陣沉默之后,庫克森走開去了。厄內斯特接著指著肚皮說,“我最近長胖了。”“一點也不胖,”庫克森扯謊說。這种奉承使海明威感到憤怒,正待發作又壓下去了。“等一等,”他說,“我去找瑪麗去。”
  不一會瑪麗來了。他們于是談論起天上的星星來。厄內斯特說,在“老人与海”中圣地亞哥老人看到的星星他給弄錯了。有七個人寫信給他指出他的這一錯誤。在圣地亞哥老人所處的年代和生活的地方,他不可能看到“瑞格”星。“這些人太好了能寫信給我指出來,”厄內斯特爽朗地笑著說。他堅持要把瑪麗那本談論星星的价格十分昂貴的書借給那位水手。庫克森只借了一晚,第二天,他就把書還給厄內斯特。他說,他害怕他的伙伴們會把書偷走。大海和熱浪使海明威變得很有哲理性。他對庫克森說,“你知道,我們自從坐下來那一刻起,就朝青春時期跑。在這個過程中,你逐漸形成了自己如何生活的觀念。這是非常奇怪的。但是,當你的心受到傷害,也就是說,你要摒棄舊的觀念,接受新的思想時,你的心就得到了安慰。”他大概正沉醉于一九一八年的意大利的回憶中。可是庫克森沒有詢問他。
  當厄內斯特一行抵達蒙巴薩時,天正下著大雨。庫克森靠著船舷目送海明威他們离船登岸。他們坐進一輛羅威牌汽車,司机是個黑人。厄內斯特一邊用手探進口袋拿證件,一邊眼睛盯著一位站在通往碼頭大門的非洲警察。當菲利浦帕西維爾出現在眼前時,厄內斯特滿臉笑容。盡管二十年沒有見面和近來生了皮疹,人蒼老了許多,但他的儀容仍然十分瀟洒。瑪麗一見就喜歡他。梅伊托,梅諾科爾已經到內羅畢去了。他們因患關節炎住進了醫院。后來他們來到帕西維爾在吉唐卡的農場時,海明威的興致又來了。《觀警》雜志派來的一位攝影師伊爾特赫森也到了。他正忙著搬運他的攝影器材。
  八月份的最后几天,他們忙著在半綠半黃的山坡上搭營。然后到內羅畢去了几趟,主要是購買獵衣、食物和其他設備。最后作出打獵的安排。第二天吃早飯之前菲利浦前來報告說,基里曼扎羅山峰在東南一百公里以外從云霧中探出頭來。他們紛紛坐車前往波達山山巔去觀看。當厄內斯特听說,有關方面允許他們九月份在离內羅畢四十公里的動物保護區內自由打獵,他高興得說不出話來。這個獵區不久前才允許打獵者打獵的。据說里面獵物很多。他們在馬卡科斯購買狩獵證明。每個證明要一千先令。外加兩百元購買獵獅證明。中餐他們吃小鴇,新鮮的西紅柿,牛肉,然后分別坐上汽車出發准備投入戰斗。
  他們的車隊在路上沒走上數公里就碰上一位滿身灰塵的青年獵區管理員丹尼斯。他把汽車停在路邊,笑著向他們打招呼。“你想打犀牛嗎?”他問道。“想,”厄內斯特回答。“那好,請跟我來,”丹尼斯說,“就在那邊”。厄內斯特、瑪麗、梅伊托和特赫森坐上丹尼斯的汽車。丹尼斯開著車,离開公路進入草地,等到看見犀牛時車子才停下來。只見那犀牛站在矮樹林邊,丹尼斯從上午起就一直注意它。有人開槍把它打傷,走起路來一條腿著不得力。瑪麗留在原地觀察,男子漢都持槍向前走。黃昏已經來臨,瑪麗有點緊張起來。她覺得厄內斯特靠那犀牛太近了。他一直走到离那犀牛只有十二步時才端起他那支十六磅重的0.577型獵槍。剎那間,一聲槍響,只見那犀牛蹦跳起來。厄內斯特又朝它放一槍,犀牛便朝荊棘叢里奔跑。他們沿著血跡追蹤,但很快天就黑下來了。由于天色太暗,看不清,只好作罷。回去時,營地帳篷已經搭起來了。當他們手執火把,進入營地時,心情特別舒暢。一共有七座帳篷,都在一棵大樹底下,瀕臨賽倫格河——一條河床已干掉一半的河流。据丹尼斯說,很多象夜間能識別路徑,然后回到宿舍。乍听起來它們真有點象穿著高統的皮鞋一樣。好奇的獅子可能會窺視著那露營的帳篷。
  然而,一個晚上過去了,一切平安無事。第二天天剛亮,厄內斯特和丹尼斯一起去尋找那只犀牛。他們發現它死在先天晚上他們去過的那個地方。他們讓尸体留在那里引誘鬣狗來吃尸,好讓厄內斯特去打,因為他最厭惡鬣狗這類東西。現在丹尼斯和厄內斯特已經成為好朋友。丹尼斯是倫敦人,二十七歲,個子和厄內斯特差不多,但沒有厄內斯特那么胖。歐戰的時候,他參加英國軍隊。后來他到非洲獵物最多的國家參加“赤道軍團。”近三年來他一直在肯尼亞獵物管理部當獵物監護員。他是個熱情能干的監護員,他首創用輕型飛机監視獵物的行蹤。正是他積极建議政府開放南部獵區,讓愛好打獵的人到那里去打獵。
  据說賽倫格河流域飛禽走獸特別多。厄內斯特最喜歡打鴿子、松雞和珍珠雞。那里還有大量的鸛,一般聚集在沼澤地里。据丹尼斯說,這個地區共有四百只大象,十頭犀牛,大約有二十只獅子,小動物不計其數。瑪麗第一次打到的動物是一只牛羚。厄內斯特卻打到一只長頸羚羊。不久,來了一些當地的馬賽人獵手,他們都穿著褪了色齊膝束腰外套。他們把長矛插在地上,齊聲喚,“占布”1,一面用力地同厄內斯特他們握手。九月五日他們乘車往東走,來到一個馬賽人的村寨。在那里厄內斯特給村民表演槍術。他用0.22厘米的獵槍射擊打落某人手上的香煙。盡管馬賽人向丹尼斯控告有人打殺獅子,他仍然用打死了的長頸鹿作為誘餌,引獅子上鉤。九月六日天剛亮厄內斯特和瑪麗就和丹尼斯,伊爾特赫森和其他持槍的人一齊出發。當他們來到第一處誘餌地方的時候,听到一种折斷樹枝的聲音。“那邊一定有大家伙,”特赫森說。“你說得一點也不錯,”厄內斯特悄悄地說。不一會,只見离小路三十碼距离的稀疏林子里有七頭大象正在吃動物尸体。他們悄悄地繞過彎去,裝出象印地安人走路的模樣。他們定睛一看,只見那長頸鹿的尸体上的肉全部被吃光,剩下一副骨架。他們正轉過身來准備走,又看見另外三只大象朝林間空地處走去。當他們往停放汽車的地方走去的時候,丹尼斯走在最后面保衛。突然,一只牛犢看見了他們。剎那間成群被嚇的野牛慌忙向公路那邊奔逃。它們身上布滿了紅色塵灰,還有一些有小牛犢跟隨著的母牛。厄內斯特點了一下數共五十二頭。但在他寫給朗哈姆的信中,這個數字卻神奇地變成七十二頭了。他還十分有趣地引用了特赫森的話,“那邊一定有大家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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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非洲一种方言,意思是再見。

  他們停留在賽倫格期間有机會彼此認識一下。梅伊托梅諾科爾的白人獵手是羅霍姆;瑪麗的持槍者卡羅是位七十多歲的老人,個子比瑪麗還要小。他仍模糊地記得厄內斯特在他的作品《綠色的非洲群山》里提到他,使他的名字永存。厄內斯特的持槍手是個叫吳奎的三十歲的男子。厄內斯特問了吳奎几個問題之后得出結論說,吳奎是他在一九三三年歃血為盟的兄弟麥科拉的儿子。菲利浦帕西維爾見丹尼斯与厄內斯特以及瑪麗的關系很好,便要他擔任他們的白人獵手。厄內斯特于是給丹尼斯取一個綽號“吉克雷茲”,簡稱為G·C。丹尼斯說,厄內斯特的狩獵安排已得到內羅畢狩獵部的同意。他們希望海明威寫篇好文章發表,鼓勵人們到肯尼亞來游覽打獵。
  在賽倫格停留的最后一天的上午,厄內斯特第一次打到獅子。盡管他不斷地吹噓,情況也不是那么神奇。那一天下著濛濛細雨,當他們坐著汽車准備回家的時候,突然看見兩只獅子正在吃誘餌。瑪麗后來說,“當時爸爸在距那動物二百碼遠的地方朝一只獅子開槍。我們听到響聲,但那獅子既沒有吼叫,也沒有倒下去。”它一下子就跑掉了。帕西維爾和梅諾柯爾走去幫助搜尋。半小時后,丹尼斯找到那只受傷的獅子。他向它開了兩槍,把它打死。厄內斯特赶來又補了兩槍。
  剝皮時,海明威夫婦各拿了一點肉放在口里嚼。
  他們這种舉動表示有運气,打到了獵物。梅伊托梅諾科爾的槍法總是比厄內斯特的好。但他十分謙虛地把好運气歸功于他身上系了一條黃色的領帶。如果真正走運的話,兩天后在吉馬納河和斯瓦姆附近卡吉阿多地區就可見分曉。他們的汽車在南去的路上行駛了四個小時,他們在一處塵灰彌漫象停車場的空闊平地邊上的大樹下搭起帳篷。十一日梅伊托打了一只黑毛雄獅,九尺長,五百磅重。同厄內斯特在賽倫格打獵獅子的情況比起來,梅伊托槍法的确高明些。梅伊托只開槍射擊一次。當海明威同瑪麗以及丹尼斯通過吉馬納沼澤地區時,他們又面臨著困難。那里有一大群牛在地上吃草,他們那烏黑色的背脊在高高的蘆葦上移動著。厄內斯特對著其中一只野牛射擊。丹尼斯十分肯定地對他說,他已擊中了。
  可是他們既沒有發現野牛也不見有血跡。
  為了彌補這次損失,厄內斯特又起用他在一九三三年那支槍無虛發的“斯普林費爾德”式獵槍。開始效果還不錯。連續兩天,他打死了一只長頸鹿和一只長頸羚羊。都是一槍一只。但過不好久,槍法又失靈了。結果在卡吉亞多周圍打了兩個星期的獵。許多獵物都未打中。其中包括:兩只長頸鹿,一只野豬,一只雄獅,一只雌獅和一只狒狒。但是,在打飛禽方面他還是相當出色。因而他從不放過任何机會。他堅持步行。這樣,對減輕体重大有好處。雖然他的食量有增無減,但他的体重卻下降到一百九十磅。他寫信告訴他的朋友們,說他在非洲叢林里過得特別愉快。當然,他不會告訴他們他的槍法不靈的情況。他們的廚子特別會做飯菜。每天都有丰富的菜肴。過不多久,厄內斯特獵味吃膩了,食欲減退。于是他又吃起西式飯菜來。早餐吃煎雞蛋三明治,火腿三明治,加一點蔥,番茄吐司,辣醬油和芥末腌菜等。
  九月十九日,他們拔營回賽倫格。在那里停留了三天。二十四日,他們來到一個新的獵區。獵物部把這個地區稱為費格特里營。這地區在馬格迪西部,北臨納特倫湖,旁邊有一條清澈的小河流過。這個有山有水的幽僻山區使瑪麗為之心醉。就在山坡南面數公里處,梅伊托獵到一頭雌豹。瑪麗也很快打到一只羚羊。她只開一槍就打中那羚羊長長的脖子。
  十月份的第一個星期天,特赫森動身去內羅畢然后回家。梅伊托和羅伊荷姆動身去坦噶尼喀;厄內斯特和瑪麗仍留在費格特里營地住十天,因為他們盼望瑪麗能親自打到一只獅。十月十三日,他們終于拔營起程返回內羅畢。在那里和湯姆謝夫林相會,然后回到帕希維爾的農場去參加一次盛大的晚宴。瑪麗留在農場里寫一篇西班牙觀感的文章;厄內斯特卻出發到坦噶尼喀去看他的儿子帕特里克。在一個叫約翰角的地方帕特里克擁有一個三千英畝的農場。那里林木茂盛,牧草青綠。厄內斯特把頭發和胡子剃得精光。這一來,他頭皮上的累累傷痕都看得清清楚楚。他還十分自豪地指給帕特里克和亨尼看。借著在那里停留的机會,他給吉安弗朗哥寫信,高度贊揚瑪麗在非洲大陸之行中表現得特別令人滿意。
  雖然海明威夫婦都對他們在家的朋友表示,他們非洲之行的生活是一生中最愉快的,但到了第三個狩獵日,他們的運气又不好了。他們在烏森古地區的埃波哈拉平原林地沒有打到任何走獸。那個地區獵物稀少,气溫特別高,白天常達到華氏114度。他們回到卡吉亞多,在丹尼斯家里住了一個星期。《觀察報》的編輯比爾勞爾和他們共同度過了毫無收獲,令人不滿的十天。一次乘車外出,車子急轉彎時把厄內斯特摔出車外,臉被割破了,肩膀扭傷了。瑪麗卻因她的愛物巴巴——一只瞪羚的死去而傷心落淚。亨尼身体不舒服,帕特里克也因得痢疾而受折磨。
  厄內斯特一心要打扮成當地的土人。一天晚上吃晚飯的時候,他對瑪麗說,她正在搶走他的新妻子——一個住在萊托基托克村附近的名叫迪巴的姑娘瓦坎巴。瑪麗覺得男人終歸是男人。她認為那個姑娘身上太不干淨,需要徹底洗個澡。如果這樣,問題并不是不能解決的。厄內斯特听了暫時安下心來,表示以后再談。又過了兩個星期,一切如常。到了十二日瑪麗和一位叢林飛机駕駛員羅伊馬斯到內羅畢去購買圣誕禮物。羅伊馬斯經常把郵件送到吉馬拉營,負責載運獵手們去沼澤地和朱魯山地上空觀察游覽。當瑪麗十六日返回駐地時,發覺厄內斯特有意報复,趁她不在跑到土人那里去了。他把皮茄克和几件襯衣都染成馬賽族人穿的土黃色,手執長矛出去打獵。十二月十四日他出發去打豹子。他在一處荊棘叢中打傷了一頭豹子。豹子逃竄入濃密的矮樹林,他緊追不放。他們發現在十尺以外的地方地下有一灘血,還有一小塊豹子的肩胛骨。當吳奎把那小塊骨頭拾起遞給厄內斯特時,他接過后立即放在口里咀嚼起來,就象什么寶貝似的。那只受傷的豹子躲在一處濃密的荊棘叢里。厄內斯特用他那支溫切斯特獵槍連續開了六槍才把那豹子打死。厄內斯特按照西方的習俗,連續喝了五瓶啤酒表示慶祝,結果醉倒了,直到晚上迪巴和她一些朋友來的時候才醒過來。他帶著他們來到萊托基托克村,買圣誕節穿的衣服送給她們。回到營地后,慶祝會進行得非常熱鬧和激烈,結果把她的床舖都打坏了。當一個本地雇員告訴海明威,迪巴的姑媽會找麻煩時,厄內斯特果斷地停止活動并把那些姑娘們送回她們家去。他們按照非洲人過節的習慣,圣誕節那天上午用荊棘樹作為裝飾品以示慶祝,并送禮物給他們的非洲雇員。到了中午,厄內斯特安排了一個特別節目。迪巴由她的姑媽陪同站在來看熱鬧的瓦坎姆巴和馬賽人中間。厄內斯特發表了一次鄭重其詞的講話。非洲的童子軍開始跳起舞來,他們身上都用染了色的鴕鳥羽毛裝飾起來。他們喝茶和吃碎肉餡餅以示慶祝除夕。
  一月二日,瑪麗在她的日記中寫道,“現在我們正興高采烈地圍坐在篝火旁邊,回想起過去的一年是多么美好,令人難以忘怀。”
  厄內斯特坐在位子上,一邊用手撫摸著他那剃得精光的腦袋說,“我不是個弄虛作假的人,但是一個十足的牛皮大王。”
  “一點也不,”瑪麗風趣地說,“他只是開玩笑而已。”
  “我們都是天之嬌子才能到非洲來,”他說。

烏干達今昔

  一九五四年,一月八日星期五晚上六點一刻,海明威夫婦正在吉馬納營地他們已經熟悉和習慣的地方度過平靜的夜晚。對他們來說象這樣宁謐美好的夜晚在這里已經不多了。再過兩個星期,他們就要到內羅畢去,然后到剛果去作一次長途旅行。羅伊馬斯將安排他們乘坐一八○型號輕便飛机作為獻給瑪麗的遲到了的圣誕節禮物。根据計划,他們將在十五日离開吉馬納,在阿波賽里保留區住宿一夜,再到卡吉亞多丹尼斯家住几天,然后去內羅畢集中。
  在丹尼斯那里,厄內斯特還做了一些工作。丹尼斯給厄內斯特介紹一個在吉馬納沼澤地區的名譽獵物護守員。雖然丹尼斯的基本意圖是讓他感覺到,他曾在非洲過著一种未開化的生活,但卻具有确實的權力。他可以進行逮捕、搜查和迫害等活動。作為業余獵物看護人,很少有人樂意執行這項工作。當豹子和攫食的獅子侵害馬賽族人的生活時或大象踐踏他們的麥地時,他有責任調查破坏的情況,制定相應的對策。有時候,他半夜三更手執長矛外出巡邏,口里嚼著煙草,提神壯膽。
  在巡邏的時候,厄內斯特常到鄉村的小店舖和酒巴間去。尤其是到一個名叫辛格的店子去。這個人在萊托基托克開了一家小鋸木厂。當他們快要离去的時候,辛格的妻子准備了一頓有咖喱雞和面條的丰盛飯菜招待他。飯后,厄內斯特找來了六個小孩子,讓他們坐在汽車的前座里,教他們開車,如何倒車,轉彎,按喇叭,佯裝去追赶那些道貌岸然的馬賽族人的驢子。
  按計划,他們在二十一日搭乘由羅伊馬斯駕駛的一八○型飛机在內羅畢以西的飛机場起飛。羅伊個子不高,瘦削,留著黑色短胡,是個很有個性的青年。飛机飛行的路線是迂回的。先飛到費格特里營地上空,他們順便給丹尼斯送去一張條子,從高空中探測里弗特的方位和動靜。從飛机上俯看納特倫湖的絕妙景色,湖水被一大群火烈鳥的顏色染成淡紅色。當天下午他們向西行來到火山口和大平原。厄內斯特指給他們看在一九三三年十二月份他們的宿營地以及波林第一次打到獅子的地方。他們在姆旺扎作短暫停留讓飛机加油,黃昏時刻到達基烏湖,這是瑪麗有生以來見過的最美麗的湖。
  第二天他們向北走,經過愛德華湖、喬治湖和阿爾伯湖。晚上降落在維克多利亞,尼亞扎北岸的英德布。在這期間瑪麗拍了許多照片。其中有納特倫和烈火鳥,用彩色膠卷拍攝的鄉村茅屋,坐著獨木舟在河中划行的捕漁人,大象和野牛一起在草地上吃草。河馬沿著湖岸游泳。第三天他們看見尼羅河象一條白色的彎曲的帶子蜿蜒穿過陸地。后來他們沿著維克多利亞尼羅河朝東迂回向前走,好讓瑪麗拍攝墨奇遜大瀑布的雄偉壯觀。河水流到那里怒吼飛瀉而下形成奇妙無比的大瀑布。
  羅伊的飛机環繞那瀑布飛了三圈,想尋找适當位置拍照。飛第三圈的時候,一群朱鷺突然從飛机前面掠過。羅伊慌忙机頭一按想回避与它們相撞。馬斯与架設在山谷之間的電報線相撞。電線纏住了螺旋槳并猛烈擊中尾部。他巧妙地飛開了,加大油門,一直往上升,頓時失去平衡,然后急忙尋找一個可供降落的場地。終于發現在离瀑布南面三公里地方有一處高地。飛机降落時机身和地面上的荊棘叢相磨擦,發出卡嚓的響聲。“快點走出去,”馬斯急忙說。海明威夫婦從飛机上跳了下來,雙腳踏在他們生平第一次來到的烏干達土地上。
  轟鳴的飛机馬達聲停息之后,一切顯得格外的宁靜。羅伊拉開無線電天線。人們可听到他在机艙里喊話的聲音。“五一!五一!五一!維克多洛弗艾特姆降落在墨契森瀑布西南三公里的地方。沒有人受傷。等待救援。”這些話他重复了好几遍。后來又轉到接收站,但沒有人接話。在那茂密的叢林里,他們不時听到野獸吼叫的聲音。瑪麗听了全身毛骨悚然,他們讓她躺下來。大約有几分鐘之久厄內斯特摸不到她的脈搏。當重新摸到脈搏時,竟一分鐘跳動一百五十五次。她的胸口痛得難受。厄內斯特在匆忙中撞擊了一下,扭傷了右肩膀。“否則,大家都平安無事”,馬斯說。
  他們以最快的速度爬上一個山坡,上面有廢棄不用的電線杆。天色已近黃昏,厄內斯特撿來了一些干柴。從高地上往下望,可看到山下的河流。河馬和大象經常到這河里飲水游泳。那天晚上,瑪麗蓋一件毛衣和一件雨衣睡覺,但總是時睡時醒,睡不熟,厄內斯特和羅伊則坐在篝火旁邊打盹。
  天一亮,羅伊就到瀑布那邊用箭頭作記號,指向飛机降落的地點。厄內斯特正在拾干柴的時候,偶然抬頭一看,見一條白色的船正從河那邊向這邊駛來。他喜出望外,和瑪麗邊喊邊用雨衣向他們招手。可是隔得太遠了,他們听不見。大象离他們太近了,他們不敢到河邊去。他們只好眼巴巴地望著那白色的船向前開去。可是,不久那船在一處陸地靠岸,船上的人魚貫登陸。海明威夫婦又拼力地搖喊著。幸好,這次他們看見了。一小隊土人開始爬山向他們那里走。瑪麗先跟土人下山上船,厄內斯特留在后面等候羅伊。
  那條白色的船頭上寫著《墨契森》三個字。這就是這條船的名稱。負責這條船的是一個東印地安人。他正在考慮讓另一批人上船是否合适,因為這船已由一位從坎姆派拉來的英國的外科醫生伊安麥克阿丹租用一天。他和他的妻子离船上岸觀看瀑布。當厄內斯特和羅伊到達河邊時,那位印第安人堅持要他們每人另付一百先令。盡管《墨契森》號已租給約翰赫斯頓和他的同事們去拍攝電影《非洲皇后》,但這個印地安人已學會如何向富有的美國人索錢了。
  快到傍晚的時候,他們才到阿爾伯特湖然后沿著東海岸去布提亞巴。一位叢林飛行員雷基卡特怀特和一位叫威廉斯的警察在碼頭等著他們。警察局派人搜尋了一天。最后他們得到搜索隊發來的電報說,海明威夫婦已罹難。一位搜索隊員在瀑布周圍搜尋,后來看見了那架撞坏了的飛机,可是沒看見活下來的人。卡特怀特安排了一架十二個座位的飛机准備送他們去安提貝。
  他們來到簡易机場時,夜幕已經降臨了。那飛机看起來外表還是不錯的,可是跑道卻非常糟,看起來就象犁過的田地一樣凹凸不平。厄內斯特,瑪麗和馬斯勉強地登上飛机,望著前方的場地發愁。飛机的馬達開動了,發出震耳欲聾的吼叫聲和辟啪聲。不一會飛机起飛了,可一下子又摔了下來。飛机躺在地上一動也不動,驀地机身著火了。
  火苗已蔓延到瑪麗座位的窗口外面。瑪麗立即解下座位上的安全帶,尋找左舷的出口處,可是找不到。仿佛過了許多年她才找到了那出口處。出口處的門緊閉,打不開。羅伊,馬斯把上方的玻璃窗打爛。他和瑪麗從那小窗口爬了出來,卡特怀特跟在后面也出來了。厄內斯特來到艙口。他用他那倒霉的頭和扭傷了的肩膀死命地把門撞開。在忽隱忽現的火光中他跌跌撞撞地從飛机上跳了下來。兩天之中連續發生了兩個事故;兩次飛机墜落撞坏,他們九死一生,幸免于難。
  他們雖然幸存,但卻不同程度受了傷。在清理机艙的時候,厄內斯特的頭撞破出了血,左耳后不時滴滴著血水。瑪麗的膝蓋也被撞傷,疼痛難忍,走路一瘸一瘸的。他們最后同那警察威廉斯和他的妻子一起擠進一部汽車到五十公里外的馬辛迪市鎮去。厄內斯特后來對人說,這是他一生中時間花得最長的旅行。瑪麗也表示有同樣的感受。在馬辛迪的鐵路旅店里既沒有食物供應,環境又很嘈雜,有几個叢林飛机駕駛員聞訊前來參加他們的慶祝會。這些人一直在飛机出事的地方偵察搜尋了好几天。這時,海明威夫婦盡可能地找時間休息,吃了東西恢复疲勞。但他們兩人都覺得不餓。特別是厄內斯特還不停地咳嗽。
  第二天上午,瑪麗給她的父母親打電報。至此,全世界的人都知道海明威夫婦還活著。一個帶著許多繃帶的醫生來找他們,并同他們一起乘坐一輛配有司机的出租汽車到英提布去。汽車要在塵土飛揚的公路上跑一百多公里。達到英提布后,他們住在湖邊的維克多利亞旅店一間邊房里。東非航空公司的代表正在等著得到有關飛机失事的第一手資料。后來,厄內斯特雖然酒醉眼花,但听覺還很靈敏,他扯起嗓子,雷鳴般地說話,糊里糊涂地告訴記者說,“這是我的運气好。瑪麗也走運還活著。”當天晚上斯圖亞特克魯特陪著海明威夫婦吃飯。在厄內斯特的眼里克魯特和他是雙胞胎。
  厄內斯特靠喝松子酒和一股蠻勁來支持他度過后半周的。他的內髒已發生毛病。首先是腎髒發炎,接著嘔吐不止,背脊骨熱得象根撥火棍,腦殼象個爛雞蛋。星期二中午帕特里克從達塞拉姆租了一架飛机來到海明威住地。現在他擁有一万四千先令和一份土地權。厄內斯特听了非常高興。星期四,羅伊馬斯帶來了一架一七○型飛机准備載厄內斯特去內羅畢。瑪麗和帕特里克第二天乘坐客机前往。雖然返回旅程從開始至現在才九天,但他們覺得仿佛隔了一千年。從世界各地拍來的賀電不計其數。厄內斯特坐在亂七八糟的床上一封封仔細地看。更有意思的是世界各地報紙都紛紛登了訃告,還有各界名人對海明威之死所發表的談話或評論。對于這些消息和報導,對于人們的反應,厄內斯特帶著一种瑪麗稱之為“特殊感情”忍受了下來,雖然他心里明白,有些人正巴不得他死呢。
  但是,海明威又确實正受到死亡的威脅。除了腦震蕩外,他內髒還有許多毛病。如:肝破裂症,脾髒積腎失調,左眼有偶發性失明,左耳听不見,脊椎骨破裂,右臂和右肩扭傷,左腿扭傷,括約肌失去知覺,在那次飛机失事中他的臉部、頭部、手臂都是一級燒傷。他對記者說他的身体從來沒有舒服過。事實卻是從來沒有進一步惡化。二月初,甚至他的腦震蕩使他容易傷感。他寫信給伯那德倫森說,如果他希望收一個養子的話,厄內斯特十分愿意應承。他說,貝倫森能這么長壽使他十分敬佩。他對阿德里安娜說,他兩次險些死去。如果真的死了,他唯一的遺憾是她會傷心,其他的朋友會悲哀。他告訴哈威布雷特說,他兩次經受火燒,都免于一死,除了火神爺外,對誰都沒有多大關系。
  他們租了一條漁船,安排好卡車和狩獵車以及雇來的佣人的工作,以便他們在肯尼亞沿海的西摩尼搭起新的狩獵營。當瑪麗出發去蒙巴薩去檢查工作的安排情況時,厄內斯特留在肯尼亞為《觀察》雜志寫一篇一万五千字的文章。內容是描述他在烏干達的有興趣而又令人不愉快的經歷。這篇文章的報酬是二万元。文章所述情況基本真實,但也有過份渲染和夸張。令人感到惊訝和敬佩的并不是他文章寫得怎么好,而是處在他那种逆境下,他竟能寫出文章來。
  厄內斯特和羅伊乘飛机在華盛頓生日那一天在西摩尼以北海灘降落,他們看到新的營寨已經建好了。帕特里克和亨尼以帕西維爾都在那里,于是厄內斯特熱情奔放地向大家宣布他的釣魚計划。可是在那以后,盡管所有其他的人天天都出去釣魚,他卻很少參加。他那受傷的脊骨經常疼痛,行動十分困難。偏偏在這個時候,營地附近起了火。他不顧一切蠻干,去參加扑滅林火。因為他身体不好,結果,沒有多久,掉進了火堆里。當人們把他救出來時,他的衣服還在燃燒冒煙。他腳步踉蹌,腿部、胸部、腹部和腰部成為二度燒傷;左手和右臂是三度燒傷。這情況太嚴重了,只好讓他留在蒙巴薩港口的漁船上,等待搭乘“非洲”號輪船去威尼斯。
  船在海上航行時,厄內斯特一直呆在船艙里。當船抵達塞得港口時,他才起床每天做一兩個小時運動松松筋骨。他的体重下降了二十磅。由于內出血,感到十分虛弱。三月底,當輪船抵達威尼斯時,他住進格里蒂旅店。他寫信給貝倫森表示他盼望進行一次已經拖延了很久的長途旅行——到弗羅倫斯去。但現在又改變了主意,可能去托西羅或留在家里坐在火爐前取暖。結果,他那里也沒有去,呆在家里接待川流不息的來訪者。來探望他的人一看到他的模樣都大吃一惊。厄內斯特告訴客人他正在用獅子油治療他被火燒傷的地方。除了這种傳奇式的試驗外,他還在家里收集了十九瓶他自己的尿的樣品以備化驗并定期到醫療中心透射X光以及其他的体格檢查。他的右腎受到嚴重損傷,腰神經也受到挫傷。雖然四月份天气又冷又潮濕,但整個四月份他外表上仍裝出十分高興的樣子,盡管內心有無限的憂慮和痛苦。
  厄內斯特仍堅持他的觀點,威尼斯是他所喜愛的城市。他樂于把自己的愛好同詹姆斯的相比。他告訴阿德里安娜,詹姆斯是美國一位著名的作家。他到過威尼斯,站在窗口往外望,一邊抽雪茄煙,一邊思索。除了抽雪茄外,其他情況他們兩人都很相似。厄內斯特准備到托西羅去,然后應費德里科和瑪麗亞路易莎的邀請到科德羅波去參觀訪問。其余時間他便用來讀書——坐在房里,帶著鋼框眼鏡和眼罩,穿著皺褶很多的睡衣或寬松的澡衣。吉姆上校發現厄內斯特接見客人時穿一件運動衫,一件舊毛衣,里面是破爛的睡衣,腳上穿一雙拖鞋。他津津樂道談起過去在歐洲戰場上的經歷和這次在烏干達的情況。他穿好衣服同大衛和布魯斯出去吃中飯。回來后又馬上上床,吞服藥丸。阿德里安娜現在已經二十四歲。每當他看見她,他就要對她說,希望她能找一個世界上最好的男子作丈夫。盡管他听從她母親的意見,為了她的名譽起見,不敢對她太過份,但仍同她開玩笑,談起他們在白塔樓上的一段情誼。他十分得意地告訴她,美國文學藝術院准備授予他榮譽勳章。授獎儀式將于五月份在紐約舉行。但他說,他不打算到紐約去。他的計划是到馬德里去觀看斗牛,然后從熱那亞坐船慢悠悠地返回哈瓦那。
  到西班牙去旅行的安排和以前一樣不是很容易的。四月中旬,瑪麗出發到巴黎和倫敦,然后同貝爾維爾開車去賽維爾去參加复活節后第一個星期里舉行的集會。阿德摩從烏迪那開車來送厄內斯特去西班牙。阿隆霍特齊納(后來厄內斯特叫他霍齊),從荷蘭被喚來陪他去西班牙。他在五月二日到達,為自己有机會同他的恩人再次一起旅行生活而感到驕傲自豪。厄內斯特十分親熱地稱呼他為“勇士”,并拿他臉上的雀斑開玩笑,還同他講了許多行話,安排他住進格里蒂旅店,請他到哈里的酒店里吃喝。厄內斯特告訴阿德里安娜,霍齊是個很好的伙伴,他可愛又有頭腦。五月五日的晚上,厄內斯特帶霍齊到派拉族吃美國式的漢堡火腿飯。飯后返回旅店參加一個在厄內斯特房里舉行的告別會。
  第二天,他們出發到奧托斯特拉達的密蘭諾。意大利北部的風景實在太奇妙了,厄內斯特早就向往。沿路有許多廣告牌,五光十色,令人眼花繚亂。他用一個枕頭墊在背后以減輕背部酸痛的程度。他坐在座位上每一翻身就感到惡心,要嘔吐。盡管如此,一路上他還給霍齊納講了許多趣聞軼事和過去各种各樣的經歷。他們住在密納諾的普林西普旅店。暇時去拜訪英格麗·褒曼。她非常熱情地接待他,厄內斯特雖然周身酸痛,也盡可能地以禮相待。但是對她的配偶羅伯托,羅斯里尼就不是那么謙恭有禮了。羅伯托個子矮小,長著一頭亂發,一張憂郁的意大利人的臉孔。厄內斯特看了十分厭惡,稱他為一只“二十二磅的老鼠”。
  第二天,他們到奈斯去參觀。汽車經過托里諾和康涅奧。一路上的風光更加吸引了厄內斯特。他目不轉睛地望著五月里長滿青草的山谷和覆蓋著白雪的阿爾卑斯山峰巔。在康涅奧,他差一點被那些看熱鬧的人擠倒。在人群中有一位賣東西的姑娘認識他,當時他正在購買一瓶蘇格蘭的威士忌酒。有几位士兵幫著他的忙,扶他上汽車,他為這次經歷所震惊。當他們來到奈斯的魯爾旅店時,他請來一位理發師把他的頭發和胡子剃得精光。五月九日阿達摩身穿一件厄內斯特的馬賽族茄克開車到愛克斯雀,第二天到卡卡森。天气多霧又潮濕。車子到達圣賽巴斯坦停車讓在那里等候的朱安尼托上車。他在一家釀酒公司工作,生活貧困,住在一幢沒有電梯的公寓樓房里。他很高興能同他們一起到馬德里去。當車子來到伯哥斯大教堂時,厄內斯特下車走進教堂對著圣像膜拜,虔誠祈禱。不久,車子通過一座小石橋,厄內斯特指著石橋對阿達摩說,那就是小說《喪鐘為誰而鳴》中的有名石橋。
  馬德里人很多。有許多人是從外地來馬德里過圣埃西德羅節的。幸好厄內斯特早就定好旅店的房間。他們住在帕拉斯旅店,和巴黎的瑞芝旅店差不多。當瑪麗和貝爾維爾到達馬德里時,厄內斯特堅持要去觀看斗牛,盡管當時的天气很不好。他接見一個叫喬治普林姆登的年輕人。此人正在收集材料准備在“巴黎評論”發表連載文章。五月十八日,天气好轉,太陽露出臉來,厄內斯特開車到伊斯可里亞的養牛場去。他坐在一塊用斗篷披蓋的地上,看著路易斯米格多明京正在給小牛犢喂飼料。厄內斯特同多明京和阿瓦加德納合影留念。他為自己能同迄今仍活在世上最好的斗牛手和最著名的電影明星合影感到無比的快樂。不過,后來他私下又說,對于一個剛從非洲莽林回來的人,斗牛對他來說就算不了什么了。
  在非洲時飛机兩次發生事故在厄內斯特的思想上投下了陰影。在馬德里停留期間,他去找佐安醫生。醫生听了他的經歷之后給他進行一次体格檢查,囑咐他要多休息,節制飲食,少喝酒。厄內斯特盡可能按醫生的囑咐去做。最后他們乘坐汽車到熱那亞,從那里再搭乘輪船“弗朗西斯哥·摩羅西尼”去哈瓦那。船上的生活雖然單調無味,但休息的時間多,對健康大有裨益。當輪船抵達芬科爾梅地拉的時候,他接到阿德里安娜的信,又惊又喜。當天就給她复信表示對她深切的愛。海上旅行的最后一段時間,他吃得很少,每天除了看書外,就是打盹儿或倚在船舷上眺望著大海。總之,他不大愿意干別的什么事。甚至寫一封信都會使他感到疲勞。出外旅行十三個月后又回到家里,請哈雷拉醫生給他看病,适當做點体育鍛煉,到游泳場去游泳;在床上的墊褥上放一塊木板以便睡覺時減輕背部的酸痛。不論是否去過烏干達,厄內斯特并不想扮演“李爾王”。雖然他才從非洲回來,他已經開始表露怀念非洲大陸的莽莽山林之情。

一筆瑞典來的獎金

  雖然厄內斯特有李爾王的暴烈脾气,白發蒼髯,年近花甲,但他仍下決心保持身体健康,精神煥發。他對年紀比他大的貝倫森說,歸根結底,青春是最寶貴的,愛情(對你所愛的人而言)是最寶貴的,每天清早醒來,知道自己將要做些什么是最重要的。對于一個作家來說,名譽只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他所寫的書能流芳百世。就他來說,他的書已經出版了不少。他說,飛机事故的發生說明了一种同樣虛假的傳說取代了另一种古老的,虛偽的神話,在這艱難時世中,最使他感興趣的是寫小說。但這是一項艱苦的工作。這就是說,作家要把那些看不見摸不著的東西用語言文字表達出來,不但使之看得見,摸得著,而且要表達得妥貼,合情合理。盡管這顯然是不可能做到的——正如人們用煉金術把劣等金屬變成閃光的金子那樣,但只要發現它,人們就會重視它,視之如寶貝。不過,過多的贊賞和敬佩對一個作家并沒有好處。作家的真正价值和酬勞實際上在自己身上——竭盡所能、攀登高峰,甚至超越它。
  現在已經謠言四起,說厄內斯特已獲得諾貝爾文學獎。雖然他听了表示怀疑,但他對人說,假如真的有那么回事,他能獲取一筆不須納稅的獎金,他一定購買一架一八○型飛机,并置一些不動產。不然的話,那筆獎金可能會給他招來麻煩。他有一种酸葡萄理論1,“那個狗娘養的東西,得了諾貝爾獎之后,寫出來的東西簡直不可卒讀。”這里他似乎暗指福克納在八月份出版的那本叫《寓言》的書。厄內斯特覺得世上一切都是虛偽假造的。他認為:一個作家如果每天要寫五千字這類的作品,他只需要一夸脫威士忌酒,躲在安靜的閣樓里寫就行了,連文法書都不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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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指把得不到的東西說成是不好的。聊以自慰。

  夏去秋來,厄內斯特的命運也隨著季節的更迭,時好時歹。在他五十五歲壽辰那天,他到紐約國際游艇俱樂部接受在一年前就宣布了的授予他的卡羅斯勳章。瑪麗剛從高爾弗港城探望她年邁的雙親后回來;菲利浦帕西維爾因得癌症到倫敦去開刀;吉安弗朗哥正在向一個叫克里斯蒂娜的姑娘求愛。但厄內斯特不喜歡這個女子。阿瓦卡德納和多明京來看望他。格雷格里提議大家不要揭過去的瘡疤,忘卻舊嫌,言歸于好,厄內斯特听了非常高興。他滔滔不絕地講起拍攝一部關于他們在非洲大陸生活情況的文獻紀錄片。但當他講到那些負責安排工作的人認為條件不成熟時,他十分气憤地把自己的名字去掉。
  在夏季里,厄內斯特几乎沒有寫作,只給朋友們寫信。到了秋天,他開始以他在非洲大陸狩獵為題材,寫一些連載的故事。其中有個故事很長,連載了很久。他認為可以把它寫成一部長篇小說。這個故事實際上是以他在非洲狩獵所記日記為基礎加以虛构而成的。它不拘形式,情節場面多种多樣。首先寫到他和瑪麗,其次是他雇用的非洲人以及其他的土人。故事里他花了不少筆墨描寫吳奎和卡羅,特別是那位瓦坎姆巴姑娘迪巴出現的次數比較多。她給讀者的形象是短頭發,粗糙的雙手,冒冒失失等。正如他對麥克萊斯說的,她很象住在瓦倫湖畔的印地安女孩普魯迪波爾頓。厄內斯特在對巴克朗哈姆提起他這個故事時說,只要巴克對故事的主題——人种混雜沒有意見的話,他一定會喜歡的。
  朗哈姆最近從歐洲返回美國,在弗爾吉毛亞諾福爾克軍事學院工作。由于長期患疝气症,行動极不方便,他決心住進醫院治療。十月份的一天,一個護士匆忙來到他跟前說,“將軍,有人打長途電話給你”。他一听,聲音很熟悉,原來是海明威。
  “巴克,我打電話告訴你,我已經得到那個東西了。”
  “那個東西?什么東西?”
  “在瑞典的那個東西。這你是知道的。”
  “你是說諾貝爾獎嗎?”
  “是的。你是我第一個要告訴的人。”
  “天啊!簡直太好了!”朗哈姆說,“祝賀你”。
  “這玩藝我早就應該得了,”厄內斯特說。
  “我正想要他們取消呢。”
  “別這么傻,你千万不能那樣做!”
  “好吧,也許我不會那樣做,”厄內斯特說。
  “有三万五千元。這是一筆可觀的錢。夠我們兩人花的了。巴克,你到我這里來商量商量看如何處理。我在芬卡家里的門將會被人擠破。怎么樣?來吧?”
  朗哈姆告訴厄內斯特他正動手術治療疝气。
  “呵,那有什么要緊,”厄內斯特說,“你盡管來好了,醫生不會把你捆起來的。”
  “他們會的,”朗哈姆回答說,“他們死死地盯住我,就是走到走廊來接電話,他們都跟在身邊。”
  “那好吧,巴克,”厄內斯特說,“老實說,我并不打算到那儿去。寫封信給他們算了。如果是你獲得諾貝爾獎金,你准備怎么說?”
  十月二十八日,即正式宣布海明威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那一天。厄內斯特故意顯得謙虛和庄重。在賓客如云的芬卡慶祝會上,哈威布萊特從紐約打電話要求厄內斯特對話。
  “請你告訴我,在一九○一年設立諾貝爾文學獎之前的作家中,你最愿意把你的獲獎讓給誰?”布萊特問。
  厄內斯特毫不猶豫地說,“作為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我感到十分遺憾的是,就美國而言,馬克·吐溫和亨利·詹姆斯都沒有獲得這項獎。一些比他們更著名的作家也沒獲得這項獎。如果這項獎能授給艾薩克迪尼生和伯那德·伯倫森,那我就很高興,因為他們都致力于以繪畫為題材的創作上;如果這項獎能授与卡爾桑德波格,那我是再高興也沒有了……我非常尊重瑞典科學院的決定,并引以為榮。因此,我本不應發表這一類的意見和看法。不過,無論是誰獲得這种榮譽,誰都應該特別謙虛。”
  “說得好,我完全同意你的看法,”布雷特說。
  “你認為說得對嗎?”
  “我認為你說得很對,”布萊特說,“你的意見太好了,我很喜歡,海明威”。
  厄內斯特挂上電話,用手抹了一下額頭微微冒出來的汗,轉身回到慶祝會上。后來他解釋說,那天上午他想要表現得高尚大方。他感到高興的是,他承認三位把畢生精力貢獻給文學事業的老作家比他高明。在一天之內要使三位年齡比他大的人感到高興,這并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
  諾貝爾獎委員會給厄內斯特寄來正式的嘉獎狀。厄內斯特看了心里很不高興。雖然嘉獎狀中表揚他的作品風格潑辣有力,作者精通現代文學藝術的表達法,但也指出他早期的作品具有殘暴、憤世嫉俗和冷酷無情的特點。根据規定,獲獎作品內容必須具備一种美好的理想或遠大的抱負。嘉獎狀中還談到构成他對生活的基本觀點,對人富有同情心和敢于沖鋒陷陣,不怕困難的精神,對于在這個充滿著暴力和死亡的世界敢于為正義而沖殺的人表示敬佩之心。總之,這個小小嘉獎狀讀后令人有一种說不出來的感覺。厄內斯特有點不情愿地接受它。
  兩天后,正式宣布了發獎。厄內斯特對小查理士斯克里布納說,那件嚕嗦事幸好結束了。為了這件事,他中斷了寫作,私人生活受到干扰,引起了許多令人厭煩的社會交往。當然,那張三万五千元的支票可以幫助他償還部分債務,特別是償還期限過了很久的一筆從賽繆爾那里借來的貸款。至于那枚精致的金質獎章,他不知道要怎樣處理才好。有人稱它為“瑞典獎金”,厄內斯特為了表示自己的慷慨大方,他准備把獎章送給埃日拉龐德,但轉念又覺得不妥。有一段時間他把它丟在芬卡家里的首飾匣里。最后他將它送給古巴國家圣教,永遠放在古巴圣地亞哥的圣母神殿前。
  十一月,厄內斯特接到美國駐瑞典大使館從斯德哥爾摩的來信。信中說,美國大使約翰·卡波特從報上獲悉海明威先生因身体有恙,不能親自到瑞典領獎。如果情況屬實的話,美國大使將代他領獎。但諾貝爾基金會主席斯坦爾表示,希望海明威先生隨信寄上一篇簡要演說稿,以便在會上宣讀。
  厄內斯特欣然同意。于是寫了下面這篇演說詞:
  瑞典科學院全体成員,先生們,女士們:
  我不善于辭令,也沒有多少話可說。謹衷心感謝阿
  爾弗雷德·諾貝爾委員會諸位委員們如此慷慨地授予我這一獎勵。凡是知道比自己更著名的作家沒有机會獲得此項獎勵的作家,一定會怀著十分謙恭的心情來接受此項嘉獎的。關于這些偉大的作家的姓名,我想,在此不必一一列舉,因為与會的人都可以根据自己所知和良心列出他們的姓名來。同時也不可能要求我國的大使先生在會上宣讀一篇能充分表達一個作家內心所要說的話的講稿。一個人所寫的東西不一定能立刻被別人領會清楚,但有時候是可以做到的。不過最終是會十分清楚的。根据這种情況和作家自身所具備的才能,他或者流芳百世或者曇花一現。盡管人們能為寫作列舉許多优點,但它終歸是一种孤獨寂寞的生活。有人試著把作家組織起來以減輕他們寂寞之感。我覺得那樣不一定能提高寫作質量。一個作家生于集体社會之中,當他過著孤獨生活的時候,他的作品的質量常常受到影響。由于作家是單獨地進行工作,因此,如果是一位出色的作家,他就必須面對永恒,否則每天都會走下坡路。對于一個真正的作家來說,每寫完一本書只是標志著他要寫出更高水平的書的開始。作家應該寫他從未寫過或別人寫過而失敗了的東西。這樣有朝一日,机會到了,他就會成功。如果文學作品只是把人家的名作用另一种方法重新寫過,那是太容易不過了,因為在我們前頭已有很多偉大的作家,他可以不要別人幫助,任取所需。作為一個作家,我已經說得太多了。作家只寫出他所要說的話,而不是去講他所寫的東西。請允許我再次表示感謝。
  十一月十七日,《紐約時報》記者羅伯特孟林采訪了海明威。海明威對羅伯特說,“獲得諾貝爾文學獎,我自然十分高興。可是,消息傳來時,我正寫得入興。如果因得獎而影響寫書,我宁愿不得獎。”他在回答多曼奧哥旺將軍的信時說,“瑞典的事”他一點也不受感動。這种突然而來的群眾性事件,緊跟在飛机發生事故之后,實在使他受不了。“這种喧喧嚷嚷的場面,我一點也不喜歡,”厄內斯特說。為了避免工作再受影響,他和瑪麗駕著“彼拉”號很快地出海去了。圣誕節前几天,他們返回芬卡,發現“瑞典獎金”一事余波未平,還有很多人前來向他道喜。二十二日,他正在剝魚破龜放進冷庫的時候,葡萄牙和中國的總領事專程拜訪他。“我用那只散發著海龜和魚腥味的手同他們一一握手,祝他們平安。這就是我所能得到的快樂,”厄內斯特說。
  一九五五年開頭五個月厄內斯特的主題歌仍然不變——備受來訪者的煩扰,受盡痛苦的折磨。轉眼新的一年又要到來了。十二月三十一日,他很早就上床休息。這次他并沒有喝酒。第二天一早醒來,發現自己的臉部和胸部長滿了紅點子。開始,他以為是過去患的丹毒又复發了。兩個星期后,他寫信告訴小查理士斯克里布納,他的身体健康仍然不很好。自從那兩次飛机出事后,他的背一年到頭都是酸痛的。他寫信給阿德里安娜,用十分羅曼蒂克的口吻對她說,為了防止因疼痛使他神經失常,他有時還是寫點東西。二月中旬,瑪麗的父親去世,她回家去辦喪事。瑪麗不在家,厄內斯特更感到凄涼。群眾的來訪平添了很大的精神壓力。每天工作一做完,他唯一的要求是靜坐休息,恢复疲勞,他壓根儿不想解釋或討論任何事情,更不愿意象展覽會上的大象站在那里供人觀賞。
  四月六日上午十點左右,厄內斯特正在工作的時候,門口來了四位普勞斯頓學院的二年級學生。他告訴他們他得靠寫作維持生活,請他們先到游泳池那邊坐著,等他完成工作任務再來找他們。他打發佣人送啤酒給他們喝,自己准備再繼續寫作。可是,一時心緒凌亂,坐不下來。索性穿上襯衣走去同那些年輕人聊天。到了下午三時左右,那些小伙子十分得意地走了。隔不到四個小時,一個大學畢業班的學生來找他。那學生打開手提包,拿出一疊手稿,交給厄內斯特。他一直呆到半夜才离開。這個學生是魯特格斯創作寫作班的學員。厄內斯特在他的稿子上寫批語,給那學生講寫作方法和技巧,還借給他二十元作路費回家。
  兩天后,水牛城一位年輕教授應厄內斯特之請來到芬卡。這位教授各叫弗萊塞德魯,多年來一直收集海明威的有關材料。汽車司机佐安到阿姆波斯去接他。厄內斯特親自到門口迎接。后來德魯描述說,“海明威個子高大,穿一件舊襯衣和卡其布短褲。頭發和胡子都已灰白,皮膚暗紅色。他同我握手表示歡迎。開始有點不自然,仿佛我是個要人。”他帶他看了第一樓的情況,然后陪他到游泳池去。此時,他顯得隨和了,說起話來也不受拘束。原來,他是個很好相處的人。德魯補充說,“動作緩慢,說話速度不快,有點文質彬彬的味道。”他對人很和气也十分虛心,他的嗓子低沉洪亮。他們還談到阿特金,貝克,方頓和楊教授對海明威作品的評論。“厄內斯特對他們很好,”德魯說,“但是他認為,作家寫書時不應該寫活著的人。海明威根本不喜歡楊教授的書,因為楊的主要論點是海明威的書導出創傷……海明威敬佩卡洛斯貝克和貝克的書……但是他的書太難讀了,正如許多評論家所說的,太多象征主義了……出色的作家都不是事前就選好了形象,然后圍繞這形象去寫的。從一本真實反應現實生活的書中,可以產生出形象。如果不過份強調的話,還可以有利地運用形象。海明威發現方頓的書太過份了。方頓是個令人失望的作家,也是個令人失望的美國情報局調查人員。
  這天是星期五,天气晴朗。德魯提起他是天主教徒的事。厄內斯特說,“我愿意怎么想就怎么做。就我的情況而言,雖然我离了几次婚又重新結婚,我仍然可以參加做彌撒。”他提到那個巴斯克傳教士唐·安德雷斯。他說,“他每天為我祈禱,我也為他祈禱。我再不能為自己祈禱了。或許在某种程度上我已變得麻木不仁了。”
  近些日子來,厄內斯特運動得很少,因而体重又增加了。為了減輕体重,躲避來訪者對他的煩扰,他和瑪麗乘坐“彼拉”號又出海去了。五月四日返回家里時,他的体重降到二百三十磅,感到精力充沛,連續寫作三個星期,把那本關于非洲之行的書總數寫到四百四十六頁。但每當他工作勞累的時候,他的背就疼痛難忍,同時左眼視力急速減退,左耳听覺不靈。可是六月一日,當萊朗赫華德和彼得來到芬卡找海明威重新制訂拍攝《老人与海》電影的計划時,他并沒有把自己健康上的毛病告訴他們。他象對待斯賓薩一樣,帶領彼得去釣大馬林魚,讓他知道釣魚的藝術。彼得建議在拍攝小組人員到達后,就預拍釣魚場景,整個影片九月一日拍完。萊朗赫華德和彼得走后,厄內斯特發現体重又減輕了四磅,血壓的讀數是:高壓一百五十八,低壓六十八。他自己覺得比剛從非洲回來的時候要舒服些。
  然而,他無法預料生活中的風云變化。在圣約翰日那一天,他突然得到消息:唐安德雷斯因心髒病發作而死。一個星期后,厄內斯特和瑪麗回到威斯島維修他在白頭街那幢房子。七月四日,阿隆霍特齊納到芬卡和厄內斯特討論把厄內斯特的短篇故事改編成戲劇搬上舞台的問題。見面時他感到十分吃惊,自從一九五四年在馬德里最后一次見面之后,厄內斯特變得蒼老多了。參加慶祝厄內斯特五十六歲壽辰的人也有同樣的感覺。這些人有:比爾華爾登。和吉安弗朗哥等。
  “真是光陰似箭,”他給他儿子帕特里克寫信說,“不過我們的生活很有樂趣”。
  八月份攝影小組和技術人員抵達芬卡為《老人与海》拍攝外景。厄內斯特顯得十分活躍,一切安排也是事先准備好的。他特意從柯吉馬那里租來四條老式小木船,并讓“彼拉”號和梅伊托的“坦西”號協助配合。九月份開頭兩個星期,只要天气好,每天都進行工作。雖然有時風浪大了一點。第一天出海,厄內斯特就釣到兩條大馬林魚。后來,他興高采烈地站在駕駛台掌舵,一面呷著麥斯克爾酒暖身御寒,工作了很長一段時間。這次拍攝工作的規模相當大,光拍攝小組和技術人員就有十四人,外加厄內斯特,格雷格里奧,梅伊托的侄子埃利辛,他是一位不知疲勞的体育運動員。厄內斯特協助拿冰塊,魚餌,釣具。看那場面,真象正在組織一次海上的長途旅行。
  這次出海,厄內斯特帶著他的朋友兼拳擊教練喬治W·布朗同行。布朗經常給厄內斯特做按摩,總是体貼關心他。“你哪里不舒服嗎,厄內斯特?”喬治經常關切地問他,“背上還疼痛嗎?請你睡在床上就象平時睡覺那樣躺著。雷恩,給厄內斯特端杯酒來。老弟,你喝那种酒使你感到難受?雷恩,你把酒杯端到他的嘴邊。厄內斯特,你慢慢喝。全身肌肉放松點,我再給你兩腿按摩一下。”對于這樣的治療法,海明威非常滿意。厄內斯特請喬治作為他立遺囑的見證人之一。他用藍色墨水在蔥皮紙上寫遺囑,日期標明為九月十七日。遺囑中寫明他的全部資產歸瑪麗,即遺囑的執行者所有。遺囑的第四段是這樣寫的:“我有意不把撫養小孩(現在的和立囑以后的)的具体情況寫進遺囑里,因為我完全信賴我的愛妻瑪麗能按照我的囑咐去做,把小孩撫養好。”
  厄內斯特的三個小孩正在長大成人。他們各走各的道路。大儿子波比從軍隊里回來后,從商。十月份他回到芬卡同他父親一起住了兩個月。海明威感到很高興。另外兩個儿子都在坦噶尼喀。基基在那里打獵;帕特里克拜師學作白人獵手。現在已經出師了。海明威以此感到自豪,因為同佐斯相比,他幸運多了。
  這年秋天,厄內斯特的精神特別緊張。經常發脾气。有時顯出他特別不喜歡某些人。其中包括伯納德迪沃托。厄內斯特對于伯納德的死沒表現任何的哀傷。被他攻擊得最多最厲害的是福克納——厄內斯特稱他為“喂甜麥酒的老頭儿”。福克納寫了一些狩獵的故事。后來,都收集到一本裝璜十分漂亮的集子《莽林》里去。厄內斯特寫了一封短信由哈威布雷德轉交給福克納。信里說,福克納的故事寫得好,讀起來也很有興趣。但是,如果福克納先生能親自去打那些在樹林里來回跑動的動物,作為讀者,他就興趣更濃,更為感動了。
  多明格恩到中南美洲去收取債務,路經哈瓦那,順便探望海明威,從而再次激發起海明威到西班牙做觀看斗牛的欲望。截至此時,他的那本非洲之行的小說已經寫了七百頁。他說他要帶瑪麗到卡拉卡斯去觀看將在十一月十七至十二月四日舉行的斗牛表演。但后來沒有成行。十一月十七日,他十分不明智地親自到哈瓦那体育宮參加圣克里斯托彼爾勳章授予儀式。在那里,他被拍攝電視的弧光燈照射了整整兩個小時,渾身淌著汗,那天晚上被冷空气一吹立即得了感冒。兩天后,他的右腳腫得“象個足球”,并嚴重地感染到右腎。左腎和肝很快也受感染。顯然,他的肝和腎同時發炎了。從十一月二十日起至一月九日,他一直躺在床上。在這期間,他偶爾拿起筆來寫點書或閱讀。自從非洲飛机事故以來,已經有兩年了。雖然他赶上了福克納也獲得了諾貝爾文學獎,身体健康表面上也有進展。可是從他目前所發的病例看,他的內髒的毛病,遠沒有治愈。

怀念過去


  人們剛送走一九五五年,又迎來了一九五六年。這時,厄內斯特仍臥床不起。他血液里的紅血球數量低于正常的限度。偏偏這個時候,瑪麗也鬧貧血。電影《老人与海》的拍攝工作似乎也在鬧貧血。整個九月份,雖然他們竭盡所能,可連一條大馬林魚也釣不到。他們開始考慮到卡波和秘魯海面去試一試。据說那里馬林魚很多。一般,一條有一千磅重,就象厄內斯特小說里描寫的那樣。
  厄內斯特正在為四月底出發到卡波和秘魯海域去作准備。他用防水玻璃紙把那捆書稿包起來擱在一邊。這次出海使他不能繼續寫作,他感到有些不悅。他說希望大家都能平安無事地度過這個春天,回到家里。三月份,萊朗同制片主任弗雷德吉納曼來芬卡時,厄內斯特對某些演員進行尖刻的評論。例如,那個扮演馬諾羅的小伙子看起來象個混血儿。至于斯賓塞特萊西,自從上次到古巴之后,体重一直增加。雖然現在他還能演戲,但是在初拍出來的樣片中他看起來又肥又胖又蒼老。特別是他看到這些人,不光是特萊西,感情容易沖動,動輒吵架。總之,經過兩星期來的旁觀,他說,他再也不愿意參加拍電影的活動了。
  按原來的計划,厄內斯特在瑪麗等人的陪同下前往秘魯。他們每天從早到晚在波浪滔滔的海面上釣魚。整整兩個星期連馬林魚的影子也見不到。他們一無所獲,空手而回。船駛經一處海邊斷崖下面時,他們又垂釣取樂。此時,一只禿鷹啣著一只鵜鶘沿海灘向斷崖走去。它那模樣輕松愉快,若無其事。每到晚上,厄內斯特品嘗秘魯的美酒和一种在馬斯克酒里摻進伏特加名叫比士格的酒。在往后的兩個星期里,雖然海上仍波濤洶涌,厄內斯特和伊利辛每人都很幸運地捕捉到兩條大馬林魚,但都不到一千磅。說也奇怪,厄內斯特的背這個時候一點也不痛了。他心花怒放地同那馬林魚周旋了八分鐘之久,隨后他把釣索一松,那大魚連續跳了十几次,攝影人員及時拍下那珍貴的鏡頭。
  五月底,他們返回芬卡。厄內斯特說,他的体重下降到二百一十七磅。他現在計划在家呆上很長一段時間,盡可能讓生活過得愉快些。除了他和瑪麗身体健康狀況有所改進外,他說這次海上旅行純粹是浪費時間。那些可惡的電影工作者把他一生僅有的一次寶貴的生活時間白白浪費了三、四個月。唯一的補償是,他從華納兄弟那里得了一筆款子,這似乎證明,他總是可以賺到錢的。《觀察》雜志約他寫稿。每三千字稿酬五千元,或為伊爾特赫森不久前在芬卡拍攝的照片配上解說詞。開始,他顯得很勉強,隨后,同該雜志的代表比爾阿特烏德進行協商。他用一天半的時間完成了交給他的任務。他的文章里引用了賽里爾的話:“既然人們對事情的好坏弄不清,那么,不論寫新聞報導、廣播稿、宣傳文章還是替電影寫解說詞,那通通都是愚蠢的行為。”
  在厄內斯特五十七歲壽辰那一天,他顯得既特別慷慨又容易發怒。根据中國人“先人后己”的信條,他寄給埃日拉龐德一張票面一千元的支票。可是四天之后,他卻變得十分刻薄。他對一位記者說福克納是“狗娘養的”。在他的眼里,福克納大部分的書都是“圣殿和懸塔”。他的《熊》一書還值得一看,還有一些關于黑人的故事也寫得不錯。但他的《意話》一書卻不堪卒讀,比起中國重慶把大糞運到宜昌的糞碼頭發出的臭气還要臭。
  厄內斯特這般怒气沖沖,口出妄言,其原因之一,顯然是認為自己的作品寫得不錯。這年夏天,他花了大部分時間寫短篇小說。那本非洲之行的大書仍絲毫未動。《花園旁邊的房間》是描述巴黎解放后“瑞芝”旅店的情況。《交叉公路》或《交叉公路上的黑驢》是一篇基于現實的短篇小說,描寫一九四四年九月初,德軍潰逃時遭到伏擊的事跡。《紀念碑》和《印地安農村和白人軍隊》都是描述霍費里茲和比利時的救火事跡。盡管這些關于戰爭的故事寫得比較粗糙,甚至內容不夠完整,東拉西扯,漫無邊際。其中最差的一篇是《訓練自己成為引領盲人的狗》,描寫一個美國人在威尼斯雙目失明的經過。這個故事可能暗指厄內斯特在一九四九年同丹毒作斗爭的情況。
  八月份,厄內斯特把工作放在一邊,開始計划到歐洲去。瑪麗的貧血症還沒有好,他希望換一個生活環境,呼吸一下新鮮空气,徹底把病治好。他們在紐約度過了八月份的最后兩周,住在哈威布雷特在東六十四號街一百一十六號的家里。他們不住旅店主要想避免來訪的人對他們的煩扰。巴克朗哈姆從華盛頓專程到紐約同海明威見面,在紐約只住了一個晚上。厄內斯特把一些描寫戰爭的短篇小說打字稿交給朗哈姆,高興地說,他在小說中把朗哈姆,第二十二步兵團和第四師描寫成千古不朽的人物和事物。朗哈姆雖然怀著极大的興趣讀完了小說稿,但留下的印象并不很深刻。
  當“法國之島”郵輪快起航的時候,海明威夫婦靜悄悄地避開記者,想徑直上船。可是他立刻被他的一位老朋友歐文斯通認出來了。歐文斯通正帶著他的妻子到意大利去以便開始寫他的書《痛苦与狂喜》。“我一直注意著你,”厄內斯特直截了當地說,“你干得很不錯嘛!”斯通帶著取樂的口吻對厄內斯特說,船上的小書店里陳列了九本他著的書,而海明威的書只有三本。厄內斯特听了臉刷地漲得通紅,怒容滿面。第二天上午,那書店里擺出來的書中有六本是斯通的,六本是海明威的。輪船上放了几部電影。其中一部是斯通的小說《生的欲望》改編的。電影才放了一半,厄內斯特就走了。走前,他輕輕向斯通表示歉意說,“我看我自己的電影,看一部要坐三次才看完。”后來他把拍攝《老人与海》的電影如何浪費時間的經過告訴了斯通。
  陪厄內斯特到西班牙去的司机是新來的。他是吉安弗朗哥的朋友馬利羅卡沙馬西姆。他們的行程分成兩段,分別在九月十七日和十八日。出發地點是巴黎“瑞芝”旅店。在去馬德里的途中,他們在羅格羅諾作短暫停留觀看奧多涅茲如何馴養公牛。到了馬德里后,這一次他們住在城郊一家建筑在山坡上的大旅店,環境幽靜,沒有人打扰。從旅店坐車到城中心只要半小時。這旅店收价低廉,并為住客提供方便,想到那里去就到那里去。這里的秋天不象巴黎已細雨霏霏,而是干燥涼爽宜人。厄內斯特在寫給伯倫森的信中說,他仿佛已經魂歸天國,致身于极樂世界之中。
  在西班牙,秋季里最重大的事件是在扎拉格扎舉行的彼拉狂歡節。它從十月十二日開始連續四天舉行慶祝活動和斗牛表演。奧多涅茲又是這次斗牛表演中的主要斗牛手。從九月份以來,奧多涅茲一共斗了六十六次,被牛撞傷了三次。其中一次傷勢很重。去觀看他斗牛表演的人在他們中有:彼得巴克萊,正在寫一本關于斗牛的書的年輕攝影者,當場拍攝鏡頭作為將來他的書的插圖;魯派特貝爾維爾和一位很漂亮的美國女人,還有庫克貝哈和阿隆霍齊納等。在輪船上,歐文斯通注意到他喝酒過多。“我有什么辦法呢?”瑪麗對斯通夫人說,“要是他娶個警察為妻就好。他這個人最好是一個人生活。”到了扎拉格扎,霍特齊納看到了類似的情況。瑪麗又重复了她先前所說的話。她不喜歡她丈夫喝酒,但也不愿意對他嘮叨。厄內斯特在這段時間里除了喝酒外,下午總是去看斗牛。看到激烈的場面,他心情也十分激動,場場必到。他和其他觀眾一樣站起來歡呼喝采。很多觀眾拿出門票來請他簽字留念。見到這种場面他高興极了。這證明西班牙人民對他十分尊敬。
  厄內斯特去拜訪一位醫生兼小說家巴羅亞·奈西。當時奈西正臥床不起,气息奄奄。厄內斯特買了一些日用品和一瓶威士忌去慰問他。巴羅亞醫生已八十一歲了。他几十年來從事寫作。厄內斯特奉承他說,巴羅亞醫生應該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當巴羅亞醫生八十四歲少兩個月死去的時候,厄內斯特參加了他的葬禮。出葬的這一天早晨下著霧。不一會太陽出來了,驅散了迷霧。這一天剛好是万靈節1通往墓地的街道兩旁擺滿了鮮花。送葬者人數不多。新的松木棺材剛油漆過。抬棺材的人臉上、手上和衣服上都沾了黑漆。厄內斯特感到十分悲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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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天主教的節日,每年十一月二日。

  厄內斯特十分希望奧多涅茲了解在非洲打獵的樂趣。參加巴羅亞醫生的葬禮后,厄內斯特買了去蒙巴塞的船票,并立即擬定一個到非洲去旅行的計划,他的儿子帕特里克作為白人獵手,隨他前往。不料埃及總統納賽爾下令關閉蘇伊士運河。這樣,問題又复雜起來了,他們乘坐的輪船得繞過好望角。旅途上就要多花几個星期的時間。另一個問題是厄內斯特的健康情況可能變坏。瑪麗的貧血症雖然有好轉,可是十一月份她又得胃炎和結腸炎。馬迪納維蒂亞醫生正在給她治療。一看到厄內斯特,醫生就堅持要給他檢查。他的眼眶腫大、鼻子出血。經過檢查,他的血壓升高。高壓二百一十,低壓一百零五。他的膽固醇指數為三百八十,達到了危險程度。他的肝功能不正常。經過熒光檢查器檢查表明動脈周圍發炎。厄內斯特認為這是由于在秘魯海域釣魚引起的。
  馬迪納維蒂亞嚴格控制厄內斯特的飲食,禁止吃肥肉、脂肪油類的東西,大大減少酒量以及禁止性行為活動。他對厄內斯特說根本不應該到非洲去。厄內斯特若無其事地說,他愿意隨心所欲。這可能是最后一次,但他以前曾愚弄過他。他還不至于是個疑難病症者,完全可以再進行一次長途旅行。他的這种觀點一直堅持到十一月十四日,當時他已知道運河全面禁止通航。結果到非洲去打獵變成到艾斯科瑞爾附近牧場打鷓鴣。雖然這种活動也能引起一些興趣。但卻代替不了在賽農蓋、吉馬拉沼澤地以及在萊托基托克等地的狩獵。十七日馬里奧開車送厄內斯特回巴黎瑞芝旅店。一路上厄內斯特心情憂郁地坐在馬里奧旁邊沒吭一聲。
  在瑞芝旅店厄內斯特過去還留下一批物品。這些東西放在那里已經有二十多年了。包裝搬運工人在五十六號房間收拾完一大堆行李后對厄內斯特說,有兩口很舊的皮箱上面貼著他的名字。這些皮箱顯然是一九二八年他住在瑞芝旅店時放在地下室的。箱子里有成捆的打字書稿,有他寫過的藍、黃筆記本、舊的剪報、書籍,汗衫和拖鞋還有一些發了霉的東西。厄內斯特看到這些他以前用過的東西,無限感慨。他對瑪麗說,“這太好了。當時,我和現在一樣努力地寫作”。他買了兩只新的皮箱,請旅店里一個男仆幫他把那些舊物品裝好准備運回家去。
  厄內斯特的身体健康每況愈下。十一月三十日他請來路易斯施瓦茲醫生診病。后來施瓦茲醫生回憶說,“我去海明威家那天,天气晴朗。路上一想到我即將見到一位我所敬佩的人,我感到歡欣鼓舞。一到海明威的住房,只見入口處放著一口大箱子。海明威躺在床上,一見我就微笑著歡迎我。看到他那雜亂的白色短胡,我原來緊張的心情頓時緩和了下來。海明威躊躇了一下,然后小聲地對我講起他的病史。海明威夫人坐在一旁不時更正海明威所說的話。他象個很听話的小孩子一樣,完全听從我給他規定的治療要求,沒有半句怨言,認真合作。我每星期去看他一次,連續一個月。”
  瑪麗有時帶海明威外出活動。從倫敦度假一個星期后回來,瑪麗几乎每天陪厄內斯特到奧蒂爾去散步或過河去逛書店,到俱樂部去練習射擊。弗朗科斯索摩帶他們到阿丹斯的樹林里打野豬。厄內斯特還單獨陪專欄作家利奧納德到克勞尼博物館參觀古代兵器和圖案織品。海明威夫婦常常請朋友和熟人到外面飯館吃中飯,但晚餐卻在“瑞芝”,旅店自己住房里吃。瑪麗寫信給帕特里克說,厄內斯特對嚴格禁食感到厭煩,對處于隆冬的巴黎生活也失去興趣,擔心他的身体健康會使他不能從事創作。在芬卡的黑狗已經死了。這使海明威更加感到寂寞難受。即使在圣誕節那天,他也堅持節食,雖然他后來寫信對梅伊說,這种做法使他感到不安,饑餓和容易發怒。
  厄內斯特接到阿奇馬克萊西的信,知道他正設法把龐德從圣·伊麗莎白醫院營救出來。這個計划是請檢察總長駁回原告,否定對龐德犯叛國罪的控告。從而把此事移交醫生處理。麥克萊西為此草擬了一封信。T·S·艾略特和羅伯特·弗羅特已答應出面支持。厄內斯特正盼望這一天的早日到來。他說,“我肯定會在上面簽字的。龐德備受折磨,都快發瘋了。所有的詩人都……他們得生活下去。象龐德這樣的詩人不應該關進瘋人院。就是從歷史的角度考慮,他也不應該被關進瘋人院。”
  一月底,厄內斯特從法國乘坐“法國之島”號返回美國。在船上,他成為吉安摩尼爾醫生的十分恭順的病人。醫生每天給他注射大劑量的維他命,吃減低膽固醇的藥。在海上的六天航行中,他的血壓下降到几個月來從未有過的高度。厄內斯特決定留在船上繼續航行去西印度群島。因為船會在古巴的馬坦扎斯港停靠,他設法說服喬治布朗作為他的教練員同他前往。輪船在紐約停留了兩天。象往常一樣,他一天到晚忙于拜訪和接待客人。奈德卡爾默和他的女儿与瑪麗一起到碼頭去為厄內斯特送行。瑪麗乘坐火車到明尼阿波利斯去探望她那住在療養所正在患病的母親。然后,單獨一人先回家去。
  一九五七年春天到來了。可是整個春季,厄內斯特始終處在憂郁的精神狀態之中。瑪麗在寫給伯倫森的信中說,“最主要的是他的慢性肝病。”五月份厄內斯特自己對華萊斯梅伊說,不喝酒或找不到酒喝實在令人難受。當《大西洋月報》約他為該雜志創刊一百周年紀念寫一篇文章時,他寫了一篇回憶錄,描述他早年如何結識費茲吉拉德。題目是:《我是怎樣認識費茲吉拉德的》。動筆時,他發現情景歷歷在目,卻不容易寫出來。后來他想到迪朗托馬斯的朋友在迪朗死后利用談論軼事去攻擊他,“背叛”他們的友誼。于是這种背叛朋友的感覺在他腦海里不斷浮現。最后他放棄了原來的打算,另選一個題目《世界上的人》。這是描寫一個叫布萊克的有名的老游民。他在怀俄明的杰索普一家小客棧里,不知怎地把雙目弄得失明了。厄內斯特自言自語說,“我想這是一個很好的故事。”如果他真的這么認為,他就大錯特錯了。
  一九五七年夏天,人們發動起來為撤消對埃日拉龐德犯叛國罪的起訴的運動有了顯著的進展。六月份,麥克萊西從倫敦回來告訴厄內斯特說,他已經就此事同艾略特和弗羅斯特商談。弗羅斯特同意代表龐德到華盛頓去。麥克萊西請厄內斯特到華盛頓去找弗羅斯特。厄內斯特借口有病不能前往,但他寫了一封很長的信給弗羅斯特。信中列舉了許多事實說明龐德只是個有錯誤的人,但決不是個危險的叛國者。因此,沒有理由不釋放他。假如司法部能撤消對他的起訴,他將捐贈一千五百元,讓埃日拉龐德同他的女儿到意大利去安家。
  一九五七年七月十九日,天气濕熱异常,已經進入暮年的弗羅斯特帶著海明威的信,在麥克萊西的陪同下風塵扑扑前往華盛頓,上訪司法部。當厄內斯特剛滿五十七歲的時候,他接到麥克萊西從華盛頓寄給他的一份臨時報告。交涉的結果令人滿意。据麥克萊西估計,由于案情复雜,可能要等一年后,龐德才可能獲得釋放。
  在气候方面,一九五七年真是糟透了。整個春季霪雨連綿,夏季又熱又濕。厄內斯特早就預計到了。波比在哈瓦那當股份投資顧問。不幸,他得了腎炎,被困在床達兩個月之久。他剛剛病愈,他的同父异母兄弟格雷格里在弗羅里達州病倒了。整個秋天都住在米阿密醫療衛生中心。瑪麗的老母親住在明尼蘇達需要專人細心照料。這一年甚至河、海也同他作對。當他的朋友丹尼斯扎菲羅從非洲到古巴來度假時,厄內斯特陪他出海釣魚。釣了很久才釣到兩條很小的黑馬林魚。
  雖然厄內斯特對古巴政府的審查抱有戒心,不敢在信中對于古巴的政治情況妄加評論,可是他在寫給伯倫森的信中說,過去海灣的魅力已經消失了;昔日寬闊的海濱現在高樓林立;在芬卡附近一條有四條車道的公路橫貫山林。哈瓦那的外貌現在看起來象巴塞羅納和卡拉卡斯。八月里的一天,凌晨四點,一個政府巡邏隊進入芬卡他家住宅區搜捕地下組織反對派的逃亡分子時,打死了他剛買來不久的一條狗。這就更增加了他對政治不滿的情緒,他极力壓住心頭的怒火進行無聲的反抗。他又一次看到,在獨裁者的統治下,人們是無法生活的。
  對厄內斯特來說,這一年仿佛是事事不如意。九月份,他和瑪麗去紐約度假,情況很令人失望。他們住在威斯特伯雷,經常出入于“吐茲”飯店,觀看拳擊比賽,到体育館看了兩次球賽。一天晚上,瑪麗和丹尼斯去看戲,厄內斯特陪迪特里奇到第二十一號俱樂部去吃晚飯。他發現這個地方沒有以前那樣吸引人。他喃喃地說,這個城市發生了一种令人感到奇怪的變化。他把這次經歷稱為“一次奇怪的旅行”。离開紐約時,他發現体重增加十磅,肝病有所加重。回到古巴后,當他得知他的所得稅增加到每年四万一千美元時,他憤怒得半天說不出話來。
  他無法擺脫精神上的痛苦。這种痛苦是一個接著一個而來的。新年前夕瑪麗的母親在明尼蘇達病故。古巴的气候從舊年十二月起就一直很惡劣。從北极來的冷空气不斷侵襲。每天平均气溫達不到華氏五十度。由于從西部來的暴風雨的不斷襲擊,海里的魚似乎逃得無影無蹤了。在保拉的三藩市的印第安人村里出現了饑餓和失業的現象。同時哈瓦那看起來真象米阿密的海灘。“我不知道應向何處去?”厄內斯特十分悲哀地說。
  比較而言,芬卡在目前仍是個适合工作的地方。從一九五七年的秋天到一九五八年的夏天他按部就班地寫了一本新書。這是一本短篇故事集,內容主要描寫作者從一九二一年至一九二六年在巴黎的生活。他自己說,這本書包含著“人人都在寫,而唯獨我才知道的真實情況”。一九三三年他曾對伯金斯說,他的回憶錄一定不錯,因為他記憶詳盡又与世無爭。一九四九年,他又重新對查理士斯克里布納提出那個問題。現在已是一九五七年了,他手頭有一批從瑞芝旅店地下室找來的發了霉的舊資料,他終于可以動筆寫起來了。首先他要寫的是他和費茲吉拉德的友誼。這個問題他曾在一九五六年五月提出來,后來又擱置起來。現在他又想出了十几個新的課題。他的記憶力已不象過去那么強。例如,有一些人名和地名他已忘記或記得不准确。盡管他現在不妒嫉他的同行,因為他們中有許多人已經辭世,但實際上他的妒嫉心和瞧不起人的思想仍十分明顯。例如他鄙視醉漢、游民、裝腔作勢的人或掠奪成性的人(墨菲夫婦和波林就屬于這种人)。最后那一類人他著重譴責破坏他第一次婚姻。隨著鄙視而來的是深切的愛。他愛哈德莉和他的儿子,他愛巴黎的街道和小山,愛那在河的兩岸中間川流不息的河水,愛他們离開巴黎的都市生活到奧地利白雪皚皚,干冷山區度過的兩個冬天。在所有這些短篇作品中最使人注目的形象是作者自己:一個善于挖苦別人的英雄,一個胃口大,熱情高的人;一個富有德行,雖然也有錯誤和缺點的人。這就是作者年輕時的畫像。
  据瑪麗說,厄內斯特构思中的頭三個短篇作品是在十二月份完成的。在第一篇的標題是《三天一游》。記述一九二二年一月,作者和他的妻子第一次到瑞典去度假之前在圣米歇爾地方一家咖啡館里的情況。其余兩篇是描述作者夫婦從瑞典回來后同格特魯德斯坦恩過往的情況以及三年后他們同馬多克思福德的情況。本來作者在《太陽也升起來了》一書中寫到一些關于福德的事情。但在一九二六年該書出版之前把那部分刪掉了。
  厄內斯特把第一批寫好了的三篇文章交給瑪麗看。瑪麗看后感到失望地說,“這里面很少有關于你的事情。我原以為是你的自傳呢。”厄內斯特加倍地工作,從一九五八年春天起一直不停地寫。到七月三十一日他說那本短篇小說集基本上寫完了。現在他正在考慮如何編排這些故事的次序問題。目下這本書共有十八篇故事,其中包括另外兩篇描述格特魯德斯坦恩的文章,一篇關于詩人拉爾弗契夫唐宁的文章。這些文章中的人物象福德的畫像一樣描寫得十分刻薄。當然也有善良的人物,例如:西爾維亞比奇,油畫家派辛,埃日拉龐德和伊凡西普曼等。厄內斯特正在考慮那本書里增加兩章的篇幅。但剛一開始又停了下來。從開始到結束,這本書一共花了他一年多的時間。
  在沒有寫短篇故事集的時候,他就重寫那部長篇小說,《伊甸園》。這部小說十年前就開始動筆,而且部分內容被用在《跨過河流,進入森林》一書中。到了六月底,他已經重寫了二十八章。七月底他預計,其余部分可以在三個星期內寫完。可是到了九月中旬,全書雖然接近尾聲,但仍未全部寫完。這時全書已有十六万字。最后,全書共四十八章,超過二十万字。書的內容重复頗多,行文拖沓冗長,不是作者的最好作品。作者除了描寫自然風景、食物、酒以外,還描寫了一些作者同瑪麗在性方面的生活以及他第二次非洲之行的情況。作者多采用對話來達到描述的效果,雖然在某些地方顯得并不可取,而且在關于巴黎生活部分的敘述顯得不簡洁。
  他十分清楚,敘述巴黎生活的那本書必須先出版。關于埃日拉龐德如何一心為朋友的利益而不計較個人損失的故事,作者寫得又幽默又出色。這文章寫得很及時,因為四月十八日,經過十三年的監禁生活,龐德案件終于得到澄清,龐德獲釋了。他現在已回到意大利同他的女儿一起住在米拉諾的施奇洛斯。至于厄內斯特,他已花了將近兩年的時間診治他的病。特別是膽固醇偏高的問題要先予解決。曾一度發炎的動脈,現在跳動次數趨于正常,每分鐘跳動五十四次。血壓有所降低,体重下降到二百○七磅。肝髒的毛病治療的時間花得最長。到了九月底也被認為是“治好了”。在給吉安弗朗哥的信中,瑪麗十分高興地說,厄內斯特的腦力已恢复到飛机發出事故之前那种情況。不過瑪麗所說的情況并不可靠。
  她顯然有點過份樂觀。

花甲老人

  厄內斯特現在已經六十歲了,但他仍有興致開玩笑。他說五十九歲的時候他受到寫作和節食兩方面嚴格的約束。回想起來,他十分風趣地說那一年是“只有工作,沒有玩耍”。令人感到震惊的世界局勢使他更加相信,只有寫作才是一個人所能做的事情。另外,他感到焦慮的是他的壽命一天天縮短,絕不能浪費一分一秒。如今看來,古巴既不适合他工作,也不适合他玩。他說,要是可能的話,他不愿在古巴過夏天了。那個罕見的風暴不斷侵襲的冬天過后接踵而來的是熱浪逼人。海面上一片宁靜,沒有半絲波紋。白天就象燒火爐,夜晚也不比白天涼爽多少。
  厄內斯特禁不住又向往西部山地的清新空气來。利伊德阿諾爾德在凱特丘姆找到一幢可以出租的房子。厄內斯特約了貝蒂和奧托布魯斯一同乘車前往。結果是瑪麗和貝蒂先去芝加哥,在那里等待她們的丈夫。汽車里塞滿了行李,一路上厄內斯特卻被鄉間的景色迷住了。他們經過依阿華州,奈布拉斯卡州和怀俄明。在旅途中厄內斯特無論見到什么飛禽走獸都要一一辨認,加以計數。每當汽車經過小市鎮的時候,厄內斯特就要停下來買苹果,奶酪和酸菜下酒。他從汽車里的收音机收听世界新聞。每當听到演奏國歌的時候,厄內斯特總要摘下頭上的布帽,十分謙遜地把手擱在胸前,動作頗為滑稽,這就是他愛國主義的一种表現。電台節目常常因廣播教皇皮厄斯十二世生命垂危的消息而中斷。每次廣播這則消息時,厄內斯特默默地用手在胸前划十字架。在依阿華州,他們特地到波林的出生地——派克斯堡和厄內斯特的曾祖父阿歷山大漢科克一八五四年曾經住過的地方迪爾韋幸爾去參觀。
  汽車經過奈布拉斯卡小鎮的時候,他們停車到鎮上唯一的一家飯店去吃牛排飯。女服務員告訴他,經理的小孩子們看出了那個留大胡子的陌生人是個著名人物。“你知道我是誰嗎?”厄內斯特問道。那些小孩子回答說,“巴爾埃威斯”。厄內斯特听了暗暗地笑。第二天吃早飯的時候,他主動告訴服務員和小孩子們他是誰并熱情地在菜單上給他們簽名留念。在塞里丹和怀俄明,他們到一家酒館作好去比漢斯和科迪旅行的准備。酒館里的人都在看電視新聞。這時有個人向周圍望了一下,然后惊奇地說,“瞧,這不是海明威嗎?”海明威以前遇過這种情況。霎時間,許多人圍著他。有的同他握手,有的用手輕輕拍著他的背表示敬慕和致意。當天晚上他們准備在科迪一家汽車旅館過夜。這家旅館看起來十分清洁舒适,但厄內斯特卻猶豫不決,因為他不大相信這旅店能提供令人滿意的服務。他堅持另找一家。
  當他們到達凱特丘姆的時候,受到了朋友們的熱烈歡迎。這些朋友是:泰勒威廉、帕比和梯里阿諾德,克拉拉·史比格爾、朱克、弗羅西·阿特金森、弗雷斯特表克馬倫、唐安德遜以及喬治賽威爾斯醫生等。老上校威廉斯身体很不好,耳朵比以前更聾了。賽威爾斯醫生在太陽谷醫院當住院醫師已經有五年了。個子高大,不太愛說話的唐安德遜今年三十六歲,在太陽谷旅店當体育教練已經有五年了。阿特金森在賭博場的舊址開了一家商場和汽車旅店。靠市鎮中心有一間木房子。這就是阿諾德為海明威一行准備的臨時房子。他們就住在這里等待狩獵季節的來臨。厄內斯特埋怨旅途給他帶來勞累。他此時的神色和舉止顯得有些异樣,大家感到十分惊訝。可是,在阿諾德請大家吃雞飯的時候,他的精神又來了。只見他把外衣一脫,拖起一只巡邏貓,在房子中間跳起華爾茲舞來,一邊放開喉嚨唱歌,不過有些走調。他并不急于立即開始工件,仍然對飲食有所節制。但他頗為滿意地說,那干燥清新的空气使他覺得仿佛回到過去最寫意的日子里去一樣。
  布魯斯夫婦走后,厄內斯特每天出獵。自從在非洲飛机發生事故后,兩年多來,他沒有打過飛鳥。現在他的反應比較靈敏,眼力也比以前好一些。他在安德森和麥克馬倫的陪同下,他在草場里,在河邊打射飛鳥。安德森認為,在射擊方面,在這些人中間,除了泰勒威廉斯外,厄內斯特算是最好的了。到了感恩節,他已經打了十八只綠頭雄鴨。盡管人們說春天是飛禽最多的季節,但海明威夫婦沒想到會有那么多的野雞和鷓鴣。它們長得又肥又嫩,和過去他們在比格特打的鵪鶉差不多。
  厄內斯特對在凱特丘姆的“家庭生活”感到十分滿意。十一月份他在寓所里接待了三位客人。一個是他的波蘭翻譯家布羅尼斯勞吉林斯基。海明威習慣稱他為“老狼”和“磁极”,他此來的目的是領取厄內斯特給他的獎金一千美元和《綠色的非洲群山》的波蘭文翻譯版本。第二個來訪者是阿隆霍齊納,他正在把《喪鐘為誰而鳴》一書拍成電視片。他在那里的時候,厄內斯特几乎每天上午都在工作,下午帶著霍齊納到田野里,教他射擊的基本技能。他們開車到海利。在那里海明威將回答一群教會學校的學生向他提出關于寫作的問題。當海明威講話的時候,霍齊納就把他所說的話都記錄了下來。几個月后,他把這些資料賣給一家叫《周刊》的雜志。第三個來訪者是蓋利庫柏。他們二十年沒有見面,庫伯對太陽谷仍一往情深。有一天下午,天正下著大雪。庫伯帶來了一只燒鵝。于是他們一起坐在火爐旁,一邊聊天,一邊飲酒吃燒鵝。庫伯說,他已听從他妻子的勸告成為一位基督教徒。厄內斯特听了,十分同情,因為三十年前他也是這樣的;而且他仍遵守他的信仰。
  古巴的形勢總是令人擔憂。他想通過修改他的巴黎短篇小說集中的部分文章和重寫《伊甸園》一書中的三章來忘掉那惱人的形勢。可是他腦子里仍然充滿著恐怖,他擔心吉巴的內戰很快會蔓延到他住的那個島嶼。到了一月初,由卡斯特羅領導的軍隊攻占了首都哈瓦那,原來當政的巴底斯達逃到特魯基羅。這樣,海明威才松了一口气。赫伯特馬修思寫信告訴海明威,芬卡平安無事。接著雷恩打電話說,局勢平靜,食品短缺。不久,在芬卡附近的關拿巴高一座軍火倉庫發生爆炸。厄內斯特家的玻璃窗有几個被震破,房頂受到破坏。厄內斯特的一位古巴老朋友杰姆波菲爾斯打電話安慰厄內斯特,說他已當上了地方政府的官員,保證一定好好保護他在芬卡的房屋等財產。哈雷拉醫生也給他來信報告好消息,說他認識菲德爾卡斯特羅,因為過去他們在醫學院里同過學。他還說認識哈瓦那衛戍司令部里的一位官員。這位官員是保拉三藩市人。小的時候和厄內斯特一起當過鄉村棒球隊隊員。
  當時,厄內斯特是一投球手。
  當然也出現了一些流血事件。從保拉三藩市和附近鄉村來的十几個青年人被巴底斯達的便衣警察逮捕,暗殺,然后把尸体丟入路旁水溝里。另一方面,那個曾在八月份打死海明威愛狗的巴底斯塔軍曹十一月份被几個科托羅村的青年吊死后進行分肢。對革命頗有研究的厄內斯特采取了比較積极的態度。他認為古巴政局所發生的變化總比不變化好。巴底斯塔一伙把這個富饒的島嶼掠奪一空。据厄內斯特統計,他們大約從那里搶走了六至八億美元。卡斯特羅如果能掌握政權,那就太好了。但是卡斯特羅反對發財致富。美國在古巴的利益,如聯合果園的開發經營是令人十分羡慕的。其他一些企業曾同巴底斯塔有瓜葛,非常令人可悲。厄內斯特說,“我祝卡斯特羅走運,一切如意!古巴人民第一次感到做人的光榮。”他說,他唯一的遺憾是沒能親眼看到可惡的巴底斯塔被拖出來示眾。
  十二月中旬,他們租住的房子已經到期,他們便搬到一家叫維奇的新房子去住。那房子還沒有完全修好。雖然,房子的外牆糊著焦油紙,地板是膠合板的。但配備了許多管理房子的用具。瑪麗看了十分合意。室內有暖爐,即使气溫在零度以下,也會感到暖和;有高效力的冷藏設備。他們打回來的野味可以進行冰凍;一台從天花板垂挂下來的大型電視机。凱特丘姆的人開始到他們那里觀看星期五晚上的拳擊賽以及星期六的專業足球賽。厄內斯特很喜歡這個地方。于是,他開始找房子買。當時所能買到的最好房子是一幢二層樓的混凝土小屋。屋主叫鮑勃托平。這幢房子在一條碎石路的末端。碎石路直通一個离城鎮中心一公里西北面的小山崗。屋子里有一間很大的舖著黃色橡木的客廳。樓上的主臥房也很大。在主臥房背后有一間較小的臥室,室內家俱都漆上黑漆,最适合作厄內斯特的書房。房子外頂風景如畫。從南到北峰巒連綿不斷;東邊有一條雙河道的烏德河。兩岸長著茂密的白楊樹和三角葉楊。阿特金森認為,厄內斯特如愿出五万元,他就能得到那幢配有家俱的房子和十七英畝土地。橫過山谷,穿越落了葉的樹林,便看到一塊長方形,長著綠草的墓地。一九三九年凡吉德爾的遺体埋葬在這里。現在他們在這里為泰勒舉行了另一個送葬儀式。泰勒于二月十八日突然死去。厄內斯特這次沒有發表演說。等送葬吊喪的人走了之后,他們開始給墓穴填土。厄內斯特悄悄地說,舉行葬禮是一种過了時的异教徒信仰。這個過程要盡力縮短。死者已离開塵世,對于活著的人厄內斯特建議每人喝一夸脫的威士忌酒。可是這种回憶使他憂郁難受。他的老朋友查理士斯威尼最近從鹽湖城來探望他。誰料到,查理士一回到家就打電話給厄內斯特說他又中風了。
  喪事辦完后,厄內斯特積极作好到西班牙避暑的准備。他們計划住在移居西班牙的有錢美國人住地,如奈敦戴維斯。此人厄內斯特已經結識了二十五年。他的住宅靠近馬拉格的科恩村。那個地方環境十分幽靜有利于厄內斯特寫作。從那里出發去觀看斗牛也非常方便。奧多涅茲和他的妹夫多明基恩准備好几場的斗牛表演。厄內斯特准備觀看他們兩人的每一場表演。他的身体健康比以前好多了。他的腎病和肝病有明顯的好轉,血壓和膽固醇几乎恢复到正常程度。“這是一個多么美好的夏天啊!”厄內斯特對比爾戴維斯說,他熱情洋溢輕松愉快,一舉一動仿佛象個十几歲的孩子。
  三月中旬厄內斯特一行乘坐一輛租來的汽車离開凱特丘姆到新奧爾良去,由霍齊納負責開車。到達福尼克斯車子停下來讓厄內斯特簽發一張五万美元的支票購買一間在凱特丘姆上等房子。車子來到杜克松,他歡天喜地地碰見畫家華爾多比斯和他的妻子愛倫。抵達新奧爾良后,改換由厄內斯特開車,返回基威斯特島。然后在复活節改乘飛机去哈瓦那。他想,卡斯特羅的革命是多么“純洁和高尚”,可与西班牙共和國開始成立時人們所寄托的希望相比擬。据說,卡斯特羅在四月份訪問美國。厄內斯特覺得,卡斯特羅肩上的擔子相當重。他希望卡斯特羅能忍耐點,千万不要發火。到美國后能得到令人滿意的收獲。
  厄內斯特在家小住期間,戲劇作家坦尼西威廉斯前往探訪。這給他平靜的生活帶來一個小小的別具一格的插曲。原來這是肯尼斯泰納出的主意。泰納特地到古巴會見卡斯特羅,并約厄內斯特到弗羅里達飯館吃中飯。威廉斯來遲了一點,他听到人們傳說,“海明威特別不喜歡象我這樣的人”,感到十分害怕。但是他的害怕是毫無根据的。他告訴海明威,他前不久在西班牙碰到奧多涅茲。他把奧多涅茲描寫成一位很可愛的,容易接近的年輕人。他還說過去在基威斯特島見過波林一面。他問起波林因什么致死。厄內斯特回答說,“她象一般的人那樣自然地死去。”慢慢他們把話題轉到海明威在非洲時飛机發生事故受傷的問題上。厄內斯特對威廉說,“即算腎髒只留下一邊,你還可以活下去。但是,如果肝髒坏了,你就完蛋了。”他們的談話結束了。小說家和戲劇作家在友好的气氛中分手。用泰納的話說,“他們兩人是通過談論精神道德和醫藥治療對某些問題取得一致看法的。”
  厄內斯特同威廉斯的會談預兆了六十多歲那年的夏天將有危險事故發生。五月初,海明威夫婦飛往紐約,然后乘坐“大陸號”海輪去阿爾契拉斯。上岸后改乘租來的一輛淡紅色福特牌汽車,由比爾戴維斯開車。車子沿著海邊坑坑洼洼的公路前進。最后到達了康紹拉。厄內斯特看到那幢房子,就想起芬卡來。在芬卡他的房子比這個舊些、大些,其它方面都差不多。這幢白色大房子建于一八三五年,有兩個大門。每道門都有兩個佣人看守。里面有個大花園,還有一個六十四尺長的游泳池。房子內部裝飾得十分美觀雅致,到處挂有戴維斯的油畫和版畫。戴維斯個子高大,眼睛灰藍色,五十二歲,禿頭。他同他的妻子安妮在這里住了好多年,生下兩個孩子。厄內斯特夫婦安排住在二樓兩間相連接的房間。厄內斯特的房間靠樓房角落,有一個很大的陽台。站在陽台上可以望到庭院和花園。房間里有一張書桌和一張放報紙的方桌。厄內斯特頗有風趣地說,“住在這么清靜的地方,要是還寫不出東西來,在別的地方就更寫不出了。”五月初,他開始為這年夏天的寫作定出一個初步計划。首先,他要為他的短篇小說集新版本寫一篇序言。
  五月十三日,他寫出一個初稿。接著他和妻子出發到馬德里去觀看斗牛。這次,他們住在城中心一家新開的“蘇西亞”旅店。旅店里的服務把他們當作貴賓招待。盡管他在某方面有不滿情緒,但他對那里的公眾還是十分喜歡的。他知道,人們十分敬仰他這個白發蒼蒼的老人;當人們發現他是著名的斗牛士奧多涅茲的好朋友時,他感到洋洋自得,因為他對斗牛怀有濃烈的興趣。厄內斯特在群眾中具有的威望于五月二十四日在托羅斯新廣場万人觀眾中顯示出來了。那天下午的斗牛士是一位叫賽格拉的年輕人。他嫻熟的斗技和干脆利落地制服并殺死猛牛,博得全場的熱烈掌聲,觀眾紛紛揮舞手巾向他致敬。但是高潮還在后面。海明威從看台上站了起來,面向主持這次表演會的主席,熱情庄重地向他揮手,主席立即揮手回禮,并授予那青年斗牛士最高榮譽獎——兩只牛耳朵。
  五月二十六日到三十一日,安東尼奧安排大家到科多巴、賽維拉、阿朗朱茲和格拉朗達去觀看斗牛表演。這段時間里偏偏天气不好,瑪麗又是感冒,又是發燒。她不可能也不愿意再陪她丈夫去看斗牛了。每次為了觀看一場斗牛賽,他們要坐汽車跑得很遠的路程,她實在吃不消。可是厄內斯特卻興致勃勃,不知疲勞。五月三十日,他去馬德里南部的阿朗朱茲觀看斗牛。他后來寫道:“雨已經停了。太陽又出來了。整個城鎮沐浴在雨后的燦爛陽光里……我們到濃蔭底下一家老咖啡飯館,坐在那里,一邊喝咖啡,一邊望著滔滔的河水和匆匆离去的游船。”他的同伴中有一個《紐約論壇報》的記者約翰,他跟著厄內斯特一起去的目的是飽吃黑草莓。后來,他們去觀看奧多涅茲的出色表演。不料到第二場表演時,奧多涅茲被猛牛的頭角撞傷了左腰,表演被迫停止。奧多涅茲的傷口流血不止,一气之下,他竭盡全力,一劍把猛牛刺死了。厄內斯特整整陪他五十個小時,看到他傷勢有所好轉才离開。一個星期后,奧多涅茲安東尼奧坐飛机到馬拉格他朋友家養傷。
  厄內斯特這次到西班牙后已經觀看了十三次斗牛,現在又重新拿起筆來寫那篇序言。据估計,奧多涅茲要到六月底傷勢才能痊愈重新登台。因此,厄內斯特便可以利用上午時間寫作。可是他無心做事,精神集中不起來。他心目中只有奧多涅茲。他認為奧多涅茲是個勇敢、机智、敏捷,可愛的人。他致身于腐敗的体育界而不受影響,是他一生中所見到的最完美的人物。厄內斯特加快速度寫他那本新版小說集的序言,以便騰出時間去參觀奧多涅茲在梅迪納西多尼亞附近的馴牛場。厄內斯特參觀后,深深為這塊地方所吸引,打算就在特拉華爾格海岬附近買一片土地。他的那篇序言,最后寫完是五千八百字。這篇序言的特點是同評論家的俗套話和謊言相抗衡。他說,創作中最重要的一點是“你所描寫的活的東西同腐朽的東西之間的斗爭。”
  六月底,安東尼奧傷愈重返斗牛場。厄內斯特又緊跟著他,每場表演他都必去。首先是到扎拉格扎,接著阿里肯特,巴色羅納和波格斯。厄內斯特自夸說,有他在場,安東尼的斗牛表演就好一些,因為每次表演之前,他可以對安東尼勉勵一番,增加他的信心和勇气。表演完畢,帶他去餐館邊喝酒吃飯邊談論斗牛的經過。厄內斯特已經六十歲。換另一個人,這樣的生活一定感到枯燥無味。可是,厄內斯特卻認為這比他住在古巴,坐在家里為那里的政治形勢所苦惱有趣得多。到七月六日,即圣華明節即將在龐普拉納舉行的前夕,厄內斯特已經觀看了二十多場斗牛賽,還想多看一些。
  龐普拉納和過去一樣,呈現節前的一片忙碌景象。節前節后,他們整整一個星期,平均每天只睡三個小時。安東尼也在那里,不過只作為主持宗教儀式的教士身份出現。佐安尼托奎塔納從圣賽巴斯蒂安來;安尼戴維斯和瑪麗從馬拉格來。阿倫霍齊納六月二十八日在阿利肯特和厄內斯特會面。賽維爾醫生和他的妻子帕特作為厄內斯特的客人應邀從太陽谷來。一位十九歲的姑娘名叫威拉里·丹華史密斯毛遂自荐作為記者的身份加入他們的行列。一天晚上,厄內斯特和安東尼在霍齊納的陪同下參加了一個狂歡會。會上厄內斯特認識了兩位漂亮的美國姑娘。她們十分恭順地接受厄內斯特的邀請,第二天一起到喬科酒巴間飲喝。
  在狂歡節期間,厄內斯特一行到郊外野餐,還到依拉迪柯去游泳。這個地區是厄內斯特在一九二四年發現的,風景之美,令人神往。他原來很擔心這個地方的自然美境可能象其他一些地方一樣遭受破坏了。到達那里后,他發現中世紀唯一的古老森林仍然存在,高大的山毛櫸綠蔭如蓋,山坡下一片原始的苔蘚地。厄內斯特坐著倚靠在一棵大樹上,一邊吃著帶去的野餐食品,一邊呷著玫瑰酒。贊不絕口地說,“我太高興了”。瑪麗在通過一處干涸的河道,走在一塊石板上時,不小心溜了一下,把一只腳趾弄破了。她只好扶著棍子,一瘸一瘸地向前走。厄內斯特對此無動于衷。事實上,厄內斯特在龐普羅納和后來的几個星期中的一舉一動体現了他行動上的勇猛和思想上的幼稚。顯然,通過同一個妙齡女郎的接触,厄內斯特象過去接触阿德里安娜一樣,又煥發了青春。厄內斯特要丹畢史密斯當他的私人秘書。不管他到哪里去——吃飯、觀看斗牛或開車外出,他都要她作陪。在經過馬德里作短暫停留時,馬迪納維蒂亞醫生給他作健康檢查,交給他一份無疫證書。
  厄內斯特六十歲壽辰那天,剛好是卡曼奧涅茲的三十歲生日。為了籌備慶祝會,瑪麗只好在康蘇拉市多住了一個月。她后來這樣說,“我們這里人多,較复雜。有戴維布魯斯、依凡格林、米格爾普里莫、巴克朗哈姆、美國女郎,一位名叫米來斯的英國人善于彈奏吉他……還有許多西班牙人。”在這些人中她沒有提到吉安弗朗哥和他的妻子克里斯蒂娜,卡爾曼和安東尼奧、賽維爾醫生和他的太太、彼特巴克萊和他的妻子、丹尼史密斯、阿隆霍特齊納。他們在二樓陽台上舉行了一次特別晚宴。桌子上擺著一個很大的壽糕、客人送的禮品和吐司。管弦樂隊奏起悠揚的曲子,大家跳起吉卜賽舞來。門前庭院里有射擊游戲,接著燃放爆竹。慶祝活動通宵達旦。
  參加慶祝會的來賓于二十二日吃完早飯先后离去。
  但是在歡聲笑語中潛藏著危險和憂傷。厄內斯特的腎病又發作了。賽維爾醫生在給他診治。他的臥房里擺放著許多用來化驗的盛著小便的玻璃瓶子。連續好几天厄內斯特的舉動有些失常。十八日晚,朗哈姆從馬德里來看望厄內斯特。吃晚飯的時候,朗哈姆交給厄內斯特一本有二百頁油印紙的關于第二十二步兵團歷史情況的書。厄內斯特當即打開書看。看著看著禁不住流下淚來。他起身向隔壁房間走去。一直到情緒恢复正常才又回來。兩天后,厄內斯特在米拉馬旅社舉行晚宴招待朗哈姆。出席宴會的客人中有美國天使和布魯斯夫人,戴維斯和霍特齊納等。午夜之后,他們開始跳舞。朗哈姆邀布魯斯夫人陪跳。當他們跳到厄內斯特座位背后時,朗哈姆伸出一只手輕輕地拍了一下厄內斯特的肩膀,十分友善地說,再過二十分鐘就是七月二十一日他的生日了。朗哈姆轉過身時,不小心左臂碰了一下厄內斯特的后腦勺。厄內斯特一時疼痛難受,仿佛受到烈火燒烤一樣。他大聲地喊叫起來說,不管是誰都不允許摸他的頭。朗哈姆听了气得臉色發青,立即离開會場。兩分鐘后,厄內斯特赶上了朗哈姆。他傷心得流下淚來,連連向朗哈姆道歉。他說他的頭是禿頂的,只好把后腦勺的白頭發往前梳,蓋住那光禿禿的頭頂。要是朗哈姆能寬恕他,第二天,他就到理發店去把頭發剪短,短得象朗哈姆的一個樣。朗哈姆雖然還很生气,但他要厄內斯特別再說傻話了。他只沒說,要是當晚有民航班机,他早就离開那里了。這是他們兩人結交朋友以來發生的第一次摩擦。
  朗哈姆同情厄內斯特,但他不愿原諒他。
  朗哈姆對厄內斯特口出猥語和對青年時期不健康的怀念,感到又震惊又悲痛。盡管瑪麗竭盡全力組織准備他的生日慶祝會,全心全意地照顧他的生活,厄內斯特熟視無睹,達到無可救藥的地步。他抱怨說,他妻子把他的錢全部花在慶祝會上。可是事實上,花在慶祝會上的錢大部分是瑪麗給《体育報》撰稿得來的稿費。他取笑瑪麗跛著腳走路,甚至強行要賽維爾醫生公開表示瑪麗的腳趾并沒有划破。朗哈姆不能容忍這种侮辱性的言行。可是厄內斯特卻不愿接受任何人的勸告。
  朗哈姆飛回華盛頓之前,陪厄內斯特和他的那一幫人到瓦倫西去參加狂歡節。現在他們的人數已減少到九人——朗哈姆,吉安弗朗哥,克里斯梯納、比爾安尼,威萊里爾,阿隆以及海明威夫婦。厄內斯特預感到某种破坏性的東西就會來臨。在第一場斗牛表演開始的時候,天上出現了黑云,刮起大風。安東尼和路易斯都注意到了。安東尼對厄內斯特說,“厄內斯特,這風可厲害哪!”風一直刮個不停。下午的天气更差了,天昏地暗。當多明基恩把最后一頭牛赶進場時,猛牛把他撞倒在地。安東尼飛快跑上前去想把牛拖開。那牛的頭角正撞在多明基恩的腹股溝。三天之后,兩個斗牛士都住進馬德里桑納多里奧醫院。安東尼奧真是霉運當頭,因為不久前在帕爾麥他曾被猛牛撞傷過。
  海明威利用安東尼奧和路易斯兩個斗牛士之間的抗爭為《生活雜志》寫了一篇關于斗牛的報告。在觀看斗牛表演時,厄內斯特把某些重要的細節記錄下來,以便寫作時作參考。八月中旬,比賽進入高潮。雙方都竭盡全力進行抗爭,技術和勇气的發揮達到最高峰。不料,厄運又來臨了。一個星期后,他們在比爾保比賽時,多明基恩被猛牛撞傷。由于傷勢嚴重,他被迫放棄這次競賽。安東尼奧一人繼續表演斗牛。他越過法國邊界,來到達克斯。不幸,在一次表演中,他的腳扭傷了,也被迫停止表演,進入醫院治療。
  厄內斯特陪著他的受傷的朋友,直到傷勢有所緩和才离開醫院。他在瓦萊里的陪同下,由戴維斯開車,出發到馬德里去。當車子來到巴哥南面的阿朗達地方,車子前輪一只輪胎爆裂了。車子沿著路基向下滑行,越過五級石板。幸好沒有人受傷,但車的前部撞得一塌糊涂。他們把車子留在馬德里,然后返回馬拉格。第二天,厄內斯特郁郁不樂地承認,這次到西班牙來弄得他夠嗆。他為安東尼奧擔憂,思想极度緊張。瑪麗看到厄內斯特安然無恙十分高興。她支持她丈夫的活動,但她更盼望他心平气和,坐下來寫作,不發脾气。
  斗牛賽已經結束。安東尼奧因為同管理斗牛賽的官員發生爭執被扣押一個月。阿隆霍特齊納寫信告訴厄內斯特,他已同布依克達成一個協議,在以厄內斯特短篇小說改編的電視劇中插進几場斗牛表演的場面。所得利潤作者和改編者各得一半。瑪麗急于要回他們在古巴芬卡的家去。整個夏天她既受傷風感冒的折磨,又受到人格的侮辱。厄內斯特卻不愿意回家,他似乎決心要等到十月中旬才离開康索拉。他留在這個神奇的國度里,目的是寫出關于斗牛的文章來。但實際上他到了十月十日才開始動筆。整個夏天,厄內斯特只寫了一個短篇小說集的序言和几封信。正式執筆寫的那天,他寫了五百四十一個字。第二天寫了八百四十五個字。他正在回憶一九三九年佛朗哥取得胜利后他于一九五三年第一次回到西班牙旅游參觀的那些難忘的日子。到了十月十五日,他雖然已寫了五千字,但這僅僅才開始。
  在意大利,埃日拉龐德七十四歲的壽辰即將來臨。龐德寫信給海明威說,“我生活得很愉快。我把你贈我的支票作為珍貴的禮品鑲嵌在有机玻璃板里。它象征著光榮,是一件無价的紀念品。我不能把它隨意擺在桌面上。”龐德明顯地感到高齡給他帶來的不利因素。他在信中說,“年紀大了,容易感到疲勞。”厄內斯特卻沒有這种感覺。他已花甲之年了,仍精神矍鑠,談笑風生。安東尼奧和卡曼答應在打野鴨季節結束之前到凱特丘姆和厄內斯特一起去打野鴨。厄內斯特說,“我想到外面活動活動,減輕一點体重。”

人生旅程的終結

  厄內斯特一心要減輕自己的体重,這主意倒是不錯。只是一九五九年夏天的潛在危險性比他所能意料到的要大得多。當他在巴黎瑞芝旅店停留期間,由于終日伏案工作,缺少運動而得了重感冒。他非常擔心感冒會引發他的腎病。當他离開巴黎登上“解放號”郵輪時,他還在吞服藥丸。他給瑪麗買了一支鑽石別針,部分原因是為了彌補他夏天對她不夠關心体貼。可是他仍孩子气十足,對瑪麗過去對他的行為的不好看法仍斤斤計較,耿耿于怀。他列舉了許多形容詞,說這些詞是瑪麗過去用來形容他的。例如,漫不經心,毫無良心,极為自私,愚蠢至极、驕橫放縱,察覺不靈,利欲熏心,愛出風頭等。他收集了這么多的詞,但一個他也不承認适合用在他身上。
  船在海上航行時風浪很大。厄內斯特感冒未愈,整天躲在艙里,頭昏腦脹,有微燒。有個叫安德魯湯波爾的人遞給厄內斯特一張紙條。此人正在收集費茲吉拉德的材料,准備為他寫傳記。湯波爾征求厄內斯特的意見,問他能否提供有關司各脫的任何材料。在厄內斯特那個舊皮包里有一大捆過去在巴黎寫的手稠。其中有三章專門談論司各脫情況的。但是他無意向任何一個陌生人透露他的秘密。因此,對于湯波爾提出的問題一直拖到船抵達目的地后才作出回答。十月三十一日,他外出吃中飯,在一家酒吧間喝酒,開始和湯波爾商談。另一個船上的乘客覺得海明威的談吐顯得很不自然。湯波爾雖然有同感,但從這個身材魁梧,臉有憂色的人身上,他也确實看到一种人的尊嚴。在這個時候,他和別的人一樣,看到一只枯瘦的,沒有汗毛的前臂和一張蒼白的臉龐,眼白上羅結著血絲時,不免要大吃一惊。談話時,他顯得有點靦腆,若有所思。他的談話對寫司各脫的傳記并不能提供多大的幫助。他不時望著湯波爾,眼睛里流露出躊躇的神情。
  當船停靠紐約碼頭時,阿隆霍特齊納前往迎接。然后帶領他們到本芬涅為他們准備的客房去。霍特齊納發覺厄內斯特愛發牢騷,特別想知道瑪麗是否對他買給她的那支鑽石別針感到滿意。瑪麗托請勞尼、喬治布朗、喬治普林普頓和霍特齊納找一套象樣的住房以便她和海明威來紐約時有較舒适的地方住。結果他們在東六十二號街一號四樓租了一個套間。房子的橫對過是克尼克波克俱樂部,側邊是中央公園。厄內斯特以一种看了惊險的偵探影片后的口气說,“太好了。這地方太安全了。”但是在紐約租買房子的事只是瑪麗一人的主意,厄內斯特宁愿回古巴住他那舊房子。此外,他在凱特丘姆已經買了一幢房子。十一月三日他把過去在巴黎寫的一捆稿子交給查理士·斯克里布納,并請他看后寄回凱特丘姆收,以便他進一步修改。接著厄內斯特在安東尼奧、卡曼奧多涅茲的陪同下乘飛机到南部去同瑪麗匯合。
  哈瓦那机場里聚集著一群人,手里拿著彩色旗,准備歡迎海明威夫婦旅行歸來。當記者問,美國對古巴的態度逐漸冷漠起來,他有什么看法時,他十分惋惜地說,他在古巴已經生活了二十年,早把自己當作古巴公民了。說時,扶著一面古巴旗子親了一下。由于動作來得突然,攝影記者來不及拍下這個不尋常的鏡頭。記者紛紛要求他再做一遍。他咧嘴微微笑了一下說,“我說過,我是個古巴公民,我不是演員。”瑪麗對他親切的歡迎和接待,使他感到十分喜慰。在勞卡,瑪麗已負責把房屋修理好。与此同時還把凱特丘姆的新房子整理后,准備讓安東尼奧和卡曼住。不過,瑪麗再不愿意當廚工和干苦活。這一回她要雇用一個仆人。厄內斯特听了不吭聲。他要帶安東尼奧去打獵,他不愿意他訂下的計划遭到破坏。
  到西部去旅行打獵開始了。開頭一切進行得很順利,大家興高采烈。可是,結束時弄得大家垂頭喪气,心灰意冷。厄內斯特興致勃勃地帶著安東尼奧和卡曼觀賞美國的山林風景。雖然天下著大雪,气候嚴寒,厄內斯特仍把這次旅行看作是無以倫比的。旅行的最后一天,他們的汽車行駛了八百里,從西部格蘭德大峽谷的南側山脊到維格恩河。安東尼奧很喜歡維格恩河,厄內斯特卻十分欣賞一個在內旺達和愛達荷交界地方一個有許多石砌的矮房子的新興市鎮。當他們越過鐵路和橋梁,來到兩旁樹木成蔭的公路時,瑪麗已經在那里等待著他們。這時令人不快的事情終于到來了。安東尼奧在墨西哥的妹妹因家里發生了意外事故而突然患了□病。他不得不告別他們到墨西哥去看他的妹妹。安東尼和卡曼走后,海明威夫婦感到,自從四月份來第一次最難忍受的寂寞。
  俗話說,福不雙至,禍不單行。十一月二十七日,海明威夫婦和喬治賽維爾外出打獵。瑪麗一槍打了一只針尾松雞。她正感到高興時,不料她站在上面的那段園木松動了,開始往低處滑。她頓時失去平衡,一下摔例在結了冰的地面上,左手肘骨當即斷裂。賽維爾用了兩個小時才把她的左臂包扎固定好。瑪麗疼痛難忍,后果如何,一時也很難預料。意外的不幸使厄內斯特感到頭痛。他抱怨他的打獵度假的計划全盤被打亂。本來他想通過打獵減輕他的体重,以便回來后,給《生活雜志》寫文章,整理過去在巴黎時寫的手稿。現在,上午的時間大部分用來外出辦事或到太陽谷醫院去照顧瑪麗。他不耐煩地說,他正在做芬卡佣人所做的繁瑣的,沒完沒了的工作。他晚上睡不好,血壓又開始上升。不過,這里的气候十分宜人。一月十三日,他寫信告訴比爾戴維斯“連續下了三天雪,今天天气特別好。天上無云,群山露出真面目,空气寒冷清新。你走在路上,踩著又脆又干的白雪,只听見腳下發出吱吱聲。站在臥房里往窗外望,只見房子下面的大水塘里一對野鴨正在吃水芹菜。”
  厄內斯特正在閱讀哈洛德羅布的自傳体小說《人生的道路》讀后很受感動,十分悲切,因為羅布一直在尋求他理想的東西。厄內斯特也開始考慮自己在傳記中,情況將是怎樣。在他那些舊稿件中,特別是最末尾的一章描寫一九二五年至一九二六年在斯奇倫斯的情況。當時波林,墨菲夫婦和唐帕索斯闖進了他的生活,把宁靜的气氛攪亂了。不過,他認為他的書和羅布的書,在內容上不會有什么聯系。后來他得知,羅布一直患有心絞痛病。他的父親在一九二八年自殺身死之前也患了這种痛。厄內斯特說,他希望羅布平靜而快樂地死去。不過,他的想法也太天真了,因為羅布年輕時期的抱負和現在垂暮之年的痛苦十分巧合地證實厄內斯特原來對他父親所表達的思想:“与其等到希望破滅,拖著病殘的身軀痛苦呻吟死去,不如在血气方剛,怀有雄心壯志,高高興興在烈火中焚化。”
  一月中旬,海明威夫婦乘坐火車回到米阿密。旅途中瑪麗大部分時間躺在舖位上,用一只松軟枕頭墊著她那只受傷胳膊。數日來此方寒潮南侵,气溫陡然下降。他們回到芬卡感到那地方象個巨大的冰窖。厄內斯特不顧寒冷,急于要把有關斗牛的文章寫出來。為了節省他的時間,瑪麗同意她丈夫的建議,叫瓦萊里當他的秘書。在此期間,海明威夫婦不染手古巴政治,俄國人已開始拉扰卡斯特羅。米高揚和他的隨從人員來到芬卡,把蘇聯翻譯的几本海明威作品的俄文版送給海明威。三月份,赫伯特馬修斯去見厄內斯特。他對革命仍然那么熱情高漲。瑪麗稱他為“古巴的民族英雄。”据說古巴的人民有百分之七十五以上的人支持卡斯特羅,主要原因是卡斯特羅政府能給人民提供体面的食物,教育和醫藥衛生等。
  厄內斯特日以繼夜地工作,到了四月愚人節那天,他的那篇西班牙斗牛文章已經寫了六万三千字。他寫道,“我看賽馬看厭了。那些馬都是要死不活的。人們可以去看斗牛……”雖然他埋怨說,他同《生活雜志》簽訂的合同使他感到頭痛,可他一個勁地寫,根本忘記人家只要他寫一万字的文章。他不管三七二十一,不斷地寫下去。到了五月二十八,他宣稱已經寫了十二万字。他從一月底寫到五月底。由于過度勞累,視力嚴重下降,而影響得最厲害的是頭部。他寫信給他的西班牙朋友佐安尼托奎塔納說,高強度的腦力勞動,使他的大腦神經紊亂。這樣,到了一九六○年六月一日,情況越來越嚴重。他的病狀表明他可能會發瘋。
  過了三個星期,厄內斯特請阿隆霍特齊納協助他整理打字稿。天气炎熱,連續數天每天中午都下了陣雨。由于工作量太大,他們建議把那作品的篇幅縮小到五万字。最后,霍特齊納把改寫稿帶回紐約。可是,壓縮后的改寫稿篇幅仍然超過原定的一倍。責任編輯湯普森同意用九万元買下那篇稿子,另一万元作為出西班牙文版的版權費。為了暗指一九五九年在西班牙的激烈斗牛賽,這篇文章取名為《危險的夏天》。雖然那篇斗牛的文章寫完了,但厄內斯特覺得他應該回西班牙去幫助他的朋友安東尼奧把計划之內的工作做完。他對人說,“無論什么時候,安東尼奧總需要我,因為我們是莫逆之交。”他們在上一年十月份分手,彼此惦念不已。現在他准備再次同他的英雄生活在一起。
  他決定到西班牙去的時候,离斗牛的季節還很遠,但霍特齊納提早在紐約第六十二號街給瑪麗租了一套間房子。七月底,海明威夫婦在瓦萊里的陪同下橫渡基威斯特島海峽。他們在桑塔瑪麗亞汽車旅館小住。房間是布魯斯早為他們定好的。海明威隨身帶著一大捆稿件。布魯斯替他派人送到凱特坎姆去。瓦萊里原先到古巴來持的是美國的臨時簽證,又很久沒有去續簽,厄內斯特擔心會引起麻煩。在基威斯特移民處,厄內斯特多方提出保證,說瓦萊里是個來訪的客人。然后,他一個人先坐飛机去紐約,讓他妻子和瓦萊里乘坐火車前往。
  厄內斯特的六十一歲壽辰無聲無息地過去了。這和他的六十大壽相比,簡直是天壤之別。他很少外出。在會客室里擺了一張會客用桌作為他的臨時辦公桌。查理士斯克里布納曾坐在這張桌子旁邊同他商談。沒有重要事情他決不外出。其中只有兩次。一次是去看眼科醫生,另一次是請朋友吃午飯。霍特齊納正在同二十世紀伏克斯電影制作公司磋商,准備拍一部叫《尼克阿丹姆斯的生平》的影片。電影以厄內斯特的短篇小說電視劇為基礎,帶有一點自傳的性質。有關方面初步提出給厄內斯特十万美元。厄內斯特感到不滿意。他堅持要霍特齊納向對方索价九十万美元。如果說他這种無理的索价是由于他的妄想病引起的,那么他精神上的總崩潰已經來臨了。七月三十一日,他寫信給他的大儿子波比說,他身体不舒服,眼睛已經不行了,要是能不去西班牙就好。
  事實上,他不必到西班牙去,也不須要去。可是他堅持說他的朋友安東尼奧需要他。几經延期,最后還是走了。他搭乘夜航的“特華”噴气式客机先到里斯本再去馬德里。和他同座的是一位芝加哥律師路易斯庫特納。厄內斯特過去曾為保釋龐德出獄同庫特納律師通過信。庫特納和前年十月份的湯布爾一樣,他發現這個神情萎糜、沉默寡言的男子根本不象人們所傳說的那樣精神抖擻、勇猛無畏的英雄,不覺大為震惊。當飛机抵達馬德里,由于地區差別所引起的气候變化,海明威突然感到疲憊不堪心里煩悶。他當即同《生活雜志》駐巴黎記者比爾朗格簡單地交換了意見。接著他乘坐比爾戴維斯的車子到康索拉休息兩天。
  戴維斯夫婦對于厄內斯特的性格和內心感情是十分熟悉的。可是這次他所表現出來的神情十分异樣,他們感到很詫异。厄內斯特顯得精神十分脆弱,恐懼、孤獨、無聊,怀疑心特別重,失眠、內疚、懊喪以及記憶衰退。他到西班牙才十天就寫信給他的妻子,抱怨晚上做惡夢,精神特別緊張。才過了兩個星期,他又對瑪麗說,“由于過度的工作勞累可能會導致他在体力上和精神上的全面崩潰。”他經常通夜不眠,這是他固有的習慣。現在他感到日子太難過。每一天就象一個持續七十二小時的夢魘。盡管他經常說感到孤獨,但只要見到陌生人他就非常緊張。現在,斗牛賽對他來說,似乎是一种“腐化墮落,無關要緊的玩藝儿。”參加斗牛的人都是极端自私的。他甚至怀疑多明基恩搞陰謀鬼計陷害安東尼奧。可是他又十分擔心,他那刊登在《生活雜志》上的文章不能公平地對待多明基恩。九月初當刊登《危險的夏天》的第一篇連載文章的《生活雜志》到達他的手時,看到封面上那個露齒而笑的人像嚇得他往后一跳,一邊說,“多么可怕的臉孔!”他為自己干出了這么一樁蠢事而感到厭惡和可恥。他十分懊悔,竟把事情弄到如此糟糕的地步。他接二連三地寫信給瑪麗,叫她作“可怜的小寶貝”。并且說,他到此時才明白一九五九年夏天她為什么那么不喜歡呆在西班牙。他盼望她能到他那里去,使他得到安慰。
  由于厄內斯特的要求和戴維思的邀請,瑪麗派瓦萊里到西班牙去幫助厄內斯特處理郵件。瓦萊里安祥而高興地到達了厄內斯特的住地,發覺他精神十分頹唐、沮喪。原來,安東尼奧在比爾鮑斗牛時被猛牛撞了一下,摔倒在地引起腦震蕩;卡曼計划失敗。厄內斯特說他對這一切感到非常厭煩。他也說不清楚是什么原因,每次想拿起筆來把動人的場面寫下來,可是厭煩之感又襲上心頭。他說,他從來沒有象現在這樣感到厭煩和難受。
  瓦萊里和戴維斯夫婦都心神錯亂拿不出主意。當阿隆霍特齊納十月初在馬德里會面時,厄內斯特住房里的气氛十分緊張。他顯然神經已經錯亂。他對霍特齊納說比爾戴維斯在一九五九年企圖制造車禍來殺死他。現在他又企圖殺死他。他的腎病一直折磨著他。他喜怒無常。在餐館里他破口大罵服務員。飯沒吃完就怒气沖沖地离開。回到住所后一連几天躺在床上不起來。找出种种借口延期回家。最后他的朋友們設法送他搭上一架飛往埃德威爾德的夜航机。那种情景就象送別一位陌生人那樣。
  瑪麗最擔心的是她丈夫會出什么毛病。見了面,完全證實瑪麗的擔心不是多余的。厄內斯特同七月份一樣整天呆在屋里。他憂心忡忡。他為在西班牙的瓦萊里擔心,為在倫敦的霍特齊納、他在古巴和愛達荷的房子,他的所得稅以及他的腎病擔心。過了一個星期,瑪麗為了滿足他的要求設法送他搭上開往愛達荷的火車。十月二十二日,他們到達索松,接著由賽維爾醫生開車送他們回家。即使住在凱特丘姆自己的家里厄內斯特也面無笑容。一天當他把汽車開回凱特丘姆停車場時,他把另一輛汽車碰傷了。他感到十分不安,生怕警察抓捕他。他取下車牌交給車主。即使車主告訴他車子損傷不厲害,他仍然放心不下。他對瑪麗說,他們將被迫賣掉他們住的那幢房子,理由是他付不起房子稅。瑪麗設法打電話同紐約銀行聯系,證實他們有足夠的錢付還房稅,以此來安他的心。盡管如此,他還不相信。
  厄內斯特的神經錯亂現象仍然存在。他提心吊膽,怕聯幫調查局為了瓦萊里的移民簽證問題,派人跟蹤他。瓦萊里現在已到了紐約,將就讀于美國戲劇藝術學院。厄內斯特寄給她一張支票繳付學費。十一月中旬,他請霍特齊納到愛達荷,他自己開車到火車站迎接他。在回家的路上他十分肯定地對福特齊納說,聯邦調查局的人正在眼蹤他。回到凱特丘姆,他看見銀行的兩個雇員還在工作,以為是政府派人來審查他的帳目,如找出差錯就要懲辦他。
  蒙塔納州立大學兩位英語教授事先不知道厄內斯特當前的情況,找他去米索拉講學。有几個月以前見過海明威的人,這時看到他的外貌不禁大吃一惊。其中有個叫貝特斯基的人說,“在我們記憶中的海明威,能夠同眼前這個人相一致的地方,只有他那張漲得紅紅的臉。就是這張臉也顯得特別蒼白無神,一點也經不起風雨的摧殘。我們感到特別惊訝的是他的手腳變得枯瘦……他走起路來,樣子好象不止六十一歲,給人的感覺是他疲憊不堪,十分脆弱。同樣令人奇怪的是他講話的功能大大削弱了。他只能急促地,斷斷續續地講些不太成句的話。他根本不愿意談到他的寫作。我們也不勉強他。”會見持續了九十分鐘。當他們即將离去的時候,厄內斯特要求他們順路帶他到凱特坎姆下車。兩位教授回到米索萊,他們的一致看法是:海明威一向待人溫和、考慮周到,懂得人情世故,注重禮儀。只是身染惡疾才使他變得前后判若兩人。
  感恩節即將到來。海明威的病情已發展到非住醫院不可的地步。關鍵的問題是住進那個醫院,什么時候進去。賽維斯醫生經過檢查得出的結論是:每當厄內斯特工作順利,心情愉快時,他的血壓就正常;每當他精神苦惱,憂慮焦急時,血壓就升高。高時可達到危險的程度。十一月底,他的血壓達到高壓二百五十二,低壓一百二十五。自然,引起血壓升高的原因是心理上的。霍特齊納征得瑪麗同意把海明威的病情詳細地告訴紐約一位著名的心理學家。“我的能力有限,不一定能醫好這個病人,”這位醫生說,“讓我先作一次病理上的診斷,然后訂出一個治療方案。這個方案將包括內部器官組織治療和心理性治療。”盡管診斷困難又要花很長的時間,但在厄內斯特住進羅切斯特梅約醫療中心的時候,這位醫生起了很大的作用。十一月三十日,厄內斯特在賽維爾醫生的陪同下,靜悄悄地從海萊乘飛机至羅切斯特。這次飛行碰上天气好,中間只停留在雷比得城加油,旅途平安順利。這時厄內斯特情緒高漲,興致勃勃地談到美國西部的歷史。厄內斯特抵達羅切斯特后,便以喬治賽維爾醫生的名義住進了圣瑪麗醫院。瑪麗乘火車隨后跟上并以賽維爾醫生夫人的名義,住進卡勒旅店。
  厄內斯特的主治醫生是休格R·巴特。負責心理醫療的醫生是哈華德P·羅姆。他是心理治療中心的兩個高級醫師中之一。几天之后,瑪麗在日記中寫道,“我們在太陽谷的醫生喬治賽維爾沒辦法降低爸爸的血壓,因此不得不到梅約醫療中心來。在這里醫生給他一次大檢查。到目前為止檢查的結果還比較好……我完全相信醫生們不但能确斷我丈夫的病情,而且能治好他的病。”厄內斯特自從一九四七年以來一直有高血壓。除了這個,內部器官的檢查几乎全都是陽性。經過做葡萄糖耐受性試驗,結果證明病人患有輕度糖尿症。負責新陳代謝檢驗的斯普萊格醫生認為:厄內斯特的体重一百七十五磅是比較理想的。只要他的体重再不增加,他愿意吃什么都行。巴特醫生發現,厄內斯特肝髒的左葉可以明顯的触及。它的邊緣是圓的。由于厄內斯特多年來飲下大量的酒精,引起了糖尿病和肝腫大。巴特醫生認為厄內斯特很可能患一种非常罕見的血素病。但要作出确切的判斷,還需要進行活組織檢查。因此,他決定暫時不作進一步檢查。
  厄內斯特的血壓一遇到他心情急躁不安就突然上升。在開始接受治療階段,他的血壓保持在220—150之間。醫生認為,厄內斯特精神上的頹廢,部分原因是服用治療高血壓的藥物引起的。醫生建議往后非到絕對必要時,決不要服用那种藥。然而,他的精神憂郁症越來越嚴重,羅姆醫生只好采用電療法,從十二月底到一月初,每周進行兩次治療。經過一段時間的治療,厄內斯特現在除了感到頭痛和患有失語症外,其他似乎還正常。厄內斯特同醫生、護士交上了朋友。他從斯克里布納出版社要來一些他的作品送給這些他新交上的朋友。他常到巴特醫生家去做客,常對醫生和護士說,他對醫院生活感到厭倦,想到存書很多的地方去走走。
  十二月里的一天,他外出回家,頭上戴著一頂禮帽。他小心謹慎地取下帽子,接著把后腦勺的頭發往前面梳,以便把禿頂遮蓋起來。開始他顯得有點不自在,喝了兩杯酒后話頭就來了。他談起在非洲飛机發生事故的生動場面。可是當他記不起那些獵物的名稱的時候,他急得流下淚來。大家知道,他記憶力的衰退是由于接受電療的結果。然而,他的神經錯亂并沒有徹底治好。例如,盡管當時他身上不名一文,他對別人說,有人要搶他的錢。圣誕節前夕,他應邀到巴特家作客。他同巴特夫歸和他們的四個孩子一起吃飯,他感到既榮幸又快樂。他和瑪麗用西班牙語法語和德語演唱西班牙民歌。一月初旬,他出席了另一次招待會。這次巴特醫生同意他喝少量的酒,他高興极了。他還同巴特醫生和他的儿子到梅耶附近的一個舊采石場去打泥鴿子,結果打中了一排共二十七只,還隔著一百一十尺遠,用0.22口徑的手槍打中了擺著的全部空酒瓶。
  厄內斯特到羅切斯特的醫院就醫一事本來是沒有公開的。六個星期之后,即一月十一日才正式宣布這一消息。立即慰問信象雪片一樣從四面八方紛紛飛來。來信者有的是他的老朋友,新朋友,有的是敬仰他的從不相識的陌生人。他的朋友的信件使他重溫舊夢。例如:基威斯特島的湯普森、比米尼的謝夫林、西班牙內戰時期結識的彌爾頓沃爾夫和伊利斯布里格。他還記得在日本偷襲珍珠港事件之后,他曾和一些人,包括布里格在內在加勒比海海域巡邏,追蹤敵人的潛水艇。有一次,他給布里格寄去一封信,通知他去哈瓦那參加一個交際會。他還收到了一些軍隊里的朋友的信,如朗哈姆和杰姆勞基特。他們都是在一九四四年就同他結交成友的。另外,他還收到菲利浦帕賽維爾的信,告訴他,在他七十六歲生日那天還親手打死了兩只傷害牲畜的獅子。厄內斯特請醫院里的一位秘書麥克科里替他打字复信。從他給秘書口授复信的情況來看,他的記憶力正在恢复,差不多達到正常人的程度,信的內容洋溢著昔日對朋友的熱情。
  一九六一年一月十二日,海明威接到當選總統肯尼迪拍給他的電報,邀請他和他的妻子參加十九日和二十日的總統就職典禮。厄內斯特當時內心的高興,實在難以形容。第二天,他給肯尼迪總統复電說,“對于總統的邀請,我和妻子都感到無上光榮……祝愿新的政府在發展文化和其他事業方面取得成功。遺憾的是,我在這里養病治療高血壓,一旦离開這里,一切活動就會受到限制。因此,無法參加總統的就職典禮。我們謹向肯尼迪總統和夫人表達我們的深切謝意和最熱烈的祝賀。”一月二十日海明威夫婦通過電視觀看那盛大的就職典禮。隨后,或許出于無意,厄內斯特又給肯尼迪總統拍了電報。電報中說,“我們在羅切斯特收看電視,觀看了盛大的總統就職典禮,心里充滿著幸福、希望和自豪感。我們看到了美麗的總統夫人。從熒光屏上所看到的使我深信肯尼迪總統今后將會象就職典禮那天頂住嚴寒一樣頂住任何熱浪的襲擊。自從我對政府恢复信任和有所了解以來,我看到,總統每天都面臨著許多困難和棘手的問題,等待著他拿出勇气去解決。我們感到特別高興的是,正當國內外危机四伏、危象橫生的時候,我們有一個大無畏的人來當我們的總統。”
  由于惡劣的天气和害感冒引起的頭痛,厄內斯特一直呆在羅切斯特的醫院里。一月二十二日他才正式离開圣瑪麗醫院。他在醫院里整整住了五十三天。特別湊巧的是,他出院乘飛机回家的那一天剛好是他在烏干達時同羅伊馬薩從內羅畢西郊机場起飛的七周年。他心有余悸。不過,這次不會出問題。駕駛員拉里約翰遜駕著飛机朝他十分熟悉的西邊航線航行。飛机越過溫德里物山脈,穿過月亮山山口,整整飛行了八個小時,終于平安地在海萊机場降落。
  三天后,厄內斯特說,“工作一勞累,血壓又會升高。”在一段時間里,情況似乎是這樣,雖然他的工作并不重,只是把他過去在巴黎寫的手稿,按內容、時間的先后重新編排整理。他每天上午七時起床,八時半開始工作,中間休息一個小時。午飯后,睡一下午覺,然后到雪地里去散步,當作一种運動。他經常單獨這樣走來走去,頭上戴著一頂花格布帽,穿著高統皮靴,不時停下來對那些放學回家的小學生招手致意。瑪麗訂出一個計划,每天他們開著汽車沿三十九號公路北上,到了固定地點停車步行一段路程。厄內斯特認真按醫生的吩咐不喝含高強度酒精的酒,只是在吃飯時飲少量的紅葡萄酒。一天,他從朱克阿特金森市場買回一只刻有度數的量酒杯,想量一量他每天到底喝了多少酒。二月初,他說,“每天都在思考,動腦筋,然后設法把想到的東西寫下來。可是情況十分艱難。”他十分想念他在古巴家里書房里的書。他寫信給斯克里布納,請他把詹姆斯國王的圣經和牛津英文詩集寄給他,因為他想在里面找個短篇小說集的標題。
  查理士斯克里布納給他回了一封激勵他的信。信里克里布納提醒他自己立的畢生座右銘:要堅持下去。厄內斯特很受感動。他立即复信表示盡力去做。每天上午他來到后邊臥房,站在窗前的大書桌旁邊,翻閱報紙,一看就好几個小時,頭都不抬一下。正如瑪麗說的,他的眼睛從不望窗外的山林風景。二月份過去了。隨著時間的推移,厄內斯特越來越象個隱居者。他再不邀請朋友一起觀賞電視里的斗牛表演,也不到凱特丘姆或太陽谷去了。當他從樓上的書房出來,穿著寬松的印度睡袍慢慢走下樓來的時候,他才同人談上几句話。他的眼光深邃,思想深沉,令人難以捉摸。有時他站在寬大的窗子旁邊凝視著遠處河流對岸的凱特丘姆,眼光穿過疏疏落落、枯干了的棉花樹,最后落在安葬死人的墓地上。即使他真正能看到什么東西的話,他也從不告訴別人。
  厄內斯特現在几乎完全停止寫作了,偶爾給朋友寫几封回信。二月份,瑪麗要他寫几句話附在送給肯尼迪總統的書上面。她買回一些紙,裁成所需要的寬度和長度。隨后他開始在客廳里的長桌上寫。他整整忙了一天,中間只停下來吃中餐。桌上放著二十几張寫過的紙。顯然,全部不合格。這時房子里气氛十分緊張。瑪麗耐著性子等著,后來索性到外面去散步。可是當她散步回來,他還在那里不停地寫。他所喜歡接触的人不多。其中一個是賽維爾醫生。賽維爾醫生每天都到他家給他量血壓。他這樣來來往往,仿佛厄內斯特的生命就操在他的手里。他們兩人總是肩并肩地坐在客廳的北端窗子下的長椅上。厄內斯特總是坐在老地方,上臂箍著那灰白色的量血壓器,一邊辛酸地說,他再也不能寫作了——不可能有新的作品了。說到這里,淚水禁不住奪眶而出,淌流在雙頰上。
  三月份,厄內斯特的血壓仍繼續上升。他為自己的体重、血壓和節食擔憂。朱克阿特金森前不久動手術切除臉上的皮膚癌。他順路探望海明威。海明威告訴他說,他很擔心他体重不斷減輕是癌症引起的。他還擔心他那本巴黎手稿的書出版后會牽連到法律。有一天,厄內斯特打電話給他的第一個妻子哈德莉。當時哈德莉正同他的丈夫正在阿里卓納旅游牧場度冬假。在電話里哈德莉听到對方那沒精打采的聲音大吃一惊。厄內斯特忘記了一九二五年他們在巴黎時所結交的一些作家的名字。哈德莉提到華爾斯和埃瑟摩赫,但當時的具体情況她已想不起來了。厄內斯特問還有誰能知道情況。哈德莉說:西爾維亞彼奇,比爾波德和埃日拉龐德。厄內斯特說,西爾維亞靠不住;龐德或許還可合作;比爾波德同他關系不怎么好。厄內斯特告訴哈德莉波比和他的家人前不久到凱特丘姆看望他。談話結束了,但海明威當時講話的音調永遠留在哈德莉的腦海里。
  瑪麗眼看著她丈夫經受的痛苦和悲傷而束手無策。當哈里曼杯車賽在波爾迪山區舉行的時候,唐安德森約請海明威夫人同往參觀。后來瑪麗被說服同意和克拉拉斯比格爾一起去,而海明威留了下來。巴德波迪剛從非洲打獵回來,給厄內斯特帶回一些他的儿子帕特里克和儿媳婦亨尼以及他們養女的像片。厄內斯特在寫給帕特里克的信中說,他非常高興看到他們一家的順利成長。但他也告訴他儿子一些不如意的事。他說,“無論在凱特丘姆還是在芬卡,情況都不好。我身体有毛病,心情不舒暢。寫信給你這一會,算是舒服一點。”四月初,瑪麗由于很長時間以來心神錯亂,在睡夢中從床上爬起來,走到樓梯頭,一腳踩空,頭向下往下面滾。結果頭撞破了,腳扭傷了。走路要扶棍子,但表面上仍裝出若無其事,高高興興的樣子。此時春意正濃,灌木叢一片青綠,金翅雀和云雀象閃電從窗前掠過;山坡上的積雪開始融化。可是這种充滿著勃勃生肌的自然美景厄內斯特并沒有看見,因為他整天籠罩在絕望的气氛之中。
  四月里的一天上午十一點,瑪麗跛著腳走下樓來。她看見她丈夫正站在槍架附近客廳的一個角落里。身上穿著一件他們稱之為“皇帝的龍袍”的意大利浴衣;手里拿著一支獵槍,窗台上放著兩顆子彈。瑪麗十分溫和地同他談話。她知道賽維爾醫生中午會來量他的血壓,她唯一的希望是堅持到賽維爾醫生到來。她勸她丈夫不要灰心喪气,他仍然大有可為;她贊揚他的勇气,請他想想孩子們。厄內斯特寫好了一個條子,但不是寫給她的。條子上的字似乎是用手指頭寫的。他把那條子塞進浴衣里,從此她再也見不到它了。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瑪麗低聲地同他談話。他緊繃著臉不吭聲,痴呆呆地凝視著窗外四月天的山林景色或坐在椅子里,手中握著一支槍。好不容易捱過了五十分鐘,瑪麗才听到路上開來了一輛車子。那車子從房子前面繞過,開到后面客房門停了下來。接著從廚房那邊傳來了沉重的腳步聲,通過樓梯來到會客廳。來的正是賽維爾醫生,瑪麗松了一口气象見到天使一般地歡迎他。賽維爾醫生輕聲細語地同厄內斯特說話,好不容易才說服他把槍交給別人。隨后,他們先送他到太陽谷醫院,讓他服了大量的鎮定劑。
  現在除了再送他去梅耶醫療中心外,沒有別的辦法了。飛机駕駛員拉里約翰遜已作好准備用一架輕便四座飛机送厄內斯特去羅切斯特。唐安德森和太陽谷醫院的一位護士瓊妮陪厄內斯特回家拿衣服用品。汽車在厄內斯特家的后門停下,他們走出車來。厄內斯特對他們狐疑地笑了一笑說,唐和瓊妮不必跟他進屋,他知道東西放在什么地方,用不了多久就可回來。唐低聲回答說他們得看護他。厄內斯特徑直朝廚房方向走去,他家的女佣正在做飯。他匆忙走下一截階梯來到客廳,穿過廳堂來到放槍的地方,立即抓起一支槍,裝進兩顆子彈,然后卡嚓一聲把膛机扣上。當厄內斯特正把槍口對准喉嚨准備開槍的時候,唐安德森一個箭步跑上前去,一邊說,“別這樣,爸爸!”他用力想從厄內斯特的手里把槍奪過去。盡管唐安德森個子高大,有手勁,他一時沒能把槍奪到手。瓊妮后來說,當時厄內斯特滿臉殺气,手里死死抓著槍不放。最后,唐安德森終于把槍閂打開,連忙叫瓊妮把槍膛里的子彈取出來。厄內斯特被迫坐在沙發椅上,兩眼露出凶光,繃緊著臉,一聲不吭地坐著。瑪麗聞訊走下樓來,象以前那樣細聲細气地勸他,厄內斯特仍然默默不作聲。瓊妮立刻打電話把賽維爾醫生叫來。接著他們把厄內斯特送回太陽谷醫院,讓他服用鎮靜劑臥床休息。
  兩天之后,即四月二十五日,賽維爾醫生和安德森帶厄內斯特到海萊,准備在那里坐飛机航行一千一百公里到羅切斯特。离開前,厄內斯特堅持要給瑪麗寫一張條子。他用一截鉛筆,一片紙,攤在机翼上寫起來。唐安德森感到厄內斯特花了很長時間,至少有一刻鐘。寫完后,厄內斯特把條子交給拉里約翰遜的的妻子,請她交給瑪麗。隨后,厄內斯特和唐安德森坐進飛机后座,拉里和喬治坐在前座。飛机起飛了,愈飛愈高,跨過巍巍群山。這天天气晴和,飛机下面一片黑色熔岩和向東伸展的一望無際的黃色平原。可是厄內斯特看都不看,神情憂郁地坐著,兩眼直瞪瞪地望著前方。唐安德森開始談起一個打野鴨的地方,想借此引起厄內斯特的興趣。但厄內斯特只咕咕噥噥地說了几句听不清的話,一心一意忙著擺弄他的安全帶。近來他体重大大減輕,安全帶總是拴不牢。唐安德森看了不禁笑了起來。當然,如果他坐著不動,他的褲子是不會掉下來的。可是厄內斯特坐在座位上總是不安地扭動身子,安德森只好把他自己的安全帶給他用。人坐在那狹窄的座位上,要把安全帶解出來很不容易。當他把帶子交給厄內斯特時,厄內斯特拿出一把折刀把皮帶割斷,使之适合他腰部的寬度。最后在系腰帶時又費了一番周折。飛机在上午的金色陽光里轟隆隆地朝東方飛去,厄內斯特坐在座位上喃喃自語,他覺得他仿佛正飛往中國的上海去。
  快到中午的時候,飛机從海萊航行了五百五十公里之后在雷彼得城的飛机場降落加油。飛机在起飛前沒有檢查磁力机,現在駕駛員把飛机滑行到停机庫,調換一個磁力机。厄內斯特走下飛机松一松筋骨。他大步流星地朝飛机場的停机庫那邊走,唐安德森緊緊地跟在他后面。厄內斯特到處尋找槍枝和子彈,把机庫內的屜子和工具箱都翻遍了,口里咕咕噥噥地說,人們一般都把槍枝藏在這些地方。他甚至在停放的汽車儀表板上的小貯藏柜里找。當他們快要离開的時候,他看到另一架正在机場上慢慢滑行,厄內斯特徑直向正在轉動的飛机螺旋槳走去。他和唐安德森只相隔三十米遠。接著,駕駛員關閉發動机,机器停止轉動,厄內斯特也失去了興趣。
  當飛机快要到達目的地的時候,厄內斯特的發狂程度略有好轉。大約下午三點,他們抵達了羅切斯特机場。巴特醫生和一位衛生員到机場來迎接他們。厄內斯特又見到了巴特醫生,他特別高興。但當他知道送他來的朋友立即就要离開他時,他感到十分惊訝。他轉過身來,帶著渴望的神色問,“老弟,你不會馬上就走吧?”當安德森對他說,他們必須回去時,厄內斯特再沒有作聲,默默地跟著巴特醫生走向一部等待他們的汽車。
  厄內斯特象十二月份和一月份一樣,天天吃藥,做電療。他收到多斯帕索斯的一封短信。信中寫道,“海明威,希望你住院不是永久性的,請安下心來。祝你一切如意。多斯”。格里庫伯和他的妻子給海明威拍了一封慰問電報:“謹致以最親切的問候和愛戴”。在古巴有一小股敵人在匹克海灣進行侵略性行動,結果被消滅了;五月勞動節,卡斯特羅在慶祝會上宣布古巴為社會主義國家。這些事件都悄悄過去了,沒有引起厄內斯特的注意。羅姆醫生要厄內斯特向他保證不自殺。盡管他說他可以用繩索和衣鉤作為自殺工具,但他從來不想這么做。
  瑪麗被囑咐留在凱特丘姆家里。她把家里所有的槍都鎖在地下室里。由于厄內斯特曾兩次試圖自殺,所以盡管他留在羅切斯特治療,她仍然感到自殺的威脅仍然存在。五月中旬,瑪麗告訴貝蒂和奧多布魯斯,由于過度憂慮,她感到十分疲勞。她准備到一處气溫較低的地方去休息一個月。可是實際上她不可能得到真正的休息。五月底,他去紐約請教那位首次安排厄內斯特進入梅耶醫院的著名精神病專家。到紐約還住不到一個月,厄內斯特便要瑪麗到羅切斯特去。他一直抱怨住在醫院里沒有女人陪著他,感到很寂寞。然而,瑪麗到羅切斯特后并沒起多大的幫助。她向羅姆醫生提出了不少問題。羅姆醫生的回答并不能使她感到滿意。厄內斯特在醫生面前是一副表情,在瑪麗面前是另一副表情。當她听到羅姆醫生說,他准備讓厄內斯特出院時,她感到愕然。回到紐約后,她著手辦理轉院手續,准備讓他丈夫轉到康涅得克的哈佛精神病醫院。可是梅耶醫療中心不肯讓厄內斯特轉院。厄內斯特過去曾長期服務過的堪薩斯城星報五月一日登出一則消息,說海明威的病情正在好轉。瑪麗明知報導不真實,但也無可奈何。于是這种僵局繼續拖下去,到了六月份。
  厄內斯特還同一些人保持接触。一位叫赫伯特威靈頓的人寫了一本《黃石水域釣魚指南》。斯克里布納寄一本給厄內斯特看。他如饑似渴地讀起來,并要求斯克里布納給他在三藩市的儿子波比寄上一本。閱讀這本書,使他想起昔日他曾去過的那些令人神往的地方——黃石的克拉克海灣附近的諾德基斯特牧場。斯克里布納還告訴海明威,他的書銷路很好。海明威听了非常高興。創作就是他的生命,他多么希望能盡早回到凱特丘姆去重新拿起筆來寫。
  賽維爾醫生九歲的儿子弗里茲因病正住在丹佛的一所醫院里。他患早期心肌炎,估計很難治好。喬治說,如果厄內斯特寫封信給他儿子,可能使他精神上得到安慰。于是厄內斯特給弗里茲寫了一封信。信里是這樣說的:“親愛的弗里茲,今天上午從你父親那里得知你在丹佛一家醫院里住院治病。這使我感到十分意外和難過。現在我匆匆忙忙給你寫這封短信,盼望你早日恢复健康。羅切斯特的天气又熱又悶。但最近几天涼爽一點,晚上睡覺睡得很香。醫院周圍的環境很美,特別是我有机會看到密西西比河沿岸的令人心曠神怡的風光。就在這個地方我們的先輩曾把大批大批的原木從山林深處運到河邊,再沿密西西比河而下運到別的地方去;這里也是探索從北方來的開拓者的足跡的地方。在這里還可看到鱸魚在水里歡跳。過去我對密西西比河以北的情況一無所知。那确實是個了不起的美麗的地方。秋天在這里是獵打野雞、野鴨的最好季節。當然比起愛達荷來就遜色了。我希望,不久我們都能回到愛達荷去。在那里我們可以一起談談各自在醫院里的經歷和感想。祝你永遠快樂。你的一位上了年紀,非常想念你的朋友——爸爸先生。”
  回到愛達荷去這不只是口頭說說而已。厄內斯特极力讓醫生相信,他的病已經治好,可以出院了。瑪麗來到羅切斯特后才發覺厄內斯特作出了十分錯誤的決定。她雖反對,但厄內斯特死死要求出院。在這种情況下,她不同意是不行的。她用電話通知在紐約的喬治布朗先生。布朗于是到羅切斯特然后送海明威夫婦返回凱特丘姆。瑪麗從赫茲那里租了一輛汽車。六月二十六日上午,他們開始出發。厄內斯特和布朗坐在前面。他的眼睛注視著前方的道路。第一天,情況良好,一共走了三百公里。當天晚上在達科塔南部的米切爾一個汽車旅店里過夜。不料,二十七日,厄內斯特的精神病又發作了。瑪麗隨身帶了一些酒,他們可以在路上野餐。厄內斯特一直提心吊膽,怕警察因為他們帶著酒和飲料要抓捕他們。還沒到中午,他就開始問起他們將在哪里過夜的問題。這類問題他以前根本提都不提。瑪麗沒法子,只好用電話同前方的旅店聯系預定房間。厄內斯特每天都堅持要這樣做,瑪麗被迫只好把硬幣塞進電話机槽里佯裝打電話。一天至少兩次,這是她從未做過的事。每天下午兩點至三點的時候,他們停下來休息。他們的旅途全程一千七百公里,汽車整整跑了五天。
  六月三十日,他們抵達凱特丘姆。瑪麗睡在前房臥室,厄內斯特睡在后房。喬治布朗住在廚房外面靠近停車場的客房里。第二天厄內斯特和布朗一起開車到醫院去探訪賽維爾醫生。賽維爾醫生說,弗里茲收到厄內斯特的信后非常高興。他回家來已經住了很多天,不巧當天晚上弗里茲得坐火車回丹佛醫院去。厄內斯特步行來到太陽谷唐安德森的辦公室。不巧,安德森不在,于是他們便乘汽車回家。當天下午朱克阿特金森去看望厄內斯特。他們兩人站在門口走廊里談了足足一個小時。后來克拉拉叫他們進屋去吃晚飯。厄內斯特不肯。相反,他倒邀請克拉拉星期天去吃晚飯。海明威夫婦同喬治布朗到阿特金森的汽車旅店附近一家餐館去吃飯。厄內斯特坐在角落里一個面對著房間的座位。他一言不發,但還看不出有不愉快的樣子。那天是星期六,餐館里顧客特別多。他們吃完飯后就回家。一到家里厄內斯特就准備上床睡覺。他到与臥房連接一起的盥洗間刷牙,突然,瑪麗想起了一支曲調特別輕快的《人家叫我金發女郎》的意大利歌曲。她輕輕地哼起來,厄內斯特在后面几句也和了起來。他身穿藍色的睡衣,打開床頭燈。瑪麗徑自到前面大臥房去睡覺。
  星期天,黎明比往常來得早一點,天上無云亮燦燦地。厄內斯特象往常一樣很早就醒來了。起床后,他披上那件大紅的“皇帝袍”,沿著舖了地毯的樓梯走下樓來。早晨的陽光照進了樓下的客廳,在地板上留下許許多多明亮的圓形的光圈。他知道槍枝都被收藏起來放到地下室去了。但是他知道鑰匙放在廚房水槽上面的窗台上。他拿了鑰匙,躡手躡腳走下通往地下室的樓梯,輕輕地打開門鎖。門一打開一股潮濕的霉气向他扑來。他挑選了一支雙管獵槍,這是他以往常用來打鴿子的槍。他從子彈匣子里取出几顆子彈,重新把門關好鎖上,离開地下室,回到客廳。此時,即使他看到戶外明媚的陽光,也改變不了他的決心。他橫過客廳來到耳房休息處,這是一間只有七尺長五尺寬象個小神殿一樣的房間。牆上嵌著橡木,地板上鑲著光滑的花磚。他多年來恪守一個信條:“活著,則應勇敢地活下去”。現在他又有另一個信條:“面臨死亡,則應勇敢地死去。”這种觀念,如果說不僅僅是一句話的話,已經使他下了決心。他打開槍膛,塞進兩顆子彈,輕輕地把槍托立在地板上,彎著腰,身子微微向前傾,前額頂住槍管,剛好是在眉毛的上方,接著食指放在扳机上,用力一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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