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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初露鋒芒 一展才華


  簡單的音符,干巴的線條,音樂家能用它譜寫出优美動听的小夜曲,气勢磅礡的交響樂,大合唱。尋常的筆墨紙硯,司空見慣的丹青顏料,畫家能用它畫山涂水,描繪美好的一切。磚瓦木料,工匠們能用它建成高樓大廈。礦石煤炭,科學家和工人能用它冶煉成鋼鐵和各种金屬,并以此裝潢成五彩繽紛的現代化世界。字詞語句,這些枯燥的語言材料,屈原那生花的妙筆能用它寫成感天地泣鬼神的壯麗詩篇,屈原那伶牙俐齒能將它變成閃電霹靂,風雨雷霆,照耀黑暗,擊劈邪惡,滌蕩污穢。現在,屈原所面對著的是污穢舖成的原野,垃圾堆成的山巒,腥臭淌成的江河,要鏟除它,要推翻它,要填平它,固然需要力,但更需要情。情是什么?是天地之精,日月之輝,万物之靈聚合而成的膽識、气概、胸怀、意志和韌性,它像怒吼的雄獅,狂嘯的猛虎,万丈懸瀑,決堤洪流,澎湃激浪,有著無与倫比的震懾和沖擊的威棱。此刻,它像火山口一樣在噴吐,似憤怒的重机槍在掃射,不是對准哪一個人,而是朝向紛亂混濁的世界。然而,屈原所列舉的這些事例,畢竟都出在鄂渚,發生在景博民的制下,而且在此之前,景博民确也瀆職荒唐,甚至墮落,不理政事,不問民疾苦,不是百姓的父母官,而是万民的罪人。人就是這樣,當他誤入歧途的時候,是非顛倒,黑白混淆,誤國害民,也在毀滅自己,但卻心安理得,甚至還有些莫名其妙的委屈。雖然有時也意識到自己正在為惡,但總覺得這是別人逼迫出來的,惡在自己,罪在他人,循著這條思路想下去,与那些逼自己作惡者相比,似乎尚未惡到應有的程度。這樣想的時候,他全不考慮后果和危害,尤其是對百姓的危害。一旦醒悟,迷途知返,他便會內疚,反思,痛心疾首。皮肉之苦好忍,心思之痛則難挨,它常常痛得抽搐,顫抖,如刀剜,似箭穿,淋漓著殷紅的鮮血。屈原這一席雷光電火,暴風驟雨般的話,皮鞭似的抽打在他那滴血的傷痕上,開始,他還咬緊牙關強忍著,漸漸的忍無可忍,直至休克昏厥。屈原自幼讀書頗雜,醫書亦讀得不少,因而并不慌張。他讓景博民靜靜地仰臥于地,以右手拇指狠命掐其人中,須臾便恢复了知覺。景博民雖恢复了知覺,神志亦清,但卻臉色鐵青,气息微弱。鄂渚最高明的醫生被請來了,他先噴法水,后診脈。醫生檢查結果,景博民五髒六腑都無大的毛病,至于休克昏厥,多是因刺激太重,精神過于緊張所致,靜養几天,便會不治而自愈。話雖是這么說,醫生還是謹慎地開了藥方,命家奴前去抓藥。既然無恙,屈原便命人將景博民抬上了他臥室的床榻。又過了一盞茶的工夫,景博民漸漸恢复了正常,且能斜依床榻与人們說話談天了。虛惊一場,人們心上的重石落地,相繼离去。屈原先勸慰景博民一番,然后又向景夫人賠禮道歉,拱手告辭。景博民再三挽留,死活不肯放他离去,一則為他備好了午宴,二則請他下午繼續談,談民生之艱難。景博民說,改變鄂渚的面貌刻不容緩,往后推遲一天,自己的罪孽就重一分,欠百姓的債就多一成,為了及早贖罪,他几乎是在向屈原苦苦哀求。屈原見景博民情真意切,景夫人又在一旁幫腔,恭敬不如從命,只好重又坐回原處。
  因為事先有充分的准備,不消說這餐午宴是相當丰盛的,但屈原卻飲食得不甚滋潤自在,他心中一直縈繞著慚愧、內疚和不安,為其所針砭和壓抑。他曾再三告誡過自己,在這种情況下,對方往往十分敏感,你說著無意,他听著有心,因而要掂衡分量,斟酌分寸,隱晦含蓄,留有咀嚼体味的余地,力戒太露,太直,甚至連談話的語調和速度都應該注意,然而談著談著便激動起來,由涓涓滴滴而嘩嘩流淌,而洶涌澎湃,而決堤橫流,淹城漫野,吞人噬獸,險些斷送了一位同僚的性命。他在質問自己,這究竟是為什么?難道能用自己的性格來掩飾嗎?難道能用自己疾惡如仇的感情來粉飾嗎?不能,這純系是不成熟、缺涵養的表現。他在責怪自己,一個人連自己本身都控制不住,如何能控制他人?又怎么能安邦定國,統一天下呢?他陷入了深深的悔恨与思慮之中……
  午宴后稍事休息,在景博民的再三請求下,屈原繼續講他那兩月來微服私訪的耳聞目睹,話題轉到了民生之艱難。他時刻提醒自己:定要和風細雨,切莫再雷霆万鈞。
  造成鄂渚人民生活艱難的原因很多,除了前邊談的貴族猖獗和社會風气腐敗,還有戰爭、自然災害和血吸虫病。
  如今的鄂渚,十戶九不全,父母沒有儿子,妻子沒有丈夫,孩子沒有父親,姊沒有弟,妹沒有兄,一言以蔽之,缺少青壯男人。這些青壯男子,或相繼死于疆場,或正在軍旅中廝殺,或戍于邊陲重鎮,許多村庄因此變成了寡婦村。青壯男子是農村的主要勞動力,是農業生產的中流砥柱,他們既不在,則田園荒蕪,水利失修,人口難以繁衍,無抵御自然災害的能力,天公稍不作美,百姓便衣食無著,掙扎于水深火熱之中。
  血吸虫病即中醫學的“盅病”或“盅疫”,是一种看不見的存在于水中的“虫”“毒”為病因;傳染方式是當人接触溪水時經由皮膚而傳染的,這是一种傳染性、流行性疾病。盅毒初由皮毛而侵入肺衛,波及气營,下涉腸道。故急性期惡寒、高熱、盜汗、發疹、神志遲鈍、听力減退、咳嗽、痰中帶血、胸痛,以及腹痛、腹瀉、大便稀薄頻繁、便濃血。及至慢性和晚期,盅毒隨經入髒,留著于肝脾,引起气郁、血瘀、水裹的病理改變,常以痞塊、盅脹、黃疸、虛損為特征。信步到鄉間去走走,面黃肌瘦,三根青筋挑著個頭的患者隨處可見,他們衰老憔悴,虛弱無力,肝脾腫大,腹如蛙鼓,隨時都有喪生的可能。似這般模樣的農夫、百姓,如何能下田插秧耕耘,治山治水,排澇抗旱,与自然災害作斗爭?難怪這里會春天滿目凄涼,夏秋一片汪洋,冬季鹽鹼茫茫……
  滿眼房倒屋塌,触目斷壁頹垣,村村薜荔蕭肅,庄庄鬼唱魔舞,家家啼饑號寒,戶戶淚水洗面,雞不鳴,犬不吠,茅舍無炊煙,雉在屋梁筑巢,兔于灶坑生產……其情其境,令人膽顫心寒,淚落濕衫。
  張仁道是個孝子,高堂老母病臥床榻多年,近感風寒,病情惡化,正奄奄待斃;妻子再有兩月又要生第二胎,身無御寒衣,家無隔夜糧,一家四口在死亡線上掙扎。為給母親治病,張仁道只好征得妻子的同意,將八歲的女儿翠蓮賣予他人。這樣的艱難歲月,少有人肯花錢去多買一張嘴的,張仁道賣女很費周折,外出三天未歸。雖然在丈夫的再三規勸下,妻子不得不勉強應允,但女儿是娘的連心肉,當耳聞聲聲喊娘,撕肝裂膽,目睹哭得淚人一般的女儿被丈夫帶走時,妻子哭得死去活來,沒命地東跌西撞。她畢竟是已有七八個月身孕的人,經這一番折騰,孩子流產了。她本就身体虛弱,气血兩虧,加以心血上攻,血山崩倒,血流如注,母子雙雙死于血泊之中。俗話說隔代親,祖輩親孫沒二心,翠蓮自幼是祖母的心肝寶貝,掌上明珠,忽听被混帳的儿子帶去出賣,這一气非同小可,她張口欲大罵儿子一頓,但口這一張再沒回出气來,一命嗚呼!五天后張仁道賣女歸來,見一家三口死于非命,先是悲痛欲絕地慟哭一場,哭過之后想想,自己孤苦伶仃一人,活在這個世上還有什么意思,還有什么指望呢?不如大家死在一起,同到那個极樂世界去,于是懸梁自盡了。一個四口之家,其實是五口之家,就這樣從這個多災多難的世界上消失了。
  長街之上,阡陌之中,到處是逃荒要飯的,他們拖儿帶女,扶老攜幼,一個個衣衫襤褸,滿面污垢,赤腳露足,眼無光,目無神,身無力,渾身瑟縮,步履蹣跚,走著走著一頭栽倒,從此不再爬起者,隨處可見。大路上走過負重的一老一少,他們是祖孫二人,爺爺年近古稀,身染重恙,咳嗽不止,痰中常帶血絲;孫子不過十五六歲,瘦弱矮小,面無血色。此刻祖孫二人正肩挑柴薪,一前一后,彳亍而行,艱難似牆上蝸牛,緩慢若渠畔之龜,他們欲將這柴薪擔進城里去賣,換錢購買米面油鹽。孫子畢竟年歲尚幼,身子骨又單薄,所挑之擔雖然并不甚重,一路上還是跌跌絆絆,几次摔倒。爺爺心痛孫子,將他的柴擔一分為二,把其中的一半分綁到自己的兩個柴捆上。可是,偌大一把年紀,又有重病在身,何堪如此重負,搖搖晃晃,趔趔趄趄地走了不足二里路程,一頭栽倒,大口大口地吐血不止。孫子見狀手足無措,伏在爺爺滿是鮮血的身上,搖來晃去,嗚嗚哭個不止。吃慣了人肉的野狗和鷹鴉,聞血腥而紛紛赶來,可怜的七十老翁,被這些殘忍的禽獸活活瓜分而食,慘狀目不忍睹!……
  趙仁福,三十二歲,五年前于戰爭中受傷致殘,兩只下肢均從膝蓋處鋸掉,失去了自理的能力。雖說國家定期發有撫恤金,但數額有限,無濟于事。家中一妻三子,衣食無著,万般無奈,將妻子典當予人,典期三年,三年內不得歸家。三個孩子相近相挨,蘿卜頭似的齊擺擺,餓了便哭著嚷著要吃要喝。典老婆的錢能過几日?頭一年節衣縮食,勉強度過,第二年便只好攜大帶小沿街乞討了。一個沒有了雙腿的人,如何走,怎樣行?好腿好胳膊的尚且跑不上門,整日三尺腸子閒著二尺五,趙仁福父子四人艱難的程度則更可想而知。他只能在地上拖与爬,口中呼喊著,乞求好心的老爺太太、先生小姐、嬸子大娘們可怜這苦命的人,發發慈悲,施舍一口半碗殘湯剩飯。三個孩子則圍在前后左右隨聲附和,他們或捧碗,或端瓢,或提干糧袋。玉龍紛飛,風雨雷霆,天天如此,月月如此,年年如此,爬來拖去,兩股、雙手、臂肘上的傷痕摞了一層又一層,傷后成疤,疤疤為趼,其上的老趼脫了一層又一層。然而,碗里,瓢內,袋中,空空如也時居多,非是人們無惻隱之心,實在是一個個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豈能他顧!一天,父子一行四人來到一朱門深宅,趙仁福万沒料到,聞狗吠出二門打發討飯者竟是自己的妻子。兩年前,趙仁福是托一位遠房親戚將妻子典給張家坪一位財主張百万的,這張百万三房太太,但卻俱都只生女而不生男,因而要典一個女人來家為其生子繼嗣。今日來到張家坪,按常理趙仁福首先想到苦命的結發妻子,也是他餓昏了頭,气懵了心,來到這朱漆門前,竟未想到這有可能是張百万的府第,也許他根本就不曾意識到這便是張家坪。一家人久別重逢,而且是那樣的分离,這樣的相遇,其景其情,可想而知。彼此先是惊詫,如在夢中,繼而是相抱大哭,其心之痛,其情之哀,其聲之悲,其景之慘,令人心碎。他們哭啊哭,只哭得天陰地晦,山悲河泣,秋風凄厲;只哭得雞不鳴,狗不吠,飛禽隱形,走獸匿跡,童叟揮淚,婦孺掩涕……時間不知過了多久,淚水不知流了多少,妻子忽然想起,丈夫和孩子正腹中饑餓,她堅強地站起身來,擦去滿面淚水,返身回廚房端來了一筐干糧,讓他們父子飽餐一頓。正當三個孩子狼吞虎咽的時候,張百万外出提前歸來,見狀雷霆震怒。他本欲嚴厲地懲治這一家窮鬼叫花子,以免今后再來府上叨扰,無奈院子里站滿村子里的男女老少,見他歸來,目光一齊射過來,似一把把寒光閃耀的利劍。眾怒難犯,他的頭腦机靈一轉,索性送個順水人情,借机收買人心。他這樣想著,轉怒為喜,滿臉堆笑地說:“看你們這一家大小,怪可怜的。既然來到寒舍,何不請到餐廳用膳。”他轉向趙仁福的妻子責怪道:“哎呀呀,這就是你的不對了,貴客登門,院內用餐,怎么能如此慢待呢……”趙仁福一家四口被張府管家帶進了客廳,張百万向眾人拱手說:“感謝眾位鄉鄰捧場,我張百万就是這樣心慈面善,怕見這种可怜巴巴的情景。再說,這三個孩子的母親雖不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但我們畢竟是同床共枕兩年,而且她腹中已怀有我的骨血,正所謂一日夫妻百日恩,我怎能見她一家大小忍饑挨餓而不管呢?”這真是,說的比唱的都好听,張百万如果真的關心他們的疾苦,趙仁福父子四人,何至于落得如此悲慘的結局!……
  屈原本欲繼續介紹下去,但景博民的痛苦使他就此打住,是謂有節,适可而止。
  在听屈原的這些介紹時,景博民先是坐立不安,熱鍋上的螞蟻似的在室內走來蕩去,繼而心熱臉燥,抓耳撓腮,感歎唏噓,最后竟至于垂淚不止,涕淚交流了。
  “慚愧啊,罪過!……”景博民泣不成聲地說,“為官一方,竟讓百姓遭此劫難,景某有何面目再見世人……”屈原安慰道:“景兄不必過于自責,楚國之廣,天下之大,別處何嘗不是如此,只是我等未深入調查罷了。”
  景博民依然聲聲悲歎,他說:“倘我赴任以來,体民艱,恤民苦,忠于職守,兢兢業業,鄂渚斷然不會是眼前這般模樣……”
  屈原打斷他的話說:“模樣糟糕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沉淪不振,執迷不悟,景兄倘能從此翻然悔悟,鄂渚依然大有希望,君不聞先庄王‘一飛沖天,一鳴惊人’乎?……”
  景博民痛苦地以手擊頭道:“晚矣,晚矣!……”
  屈原信心百倍地說:“古人云:‘亡羊而補牢,未為晚也,見兔而顧犬,未為遲也。’景兄何言其晚呢?”
  景博民很顯出無可奈何的樣子說:“鄂渚瘡痍滿目,百廢待舉,欲振興,難矣哉!……”說完又是一陣搖頭歎气。
  屈原不僅不受景博民這种悲歎無奈的情緒感染,反而有些激動,乃至亢奮,他說:“這正是你我用武之地,景兄何需長吁短歎。當初天地混沌,像一個大雞蛋,清黃混為一体,是盤古揮動板斧,開天辟地,始有今日之大千世界。天地開辟之初,世間雖有山川草木,鳥獸虫魚,但卻沒有人類,是女媧摶黃土造人,故世稱女媧為人類之母。往古之時,四极廢,九州裂,天有所損,地有所毀,大火延燒,洪水滔天,猛獸猖獗,鷙禽肆虐,又是女蝸煉五彩石以補蒼天,斬巨龜之足以立四极,殺黑龍以濟冀州,積蘆灰以止淫水,從而拯救了人類之危亡。當堯之時,先是十日并出,庄禾草木枯焦;后是洪水泛濫,淹城漫野,人或為魚鱉。是羿犯天帝而援弓射九日;禹在外跋涉十三年,三過家門而不入,救民出水火。有道是滄海橫流,方顯出英雄本色,景兄何不一顯身手……”
  景博民有似六月的天空,陰的快,晴的也快,听了屈原這一席古代英雄的陳述,頓時興奮起來,試探著問:“改變鄂渚面貌的方案,莫非屈弟業已成竹在胸?”
  屈原謙遜地微微一笑道:“哪里有什么成竹在胸的方案,不過是些想法罷了,但不知是否是閉門造車,出不合轍,還求景兄斧正裁處。”
  “那你快講与景某听听!”景博民催促。
  應景博民之求,屈原談了自己醞釀日久的改變鄂渚面貌的方案。這個方案分四個方面的內容,首先和主要的是削弱和限制貴族的特權,這個方面的工作搞不好,其他的便無從談起,無法進行。第二是教化民眾,使百姓明了該怎樣行事,如何做人。第三是開荒墾田,努力發展生產。第四是興修水利,改善飲水條件,減輕血吸虫病對人民群眾的危害。這四個方面的工作相輔相成,因而要齊頭并進。這是總綱,綱下有目,還有貫徹執行的細則。
  景博民听了,連連叫絕,喜不自胜,只是這為首的一條令人煩惱,“削弱和限制貴族的特權”,說說容易,實施起來可就難了,或者說根本不可能,凡貴族均有權有勢,朝中有靠山,有誰會听小小縣衙的擺布,將縣令放在眼里呢?景博民攤出雙手,坦誠地談出了自己的看法和棘手之處。屈原又是謙和地微微一笑,但這次不曾開言,而是取出一個帛卷,遞給了景博民。景博民接帛卷在手,置于几案,展放觀賞。帛上畫著三幅令人深思,耐人尋味的漫畫,第一幅是兩位老翁在觀雞斗,兩雞引頸振翅,互不相讓,結果兩敗俱傷,傷得輕的一只在追逐傷得重的一只,大約追上之后必置其于死地。
  第二幅畫的是一只野狗与一只獵犬為爭一塊肥肉而角逐廝咬,獵犬非野狗之敵手,結果食肉不成,反被野狗咬死。第三幅是接著第二幅來的,獵犬的主人聞訊赶來,張弓搭箭射死了野狗。景博民反复玩味這三幅畫,推敲捉摸,分析,猜測,終不得其解,難得他焦躁不安地在室內走來蕩去,一會搓手凝思,一會抓耳撓腮。屈原并不急于開導和點撥,他牢記大教育家孔夫子“不憤不啟,不悱不發”(不到他想求明白而不得的時候,不去開導他;不到他想說出來卻說不出的時候,不去啟發他)的教導,耐心地等待著。折騰了足有半個時辰,景博民突然眼前一亮,茅塞頓開,孩子似的雀躍歡跳,將正在閉目養神的屈原從座位上拉起,拽至几案邊,將自己對這三幅畫的理解講給他听,講完之后,小學生似的垂手立于一邊,洗耳恭听老師的評判。景博民的理解是正确的,就是要讓貴族們相互斗爭、殘害,兩敗俱傷,以削弱其力量,限制其特權。倘其不肯爭斗,便以肥肉相誘,制造事端,挑起矛盾,多打几遍鑼,哪有不上竿的猴!這些大大小小的貴族,朝中都有靠山,無論是哪一方面斗爭失敗,其靠山都會出面干預,以至用手中的權勢懲治對方。這樣以來,鄂渚的執政者不費吹灰之力,觀虎斗中即可坐收漁翁之利。對屈原這一治理鄂渚的方略,景博民贊賞由衷,拍案叫絕,二人迅速達成了共識。于是心相貼,首相聚,膝相促,擬就了貫徹執行這一方略的具体措施。
  宗尚義与公孫良兩個貴族庄園比鄰,多年來彼此雖說也有些磕磕碰碰的矛盾和摩擦,但總的說來,還是和平相處,友好往來。一天,宗尚義的夫人五十大壽,請公孫良家的女眷過府宴飲。公孫良新納一妾,芳名柳翠,正當二八妙齡,有沉魚落雁之美,閉月羞花之貌,女子見了人人嫉妒,男子見了個個垂涎,這天也隨眾姐妹來宗府歡宴。貴族設宴,賓朋多,气派大,酒菜丰,直鬧騰到酉時方散,公孫良早已在家里等得不耐煩了。次日巳時,宗府新任管家蔡培禮帶人來公孫府退壽禮,公孫良在義德廳接見了他。休看這蔡培禮是家奴出身,但卻長得一表人材,三十開外年紀,身高体壯,肩寬腰圓,濃眉大眼,笑容可掬,舉止斯文,頗得公孫良的賞識,因而彼此雖身分地位不同,但卻一見如故,談得十分投机。蔡培禮先代表主人致感激之辭,然后高度評价公孫良的品格、為人及崇高的社會聲譽,一頓米湯灌得他飄飄然,暈乎乎。蔡培禮本來是慷慨陳辭,委婉抒情,滔滔不絕,談著談著卻吞吐結巴起來,多次欲言又止。公孫良亦非魯鈍之輩,判定他有難言之隱,急忙屏退左右,以便他能夠開誠無忌。步入公孫良的書房,蔡培禮第一眼便發現了几案上花瓶里那束玉蘭花,白玉為花瓣,翡翠為枝葉,金絲和珍珠為花蕊,典雅別致,玲瓏剔透,堪稱為稀世珍寶,蔡培禮突然一反溫文爾雅的常態,粗野地伸過手去,將那束玉蘭花攫于手中,翻轉觀賞,把玩不已。這一出乎預料的舉動,猶似利刃戮了公孫良的心尖,他騰地從座位上彈了起來,上前一步叮囑道:“蔡先生千万手下要輕,切莫將這玉蘭花損坏,這可是寒舍鎮宅之寶啊!”
  “不錯,是束好花!”蔡培禮漫不經心地翻轉著手中的花束說,“但不知這价值連城的珍寶跟貴府的少奶奶相比,哪一個更珍貴些?”
  這個問題蔡培禮實在是提得太突然了,令公孫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他不知道對方為何要這樣問,為什么要提這樣的問題,吶吶半天,無以為對,只說了句:“物豈能与人相比!……”
  蔡培禮緊接著說:“公孫老爺說得對,物不能跟人比,人總貴于物,尤其是像少奶奶這樣傾城傾國的絕代佳麗。不過奴才有一事不明,一束花公孫老爺尚且怕奴才手重玩坏,而將自己的愛妾交人玩弄,難道就不怕有所污損嗎?”
  “先生此話從何說起?”公孫良很有些按捺不住了。
  “不知老爺是喜歡听真話,還是喜歡听假話?”蔡培禮故作試探著問。
  “自然是要听真話!”公孫良頗有些不耐煩的樣子。
  公孫良愈急,蔡培禮則愈慢,顧慮重重地說道:“老爺饒奴才無罪,奴才方敢吐言,說實情。”
  “說吧,老夫決不怪罪你。”公孫良表態說,“哪怕先生將老夫罵得狗血噴頭。”
  蔡培禮如釋重負似地說:“昨日少奶奶過府宴飲,已与我家老爺成魚水之歡……”
  “爾等何以知之?”公孫良逼問。
  蔡培禮慢條斯理地說:“我家老爺逢人便講,津津樂道,以此為自豪,我們宗府早已鬧得沸沸揚揚,滿城風雨了,莫非老爺連一點耳聞也沒有嗎?”
  公孫良故作鎮靜地說:“君子無戲言,蔡先生說話可要有證据!……”
  “證据自然是有的,”蔡培禮理直气壯地說,“無證据奴才豈能妄言!”
  蔡培禮向公孫良交代了證据。這證据是:柳翠的白□片上有一炭畫的黑圈,這是二人作愛時宗尚義畫上去的。
  公孫良命丫鬟去查,回報:少奶奶的□片上确有一模糊的黑圈。公孫良聞報,雷霆震怒,拍案而起,吼道:“宗尚義,你這道貌岸然的老狗,竟然算計到我的頭上來了,不狠狠教訓教訓你,給你點厲害嘗嘗,你就不知道我馬王爺三只眼!……”
  這一怒,一拍,一吼,非同小可,只弄得几晃杯跳,棟梁震動,塵灰簌簌下落……
  宗尚義与公孫良間的火就這樣被蔡培禮輕而易舉地燒起來了,后邊的一場拼搏廝斗不言而喻,勿需明表。問題是少奶奶柳翠白□片上的那個黑圈究竟是怎樣形成的,難道真的是宗尚義畫上去的嗎?非也。華夏女子,多是坐在馬桶上大小便,蔡培禮重金收買公孫府的下人,根据少奶奶大小便的規律,事先用木炭末涂于馬桶的邊沿,少奶奶大小便一坐,便在白□片上印一個黑圈,她自己尚蒙在鼓里呢。這一著确實高明,只是苦了這位如花似玉的弱女子柳翠。
  色鬼賈崇仁踐踏蹂躪婦女不僅禍及平民百姓,許多貴族亦飽受其害。只要他看中的青年女子,不論身分,不管門第,他的信條与原則是:生我者不能淫,我生者不能淫,其他均在可淫之列。在這一原則的指導下,被他奸淫的貴族女子不下數十人,吳繼國的新婚儿媳冷月娥便因此而投環自盡。賈吳兩府打了數年官司,終因賈府勢大,吳繼國無可奈何。人們恨透了賈崇仁,欲啖其肉寢其皮者,何止千百!一天,賈崇仁乘轎外出訪友,歸來甚晚,行至桑梓林中,不意林中竄出無數女鬼,一個個披頭散發,紅舌長可數尺,手操利刃,扑向賈崇仁的八抬大轎,她們哭嚎不已,訴數著賈崇仁的滔天罪行,這群女鬼的首領便是冷月娥。女鬼的后邊是男丁,非鬼而人,他們有的提燈籠,有的舉火把,俱都舞干戈,燈籠上則全寫著大大的“吳”字,高高矮矮,閃閃爍爍,照得桑林亮如白晝。賈崇仁的轎乘雖有跟班保鏢,但不過十數人,縱然個個武藝高強,猛虎難斗一群狼,交手瞬間,便被殺得東逃西竄,賈崇仁則早被女鬼們拖出轎來,碎尸万段。有逃跑的跟班竄回賈府,報告了桑林里的情形,待賈崇仁的七狼八虎帶家丁武士赶來,桑林里哪還有男人女鬼的蹤影,地上只有被狗撕狼掠過的賈崇仁那不全的尸骨。賈崇仁死得如此慘烈,他的儿孫們自然要到吳府去報這殺父之仇,一場刀光劍影的廝殺在所難免。
  宮佑德,當其父宮吉安在世時,便橫行鄉里,魚肉百姓,曾掠奪貴族崔万誠一价值連城的寶珠,死后帶進了墳墓。宮家的墳地,因歷來殉葬財寶丰厚,故派家丁看守,戒備森嚴。這些家丁專職看墳,故名墳丁。一天午夜,有一位名喚史德臣的人率領一支精干兵丁偷襲了宮家墳塋,他們先神不知鬼不覺地干掉了巡邏的崗哨,然后將墳丁所居之茅舍圍得水泄不通。當史德臣率部破門而入,斷喝一聲時,睡得死豬般的墳丁一個個懵頭轉向,束手就擒。史德臣指著一位年長的墳丁問道:“你叫什么名字?”
  年長的墳丁瑟瑟索索地答道:“回長官的話,小的姓伯,賤名安平。”
  史德臣追問:“多大歲數了?”
  伯安平顫不成聲地回答:“五,五十二歲。”
  “在宮府當差多久?”
  “整三十年。”
  史德臣突然變得聲色俱厲,字字鏗鏘道:“如此說來,宮府無道,你了如指掌;宮吉安奪我崔府寶珠,你耳聞目睹,今天,我等奉崔老爺之命,前來索回寶珠,使物歸原主,這個舉動不算是過分吧?”
  “這個,這個……”伯平安“這個”半天,終未表態。
  史德臣以雪亮的匕首抵住伯安平的心窩,怒吼道:“說,我們崔府被奪的寶珠,是否就在宮吉安的墓內?”
  “這個……”伯安平又在玩他的老花招,欲以“這個”
  “那個”來敷衍搪塞。
  史德臣命令道:“只准回答‘是’与‘不是’,不准用別的字眼!”史德臣這樣命令著,手中的匕首在伯安平胸前肌肉丰厚處划了一個“×”,殷紅的血跡即刻滲出衣衫,染紅了一片。史德臣字字千鈞地說:“倘有半點虛假,我就要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說著匕首又在他面前晃了兩晃。
  伯安平扑通一聲跪倒在地,渾身顫若篩糠:“大人饒命,我說實話,宮吉安霸占崔府的寶珠隨人而殉,就葬在他的墓中。”
  墳丁們見狀,先后跪倒,求老爺饒其不死。史德臣靜了靜心,面向眾墳丁說道:“此事与爾等無關,只是暫委屈眾位一時,待我們掘開墳墓,打開棺槨,取走寶珠,你們便向主子報案去,就說是崔老爺派人來取走了寶珠……”
  眾墳丁异口同聲地說:“奴才不敢!……”
  史德臣厲聲喝道:“就這么說!我們崔老爺向來是明人不做暗事。”
  史德臣吩咐三個兵丁在此看守,其余的都去掘墳尋珠。雖說目的在于取回寶珠,但棺槨既開,難免要翻尸倒骨了。
  宮府權重勢大,靠山巍峨,這掘墓倒尸之仇豈能不報!
  ……
  貴族并非人人作惡,時時為患,為了維護自身的利益,有時也能作些對百姓有利的事情。梁子湖內白蛟作怪,興風浪,掀波濤,淹村漫野,食人嚙畜,民無宁日。耿府濱湖而居,受害最甚。耿龍出重金招募死士入水斬蛟,既保自家庄園安宁,也為民除了一害。景博民以縣令的身分于衙內設盛宴為耿龍慶功,并代表濱湖百姓致以衷心的謝忱。宴會上美酒飄香,佳肴紛陳,燈紅酒綠,觥籌交錯,紛紛都來向耿龍敬酒,只喝得那耿龍飄飄然似入仙境。忽有女樂奉縣令景博民之命前來獻歌獻舞并把盞勸飲。女樂中有一新買歌妓,名喚姣姣,其美令人賞心悅目,其俏讓人神魂顛倒,其歌若鶯囀鸝鳴,其舞似風擺水漂,莞爾一笑,滿庭傾倒,搔首弄姿,無不骨酥肉麻。姣姣一搖三擺來到耿龍席前,与之貼臉并腮,左一個英雄敬一盞,右一個義士獻一杯,只喝得耿龍耳熱心躁,魂魄出竅,姣姣將其扶于后堂,二人隨成云雨之歡,然后交頸而眠,只睡到次日日上三竿方醒。耿龍欲將姣姣帶回府去,景博民為難地說:“哎呀,不行呀,這是下官專為焦老爺在齊國買的,怎敢再送与他人!……”
  “這有何不可!”耿龍三角眼一瞪說,“焦山雕有何了不起,他不就是南后的遠房親戚嗎?”
  景博民怯生生地說:“是呀,在朝為官多年,景某深知南后的厲害,如今我一個小小縣令,如何能得罪起她的親戚呢?”
  “也罷,耿龍不使縣令為難。”耿龍忽然變得十分大度,“先將姣姣寄存縣衙,我這就去跟焦山雕交涉,倘他能忍痛割愛,倒還罷了,若吐半個不字,我就与他刀兵相見,大不了拼個魚死网破!……”
  耿龍說完,向景博民抱拳拱手,轉身揚長而去。
  ……
  上邊這些,是屈原導演的惊心動魄的戲劇的一部分,需要交代說明的是:一、到公孫良家點火的宗府新任管家蔡培禮系鄂渚縣衙官吏劉希文所扮;二、夜色中桑林截轎,將色鬼賈崇仁碎尸万段的女鬼們,是為賈崇仁踐踏過的女子的親友們所扮,那些助陣的男子則是縣衙的當差、兵卒;三、率眾掘宮吉安的墳墓的史德臣与蔡培禮實屬一人,都是劉希文主演,所率之眾自然都是縣衙部卒,与崔万誠毫無關系。
  導演貴族爭斗戲劇的同時,屈原還策划景博民作了如下四件大事:第一、組織數十名醫生,深入到血吸虫病蔓延的村庄,調查了解該病為害的實際情況,并廣泛搜集防治的辦法。第二、由百姓出工出力,貴族和富戶財主出錢,挖渠排澇,興修水利,根治鹽鹼澇洼,改善飲水條件,這是功在當今,澤被子孫的英雄壯舉,號令既出,百姓云合響應,迅速形成了千軍万馬齊上陣的熱烈場景。貴族財主們出錢,卻并非如此簡單,但屈原有辦法使他們本不情愿,但卻積极熱烈捐資出款。貓本是不吃辣椒的,但將辣椒磨成粉末,涂到它的肛門上,它便會迫不及待地舔著吃,只有這樣,才感到舒服。第三,發動千家万戶,開墾荒地,增加糧食產量。他們制定了一系列优惠政策和獎懲條例,例如所墾土地,全歸己有,且五年內免收皇糧國稅;墾荒數有標准,有定額,多開者獎,少墾者罰。第四,興庠序,辦鄉校,對孩子和成人普遍進行教育,以提高全縣人民的文化素質。
  實行這些政策,采取這些措施,欲觀其效,需待時間和過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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