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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清浣芳心暗許鄰舟郎


  柔和的春風在靜謐的水面輕蕩,半遮著臉龐的月儿,悄悄登上桅杆,把清輝星星點點地撒在水波和船頭上。遠處傳來隱隱約約的絲竹聲,是戀人在吐露衷腸,還是嫠婦在傾訴幽怨?在這樣溫馨的夜里,年輕的心抑制不住那份驛動。情竇初開的官宦千金吳清浣,便是在這樣的夜里,不知不覺地將一顆少女的芳心暗許給鄰舟的少年秀才江文情,一切發生得是那么自然而然。
  吳清浣是在福州度過童年和少年時光的。她父親吳云卿,曾是福州州守,膝下只有清浣這一個獨生女儿。吳云卿是個儒官,十分重視對寶貝女儿的教育。遵照一般大家閨秀所學的必修課程,他很早就讓幼小的女儿讀熟了《孝經》、《女誡》等書,小清浣聰明伶俐,很快就掌握了這些簡單的東西,又要求父親加碼。吳云卿只好給她講解了當時男儿考科舉所必學《四書》、《五經》之類的典籍,對這些內容深奧的篇章,小清浣居然也很快就能琅琅成誦,融會貫通,講析起來頭頭是道。吳云卿惊歎地說:“你若是男儿,必定是功名中人啊!”
  經父親啟蒙后,吳清洗讀書的勁頭越來越大,悄悄從父親書房中找出《唐詩家法》、《唐詩集》一類的書,醉心嗜讀,慢慢便無師自通地掌握了詩格格律,自己開始悄悄練習作詩。起初,她都是根据所見所聞和偶爾的感触,信手寫下些零散的詩句,尚未結集成篇。然而從這些只言片語中,已可窺見她的錦繡才情。比如:“露下庭梧葉,風吹月桂花。”“菅草當階綠,櫻桃落地紅。”“花間影過那知燕,柳外聲來不見鶯。”“自傾盆里春泉水,親灌階前石竹花。”雖然詩句內容离不開她小小生活圈中的花草鶯燕,但詞句清麗,已有詩韻。
  到十二三歲時,對事物的了解日漸全面,遣詞造句的功夫也愈加老練,于是寫成了不少完整的詩篇。閨中無事,閒坐烹茶,悠悠淡淡的情緒,被她吟成一首“燈下閒情”:

       小閣烹香茗,疏帘下玉鉤;
       燈火翻出鼎,釵影倒沉甌。
       婢奉消春困,親嘗散暮愁;
       吟詩因坐久,月轉晚妝摟。

  雖是閒情小詩,但信手拈過,娓娓道來,平易動人,表現出吳清浣的才華和造詣。
  隨著歲月的流逝,無憂無慮的小丫頭逐漸長成情竇初開的少女。官家的小姐,養在深閨人未識,獨對鏡中日漸明艷的容貌、悄悄發育的身体,春情化出淡淡的幽怨。這种心情,便隱隱約約地出現在吳清浣的一些小詩中:

       几點梅花發小盆,冰肌玉骨伴黃昏;
       隔窗久坐怜清影,閒划金釵記月痕。
       繡放寒多未欲眠,梨花枝上听春鵑;
       明朝又是清明節,愁見人家買紙錢。
       春雨隨風濕粉牆,園花滴滴斷人腸;
       愁紅怨白知多少,流過長溝水亦香。
       小窗今夕繡針閒,坐對銀台整翠鬟;
       凡世何曾到天上,月宮依舊似人間。

  吳清浣寫詩本是為了自己消遣,不料卻被她那慧黠細心的侍女阿萱偷偷抄錄下來,帶到外面炫耀。無意中,這些詩不脛而走,被閩中文人竟相傳抄,吳清浣的詩名也就隨之傳揚開了。才貌雙佳的她,成了閩中貴族公子心中渴慕的一朵鮮花。
  然而,吳家父母認為女儿年紀尚小,加上他們也舍不得讓她太早离開自己,便一直未予議婚,使吳清浣成為可望不可及的鏡中花。
  明神宗万歷初年,吳云卿因治理福州功業顯著,被福建省的三司長官共同保荐,進京加官晉爵。新年伊始,吳云卿攜帶家眷北上。人逢喜事精神爽,更何況又是春風送暖、鶯飛草長的季節。吳云卿一家一邊赶路,一邊興致勃勃地賞山觀水,完全沒察覺什么舟車之勞。陽春三月時,來到江南地界,正值柳絮飄舞,杏花春雨的時節,江南風景秀麗宜人。吳家在淮水上雇了一艘大船,船頭插上“奉旨入京”的紫色小旗,威風凜凜地逆水北上。船到淮安版閘時,停下來等候順行的風,陸陸續續,周圍泊下了大大小小几十艘船,顯得十分熱鬧,而吳家的大船在船群中特別醒目。
  泊船無事,吳云卿与夫人帶了一些仆從上岸游覽去了。因吳清浣已近及笄之年,待字閨中的大姑娘不能拋頭露面,所以把她和几個侍女留在了船上。悶在船艙中,閒得無聊,吳清浣便打開艙窗,迎進一陣陣清爽的河風,心情頓時明朗了許多,她從箱籠中翻出一卷詩書,端坐窗前細細品讀起來。
  吳清浣在船艙中的一舉一動本是极平常的,卻不料把一個少年郎撩撥得情思迷亂,那便是鄰舟的年輕公子江文情。原來,吳家船只的旁邊,泊著一只商船,貨主是太原的一位江姓絲綢商人,商人的儿子文情,年方十六,年前剛考中了秀才,父親一時高興,來江南進貨時就順便帶上了他,一來讓他領略一番江南春色的秀美,二來也使他增長些見識。當他閒坐船頭讀書時,無意間發現了臨船的吳清浣,那姑娘的舉手投足間,是那樣蕩漾著詩一般的韻致,就象春風里搖曳著的一株薔蔽花。十六歲的少年,春心剛剛萌動,一种難以言喻的力量,把他的目光緊緊吸引到臨船姑娘的周圍,他的心也隨著飄了過去。
  正在這時,吳清浣的侍女阿萱來到船舷清洗衣物,距离江文情坐的地方很近,江文情感到机會來了,于是裝著隨隨便便的樣子,上前与阿萱搭訕。他隨意地問道:“你們是從哪里來,到哪里去呢?”阿萱見是臨船的人問話,抬頭一看,那人年紀不大,生得眉清目朗,英俊又和气,不象有什么歹心,只當是無聊時找人說閒話,也就如實說出了吳家的行跡。
  江文情見答了話,心中暗自歡喜,又故意扯了些天气、風景之類的不著邊際的話題,還把自己帶的水蜜桃送了几只給阿萱。阿萱漸漸和他熟絡了些,他便趁机試探;“為何不見你家小姐的夫婿?”阿萱有些害羞,紅著臉嚷道:“我家小姐哪有夫婿!”江文情一听這話,心里有了底,暗暗慶幸不已,再問道:“你家小姐識字嗎?”
  這句倒是問到點子上了,阿萱得意地夸說:“豈止是識字,我家小姐的詩文曾風靡閩中呢!”此話正上了江文情的圈套,他連忙上艙中拿了紙筆,寫下一紙難字,托咐阿萱道:“小生正有一些字不能識,煩請姑娘代為求教小姐,就說是太原的江秀才請教!”
  阿萱轉身進艙,把紙片交給吳清浣。吳清浣看過后,似乎心有所悟地露出一絲微笑,還是提筆在字邊—一加了注解,讓阿萱送出去,并笑道:“豈有秀才不識這些字的道理!”
  阿萱不但給江文情送了紙片,也順口把小姐的話轉告了他。江文情心想:既然已猜知是故意撩逗,卻又愿意上鉤,看來是給自己机會了!隨即又進艙寫下一首詩,請阿萱代為傳遞。詩是這樣寫的:

       空复清吟托裊煙,樊姬春思滿紅船;
       相逢何必藍橋路,休負滄波好月天。

  這首充滿挑逗情趣的詩傳到吳清浣手中,幼時所讀《女誡》中的那些規矩浮上她的腦,她不由地感到一种羞辱,慍怒道:“萍水相逢,哪能就以艷句撩人,有失讀書人体統!”接著又斥責阿萱不該幫人做這等下賤事体,并揚言要稟父母,責罰她。阿萱嚇得兩腿發軟,急忙跪下哀求小姐原諒。待吳清浣火气平息后,又趁机中辨說:“看那江公子也不象邪惡之人,傾慕佳人,也算人之常情嘛!”
  誰知,這句話竟說得吳清浣動了心。在阿萱去給臨船公子送難字紙片時,她曾偷偷從窗中窺視了那位江公子,也算英俊瀟洒,一表人才了。适才讀了他的詩,雖然意涉輕佻,詞句倒還自然雅致,看來還是有些才气。她那顆品盡閨中寂寞的芳心,其實早已有些蠢蠢欲動,只是限于禮教的約束,不敢讓它冒出芽來。既然阿萱這樣勸導,她索性順水推舟,轉了臉色,和悅地問阿萱:“這事有人看見嗎?”阿萱見小姐心有轉變,忙指天發誓說:“絕無人知!”吳清浣笑著囑咐她:“既然無人知,我便不再聲張,你也不要告訴別人,讓我寫首詩罵他就行了。”于是,她取出一幀小碧箋,略加思索后,作下一首詩:

       自是芳情不戀春,春光何事撩閨人?
       誰流情浸天邊月,比似郎心向我親。

  阿萱看也沒看,就把詩箋送到了已等得心焦的江文情手中,江文情讀詩后,竟在船頭雀躍不已。這下把阿萱弄得莫名其妙,明明小姐說是要寫詩罵他,他竟如此高興,這是什么道理呢?正當她滿頭霧水時,回頭瞥見她家小姐与朝這邊江公子暗送秋波,她頓時恍然大悟,忙掩口跑進后艙里,心里只說自己該是做了一回紅娘!
  見阿萱走開,吳家船上再沒有其他人影,江文情急忙靠近吳清浣的窗口,壓低嗓音道:“今宵人靜時,可否啟窗相候?”
  這邊吳清浣嘴角一撇,眼含嬌媚地說:“我乃閨中嬌娥,為何要等你,公子難道沒有腳嗎?”江文情馬上心領神會,深情地一點頭,還想說些什么時,吳清浣已“砰”地關上了艙窗。江文情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回艙靜候夜色降臨去了。
  好不容易挨到夜深人靜,明月高懸夜空,河面上浮起迷茫的霧气,月光照在船板上,顯得朦朦朧朧。江文情心揣著一團烈火,躡手躡腳地攀上鄰船,來到吳清浣艙前,輕叩艙窗。不一會儿,艙窗無聲地啟開了,露出嬌羞万般的吳清浣。江文情心情一激動,腳下也生云,十分輕巧地就躍進了船艙。
  船艙中,燭影輕搖,映著一對情深意濃的小儿女,江文情一把攬住吳清浣的纖腰。吳清浣起初還想扎掙,但只扭動了一會儿,便酥倒在江文情怀中。兩人相偎床邊,喁喁私語,說了些什么,恐怕連他們自己也不知道,不知不覺中,都被彼此暖融融的气息醉倒了。相擁著倒在了床上,恍恍惚惚中寬衣解帶,一對初諸情事的少男少女,在春風搖舟的蕩漾中,情不自禁地共赴巫山云雨。
  初嘗禁果,便沉迷忘返,渾然忘卻了時間和空間。就在這時,晨曦微露,刮起了向北的順風,吳家和江家的船相繼解纜啟航,帆滿行速。一去便是數十里,吳清浣和江文情還沉醉在溫柔鄉中。
  那邊船上江文情的父親清晨起來,想叫醒儿子,艙中卻已不見了他,船頭船尾找了一遍,哪里還有儿子的蹤影。莫非是夜起時眼睛朦朧,失足墜入河中?江父一想到這里,惊恐失色,忙命舟子返航尋找,水面空空,了無消息,江父大放悲聲。
  天大亮時,這邊船上的江文情和吳清浣才醒來,江文情急忙披衣推窗,只見窗外河岸上樹影后移,原來船已行駛,哪里還有自家的船呢!兩人不由得惊慌失措,然而事已至此,也只好硬著頭皮頂下來。白天,江文情藏在船艙中的幃幕后,吳清浣則把一日三餐要到艙中与他分享。一听到有人進艙,江文情就赶緊藏到床下。夜晚人靜,便是他們逍遙的時候,一對情人同床而眠,忘了一切憂愁。他們只能這樣作權宜之計,只等泊岸后再另作打算。
  然而畢竟紙包不住火,船艙空間有限,吳清浣与江文情有時忘情的嬉笑聲,不免傳了些到吳母耳中。吳母對女儿這些天老是躲在自己艙中,而且飲食量大增,產生了怀疑。又仿佛听到艙中有少年的竊竊低語,于是悄悄從門縫中偵視,果然發現了惊人的情況。
  吳母稟報了吳父,等到深夜,兩人悄悄叫開女儿的艙門,在床上拖出了戰戰兢兢的江文情。稍加審問后,吳父盛怒難遏,准備將江文情拋入江中。吳清浣縮在艙角中羞愧難當,見父親要加害于江文情,她不顧一切地爬過來,苦苦哀求,甚至以死相爭。吳家父母見已是生米煮成了熟飯,又獲知江文情也是名門出身,年紀輕輕已中秀才,今后也許有所作為,便只好包容下來。長歎道:“吾女已被你所污,更無他适之理,只好成全了你們這對小冤家!”
  為了掩人耳目,吳父讓江文情裝成是落入水中,吳父則急忙令舟人救起。吳父上前一看,佯作惊訝地說:“這是我友人家的公子啊!”于是名正言順地將他留在船中。不久,船抵達濟州,吳家上岸租了房屋,擺下盛宴,為一雙小儿女辦了喜事,并把他們暫留在濟州。
  吳云卿進京見過皇帝后,被升職派往楚地為官。赴楚上任的路上,他到濟州接了江文情小夫妻倆同往楚地,又派人往太原找到了江父。稟明江文情的婚事和去向。江父大喜過望,其子失而复得,還找了個才貌雙全的官家小姐為妻,真是蒼天降福啊!
  后來,江文情果然不負眾望,二十四歲登進士及第,派任南京禮部主事,后又遷為州守和知府。在賢妻的輔助下,官名賢達,仕途順暢,家庭生活也美滿如意。那一夜臨舟風情,還真結下了善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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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鳴掃描,雪儿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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