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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香禪紅顏薄命


  一八九五年,台北富商陳婕生家里出了件轟動一時的事情,那天陳捷生請客,高朋滿座,一片的歡歌笑語,突然只听得一陣吵鬧聲,夾雜著女人無助、憤怒的尖叫聲,一個被脫得一絲不挂的女人從他家的大門中跑了出來,狼狽不堪地登轎逃走。
  這個被脫得一絲不挂的女人叫王香禪,是台北一家著名“藝旦間”的藝妓。她平扁的面孔,看來并不美,但是有一雙會說話的眼睛,滴溜溜地勾人魂魄,舉手投足都有种自然的風韻,難得的是通曉翰墨,談吐雅致,不知曾有多少顧曲周郎被她陶醉。那天台北富商陳婕生舉辦喜事,箋召她去陪酒,她興沖沖地去,卻在眾人的嘩笑聲中狼狽不堪地逃回。
  那天脫去的王香禪衣服是陳秋菊。中法戰爭中,他曾經召募勇士協助劉銘傳的官兵打退入侵台灣的法軍,獲得清政府賞賜的四品頂戴。一八九五年中日甲午戰爭結束,清政府在《馬關條約》中把台灣等大片領土割給日本,日軍開進台灣,陳秋菊召集義民再度奮勇抵抗,徐驤在大竹溪死后,劉永福又回到了大陸,在日軍高壓与怀柔政策雙管齊下,陳秋菊晚節不保,成了可恥的漢奸。那天陳秋菊慕名往訪王香禪,王香禪直認他是土匪、漢奸,不肯与他周旋。陳秋菊認為受到了侮辱,記在心中,悻悻离去,便尋思如何對王香禪進行報复。陳婕生請客,陳秋菊也去了,見了王香禪,不由得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吩咐手下的隨從把這個小婊子的衣服剝光,攆出門外。
  王香禪經過那件事后,顏面盡失,無法在台北呆下去了,只好轉移陣地跑到台南,在寶美樓重張艷幟,執壺賣笑。當時在台灣的“南社”的一般詩友們,因為王香禪妙解詩詞,所以經常跑到寶美樓去宴飲,使得脂粉气十分濃郁的風月場所,憑添了許多書卷翰墨的味道。也就在這時王香禪結識了一位號稱“花花世界生”的舉人羅秀惠。
  王香禪先是被羅秀惠滿嘴的仁義道德,忠君愛國所感動。接著經不起羅秀惠的小心侍候,花言巧語,百般殷勤,不惜工本的進攻。想著自己一個歌妓,隨便就被人在光天化日下脫去衣服,當眾出丑,便心甘情愿地拿出辛苦換來的私蓄為自己贖身,正式嫁給了羅秀惠,當上了“舉人娘子”。
  可王香禪万万沒有想到羅秀惠雖然頗有才气,卻文人無行,受到了日本駐台的儿玉總督几句夸獎后,便樂昏了頭。渾忘了自己是什么民族的,渾忘了從小讀熟了的圣賢之書,一面擔任“台澎日報”的主筆,替日本人的殖民統治張目;一面被任命為台南士商公會會長,不以當漢奸為恥,反以當漢奸為榮。羅秀惠還自命風流,每愛留流秦樓楚館,狎妓賣傻。王香禪從良后不久,羅秀惠又找到了新的攻獵目標,對象就是他的師妹蔡碧吟。
  蔡碧吟原本是蘭心惠質的才女,她寫的《夏日雜詠》詩:“夾□涼云刈稻天,沙堤鳧母擁儿眠;田家子女閒時少,晝出耘田夜紡棉。”詞句清新婉轉,飽含著對辛勤耕作的農民的一往深情。蔡碧吟的父親蔡國琳也是個舉人,最初把女儿許配給門下弟子賴文安,賴文安英年秀發,也中了舉人,可惜才丰命蹇,竟然染息時疫而死。蔡碧吟原本要守節以終,無奈繼母冷嘲熱諷說她“沒有舉人娘子的命”,她便認了真,決心要嫁個舉人給繼母瞧瞧。無奈當時日本人已入据台灣多年,新出爐的舉人已不可多得,只好在舊有的舉人中東挑西撿,終于給了羅秀惠可乘之机。
  蔡碧吟的詩文才情似乎与王香禪差不多,但蔡碧吟大家閨秀的風范,自然比王香禪出身風塵要高明得多;蔡碧吟那纖稼中度,桃巧婀娜,云鬢花顏,秀麗嬌俏的模樣,當然要比王香禪更能引人入胜;更何況蔡家有財有勢,王香禪的可怜身世根本無法与她比擬。因此羅秀惠對王香禪的殷勤愛心,便迅速地轉移到蔡碧吟的身上。端起師兄情誼,對蔡碧吟大獻殷勤,蔡碧吟一個閨閣女子被羅秀惠深深地騙住。當時蔡碧吟的父親蔡國琳不太中意羅秀惠做他的女婿,蔡碧吟不惜与老父決裂。對擺在羅秀惠面前的王香禪問題。羅秀惠拍著胸脯對蔡碧吟說:“這不是問題!”羅秀惠天天使出折辱的手段,對王香禪拳打腳踢。王香禪一向受人愛怜慣了,那里經得起如此無情的摧折,只得噙著眼淚离開了羅家,蔡碧吟与羅秀惠結為夫妻,當時就有人在小報上登了一副對聯,諷刺他們,聯是:
  一父二夫三舉人;
  四妻五妾六娼妓。

  上聯寫蔡碧吟,她父親是舉人,未婚夫賴文安是舉人,与她同居的羅秀惠也是舉人。下聯自然指羅秀惠荒唐無恥,朝秦暮楚的婚姻關系。
  蔡碧吟因為賭气而与行為卑鄙的羅秀惠在一起,既得不到家人的祝福,又受到遇人不淑的折騰,三下兩下便憔悴悒郁,香消玉隕。羅秀惠當然也受到眾人的唾棄,晚景凄涼,在窮愁潦倒,滿腹牢騷中,寂寞以終。
  王香禪与羅秀惠离异后,心灰意冷,閉門獨居,長齋禮佛,也寫些詩詞在報上發表,雖遣字秀雅,語句清新,但詞意蕭索,感傷殊深,頗能引得讀者的共鳴与同情。當時的《日日新報》記者林湘沅曾經作詩一首勸慰她,詩寫得很誠摯。
  記得當年宴震樓,夏蓮歡喜錦蓮愁;
  分飛原系尋常事,幸福何須怨未修。

  當時羅秀惠的家住在火車道旁,火車經過,他那小樓便震動不已;所以叫“震樓”。羅秀惠自命風流,專打痴情女人的主意,先把一個叫錦蓮的姑娘騙上手,不久又搭上一個叫夏蓮的姑娘而拋棄錦蓮,再往后又娶了王香禪逐去夏蓮,最后為了与蔡碧吟同居更攆走了王香禪。
  王香禪經過不如意的婚姻之后,她的老師趙一山也給了她許多鼓勵及安慰,她在《奉怀劍樓夫子》的詩中感激老師的關怀:
  稻江竹里人非遠,絳帳芸窗望更遙;
  但祝師門春似海,今年花比去年嬌。

  大家的關怀,使她重新點燃了生命的火焰,詩中蓬勃的心情,熱切的希望,躍然在字里行間。經人撮合,三十開外的王香禪重理云鬢,再披嫁裳,嫁給了謝介石。
  謝介石當時以滿清遺老自居,直到兩件事情發生后,王香禪才逐漸知道了謝介石的真實身份,感到傷心。一九一七年,張勳的辮子軍在黎元洪与段祺瑞的“府院之爭”中來到北京,与康有為一起擁立溥儀,鬧了場复辟的丑劇,謝介石也插上了一腳,事后在清理整頓中,謝介石得到了日本人的袒護,免受連累。不久謝介石回到台灣,正赶上台灣總督府大事舖張地舉辦所謂“共進會”,會場中挂出有頭有臉的中、日人士照片,王香禪居然被選為台灣的三大美人之一。王香禪漸漸知道了謝介石是十分地道的日本皇民化漢奸,是自幼就由日本人豢養,有計划地送到上海接受教育,披上滿清遺老的外衣從事侵略活動。
  民國肇起,謝介石帶著王香禪和傳婢素梅來到上海,捐粟納款,廣結權貴,為日本人的侵華積极活動。王香禪不諳政治,過著寂寞的家居生活。不久,謝介石把婢女素梅收了房,又在長三堂子里討了一個妓女為妾,王香禪更受到了無情的冷落,她心淡如水,在她的一首“題小照”的詩中,可以看出她那禪寂的心緒。
  寄与人間翰黑長,現身休問女人妝;
  塵心早似禪心靜,鴛夢何如鶴夢長。
  因養性靈常听水,欲覓詩思更焚香,
  歸時直向靈山去,不用拈花證法王。

  在平靜的生活中,間或也有一些上海与台灣的人士与她往來,某名人曾贈給她一首情詩:
  淪落江南尚有詩,東風紅豆子离离;
  春申浦上還相見,腸斷天涯杜牧之。

  但王香禪已心如止水,哪怕是一絲絲的漣漪也沒有激起來。對她來講一切都已是:
  花香月色暗相侵,頓覺禪机一笑吟;
  万境此時何處去,回光返照本來心。

  日本人侵占了東三省,偽滿洲國正式成立,謝介石出任外交大臣,漢奸的嘴臉暴露無遺,王香禪正式和謝介石分道揚鑣,和儿女住在北京。
  她在一個遠离人群的一間小茅屋里住下,靠手工刺繡維持生活。漸漸地,她的女紅成了當地的時髦,而她仍過著儉朴刻苦的生活。她把儉省下來的錢都用于施舍,盡管那些貧苦的人常常羞辱她,唾棄她。她的儿女漸漸地長大,她的女儿聰明而任性,她的儿子倔強而近乎狂野。她覺得由于她丈夫的緣故,似乎全世界都蔑視她這個孤寂的婦人,她忍受了這一切。她常常在心中問:“你們能饒恕我嗎?你們可以不蔑視我嗎?”長久的這种生活終于使她想通了一個問題,明白了一個真理:表面假裝的貞洁只是一种欺騙,如果到處都揭穿實情的話,那么每個人都會被別人所蔑視。禪宗的佛理使她頓悟到: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她決定還是回到台灣,那里有著更真實的生活。她的罪惡种在那里,在宗教的理念中,人都是有罪的。她的哀愁也种那里,她要在那里忏悔。隨著歲月的流逝,她想她不會永遠成為世人輕蔑和嘲笑的對象,她會使人哀傷、惋惜,她會使人生出又悲又敬的心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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