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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玉良從小妾到名畫家


  在巴黎一座安眠著許多杰出藝術家的墓地,一塊宏偉的黑色大理石墓碑上,鑲嵌著一位長眠者的白色大理石浮雕像。雕像的下方,懸挂著几十枚造型各异而又美觀的獎章:右邊是一行用中國鐫刻的碑文:世界藝術家潘玉良之墓(18 ∼1977)。
  潘玉良,原名張玉良,這一位“美”的富有者,她的人生道路是多么艱難而又曲折,孤儿一雛妓一小妾一藝術的追求者一中國最高學府的教授一世界藝壇的著名藝術家!這就是她漫漫一生的經歷。
  張玉良出生在古城揚州一個貧民家里。一歲時喪父,兩歲時姐姐死了。到了8歲時唯一与之相依為命的母親也不幸离開了入世,失卻了生存支柱,孤苦伶仃,她被舅舅收養。
  在舅舅家眨眼過了六年,女孩子到了14歲是最招人注目的時候,俗稱剖瓜時節。她因做事勤勞,因而發育成熟較早,兼之,一副鴨蛋型臉龐,五官勻稱,高高的鼻梁,水汪汪的眼睛.兩條象描繪過的柳葉眉毛,兩頰一對甜甜的小酒窩儿,且身段儿苗條,顯得亭亭玉立,天生的麗質天資,真是個天生的小美人儿。她舅舅看著這些,不由忘卻了同胞姐姐的手足之情,財迷心竅,在她十四歲那年的初夏,他偷偷哄著將她賣給了蕪湖縣城的怡春院,當了雛妓。
  17歲那年,她因姿容清秀,气質脫俗,漸已芳名遠播,成了蕪湖地界令人矚目的一株名花。這年,正巧海關監督潘贊化來蕪湖上任,當地政府及工商各界同仁舉行盛宴,為新任監督接風洗塵,商會會長將張玉良獻上弦歌助興,張玉良輕撥琵琶,慢啟朱唇,珠圓玉潤,一曲《卜算子》古調在廳內婉轉回蕩:

  不是愛風塵,似被前緣誤。
  花落花開自有時,總賴東君主。
  去也終須去,住也如何住?
  若得山花插滿頭,莫問奴歸去。


  曲子重复了兩次,凄怨悠遠,渴望幸福和自由的旋律,在廳內久久縈回。新任監督潘贊化深受感動,良久之后,問張玉良:“這是誰的詞?”張玉良一聲長歎:“一個和我同樣命運的人。”
  潘贊化又問:“我問的她是誰?”
  張玉良象是回答又象自語道:“南宋天台營妓嚴蕊!”
  潘贊化凝神地瞅了她一眼,像認真端詳她似的說:“嗯!你倒是懂點學問。”
  張玉良靦腆不安地答道:“大人,我沒念過書。”
  潘贊化意味深長地“啊”了一聲,一縷惋俯怜愛之情油然而生。說:“可惜呀,可惜!”商會會長目睹了這一切,心中暗自高興,他將嘴湊近潘贊化耳邊,說:“潘公,她還是黃花閨女呢!”潘贊化沒答腔,心中卻不山地泛起一絲彼紋。
  “咯咯咯!”家仆在敲門。
  “什么事呀?”
  “會長送來個姑娘,說是特來伺候大人的。”
  潘贊化惊了一下,象是受了些恥辱,便說:“我睡了,叫她回去!”話剛出口,又覺得不妥,赶著補充道:“你告訴她,明天上午如有空,請她陪我看蕪湖風景。”潘贊化心里已明白了會長送來的姑娘,一定是白天彈琵琶唱曲的那個文靜雅致的姑娘。
  回到怡春院,張玉良挨了一頓打罵,說她是個廢物,漫漫長夜中她在哭泣……
  第二天,張玉良奉命陪潘贊化出游,她竟象個木頭人一樣,一點儿也不知道蕪湖這些名胜的故事,講不出湖的風貌,完全失去了她導游的含義。然而潘贊化沒有因此輕看她,也沒有把她只當作一個伴游的煙花女子。他自己是個知識淵博的人,對蕪湖的風景名胜并不陌生,他反而耐心地給她講述風景名胜的歷史和典故。她忘了自己身份的低微,更忘了世人的冷眼和歧視,她感到潘贊化有學識,平易近人,使她產生了愛慕之心。
  待夜幕降臨時,潘贊化吩咐車夫:“送張姑娘回去!”張玉良懇求道:“大人,求求您,留下我吧!”淚水盈盈,渾身顯得有些輕微的顫抖,死死跪著不起,潘贊化彎腰牽她的雙手,她就勢乖巧地匍匐在他手上。
  走進監督宅邪客室,潘贊化問道:“我問你,你要留下做什么?”張王良鼓足勇气說:“他們把我當魚食,想釣你潘大人上鉤,一旦你喜歡上我,就找你討价還价,給他們貨物過關行方便,否則就以你狎妓不務關務,敗坏你的名聲!你若赶我回去,他們就說我無能,找流氓來糟蹋我,我知道大人是正派人,留下我對你不利,但我無奈啊!”
  潘贊化急問:“他們是誰?”
  張玉良答道:“商會馬會長和干媽他們……”
  潘贊化听了,點了點頭,面上現出嚴竣的神色,讓仆人在書房內為她舖了一個床舖,他自己睡在那里,將自己的臥室給了張玉良住。
  這一夜,張玉良輾轉反側,潘贊化冒著嫌疑,不顧忌自己的名譽收下她,又讓出了房,她覺得不安。當今社會的官員中,象他這樣正直而具有怜憫心的怕是鳳毛麟角了。他高大的形影襲上她的心頭,一股莫名的愛,化成烈火燒的著她,她覺得心情振奮,慚悄地起來,揉了揉眼皮,披上了衣,坐在案前,捻亮了燈,找了一張紙,在上面畫起了她從小喜愛并熟悉的蓮。
  第二天,潘贊化很早就外出了,仆人給她送了三餐飯,她未出門,一直等待潘贊化回來,天黑了,她沒點燈。坐在床邊,輕輕撫動琴弦.小聲地唱道:“

  溪中春水清,岸上春花明。

  突然“嘶”的一聲,有人點亮了燈。她嚇了一跳、一看,正是她期待的人,她叫了一聲;“大入,您回來啦!”潘贊化淡淡一笑說:“听你彈曲子,好半天了,彈得不錯!看,給你帶回了什么?”他揚起手,是一套新編高級小學課本。“我看你沒念過書,一開始就學古文有困難,還是先易后難吧,現在給你上課。”張玉良馴順地坐在他對面。
  上完課潘贊化准備起身离去,無意中發現了張玉良畫的那幅蓮,贊歎道:“過人的天資,天生的藝術素質!”張玉良羞怯怯他說:“畫著玩的,大人見笑!”
  一轉眼兩個月過去了,張玉良如饑似渴地學完了那套高小語文課本。一天,潘贊化對張玉良說:“我想把你贖出來,送你回老家揚州做一個自由人。”
  張玉良一听哭起來,乞求他說:“回揚州,我一個孤苦女子,無依無靠,還不是從火坑跳到水坑嗎?大人將我留下作個佣人吧,我愿終生侍奉大人。”
  潘贊化停了一下,又說:“玉良,你是個好姑娘,又很聰明,在我眼里,你是個孩子,我長你12歲,家中早有妻室儿女,我總不忍委屈你,現在看來沒有別的辦法,他們在外面給我造了不少謠言,想要我在關稅上向他們讓步……唉!事情到了這种地步,你……你要是真的愿意,我就決定娶你作二房,明天就可以在報上登結婚啟事。”張玉良眼睛里放出了异彩,她欣然同意了。
  婚宴后,他們送走了客八、,贊化偷眼瞧著她,青春的力量在血管里振動,他伸出手摟住她纖細的腰,把熱辣的唇送過去,她全身酥軟,興奮的几乎要暈了過去,她沉浸和陶醉得好想要哭起來……贊化對她說:“有件事先沒跟你商量,我給上海拍了電報。請朋友為我賃套好點的房子,以后你就住上海。”
  玉良吃惊他說:“不!不嘛!我不要离開你,我要長期待侯你。”
  “听我的,玉良,到上海去好,給你請個先生,系統地教你讀書,离開這個是非之地,明天就動身。”贊化把她輕輕地摟在怀中,聲音說得很細。
  臨上床時,她拿起筆,在她的作品“荷花”下具名張玉良的上面工整的加了一個“潘”字,贊化說:“你怎么把姓改了?我是尊重女權和民主的,還是姓張吧。”
  玉良回首一笑,撒著嬌:“我應該姓潘,我是屬于你的,沒有你就沒有我!”
  贊化笑了,上前緊緊抓住她的纖纖玉手,把嘴送向她的唇邊,玉良摟著他的脖子,主動配合一個熱吻,贊化感到全身一股熱流,赶緊擁她上了床。
  三天后,他們乘船到了上海,贊化為玉良安排了新居。為她請了教師,她開始了新生活,她像春暖花開時節的雛燕,迎著明媚的春光,要學著飛向天空。
  先生每天上午為玉良上三小時課,下午玉良就作練習。她如饑似渴地學習,長進令老師感到惊奇。有一天,她經過鄰居洪野先生窗口,發現洪先生作畫,從此她常常偷偷逗留這窗前,屏聲靜气,每次都是靜悄悄,后來還是被洪先生發現了,這是她一次极好的緣分,玉良成了他的好學生。洪野先生給潘贊化的信中道:“……我高興地向您宣布,我已正式收閣下的夫人作我的學生,免費教授美術……她在美術的感覺上已顯示出惊人的敏銳和少有的接受能力。
  人的机遇是難以預料的,有時偶然性也表現為一种奇特的命運,會把做夢也意想不到的幸運賜給人。認識了潘贊化,是張玉良人生道路上的轉折點。
  1918年,張玉良報考了上海美術專科學校,參加考試的人那么多,黑壓壓地坐滿了五個教室,她泰然自若地揮動著畫筆,運用自如地把感覺准确地用線條表達出來。她的素描畫受到了師生們的一致贊揚。交了卷,回到家里,她坐立不安,多么想把心中的歡樂和激情告訴親人。“咚咚”響起了敲門聲,她去開門,是洪野先生,他興沖沖地走進來,笑得那么輕松,那么熱烈:“玉良,你今天考得不錯,監考老師都稱贊你那線素描,看來錄取是不成問題了。”
  一周后,學校放榜了,校園門口人山人海,玉良擠在人群里,她在那名單里找尋,找遍了,她的心開始緊縮起來,呼吸也顯得迫促。從頭到尾,就是沒有她的名字,一線希望破滅了,她臉色蒼白,洪先生見狀,以為她病了,要送她去醫院,她搖搖頭,表示沒有病。“啊!沒病?你怎么了?”洪先生急切地問。
  “榜上沒有我的名!”她有气無力地回答。
  說完這句話,她一扭頭走了,步子是那么急促,洪先生迅即到教務處的先生們說:“我們的模特糾紛還未平息,取了她這种出身的學生,不正好給衛道士們找到借口嗎?”
  洪先生气急了,他跑去找校長,闡述他義正詞嚴的看法,“學校錄取學生,只認成績;國家用人,只認人才,老天爺也不拘一格降人才嗎!自古人才難得:出身作為取舍的標准。這還叫學校嗎?藝術是真實的,從古到今的藝術并沒有這樣一個不成條文的規矩,校長,這樣對待人才,太不公平了!這是對藝術的扭曲!”
  劉海粟校長听得動了感情,他立即執著一枝飽蘸了墨汁的毛筆,來到榜文前,在第一名的左邊空隙處寫下了“張玉良”三個字,并在那上面加蓋了教務處的公章。
  洪先生跑著去找張玉良,走進家門,她不在家,經人指點,洪先生來到蘇州河邊,啊!她正在河邊踱來踱去,河風吹著她的秀發,她顯得惟淬不堪。臉上象凍了一層冰,這時,劉校長也尾隨洪先生來了。
  玉良惊呆了,她無力地低下了頭。
  洪先生興不由自己地向她道喜:“玉良,玉良!你被正式錄取了!真的,劉校長親自來通知你啊!”“對,張玉良,這是真的,我為你祝賀!”劉校長望著她慈祥地笑著。
  “校一長!洪老師…!”她已控制不住感情的沖動,她喜悅由衷地哭了,哭得那么美,那么叫人怜愛。難忘的一九一八年呵,張玉良踏進了中國高等藝術學府的大門上海美專。
  第二學年開始,班里開設了人体素描課,上第一節課那天,一走進教室,就見講台前站著一個健美的裸体少女,男同學低下了頭,玉良也有些難為情。她臉色緋紅,頭低到了畫架上,心里象小鹿蹦蹦直跳。過去,都是常贊揚她的畫,今天卻對她說:“你風景畫得那么好,怎么在人体造型上,感覺這么遲鈍?”
  那天,去浴室洗澡,頃刻間,她眼前放出了光彩,這不是個練習人体動態的好机會嗎?她赶緊跑回宿舍,拿來了鉛筆和速寫本,借臥位的一隅,迅捷地畫了起來,她沉浸在藝術實踐的興奮中。后來被人發現,招致憤責并且挨了頓打,她的精神和身体都受了創傷。
  星期天,她回到家里,關好門窗,拉上布帘,脫去衣服,赤條條地坐在鏡前,仔細觀察自己丰滿的前胸,白皙柔嫩的皮膚,勻稱的兩腿,全身各個部位,整個下午,她都沒离開油畫架,她這一習作,使自己進入了优秀畢業生的行列。
  不過,這也轟動了學校,人們當作新聞傳遞,褒貶不一,為這事校長召見了她。校長關切他說:“玉良女士,西畫在國內發展受到限制,畢業后爭取到法國去吧,我給你找個法語教師輔導你學法語。”她明白了校長的意思,感動地點了點頭。
  潘玉良征求潘贊化的意見,他听從了她的去向的意愿,“好吧,你有你的道理,你追求的是有意義的事業,我听你的!”玉良竟似孩子一般,破涕笑了,她倒向寬敞的胸膛。
  輕軟的海風帶著絲絲縷縷的咸腥味,從窗口飄了進來。坐在加拿大皇后號郵輪上,玉良心里激動万分,自從考取了留學津貼,她就沉浸在歡樂中,終于踏上了去巴黎的征途,她永遠不會忘記這一天一九二一年她心中最視為神圣的這個去异國征途的日子。
  玉良先在里昂中法大學補習了一個月法語,就以素描成績优异考進了國立里昂美專。一九二三年,又轉插到巴黎國立美專。這期間,她与中國同學徐悲鴻,邱代明等,在巴黎的凱旋門,在波光粼粼的塞納河上留下足跡和身影。1925年,她結束了巴黎國立美專的學業,插入了羅馬國立美專。藝術之都羅馬,它以規模宏大的古代建筑和丰富的藝術珍藏稱著于世界,在這里,她成了高級學術權威瓊斯教授的免費學生。1928年,她油畫專業畢業,正式考入了瓊斯教授所授課的雕塑班。
  那時,國內政局不穩,贊化丟掉了海關監督之職,又不能寄錢給玉良,本來就很少的留學津貼,早就時斷時續,殘酷的現實使得她常餓著肚子上課,零用錢,那就更談不上了。
  1929年的春天,她一連四月未見家信和津貼,一次在課堂上暈了過去,教授和同學們見狀不忍,湊錢給她,正在這時,傳達員高喊:“中國的張玉良女士,你的匯票!”同學們圍攏來一看,是歐亞現代畫展評選委員會的,附言:“潘張玉良女士,你的油畫《裸女》榮獲三等獎,獎金五千里爾。”
  畢業考試和答辯都已進行過了,即將舉行畢業儀式時,玉良与在歐洲游歷的母校校長劉海粟不期而遇。异國重逢,她無比激動,一把抱住老校長,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眼眶里只是淚花。當下,劉校長給玉良寫了聘書,回國后,聘任她任上海美專繪畫研究室主任兼導師。
  九年的异國他鄉的飄泊,歷盡艱辛,帶著圓滿和喜悅,她回國了,心說不出的高興。“嗚……”一聲悠揚的笛哨,船在吳淤口港靠岸了,贊化一步跨進船艙,二人久別又重圓了。
  兩個月后,王濟遠先生為潘玉良在上海舉辦的“中國第一個女西畫家畫展”開幕了。展品兩百多件,震動了中國畫壇《申報》發了專題消息,劉校長從羅馬發來電報祝賀。這時,玉良的留法同學徐悲鴻,以中大藝術系主任身份向她發出聘請,請她去“中大”執教。
  1932年,玉良舉辦第二次個人畫展,游歐回國的劉校長親臨畫展,校長在那張《浮山古剎》前停住了,他指著畫對身旁圍觀的人說:“你們看,好一座別致有趣的古剎,可謂是淋漓逼真,維妙維肖,它說明了作者西畫功底堅實,也表現了技巧的純熟,意境不錯。”在場觀者無不贊同,可老校長話鋒一轉可是,我不喜歡也不主張這种素描,我主張借鑒西方的藝術,用以丰富和發展我國的繪畫藝術……”玉良受到了震動,她認真思量,自己作品缺乏個性,之后,為了充實和丰富自己的藝術營養,她走遍黃山、廬山、浮山、揚子江等地在峰巔、峽谷、畫室、課堂、河畔、林蔭奮戰。兩年后她展出了別開生而的新作,受到了人們的贊譽。
  1936年她舉辦個人第五次美展,也是她在祖國土地上最后一次畫展《人力壯士》贏得了最高榮譽,但不料在收展時,在《人力壯士》那張畫上,貼上了一張紙條。紙條上寫著:“妓女對嫖客的頌歌。”這又給玉良心上重重一擊!
  畫展剛剛結束,玉良心上的傷痛還未平复,就開始了授課,這天,她突然接到贊化的電話,大夫人來了。她回家里,听到大夫人說:“國有國法,家有家規,大主小卑,千古常理,不要以為當了教授就可以同我平起平坐……”贊化無奈他說“嗨呀!你……”玉良思前想后,又不由同情贊化來,“倒是難了他呢!”于是她心軟了,屈服了,她急步走進屋里,對著大夫人雙膝跪了下來。
  怎么辦?到哪里才能徹底掙脫縛綁自己的繩索呢?這時,她又想到了曾經奮斗過的地方。
  玉良又坐上了加拿大皇后號郵輪。海在抖,浪在翻。离開了贊化,离開故土,她又來到巴黎,仍舊住米斯太太家,這异國的女人。待人极為熱情和純朴。她們相處得很融洽。她有時去去大學彌爾畫苑作畫、雕塑;有時到郊外寫生。得到好作品就自己珍藏起來,只出售一些平庸之畫維持生活。
  不久,她在“中大”的學生王守義來到巴黎,專程找到了玉良:玉守義是同中國樂園的主持李林先生一起來的,想讓玉良承訂一座格魯賽先生的雕像,報酬六千法郎,時間三個月,玉良答應了。為了這尊雕像,她花費了不少心血,作品完成后,按合同規定,須鑒賞家審定,鑒賞權威那賽夫先生看完了作品說:“潘夫人,謝謝您!這座格氏雕像,是我所見過的最為成功的作品之一。我是格魯賽先生生前好友,他的形象我永遠忘卻不了,我感謝您這靈巧木筆,再現了他庄嚴的學者風度和永遠謙和的品格,真是栩栩如生,好极了!我們博物館決定收藏它。”
  玉良頃刻覺得心里涼爽和甜潤,臉上綻出宜人的紅潤,那賽夫先生又試探地問:“夫人,能讓我欣賞您的其他作品嗎?”玉良說:“請吧!”他們走進了玉良的工作室,名曰陳列室,那賽夫走進來后,惊訝了,他興奮他說:“這就象藏匿在深谷的一朵意大利黑色郁金香,獨具神韻。一旦被識者發現,就要讓藝壇惊倒!”
  1938年初的一個睛天,玉良去看一次畫展,她正看著一幅畫,一個小報童的叫賣聲傳來:“號外!號外!日軍占了中國首都南京!”玉良的心抖了一下,仿佛它已從胸腔跌落塵埃,身子頓覺空了,輕飄飄的。
  這天晚上,她徹夜未眠,在悲憤中完成了一尊雕塑草坯《中國女詩人》南京陷落后,玉良与贊化失去聯系,她痛苦万分,多虧王守義常与她在一起,使她得到安慰。一次,她与王守義去納賽河寫生,王守義向她提出求愛的要求,玉良歎了口气說:“你太了解我了!我只告訴你,我沒有這個權利,我比你大十二歲,且我已早成了家呀!”
  “不!你是在騙我,也騙你自己,我雖然不了解你最早留法的原因,但我知道你第二次來巴黎是決定不再回去的,你有痛苦,有難言之隱,有不幸,這是瞞不了愛你愛得強烈的人!”
  玉良身子微微一抖,眼眶紅潤,但她盡量克制不讓淚水溢了出來,她苦笑了一下,回答他說:“朋友,我不諱言,我有痛苦,但也有寬慰,那就是贊化和我真誠相愛,我雖然和他隔著异國他鄉,但我相信總有一天,我還要回他的身邊。”
  王守義眼淚奪眶而出,聲音顫抖地對玉良說:“好姐姐,你!……原諒我吧!”玉良又說:“都怨我不好,惹你傷心,好兄弟,你恨我吧?”
  1950年,玉良去瑞士、意大利、希腊、比利時4國巡回畫展,歷時9個多月,獲得了一枚比利時皇家藝術學院的藝術圣誕獎章。當她胜利回到巴黎時,在《晚郵報》上看到了一則消息:“中共重用藝術家,徐悲鴻任北京中央美術學院院長,劉海粟任華東藝術專科學校校長。他們的個人畫展,由官方分別在北京,上海舉辦,盛況空前。”
  玉良的眼睛濕潤了,是激動?還是鄉情?這時恰好李林先生顫巍巍地走來,握住玉良的手說:“潘夫人,祝你畫展成功,也祝你被選為巴黎中國藝術學會會長!”晚上回到住處,玉良又見到了贊化從中國寄來的信,贊化介紹了祖國解放后建設事業蓬勃發展的情況,希望她早日回國!此時此刻,她說不出有多激動,有多高興,她顧不上疲勞,立即給贊化寫了回信。
  玉良向往著飛回祖國,但她為她畫展准備的作品,不得不花費她更大的精力,她全力投入創作。生活在演變中,贊化的書信慢慢少了,有時只有三言兩語的客套話。什么匯款收到了,家中還好。謝謝你的支持”,望善自保重”,“政府英明,給我照顧”等等之類。后來竟長時間沒了音信。發生了不幸?他有難言之隱?不測風云?她聯想到近來法國報紙上常常刊載中國清洗知識分子的消息,心里一陣悸動!
  有一天,王守義給她送來一張報紙,第4版上有則醒目的消息:“中共清洗知識分子,藝術家劉海粟以右派罪名清洗。”玉良仿佛一下子墜入了五里霧中,何謂“右派?”她不明白,清洗又是怎么回事,為何要清洗知識分子?她也搞不清,她理不開這團亂麻,她只相信劉校長是大好人。她即給贊化寫了一封很長的信,提了不少問題,信寄出去后,她翹首望著親人的回信。
  1958年8月,“中國畫家潘玉良夫人美術作品展覽會”在巴黎多爾賽畫廊開幕。展出了她多年來珍藏的作品,雕塑《張大千頭像》、《礦工》《王義胸像》、《中國女詩入》,仙畫《塞納河畔》、水彩畫《浴后》等等。刊印了特刊,出版了畫冊。展覽未閉幕,展品除自藏未標价外,均訂購一空。巴黎市政府購藏十六件,國家教育部,市立東方美術館都有收藏。更引人注目的是國立現代美術館購藏了雕塑《張大大千頭像》和水彩畫《浴后》報紙和藝術刊物都爭相撰文評价。她的汗水沒有白流,她的辛苦沒有白費,她的心血沒有白費,她成功了!
  美展宴會歸來,畫桌上擺著贊化的一封來信,她的手顫抖著拆讀起來。當她讀到“劉海粟是右派,右派即是敵人,你我均應与其划清敵我界限”時,玉良的心碎了,頓時兩手透底冰涼,她的頭顯得膨脹,她万万沒想到,贊化會講她最尊重的校長是敵人!她又繼續讀下去:“來信預告美展有成功之望,將實現你之積45年之理想,當祝當賀!你要回國,能在有生之年再見,當然是人生快事。不過慮及目前气溫轉冷,節令入冬不宜作長途旅行,況你乃年近六旬的老媼,怎經得長途顛簸和受寒冷,還是待來春成行為好……”讀到這里。她什么都明白了,她領悟了贊化措詞的用心,現在不宜回國,這是贊化信中的核心,也是他急切要表達而又不便表達的內涵,一柄利劍,砍在她的心口上,她全身感到一陣痛苦的顫憟,她無力地倒在沙發上。
  1959年,巴黎大學把它設置的多爾利獎,獎給了張玉良,這在巴黎大學的獎勵史上是破天荒第一次。巴黎市市長親自主持授獎儀式,把銀盾、獎章、獎狀和一小星型佩章授給了她。晚上回到住處,張玉良寫了兩封信,一封信給劉海粟先生,一封給贊化,她取出一張照片,背面寫上,

  今天獲巴黎大學多爾利獎,此系授獎時与巴黎市市長留影。贊化兄惠存。    
        玉良一九五九年四月二十七日


  她希望這兩封信能寄到劉校長和贊化手中,在她心里埋下了一顆希望的种子。
  公元1964年,法蘭西共和國与中華人民共和國互相承認,建立了外交關系。一天,一位叫王萍的女士專程來到玉良的住處,她代表大使館來看望張玉良,這時玉良才知道贊化于1959年7月离開人世。一場平地而起的風暴,把玉良的歸鄉夢再次打碎了!
  中國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開始了,一次王萍又來玉良住所,她捎來了周總理傳來的信息:“祖國理解你的心情,也誠摯地歡迎你回去,什么時侯回國?總理有考慮,由我們安排。”
  一晃又是10年,中國結束了動亂,王萍又專程到醫院看望病床上的張玉良,并向她報告了喜訊,錯划的右派得以平反改正,她的老校長劉海粟回到南京藝術學院任院長。
  玉良顫抖抖地從胸前口袋里掏出怀表,又從脖子上取下嵌有她同贊化台影的項鏈,放到守護在她身旁的王守義的身上,用盡最大的气力說:“兄弟,多少年來,有勞你照應,現在我不行了,我……還有一件事相托。”守義貼近她的嘴,她費力他說:“兄弟,這兩祥東西,請你帶回祖國,轉交給贊化的儿孫們……還有那張自畫像,也帶回去,就算我回到了祖國……拜托了!……”
  她的聲音越來越小了,她的眼睛在嘴唇無聲地蠕動中閉上了。就像束燦爛的流星速然消失在巴黎的夜空。
  哀痛的堤壩破了,病室被啜泣聲淹沒。
  “嗚——!”塞納河鳴起了長聲的汽笛,象是有意為這位舉世聞名的女藝術家而寄托悲哀。
  “嗡——!嗡——!”圣母院撞響了沉重悠遠的鐘聲,它也有意配合汽笛的長嗚,節奏悠揚而委婉,寄托著一种莫名的幽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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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鳴掃描,雪儿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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