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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姑李季蘭詩會天下友


  大凡佛道同占的宗教名山,一般是佛教廟宇居山腰、山底,道教宮觀在山頂。道觀之所以能夠雄踞名山之巔,乃是因為道教是土生土長于中國的一派宗教。
  春秋時代老子撰《道德經》,原本為哲學著作;但到漢代張道陵、于吉等人,篡用老子之名,創立了“五斗米教”、“太平教”等宗教組織,從而興起了以符籙禁咒之法行世的道教。道教因宣揚長生不老之術和驅災免禍之法,因而廣為貴族階層和貧民百姓所信奉;男女道士都寬袍黃冠,出入豪富人家或浪跡江河湖海,為人談玄說道、驅鬼鎮邪,成了一种神秘而無拘的特殊人物。
  到唐代道教更是盛极一時,因為唐皇室姓李,与《道德經》的作者老子李耳同姓,為了說明自家皇朝是順應天時、替天行道的,唐皇朝尊奉老子為太上玄元皇帝,自己則是他的后人。既然道教成了國教,那么勢必使全國上下的人們趨之若騖,后妃公主進入道觀修行者比比皆是,名門閨媛也多爭相出家作女道士,因女道士都頭戴黃緞道冠,故又稱為“女冠”。受唐代思想開放之風的影響,道觀中也并非清靜之地,許多才貌出眾的女冠,雖以修行為名,但在道觀中自由交際,成為一种“交際花”似的人物,李季蘭就屬于這一類的女冠。
  李季蘭原名李紿,生于唐玄宗開元初年,江南烏程人。烏程就是現在的浙江吳興,此地山明水秀,地靈人杰。小李紿稟受此地靈秀之气,生得嫵媚可人,眉目如畫。除長相靚麗外,李紿自幼聰明伶俐過人,六歲那年,她寫下一首詠薔薇的詩,詩中有這樣的句子:[經時未架卻,心緒亂縱橫。”她父親見詩大惊,一方面十分惊歎女儿的文才,另一方面又覺得,她小小年紀,居然春心萌動,性情不宁,再往以后保不定出什么亂子;于是向她母親說:“此女富于文采,然必為失行婦人!”正因家人有這樣的顧慮,所以在李紿十一歲時,便被送入剡中玉真觀中作女道士,改名李季蘭。家人想藉助青燈黃冠的清修,來消除她生命中的孽障。
  雖然當時許多地處繁華地區的道宮中常有緋色新聞發生,但李季蘭所處的玉真觀因地處偏僻,還算是較為清靜的地方。在這里,李季蘭不知不覺長到了十六歲,這個豆蔻年華的少女出落得婷婷玉立,雪肌脂膚,好似一朵盛開的白蓮。她在道觀中讀經之外,就是作詩、習字、彈琴。觀主見她悟性甚高,對她悉心栽培,使她在翰墨及音律上造詣极深;但是道經的熏陶并沒能制約住她浪漫多情的心性,身在清靜道觀的她,卻一心向往著外面繁花似錦的世界。
  剡中就是今日的浙江嵊縣一帶,水木清華,物產丰饒,气候宜人。自東晉以來,這里就文風鼎盛,騷人名士輩出。玉真觀雖地處偏遠,但因景色幽謐,因而也不時地有一些文人雅士來觀游覽。文人中不免有風流多情之輩,見到觀中風姿綽約又眉目含情的小女冠李季蘭,總偶爾有大膽之士暗中挑逗。李季蘭并不嗔怒,反而流露出“回眸雖欲語,阿母在旁邊”的神情,令挑逗者更加心蕩神怡。暗怀春情的李季蘭,在觀主和觀規的約束下,雖不敢有什么過份的行徑,但她的一顆心,早已浸潤在愛情的渴慕中。從她的一首七律“感頭”中,便大略可窺視她的一點心思:
  朝云暮雨兩相隨,去雁來人有歸期;
  玉枕只知常下淚,銀燈空照不眠時。
  仰看明月翻含情,俯盼流波欲寄詞;
  卻憶初聞鳳樓曲,教人寂寞复相思。

  寂寞的道觀,鎖住了少女的芬芳年華。李季蘭艷麗非凡,熱情如火,卻被种种清規戒律壓抑著,春情只能在心底里激蕩、煎熬,春花漸凋,時光如流,芳心寂寞,空自嗟歎。長晝無聊,李季蘭攜琴登樓,一曲又一曲地彈奏,宣染著心中的激情;月滿西樓時,獨對孤燈,編織一首“相思怨”傾訴心聲:
  人道海水深,不抵相思半;
  海水尚有涯,相思渺無畔。
  攜琴上高樓,樓虛月華滿;
  彈著相思曲,弦腸一時斷。

  沒有人欣賞李季蘭的才情与美貌,縮在玉真觀中任芳華虛度,李季蘭實在太不甘心。在一個春日的午后,乘著觀主和其他道友午睡,李季蘭偷偷溜到觀前不遠的剡溪中蕩舟漫游。在溪邊她遇到了一位青年,他布衣芒鞋,卻神清气朗,不象一般的鄉野村夫。青年人要求登船,李季蘭十分大方地讓他上來了,交談中方知,他是隱居在此的名士朱放。兩人一見如故,言談非常投緣,一同談詩論文,臨流高歌,登山攬胜,度過了一個愉快心醉的下午。臨別時,朱放寫下一首詩贈与李季蘭:
  古岸新花開一枝,岸傍花下有分离;
  莫將羅袖拂花落,便是行人腸斷時。

  詩中包含著眷戀与期求,引動了李季蘭絲絲柔情,于是兩人約好了下次見面的時間才戀戀不舍地分手。從此以后,兩人不時在剡溪邊約會,相伴游山玩水,飲酒賦詩;有時朱放以游客的身份前往玉真觀,暗中探望李季蘭,在李季蘭云房中品茗清談,撫琴相訴,度過了好長一段优游美好的歲月。后來,朱放奉召前往江西為官,兩人不得不揮淚告別;各處一地,兩人常有書信來往,托魚雁傾訴相思之情。李季蘭寄給朱放的一首詩寫道:
  离人無語月無聲,明月有光人有情;
  別后相思人似月,云間水上到層城。

  她象一個丈夫遠行的妻子那樣等待著朱放,天長日久,為朱放寫下了不少幽怨纏綿的詩句,期望良人歸來,來撫慰她“相思無曉夕,相望經年月”的凄寂情怀。
  然而,遠方的朱放忙于官場事務,無暇來剡中看望昔日的觀中情人。就在久盼朱放不歸來的時候,一位叫陸羽的男子又闖入李季蘭的生活。提起陸羽,大凡稍懂茶道的人,就對他不會陌生,陸羽曾經在育茶、制茶、品茶上下過一番工夫,寫成《茶經》三卷,被人譽為“茶神]。陸羽原是一個棄嬰,被一俗姓陸的僧人在河堤上撿回,在龍蓋寺中把他養大,因而隨僧人姓陸,取名羽,意指他象是一片被遺落的羽毛,隨風飄蕩,無以知其根源。陸羽在龍蓋寺中飽讀經書,也旁涉經史子集其它各類書籍,因而成為一個博學多才的世外高人。寺中閒居無事,偶爾听說附近玉真觀有一個叫李季蘭的女冠,才學出眾,貌美多情,于是在一個暮秋的午后,專程往玉真觀拜訪李季蘭。
  這天天气薄陰,秋風送涼,李季蘭正獨坐云房,暗自為朱放的久無音信而悵然。忽听門外有客來訪,打開門一看,是一位相貌清秀,神情俊逸的青年男子。李季蘭請客人落座,先是客套一番,繼而敘談各自在宮觀和寺廟中的生活,談得十分投机。
  后來,陸羽經常抽時間到李季蘭處探望,兩人對坐清談,煮雪烹茶。先是作談詩論文的朋友,慢慢地因兩人處境相似,竟成為惺惺相惜、心意相通的至友;最終深化為互訴衷腸、心心相依的情侶。好在當時道觀中泛交之風盛行,所以也無人強行阻止李季蘭与外人的交往。
  一次李季蘭身染重病,遷到燕子湖畔調養,陸羽聞訊后,急忙赶往她的病榻邊殷勤相伴,日日為她煎藥煮飯,護理得悉心周到。李季蘭對此十分感激,病愈后特作了一首“湖上臥病喜陸羽至”的詩作答謝,其詩云:
  昔去繁霜月,今來苦霧時;
  相逢仍臥病,欲語淚先垂。
  強勸陶家酒,還吟謝客詩;
  偶然成一醉,此外更何之?

  作為一個女道士,李季蘭能得到陸羽如此熱情的關愛,心中自是感激欣慰不已。一個女人若一生中不能得到一個知心男人的愛,就宛如一朵嬌媚的花儿,沒有蜂蝶的相伴一樣無奈;更何況是李季蘭這樣一位才貌雙全、柔情万种的女人呢!其實,當時李季蘭所交往的朋友并不在少數,《全唐詩》中就收錄有大量与諸友互相酬贈的詩作,這群朋友中,有詩人、有和尚、有官員、有名士,他們多因与李季蘭談詩論道而成為朋友的。但若講到知心密友,就非陸羽莫屬了,李季蘭与他除了以詩相交外,更有以心相交。
  李季蘭和陸羽還有一位共同的好友,就是詩僧皎然。皎然俗家姓謝,是大詩人謝靈運的十世孫,出家到梯山寺為僧,善寫文章,詩畫尤為出色。皎然本与陸羽是好友,常到龍蓋寺找陸羽談詩,有段時間卻總找不到陸羽,于是寫下了“尋陸羽不遇”一詩:
  移家雖帶郭,野經入桑麻;
  遷种篱邊菊,秋來未著花。
  叩門無犬吠,欲去問西家;
  報道山中去,歸來每日斜。

  陸羽究竟到山中去作什么呢?經皎然的一再盤問,陸羽才道出是往玉真觀探訪李季蘭去了。后經陸羽介紹,皎然也成了李季蘭的詩友,常常是三人圍坐,相互詩詞酬答。不知不覺中,李季蘭又被皎然出色的才華、閒定的气度深深吸引住了,常常借詩向他暗示柔情;皎然卻已修煉成性,心如止水,不生漣漪,曾寫下一首“答李季蘭”詩表達自己的心意:
  天女來相試,將花欲染衣;
  禪心竟不起,還捧舊花歸。

  對皎然的沉定之性,李季蘭慨歎:“禪心已如沾呢絮。不隨東風任意飛。”因而對皎然愈加尊敬,兩人仍然是好朋友。
  雖然對皎然的“禪心不動”大加贊歎,但李季蘭自己都無論如何修煉不到這一層,她天性浪漫多情,遁入道觀實屬無奈,她無法壓制住自已那顆不安份的心。雖然有陸羽情意相系,但礙于特殊的身份,他們不可能男婚女嫁,終日廝守,李季蘭仍然免不了時常寂寞。
  三十歲過后的李季蘭,性格更加開放,交友也越來越多,時常与遠近詩友會集于烏程開元寺中,舉行文酒之會,即席賦詩,談笑風聲,毫無禁忌,竟被一時傳為美談。漸漸地,李季蘭的詩名越傳越廣,活動范圍也已不限于剡中,而遠涉廣陵,廣陵是現在的揚州,是當時文人薈萃的繁華之地,李季蘭在那里出盡了風頭。
  后來,喜文愛才的唐玄宗听到了李季蘭的才名,也讀了些她的詩,大生興趣,下詔命她赴京都一見。此時李季蘭已過不惑之年,昔日如花的美貌已衰落大半;接到皇帝的詔命,她既為這种難得的殊榮而惊喜,又為自己衰容對皇上而傷感,大有“美人遲暮”之感。在她西上長安前,留下一首“留別友人”詩云;
  無才多病分龍鐘,不料虛名達九重;
  仰愧彈冠上華發,多慚拂鏡理衰容。
  馳心北闕隨芳草,极目南山望歸峰;
  桂樹不能留野客,沙鷗出浦漫相峰。

  其實唐玄宗要召見的,并非看在她的容貌上,而在于欣賞她的詩才;可多情的李季蘭自己并不這么想,她更看重的是自己隨流年而飄逝的芳容。就在李季蘭心怀忐忑地赶往長安時,震惊一時的“安史之亂”爆發了,長安一片混亂,唐玄宗倉惶西逃。李季蘭不但沒能見到皇帝,自己在戰火中也不知去向,才也好、貌也好,一切都變得無關緊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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