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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童年的真實記憶


  我閉上了眼睛,在記憶中尋找那以最自發和最直觀的方式顯示給我的事物。我看到……我看到兩棵柏樹,兩棵与我高度差不多的大柏樹。不過左邊那棵略矮一些,它的樹冠向另一棵傾斜過去。另一棵則与它相反,就像字母I一樣直立著。費格拉斯修全會學校繼承了特拉依代爾先生有害的教學經驗,我從該校一班教室的窗戶里看到它的這兩棵柏樹。
  這扇框住我視野的窗戶只在下午打開,可從這一刻起,我就全身心地投入到觀看活動中。我追尋著落在這兩棵樹上光与影的腳步,恰好在日落前,右側柏樹尖尖的頂端顯出一种暗紅色的光彩,就仿佛浸在酒中一樣,而左側的那棵柏樹,則完全被陰影籠罩住,只不過是一大團黑色塊而已。晚禱的鐘一下又一下地敲響了,全班同學站起來,齊聲重复著合掌的修士會長低聲念誦的祈禱經。在午后的天空中,柏樹如同兩只慢慢燒盡的大蜡燭,是唯一讓我能感覺到上課時間過去多少的東西。因為就像在特拉依代爾先生那儿一樣,我經常在這個新班級中缺席,唯一不同的就是從此我必須同修士會成員的良好意愿做斗爭,他們熱忱地,有時甚至是殘忍地試圖吸引我的注意力。但我不希望有人接触我,跟我說話,“打扰”出現在我頭腦中的念頭。我繼續著在特拉依代爾先生處就開始的各种幻想,請期到它們遇到了危險,我用更大的力量緊抓住它們,我的指甲就像抓住救生圈一樣牢牢地抓著它們。
  晚禱鐘聲響過后,柏樹沒入黃昏的陰影里,雖說它們的影像消失了,可我仍然知道它們呆在什么地方,我繼續注視著它們所在的地方。這時,右邊通向教室走廊的燈亮了起來,透過玻璃門,我能觀察到挂在牆上的那些油畫。從我的位置,我只能看到其中的兩幅:一幅表現一只狐狸從洞穴中伸出頭,嘴里叨著一只死鵝。另一倍是米葉倫勃的摹本紈《晚禱》在我心里引起了一些不安,同時也帶來了神秘而又微妙的快樂,這种快樂像一把刀的銀白鋒刃,在我內心的恐慌中閃閃發光。在我等待下課鐘聲的那些冬日漫長黃昏期間,五名可怕的、崇高的、忠實的衛兵總是保護著我的想象,他們是左邊的兩棵柏樹,右邊的《晚禱》中的兩個身影,面前的釘在一個黑木十字架上的黃色基督像,它代表上帝,這個黃色基督像就豎立在修上的桌子上。救世主膝蓋上有兩處可怕的傷痕,它們是用閃光的琺琅惟妙惟肖地仿作出來的,從傷痕處可以看到肌肉下面的骨頭。基督的腳很髒,孩子們平日的触摸,使它染上了一种油膩的灰色;因為我們每一個人,吻過要离開的修全會長那滿布汗毛的手后,都必須用沾著墨水的黑手指触摸受難鄧穌這雙帶傷的腳,然后再划十字。
  修士會的修士們注意到我固執地望著柏樹。于是,他們給我換了個位置,可毫無效果,我繼續超過牆張望,好像我還能看到它們似的。通過這种拚命不失去它們的努力,我的想象終于重建了那已消失的景象。我對自己說:“現在要開始講授教理了,那么在右側的柏樹上,陰影必定到達那個燒焦后變成棕紅色的小洞了,從這個洞中伸出一根干枯的枝條,它上面纏著塊破白布。比利牛斯山脈應當變成淡紫色的了。也就是在這一刻,像我几;天以來觀察到的,遠處的維拉伯特朗村的一塊窗玻璃會閃閃發亮起來的。于是。這鮮明的光芒一下子在我腦海中放射出真正寶石的光彩,我的頭腦正因為突然禁止找看那珍愛的盎浦當平原而備受折磨。這塊平原此后必定要從它那极為稀有的地質中孕育出達利風景哲學的全部審美觀。
  人們很快就明白了改變我的位置并不像他們所希望的那么有效。我不留心听課的情況极為頑固地体現出來,他們開始對此感到絕望。在一次晚餐期間,父親极為沮喪地高聲念著我老師們的一份通知書。如果說他們稱贊我遵守紀律、文靜、在文娛活動中很聰明的話,那么与此相反,他們在結束這份通知書時,卻說我受到“使我在學習上完全無法進步的根深蒂固的懶惰心理”的控制。我記得那一夜母親哭了。在修士會學校的兩年,我沒學會同學們在這期間生吞下的知識的五分之一,我被迫留級了。我變得經常离群索居,我甚至裝作不懂那我盡力以及几乎是不由自主學會了的東西。就這樣,我漫不經心地無規律地寫著什么,使練習本布滿了斑斑墨跡。可我學會了把字寫好。一天,有人給了我一冊練習本,柔軟光滑的紙頁激發了我的熱忱,動手前的一刻鐘,我心跳著,用舌頭舔著筆。我寫好了一頁极精彩的字,整洁清楚,使我獲得書法一等獎。甚至把我這一頁放在玻璃板下。
  這突然的顯示,在我周圍引起一派惊异,它鼓勵我走上故弄玄虛和裝假的道路。故弄玄虛和裝假成為我与社會接触的最初方式。我感到修是就要訊問我,為著逃避,我一下子站了起來,突然把書拋掉;一小時以來,我一直裝做讀這本書,可實際上我連一行也沒看。好像抱著一种不可動搖的決心,我登上長凳,站在上面,隨后又跳下來,感到一陣疼痛,我用手臂護著臉,仿佛受到一种危險的威脅。這場啞劇使我獲得批准,一個人到花園去散步。回到教室后,有人給我喝了一杯散發著冷杉精气味的熱湯藥。我的父母,他們無疑對這些幻覺的假象怀有成見,向學校的負責人建議,對我本人增加完全特殊的照料,一种特別的气氛包圍著我。不久,人們甚至不再想教給我什么東西了。
  他們經常帶我去看一位醫生,有一天,我气得打碎了他的眼鏡。經過飛快地上樓下樓后,我感到真正頭昏眼花了。我動不動就會流鼻血,我會定期臥床休息。一天的發燒會使我得到帶著點微燒的一周休養,于是我在自己的房間里大小便。這之后,為著驅除臭味,點燃了一些亞美尼亞紙和糖。我喜歡得咽喉炎,我焦急地等待著休養的天堂。
  我的老奶媽露西俄所有下午都來陪伴我,我祖母有時帶一些客人來,她們一起坐在房間的角落里。于是,在用一只耳朵听露面嫩的故事的同時,我用另一只耳朵監听那些大人們持續的有節奏低語,它們就像不斷燃燒的火焰一樣。如果我的体溫升高了,這一切就都混合成一种模糊不清的現實,它撫慰著我的心,使我陷入半醒半睡的狀態。露西娜和祖母,是我所見過的兩位最干淨、最多皺紋和最精明的老人。第一位個子很高,像位教皇;第二位非常瘦小,像個小小的白線軸。我崇拜老人!在這兩位皮膚干癟多皺的童話中的人物与我班上的那些皮肉堅實緊繃的同伴之間,對比是何等鮮明啊!我曾是,而且繼續是反浮士德的活化身。不幸,浮士德在獲得老人那至高無上的學問后,竟然為消除額頭的皺紋和重新恢复肉体的青春,把靈魂出賣掉了。愿有人能用我生命的烙鐵在我的額頭上烙出縱橫交錯的皺紋吧嗯我的頭發變白吧!愿我的步履德細吧!只要我能保全我靈魂的智慧,只要我能學會別人無法教給我的那一切、那唯有生命才會留給我的一切就夠了!
  在露西娜瓦祖母的每一條皺紋上,我認出了往日生活樂趣的憂傷的總和鐫刻下來的那种天賦學問的力量。這深不可測的、隱藏的、使大量葡萄卷須彎下來的、胜過一切的米涅瓦的力量!
  當然,我對數學一竅不通,不會城也不會乘。与此相反,九歲時,我本人、薩爾瓦多·達利就不僅發現了擬態現象,而且還發現了完全能解釋它的一种全面的理論。
  在卡達凱斯,我已觀察到一些生長在离海邊很近地方的小灌木。從近處看,能發現它們上面有一些不規則的小葉子,支撐這些小葉子的望极為纖細,一絲微風就會使它們抖動。有一天,我感到其中的一些葉子被某种獨立于其他葉子的運動推動著;發覺它們在移動,我真是惊愕不已啊!我抽出一片葉子,把它翻了過來。這是條昆虫,只有在一种能露出它那些几乎看不見的、亂動亂舞的、細小的足的情況下,才能分辨出它是葉主來。發現這一鞘翅目昆虫,把我惊呆了。我覺得剛揭開了大自然最重要的秘密之一,這种擬態的顯示對偏執狂形象的結晶產生了影響,這些偏執狂形象以幽靈般的存在出現于我目前的大部分繪畫中。
  為我的發現感到自豪,我試圖哄騙我所接近的人。我聲稱我有一些神奇的天賦,能使這無生命的東西獲得生命。事實上,我撥下一片小灌木葉,用它掩蓋一條葉主。隨后,我用一塊當成寬律來展示的圓石子,使勁敲打桌子,以便使葉子獲得生命。大家相信小葉子動彈不過是由于用小石頭使勁敲打桌子的緣故。于是,我漸漸減弱敲打的勁頭,直到完全停止。大家發出一陣贊美和惊奇的呼喊:葉子仍然在移動著。我多次重复找的試驗,特別是當著漁夫們的面。大家都知道這种植物,可誰也沒注意到那些主干。
  后來,當1914年戰爭開始時,我看到第一艘偽裝的船穿過卡達凱斯的天際線之際,我在私人日記中寫了如下的話:“今天,當我看到一列凄涼的偽裝船隊通過時,我得到對我的morros de con的解釋,但是我那以偽裝掩飾的虫子,能用什么自衛呢?”
  在我的童年,偽裝是我最強烈的熱情之一。我收到的最美的禮物之一,就是我已談過的國王的服裝,它是住在巴塞羅那的舅父們送給我的。那天晚上,我對著鏡子,戴上我的白色假發和王冠,把白勳皮披風隨便地披在肩上。身体的其余部分全部裸露著。我緊緊把生殖器失在大腿間藏起來,以區盡可能像個少女。我已經欣賞三件事了:軟弱、老年和豪華。
  但凌駕于我向往的這三种表現之上的。是對极端孤獨的迫切需要,伴隨著它的是另一种可以稱為是其“環境”的感情,也即是對“高度”、對“頂峰”的感情。母親總問我:“心肝,你想要什么?心肝,你想要什么?”我明白我想要的:給我住宅頂樓的洗謬間。洗澡間給了我,允許我隨心所欲地在那儿弄個畫室。給我的是兩處洗澡間中的一處,它改變了用途,被當成堆放雜物的地方。女仆們搬光了堆積在那儿的所有東西,第二天我就能占有它了。它很小,水泥洗衣槽几乎占据了整個房問。這种大小有助在我身上重新燃起我提過的那些子宮內的快樂。我把椅子放在水泥外形座內,上面平放了一塊木板當作工作台。天气十分炎熱的那些日子,我就脫掉衣服,打開龍頭,在外形座內灌滿齊腰深的水。水來自鄰近那個暴露在太陽下的貯水池,所以總是溫熱的。并形座与牆壁之間那留出來的整個狹窄空間,用來安排各种亂七八糟的物品。牆壁上挂滿了我畫的畫,它們是畫在從卡塔莉娜姑媽帽店偷來的帽盒上的。坐在我那并形座上,我專門畫著兩幅畫,一幅表現約瑟与他的兄弟們相會;另一幅帶點儿抄襲的意味,是從《伊里亞特》獲得靈感的,它描繪的是特洛依的海倫在凝望遠方。我給后者加了個自撰的題目:《海倫沉睡的心中充滿了回憶…》。實際上,我加3個塔樓,那上面顯出一個小小的身影,這當然是我自己。我也用粘土傷作了一尊《米羅島的維納斯》,從中我得到一种真正的情欲滿足。
  我把全部“戈旺藝術”收藏帶進了我的洗盥間,這是父親給我的禮物,他不會料到這件禮物會那么有力地影響了我的命運。我完全懂得從童年起就熟悉的“藝術史”中的所有形象。那些裸体格外吸引我。在我看來,安格爾的《黃金歲月》和《泉》是世上最美的圖畫。敘述我坐在外形座內,面對洗衣板所体驗到那一切,將會是沒完沒了的:可以肯定的是,我幽默中最初的一粒粒胡椒和一撮振鹽就產生在這奇特的盥洗盆里。我朦朧地体會到我正裝成變為了天才。呵,薩爾瓦多·達利!你現在到底明白了這一點2如果你裝成天才,你就變為了天才。
  父母不倦地回答來訪朋友們的詢問:
  “薩爾瓦多怎么樣?”
  “薩爾瓦多在頂樓上,他說在舊洗耀間布置處畫室,他把大部分時間用在單獨在那儿玩,就在那上邊。
  “就在那上邊!這是最美妙的詞!我整個一生都受到這种對立——上与下——的控制。從童年起,我就拼命地力求呆在上方。我呆在了上方,而既然呆在了這儿,我就要在這儿呆到死。
  逃离父親的客廳,像瘋子一樣爬到我的屋頂下,把自己鎖在我那陋室中,這是何等令人心動的神奇情景啊!在這儿,我的孤獨感到自身是不會被攻破的。從那上邊(父母的住宅是費格拉斯最高的一處住宅),我高居于整個城市之上,視野一直伸展到羅薩灣。我也看見那些少女走出芳濟各修女會學校,當我在街上与她們交錯而過時,她們使我感到難為情。而從我呆的地方看她們,我再不會感到害羞了。然而,我有時會痛苦地后悔沒跑到街上去參加夜晚的那些刺激性欲的娛樂活動,在這些活動中,我似乎听到了少男少女們快樂的叫喊。這些喧嘩聲一直傳到我這儿,用一支箭刺著我的心。家啊!不,不,絕對不是我,薩爾瓦多,應當呆在我的外形座內,与圍繞著我令人討厭的個性的那些難看的、被激怒的怪物呆在一起。此外,我已經那么老了。為著向自己證實這种情況,我用力地把伴有白色假發的王冠戴得很低,把前額都弄傷了,因為我不愿承認頭圍隨著我的發育增大了。黃昏降臨了,我走到陽台上,燕子平靜而又敏捷的飛行,已同蝙蝠顫抖晃動的飛行交織在一起。王冠變得那么窄小,勒得我兩鬢生疼,可為了讓那令人舒服的快活時刻能晚點儿到來,我沒摘掉這個王冠。我來回走著,重复著“再等一會儿,再等一會儿”,同時試圖借助某种崇高的思想來延長我那些沉思的過程。在這些被痛苦弄得煩惱的時刻中,我保持著一些充滿激情的浮夸講話,它們以一种對我本人的天才來說是多情和著迷的溫柔浸潤著我四。
  我的講話自動地相繼涌出,最經常的情況是,我的言詞絲毫不配合我覺得是触及了崇高的那些思想過程。不時,我感到發現了每种事物的謎、起源和命運。城市的燈光和天空的星星一個一個地亮了起來。每出現一顆新星,就有一只長笛響在田野里。蛤蟆和青蛙富于節奏的鳴唱,与展現著對逝去春天的最甜美回憶的黃昏苦悶交融在一起,令我深為感動。突然出現的月亮把我的陶醉推向了頂峰,而紛亂的狂妄自大感也達到唯我獨尊的地步,我自認處在那些最難接近的群星中。我的自戀感情變為了宇宙之夢,直到一滿智慧的淚水沿著我的臉頰流淌下來,我心靈中的紛亂才平靜下來。從某個時刻起,找感到自己手里撫弄著一個奇怪的濕潤的小東西,我惊奇地看到:這是我的生殖器。
  我終于摘掉了王冠,心情舒暢地摩擦著額頭上的傷痕。是到餐廳去的時候了。我并不餓,但我難看的臉色讓父母擔心。母親用目光流問我;“你怎么不餓?我的心肝缺什么?我無法理解這個小心肝!他的臉色不是黃的,而是綠的啊!”
  管它綠還是不綠,任何理由都有利于我再登上陽台。甚至有一天,我登上了小洗盥間的房頂,在這儿,當我体會到与虛空交融在一体時,我首次体驗到了眩暈感。找不得不俯臥著呆了好几分鐘,閉上眼睛去抵御虛空那几乎不可抗拒的吸引力。
  我不再重复這种經驗,但是呆在屋頂下的外形座內,我喜歡回憶這种眩暈感,它只呆在我之上,而洗盥間的天花板則保護著我,把它隔在我之外。找只覺得我這個水泥寶座更高、更有特權。
  高是什么,完完全全就是低的反面!它就是眩暈一個精彩的定義!低是什么?如果不算混沌、四塊、雜亂、集体、儿童、人性黑暗瘋狂的共同基礎、無政府主義,低就是左。高則是右,在這儿有著君主制、等級制、圓屋頂、建筑、天使。所有詩人都只尋找天使。但是,那已成為他們天賦的否定態度,敗坏了他們的趣味,于是他們只尋找拜天使了。畫家們,他們的腳踏在大地上。正是通過眼睛,一种遠遠高于詩人的靈感降臨到他們身上。為著發現和展示真正的天使(這种天使就像奧林匹斯神拉斐爾筆下的天使),他們也不必在詩人那种令人生厭的精神錯亂中打滾。至于我,我越發狂,我的眼睛就越敏銳。
  總之一句話,現在,在我九歲開始之際,我這個坐在水泥斗形座內的、經常流鼻血的、孤獨的孩子、我這位國王,就呆在最高處,呆在屋頂上啊!而在下方呆著的則是那炮灰,那一堆与生命有關的東西,如鼻毛、蛋黃醬、陀螺、煉獄中的靈魂、知曉人們一切希望的痴孩、煮熟的魚,如此等等。我從不下到精靈之街來學任何東西。
  我曾是堅韌不拔的人,現在我還是這樣的人!某些病理方面的暫時緩和,加深了我的孤獨病。我急于跑到那個屋頂下的心情變得格外強烈,每頓飯一結束,我都借口肚子疼,跑去把自己關在小房間里,使自己感到處于“獨自一人”呆一會儿的狀態中。這些逃避減輕了吃飯的刑罰,為著爬上我神秘的洞穴,我不得不等待吃完飯。
  在學校里,我變得好斗了,不能容忍別人來打扰我的孤獨,不管他們是有意還是無意的。那些越來越難得的試著接近我的孩子,得到的都是一种极度仇視的目光,這使他們不會再接近我了。然而,這個純洁無暇的孤獨世界,有一天必定很自然地受到一個女性形象的攪扰。
  這是一位少女。放學時,她走在我前面,我看到了她的背影,她的身材很瘦,很挺拔,使我時刻擔心她會斷成兩截。兩名女朋友簇擁著她,抱住她的腰,撫愛著她,用無數微笑討好她。這兩位朋友不時回頭看后面。而中央的那位則繼續往前走,一直沒向我顯示她的面容。我看到她那么高傲,那么筆挺,就知道她与其他人不一樣,她是位女王。曾体驗過的對加露棋卡的那种愛潮又在我身上涌流起來。她的朋友以一种最熱情的口吻喊她杜麗塔,我回到家里,始終沒能看到她的面容,也沒產生設法看到它的念頭。就是這個杜麗塔!杜麗塔!加露棋卡!加露棋卡·何地維瓦!
  我直接登上屋頂。我覺得我的耳朵,那窄小海軍帽的囚徒疼痛起來。我讓它們露出來,晚上的清新空气美妙地撫摸著它們。愛情控制了我,這一次,它是由耳朵開始的。
  從那時起,我只有一個欲望,這就是杜麗塔突然來到洗盥間上邊找我,向著我走過來。我知道這种情況必然會不可抗論的發生。但怎么發生?何時發生?我精神病似的急躁情緒得不到任何緩解。一天下午,我出了大量鼻血,不得不把醫生找來。我仰著頭,用浸了醋的毛巾壓緊鼻子,就這樣呆了好几個小時。女仆在我背下面放了一只冰涼的大鑰匙,現在這鑰匙無情地在我皮肉上留下了痕跡,可我那么虛弱,就連動一下都不能。關起的百葉窗,只能透進來一道道光線,那些縫隙就像一架攝影机的鏡頭那樣工作著,在天花板上映出一些皮影戲。我因此能部分地追尋街上的活動、人和車輛的往來,我把它們當成了天使。我想到,如果杜麗塔和她的兩位朋友經過這儿,我就能在天花板上看到她們。這不大可能,因為她們不太會走過我這條街,不過既然存在著可能性,那就沒什么關系。這微弱的光線使我陷入一种混合著驕傲、快樂、期待和幻覺的煩惱,有兩個想法讓我苦惱;
  1.如果她在天花板上經過,那么在低下的就會是我。
  2如果她頭朝下,那么她就會跌在虛空中。
  我總是從背后看到她,看到她那像瓷制蛋杯一樣准備碎成兩岸的纖細身材。她不能登上屋頂,這是她應得的,但在最后一刻,我會拯救她……在床上一動彈,就會讓我想到背部存在的痛苦。我全部的愛,我全部的對壯麗塔·加露棋卡·何地維瓦的愛部倒流回疼痛的頸背上。
  策二天,父母決定把我送到鄉下去,在距費格拉斯兩小時路程的皮朝特家。的一處花園住宅休養休養。這處住宅名叫“塔樓磨坊”。我還沒見過它,可我覺得這名字美妙极了。我接受了,以更為堅忍的精神動身去那儿,一個塔樓的形象對我具有微妙的吸引力。
  我呆在“塔樓磨坊”的日子,將成為對杜麗塔的報复。我希望呆在那邊能找回自己的孤獨,与這位少女相通影響了它。
  我与皮朝特夫婦以及他們十三歲的養女朱莉娜一起乘輕便馬車出發了。皮前特先生自己駕車,他的胡須和長長的想發,像黑檀木一樣烏黑油亮。他只要輕輕動下嘴,馬就熱情地奔跑起來,他在這方面是個專家。
  我們恰好在日落后到達。“塔樓磨坊”在我眼里宛如一處奇境。它就像是為了讓我繼續做白日夢而修建起來的民頃刻間,我确信自己的身体好了。一种瘋狂的快樂沖擊著我,赶走了最近那些天的煩惱憂郁的疲勞,不斷的滿足感,使我久久愜意地輕微顫抖,就像你剛到達一處作确信是”為你”創造的、而你也是為它存在的地方,并且你還确信它對你無限忠誠時那樣。
  第二天,太陽在一處充滿昆曲聲響的綠色田野上升起,五月沖擊著我的太陽穴。對壯麗塔的愛變成了無于制的泛神論,它蔓延到每一事物上,變得如此無所不在,以致她真正出現的唯一可能性會讓我深深失望。我宁愿在孤獨中、在從沒有過的可怕孤獨中表崇拜她!
  磨坊的机器引不起我什么興趣,但它單調的嘎吱嘎吱的聲音很快就与我的想家交織在一起,很快我就把它當成一种不在的事物的連續召喚了。塔樓,正如人們已根据我的趣味猜測到的那樣,變成了一處圣地、一個圣体柜、一座奉獻的祭台。此外,正是在這塔樓上,我將做出我的祭獻……以后,我會在感情允許的范圍內敘述它的細節。在登上那“高效”前,我要等上兩天,因為某個人得把鑰匙拿來。終于,第三天早晨,有人給我開了通向上層平台的門。這高處超出了我全部的想象。我俯身向著深淵吐了一日唾沫。我的唾沫消失在野生灌木叢中,在那儿,顯露出一個殘存的舊雞舍。遠一點的地方,能看到一條小溪。更遠的地方,一個個菜園划出了自身的范圍,但風景并沒延伸到云彩籠罩的山峰那邊,那些云彩美妙地點綴著卡塔盧尼亞的天空。如果杜麗塔出現了,我就會迫使她盡量俯身向下,讓她感到巨大的恐慌,但我不會讓她掉下去。
  接下來的那些日子,我決定有條理地安然每天的日程,因為我覺得如果不想讓我的熱情在同時產生的各种矛盾的欲望中消融,我沸騰的生命力就需要一些秩序。事實上,我希望同時存在于各處。我很快就明白了,由于我那种貪食者的混亂無序,我無法深刻地品味任何東西。此后成為我的光榮的達利式的系統化,在這時就已体現了出來。因而我制定出一個詳細的計划,把一切都事先考慮好,我的那些事務和我要從中獲得的感受,全都考慮到了。這個計划的反常表現和強制的紀律构成了我的系統,我將最嚴格地執行它。
  我懂得這一基本原則——要使我大量的欲望具有一种“形式”,就需要探索。我本人發明了一种只供我的精神使用的探索。這大体上就是我在“塔樓磨坊”的那些日程的大綱。
  起床時刻,要有一個暴露痕的儀式。為了讓這個舉動很成功,我應當在朱莉娜進入我房間為我打開百葉窗之前醒過來,這真是件可怕的酷刑,在經過那些令人筋疲力盡的白天活動后,我太需要睡眠了。然而,靠著毅力,我終于准時在朱莉妮來到前一刻鐘醒了。我利用這個時刻,品味著從我的展示中獲得的情欲,特別是利用這個時刻來發明每天各异的配合我強烈欲望的姿勢,這欲望就是以我覺得最會令朱莉姬和我本人心慌意亂的姿勢展示我的裸体。我試著那些姿勢,直到听到她的腳步聲時才停下來。該做出決定了,這困窘的最后一刻才是最美妙的一刻。門打開的那一瞬間,我一動不動,裝出睡得很熟的樣子,其實,如果這時細心看我一下,就會發現我全身在劇烈地抖動,我得咬緊牙關,才能不讓牙齒格格作響。朱莉妮打開了百葉窗,走近我床前,用我故意踢開的一條被單蓋住我的裸体。在這個年紀,我理想化地認為自己很漂亮,發覺別人注視自己,會獲得极為強烈的快感,因而我在重新穿上衣服之前,至少總要有一次不太听話。每天早晨,我都要找出個新借口:“朱莉妞,那上面沒了扣子!朱莉妞,給我大腿根涂點碘酒殊莉妞……”
  在這之后,餐廳中為我一個人舉行了早餐的儀式:兩片涂蜂蜜的烤面包和一杯滾燙的加奶咖啡。由于餐廳的牆上挂滿了油畫和版畫(這要歸功于派皮多的弟弟,當時住在巴黎的拉蒙·皮朝特的天才),我的早餐意味著向我介紹印象主義。事實上,在我一生中,這個流派是給我留下最深刻印象的流派。它代表了我与一种反學院派的革命美學觀的初次接触。我的雙眼忙不迭地觀賞著這些繪畫不規則的厚涂色塊,它們以最為隨意的方式把畫面理想化了,直到后退到一米遠閱地方,或是眯起眼睛來時,這些雜亂的景象才奇跡般地顯示出生動的形。空气、距离、瞬間的光線,整個外部世界從混沌之中涌現了出來。皮勃特先生最早的一幅畫讓人想到圖魯茲一勞特列克的風格。1900年流行的那些文學暗示中的色情因素,使我的嗓子眼里發燒,就像被一口燒酒嗆了一下。我特別記得一位正在打扮的街頭賣藝的舞女:她有一副病態的邪惡面孔,腋下長著紅毛。
  我心里充滿了對這些繪畫的最強烈贊美,它們是用大膽采納了點彩派原則的印象主義手法畫成的作品。桔黃色与紫色的系統化并置,在我身上引起了一种錯覺和一种情感上的喜悅,它同用棱鏡看到的、染上了彩虹顏色的那些東西帶給我的感覺十分相近。在餐廳里,恰好有一個水晶長頸大肚瓶的瓶塞,通過它,一切都變成印象主義的了。我把它放在口袋里,隨時拿出它來,以“印象主義的”角度看各种事物。這些清晨的無聲凝視耽誤了我的時間,我不得不匆忙對付那碗加奶咖啡,結果液体消到了我的下巴和脖子上,把胸膛弄得濕淋淋的。感覺到熱咖啡在皮膚上干了,留下一塊粘糊糊的令人舒服的痕跡,我獲得了一种奇异的快感。我甚至喜歡起故意這么干了。我迅速地掃了一眼,确信朱莉妞沒注意,于是我就把一點加奶咖啡倒在襯衫里,它一直流到我的肚子上。有一天,我正在犯罪對,被皮朝特先生當場發現了。有許多年,他和他的妻子一直在講這件事,正如他們喜歡講述收集的大量關于我令人不安的個性的奇怪小事那樣。他們總是用同樣的一些詞句開始:
  “你們還不知道薩爾瓦多干的那件事吧!
  于是,所有的人都矗起耳朵來听我那些讓人窮于應付的怪事中的一件怪事了,這些怪事至少具有使人開怀大笑的价值。只有我父親不笑。一片陰影掠過他的面孔,他為我的前途擔心。
  早餐后,我奔向一個用石灰刷白的大房子,這儿的地上晾晒著一穗德玉米和一袋袋谷子。皮朝特先生好心地把這個房子給我當畫室用,他這么決定,是因為整個上午都有陽光照射進來。我有個大油畫箱,我用它立刻動手畫我挂在牆上的那些畫和素描。我那卷畫布很快就用完了。于是,我決定利用一扇拆下來的沒用的舊門板。我把它橫放在兩只椅子上,決定只畫中央的那塊面板,把周圍那些有線腳裝飾的地方當成我作品的外框。有好几天,我熱切地畫一幅表現一堆櫻桃的畫。我把滿滿一筐櫻桃倒在桌子上,太陽通過窗戶烤著這些攤在那儿的櫻桃,用大量的光焰鼓動著它們。隨后我只用從錫管中擠出來的三种顏色涂抹我的畫。我用左手緊握著兩管顏色,一管朱紅色用來表現櫻桃被陽光照亮的部分,另一管大紅色用來表現陰影的部分。接下來,我動手進行工作,我開始畫那些櫻桃,在每粒櫻桃上擺上三個色彩筆触,卡喀、卡喀、卡塔…··硼、暗、反光,卡嘈、卡塔、卡喀……明、暗、反光……磨有規律的吱嘎聲把它的節奏傳給了我的工作。卡喀、卡哈、卡塔……我的畫變成了一种迷人的戲法,重要的是更好地表現每一個新的櫻桃。事實是,我感到自己的進步是惊人的,模仿是完美的。我不斷增長的熟練,使我把這游戲弄得复雜了。“再搞得難一點儿廣不再像現有的那樣成堆地表現櫻桃,我開始一個一個地畫了一些櫻桃,一會儿在這個角落里,一會儿在那個角落里。但是,為了跟隨磨的斷續節奏,我不得不亦步亦趨地從放倒的門板的這端跳到那端。這么一來,我就像跳著一种神秘的舞蹈或是受到一种令人迷惑的咒語的控制。卡喀、跳到這儿,卡喀、跳到那儿,卡喀、又跳到這儿”…·卡喀、卡喀、卡喀、卡喀,隨著磨的每一松扣聲,無數朱紅、大紅和白的火焰,在我那臨時充當的畫布上點燃起來。我就是繪畫編年史上這种獨一無二方法的大師、主人和創造者。
  這幅畫令大家吃惊。皮朝特先生為它畫在了那笨重得不便操縱的、而且還有許多地方受到虫蛀的門板上深感遺憾。農民們張大著嘴,呆立在這些真實得讓人想伸手抓的櫻桃前。人們只提醒我一點:我忘了畫那些水果的梗。我拿起櫻桃,開始吃它們,每吃完一個,就把梗貼在畫上。這些拼貼使我的作品具有了一种惊人的浮雕感。至于那些蛀咬門板并使我的色塊出現了孔洞的虫子,人們簡直就會把它們誤認為是門板上真櫻桃里的虫子。熱衷于追求一种更偉大的寫實主義,我開始用一個大頭釘調換它們。我拿起門板上的一條虫子,把它放在一粒櫻桃里,而把剛從這粒櫻桃里挑出的一條由于,貼在門板的一個洞中。當我發覺皮朝特先生在場時,我已經成功地完成了一些這類的奇特瘋狂的蛻變了,無疑,他呆在我身后已有一會儿,而我卻沒看到他。他并沒有像通常面對我的荒謬舉動時那樣笑起來。這次,我反而听到了如同深思后的輕輕自語:“這小子是有天才的。”接著他就悄悄地走掉了。
  我直接坐在地上那些被太陽晒熱的玉米棒子上,想著皮朝特先生的話。它必然深深地印在我的心中。我确信自己真地能完成一些“非同尋常”的東西,比這件作品還要杰出。總有一天,全世界都會為我的天才感到震惊。而你也會如此的,你、杜麗塔、加露棋卡·何地維瓦,你也會比別人更感到震惊的!
  同玉米棒子的接触,使我覺得非常舒服,于是我換了個位置,想找一堆更熱的玉米棒子。我夢想著光榮。我想戴上我那頂王冠,可要這么做,就必須回到我的房間去找它,而我卻覺得坐在玉米上很好。我拿出瓶塞,透過它注視櫻桃,然后再注視我的畫和地上的一穗穗玉米。后者引起我一种無法形容的憂郁之情。一种深長的懶惰控制了我,我脫掉褲子。我的皮膚應該直接接触灼熱的玉米。我把一袋谷子倒在身上,直到我肚子和大腿上堆起了一座金字塔。我相信皮朝特先生出去做上午的遠足了,只有到午飯時才會回來,我會有足夠的時間把玉米放回袋子里。當皮朝特先生突然出現在門口時,我正在倒第二袋。如此好享受的姿勢被發覺,我認為自己會羞死了,可他目瞪口呆地看著我,一言不發,轉身走掉,再也不來了。一小時過去了,太陽已不再洒熱我臨時的床。我感到關節都僵硬了,得把五米粒放回袋里去。用手當勺,我開始了一場仿佛永無止境的累人勞動。我好几次都不想干了,可強烈的負罪感迫使我繼續干下去,最后十把可真是酷刑,我覺得最后一粒玉米太沉重了,我簡直不相信能把它從地上拿起來。干完我的活儿,我松了一口气。我几乎沒力气登上餐廳的階梯,在這儿等待我的是一种預示著什么的靜默。人們剛剛談到過我。皮朝特先生用嚴肅的語調對我說:
  “我決定告訴你父親,請他給你找個繪畫老師。
  “不,”我激動地回答,“我不想要繪畫老師。我是個印象主義者。”
  我并不怎么理解“印象主義者”這個詞的确切含義,可我覺得我的回答具有不可抗拒的邏輯力量。皮朝特先生笑著喊道:
  “看看這個孩子!他竟然向我們宣告他是個印象主義者!”
  我膽怯了,繼續吮著我那只童子雞的骨髓。皮朝特先生跟別人談論著該從下周末動手采集橡樹花。這次采集必然會對我產生一些不可估計的后果。但在講述這一有趣而又殘酷的故事之前,我首先想向你們講完我在“塔樓磨坊”這處難忘的花園住宅的日程安排;要給隨后發生的令人眩暈的愛情場面提供活動的環境,這是不可缺少的。我請大家能諒解我,如果我宁愿用少量文字先概括一下我如何利用時間,以后再重新講述那些略去的細節的話。
  十點鐘:怀著暴露痛醒來。面對拉蒙’皮朝特的印象主義進行美學的早餐。倒在我襯衫里的熱加奶咖啡。十一點到十二點半:在畫室里這是用來從事我繪畫創造的時間,重新創造印象主義、重新确定我美學上的狂妄自大。
  午餐:用兩耳复所經常充滿著皮朝將委婉措詞的談話,這對調整我的日程和据家里的工作來預測我孤獨中的樂趣(這些樂趣時常是難以防止的)來說,是必要的。因為“塔樓磨坊”的所有事件,農業方面或其他方面的,都能成為創造新神話的借口,正如它們把新的人物帶進了它們的自然背景中,這些新的人物是割草人、耕田人、采摘水果或收集蜂蜜的婦女。
  下午:几乎完全獻給了那些動物,我把它們養在用鐵絲网圍住的一個大雞舍,鐵絲网很密,我甚至可以把漸錫關在那儿。我收集的動物包含有兩只豪豬(一只很大、一只很小)、一些蜘蛛、兩只可愛的鳥、一只烏龜.一只小家鼠。這只小家鼠原來養在磨坊的面粉中,現在則住在一個白鐵餅干筒內,人們會意外地發現餅干筒上有一幅表現一排小家鼠啃餅干的圖畫。我用紙板盒為每個動物建造了專門的籠子,這种材料使我沉思的体驗變得容易了。我最后收集了二十只左右的動物,沉捆在對它們的惊人觀察中。
  我的動物園中的怪物是一只兩條尾巴的啦媽,它的一條尾巴很長,另一條則是個胚胎。對我來說,它已經象征了分叉的神話,況且它還呈現在一個柔軟的活的生命上,這就更加令我困惑不解。分叉的形早就引起我的興趣。每當見到一個不論是礦物質的叉狀物還是植物質的叉狀物,都使我陷入夢想。分叉的線條,還有分叉的物体,這個問題究竟意味著什么呢?從中產生了實用的一面,可我卻完全不能把握它。這是一种為生与死、推与壓服務的東西:“既決定著內容又被內容決定著的武器与防御、威脅与愛撫。”誰知道呢?誰知道呢?夢想著,我用手指撫摸兩個尾巴分開的部位,把只有我瘋狂的想象有一天會填補的這個空虛留在它們之間。我打量著我的手和手指的四個分叉,想象不管怎么樣,我可能總會伸展著它們,直到死,直到無限。可誰知道呢?這是肉体的复活嗎?染紅天空的傍晚把我從夢想中拉回來,什么都不能讓我忘掉這個夢。
  落日意味著跑去吃飯的時候到了,吃飯就是為了擠出那被夜晚原罪的微風侵占的人間花園中的有罪汁液。我嚼著一切:甜菜、甜瓜、如同新月一樣的嫩洋蔥。為了避免厭煩,我只用牙咬一口。如果我不是從一种水果或蔬菜跑到另一种水果或蔬菜的話,我的各种欲望就會被貪吃削弱,在我的味覺器官里,它們的味道就像開始在矮樹叢中亮起來的螢火虫的光一樣轉瞬即逝。有時候,我拿起一個水果,吻著它或把它緊貼在我發燙的面頰上,這對我就盡夠了。我喜歡感覺到如同狗的口鼻一樣柔軟涼爽的李子皮貼在我皮膚上。我找理由在菜園里一直呆到黃昏過掉一半。然而,我在支配時間時,考慮到對規章會有所違背,特別是如果收集螢火虫(我用這种活動結束對花園的造訪)有可能大獲成果的話。用一根絲線穿透它們,我想用它們制作一條戴在朱莉妞脖子上的效果獨特的項鏈。但是她很快就會害怕這件東西的,那我就能把它送給我的小杜麗塔了。我想象著她站在那儿,配戴著這條項鏈,完全沉醉在驕傲之中。
  黃昏的結束不可抗拒地把我引向那個塔樓,我從遠處一直凝望著它,目光中閃耀著期望和忠誠。我低聲地喃喃說道:“我來了。”盡管太陽已經落下去了,塔樓仍然興奮地染著玫瑰色。在它上方,有三只大黑鳥在飛翔。從遠處看,我到塔樓上面參觀就是一天中最庄嚴的時刻。可就在我登上去的那一刻,我极為焦急的心情中永遠混合著一种讓人動心的恐懼感。有一次,在我的塔樓上,我久久地望著那些山峰,盡管它們只是一團黑暗的東西,但是借助在天際顯示出太陽沉落的一條猩紅和金黃的帶子,借助被透明的純淨空气弄得明确而又富于立体感的整個風景,仍然能辨認出一個接一個的起伏山巒。從塔樓的最高處,我能夠重新獲得我那些最壯麗的夢幻、我那些費格拉斯家中的夢幻。隨著時間的推移,它們具有了更确定的社會与道德的內容,哪怕其中固執地存在著始終是自相矛盾的混淆和含糊的因素。一會儿,我把自己想象成嗜血成性的暴君,僅僅為滿足我各种最奢侈的怪解,就把當代所有的人都變成了奴隸;一會儿,我把自己想象成只不過是個印度的賤民,在最為浪漫的死亡中犧牲。從殘酷的半神到低賤的工人,經由天才的藝術家,我總是重新回到……薩爾瓦多、薩爾瓦多、薩爾瓦多!我不倦地重复我的名字。我知道不可避免的犧牲,在夜的陰影中,我怀著令人厭惡的卑劣心情,注視著我的四周,因為我已經确信了一件事:犧牲者將不會是我本人。
  經過塔樓上大量的雄辯之后,在光線暗淡的餐廳里吃晚餐,就成了一种美妙的休養時刻。睡眠就坐在鄰近的椅子上,等待著我。有時,它甚至用腳在桌子下面触碰我,于是我就听任它向我身上侵襲了。一天,晚餐結束時,我在昏昏欲睡的狀態下,從一陣含混的低語聲中,听到皮朝特先生宣布后天要開始采摘報樹花。這一天終于到來了,現在就是你們等待許久的故事了:
  拐和采摘根樹花的故事
  灼熱的太陽和暴風雨的故事,愛情和恐懼的故事,椒樹花和拐的故事;可以說在敘述這個故事的過程中,死亡的幽靈將不會离開我。
  說好的那天,早上我比平時都起得早,我、朱莉妞和兩個女仆,我們一起登上了塔樓的閣樓,去找采摘用的梯子。這個閣樓,又大又暗,堆滿了雜七雜八的東西。在這之前,我都沒能參觀過它。從我一進去,我就發現了兩件東西,它們的“個性”立即就從別的無名破爛中清楚地顯現了出來。第一件是頂沉重的鍍金桂冠@,它挂著兩條絲帶,上面用我不懂的語言題著詞。“個性”讓我激動的第二件東西是一根拐。我還從沒見過拐,它那特別奇特的形狀令我惊异。我馬上抓住它,并明白了我再也不能跟它分開,可我無法解釋這到底是為什么。它是權力和威嚴的頂峰,立即就取代我原來的權杖(那是一個舊的皮樣子把,我把它掉在了牆后面,從而且失去了它人應當把胳肢窩依在它那包著磨坏了的、帶有焦昧的上等細呢絨的支撐部上;我依在它上面,懂得了可以愉快地把我細嫩的面頰和沉思的前額貼在它上面。一只手揮舞著拐,我又走回花園。這個東西賦予我從沒有過的自信和傲慢。
  人們剛在高大的根樹下矗起了三架開合式梯子、地上已經舖了白布,用來接最初那些帶花的沉重枝條。在這些梯子上,站著三位不認識的婦女,其中兩位非常漂亮,并且長得很相像,有一位尤其顯出了美妙的胸部,兩個极為好看的乳房高高聳起,人們能辨認出緊裹在白色亞麻上衣內的每一個細節。第三位婦女很丑,顏色像蛋黃醬的牙齒從腫脹的牙床上毗出來,她好像在不斷地笑。除了這三位婦女,還有一個十二歲左右的小姑娘,站在下面仰望著她母親的動作,我馬上就喜歡起她了,我相信她有點儿彎曲和扭轉的后背(這是她的動作造成的)立即就使我想到了杜麗塔。由于沒看到她的面孔,我很容易地把這兩個女孩混同起來,正如我已經把杜麗塔和加露棋卡·何地維瓦混同起來一樣。我用拐碰了下這個小姑娘的后背,她向我轉過身來,我以一种環脾气的專斷語气對她說:
  “你將是壯麗塔!”
  她那黝黑的面孔具有天使般的美。它占据了壯麗塔兩孔的位置,于是我夢幻中的三個形象合成了一個形象。我對這個形象的熱情擴展到了無法抗拒的程度。這個新面孔的現實,使我的愛情獲得了新生。我利比多的焦慮,几年來一直受到惶惶不安的孤獨的抑制,現在結晶成一塊琢成四面体的寶石,我終于能在它上面看見我三次沒得到滿足的愛情聯合在一起了。我能确定這不是杜麗塔本人嗎?我試著在這個鄉村女孩被太陽晒黑的面孔上找出加露政卡蒼白的痕跡,隨著時間一分一分地逝去,她越發像加露棋卡了。
  我的聲音國激動變得嘶啞了,我重复著:
  一你將是壯麗塔!一
  她吃了一惊,向后退去。我果君似的樣子肯定從這個孩子身上清除了她全部天真的信任。當我走近她時,她爬上梯子的橫檔,朝她母親靠攏,我來不及用絹触摸她的頭,向她表明我感情中牧歌似的溫柔。如果她知道了留給我們未來的那一切,而這一切不過才剛開始的話,那么美麗的杜麗塔确有充分的理由怕我!我自己已無法不怀著恐懼注視我古怪的性格中某些沖動的發展。有多少次,獨自在田野漫步,追尋著某种夢幻時,我都感到自己有种不可抗拒的要求,這就是想從大牆或峭壁上跳下去。我閉起眼睛,往空中一跳,雖然只不過有點儿昏昏然地升高起來,可我的心卻輕松了民于是,我對自己說:“今天的危險總算過去了。一這使我對重新發現的四周的現實產生了一种狂熱的興趣。
  認識到初次接触后我無法騙取社麗塔的信任,我就走開了,并向地投去一股溫柔的長久目光,它講著“沒什么可怕的,我還會回來的”。
  我接著在花園里閒逛,在正常的情況下,這對我本該在畫室里專心巨畫。可是這天的一切都是那么不尋常,使我獲得了違反一次規定的權利。隨之產生的苦悶和負罪感是那么沉重,僅是感覺到它們就已使我的心靈去受折磨,我只繞了半目,便回到畫室,把自己關在那儿。可在畫室里,我的不幸毫沒指到緩解。我本來很想在別的地方成為另一個我,我在花園的另一些角落隨意漫步著,打算不受外部干扰地想她并擬定我們下次相會的方案。可是,杜麗塔的种种誘人形象不停地侵襲著我。無形的仇恨在藍天中向剛毀掉了我的自戀殿堂并扰亂了我在塔樓磨坊重建的孤獨的她轟鳴起來。我應當斗爭,而為了斗爭,就要工作,如動手畫我想給我的動物畫的寫生畫。應當去找會成為最好模特儿的小家鼠。我能用表現櫻桃的那幅畫的風格創作一幅寫生畫,代替表現同樣的美學因素,我要無止境地重复不同的各种姿勢。小家鼠也有尾巴,我將可以重搞一個拼貼。其實,我并不太相信這件新作品,也沒受自己的狂熱的欺騙,不過,使杜麗塔的幻影在我身上引起的那种煩躁為我的計划服務,為我想表現小家鼠的興奮的這幅畫服務,這還是可能的。于是我跑到雞舍去找它,它陷于悲哀之中,它那非常瘦小苗條的身子胖得圓了起來,如同一個灰色的毛球。它一動不動,可呼吸卻很急促。我像抓櫻桃那樣,抓住尾巴拿起它來,事實上它就像一粒灰色的櫻桃。我小心地把它放在它那盒子的底部,可突然它猛烈地抖動著跳了一下,撞到了我臉上,隨后又筋疲力盡地跌下來。這一跳來得那么突然,我的心好半天才恢复正常的節律。難忍的不舒服迫使我又扣上了盒蓋,僅僅留出一條透气的小縫。還沒從這种激動中恢复過來,我就又發現了同樣令人不舒服的事情。我本以為逃掉了的、已經一周不見的刺蝟,突然出現在雞舍的角落里,它死在一堆磚頭和尊麻的后面。我滿怀厭惡之情走近它。一群聞所未聞的激動的瘋狂虫子墊在它長滿刺的背下。而那聚集在它頭上方的這种頑動,令人忍不住要說是种腐敗的真正大噴嵐我的腿軟了,背上起了一陣陣寒戰。盡管我极為反感,但受到這污穢不堪的球体的誘惑,我仍走了過去。我得近近地看它,一股無法形容奇臭使我退縮了。我逃出雞舍,跑向那些采集的婦女,她們深深地呼著起淨化作用的橡樹的香气。然而,我抗拒不了回到死刺蝟旁邊的念頭,哪怕在觀察它時可能會停止呼吸,因而我好几次跑到那個動物處,又好几次跑回那些讓我感官中充滿香气的根樹花。每一次途中,我都借机把我目光的陰暗之水傾瀉在壯麗塔無比美麗的眼睛照亮的井中。這些來往變得那么狂熱、那么歇斯底里,使我漸漸感到無法控制自己的行動了。在接近利調對,我沖動地干了一件無法補救的事,扑向它并触摸它。同樣,每次接近壯麗塔時,我都無法擺脫這樣一种難以抗拒的念頭:摟住她,在她那像一個新傷口般張開的嘴里吸飲她那鄉村的膽怯天使的靈魂。在一次令我頭暈的回到刺蝟的過程中,我無法使盲目的奔跑停下來,于是決定從它上面跳過去。我差點儿倒在那堆砌動的虫子上面。這种蠢事引起我的反感,可也引起我用拐触摸刺蝟的欲望。以前,我至少試過投石頭,但如果我終于能移動這個發臭的球的話,那激動就會更強烈了。于是,我拿著拐的最末端,把它向前伸去,用它的支撐部抵在刺蝟身上。就這樣干下去,最后我都不知道是刺調勾住了拐,還是挽勾住了利犯。接著,我使勁晃動把手,翻過這腐敗的尸体,我几乎要昏了過去。在它的四只爪子間,我發現了一大堆東西,這就像是由亂動的虫子形成的拳頭,這些虫子把刺調皮的薄膜弄破之后爬滿了一地。恐懼控制了我,我丟掉拐,逃向緩樹。好半天我才從這次打擊中恢复過來,我突然明白了一件事,接触虫子弄髒了我心愛的物品,這樣我就剛給它判了刑,有益的吉祥物變成了死亡的象征。
  可我無法忍受放棄拐的想法,從早晨新發現它那一刻起,我對它的崇拜之情一直在增長著。我找到了一种解決辦法,經過某些儀式后,我能收回我的財產。應當把它拿回來,然后在小溪的清水中,在水流非常急的地方浸泡它。在經過長久的浸泡后我再把它放在投樹花中晒干,隨后再把它拿到塔樓的高處,用我后悔的夜晚、黎明和露水來完成它的淨化。
  我這么做了。我的据已經安放在花下,可在我已經平靜的心靈中,我仍然感到死亡的黑球在動彈。
  吃完安靜的午餐,已經是下午了。我走進花園,漫不經心地看著人們采集銀樹花。杜麗塔目不轉睛地盯著我,完全与加露棋卡一樣。她的目光一刻也不离開我,我确信今后她會保奴隸那樣服從我。對此,我毫不怀疑,這使我提前品嘗到了這种完全是愛情的奢侈中所包含的各种樂趣。大家全都毫不在意她注視他們,而一個多情的生命卻呆在一邊,這時每一分鐘都是神圣的。只有邪惡才能賦予我們無視這個生命、差不多把它當狗來看待的力量,哪怕我們都知道不久之后我們本身就准備像狗一樣對它俯首貼耳了。
  我由此明白了杜麗塔已被牢牢拴在我引誘的黃皮帶的一端,我轉而注視著別的地方。特別是注視那位乳房高聳的采銀樹花婦女的腋窩。在被一簇黑毛圍繞的閃耀著珍珠光澤的動人皮膚上,這個腋窩展示出一處极為芬香的小坑。我的目光從這個窩向那對過分丰滿的乳房移去,我覺得這對乳房的非凡体積重重地壓在我的眼瞼上。呆了一會儿,擺脫掉麻木狀態,我感到有种瘋狂的想法控制了我。這就是薩爾瓦多現在想干的事阿!我想把拐從它的花朵之墓中挖掘出來,用翻過刺蝟的那同一支撐部去輕輕触碰這位農家婦女被太陽晒熱的雙乳,用它那光滑柔軟的弧形卡住它們。
  我整個一生就是由這類心血來潮的舉動組成的,隨時隨刻,我都准備為了与上述啞劇同樣幼稚的啞劇放棄最豪華的印度之行。然而,這樣的事情并不像表面上看的那么容易。我的經驗使我深信沒有這回事,我在頭腦中擬定了無數計划,我的力量、我的計謀和我的歇斯底里開始在其中發揮作用,以便獲得這一惊人的成功。這之后,我的据就會變為我的國王的權杖了!
  太陽落下去了,花朵金字塔已建成,壯麗塔躺在了上面。用我的拐触碰那位婦女乳房的欲望變得那么強烈,我已感到要放棄它還不如去死。最好立即行動,最好從現在起我就扮成國王。那我就會盛裝走下來,躺在只能感到為愛情而死的杜麗塔身邊的花朵中。我跑進我的房間,披上反浮士德的假發,再戴上王冠。我一生中從沒發覺過自己像這天下午那么漂亮。盡管受到風吹日晒,蜡一般的蒼白仍侵襲了我眼圈發黑的面孔。我怀著下去的念頭,离開了房間,在二層樓,我需要順著一個前廳走過去,它有一個朝陽的開向花園的小窗子,在它的天花板上,用繩子吊著三只已成熟的甜瓜。我停了一下,觀看著它們,像閃電一樣,我突然有了一個解決和實現我那難應付的奇想的主意。盡管窗子很小,前廳仍然伸展在半明半暗之中。如果那位婦女把梯子放在十分靠近富康的地方共登到相當的高度的話,那么我就能看到窗戶框住了她的乳房,而身体的其他部分則被隔在其外。我就能看到一切,而不會因被她看到而感到害羞了。在我看到那對乳房時,我會用拐的支撐部輕輕挑起挂在天花板上的一只甜瓜。我覺得這個行動遠遠比最初的計划令人神魂顛倒,因為這只甜瓜現在象征了我欲望的全部成熟的重力,另外,這只水果當然是香甜的,正好配合了我想象中的這位農家婦女隆起的乳房。我不僅會用拐輕触這只甜瓜,而且還會接著啃它。
  難題的一部分就是怎么使這位采銀樹花的女人來到窗戶勞。我只找到了一种辦法。我爬到上層樓,讓我的空竹掉下去,使它挂在爬滿建筑物立面的著我叢上。我用一根竿軒把線距枝條絞在一起,要解開它們就得費點儿時間。接著我跑到花園,假哭著懇求這位有奪目乳房的婦女用梯子幫我鉤空竹。同時,我從花堆里把招找出來。在“塔樓磨坊”,所有人都得到命令要滿足我的各种怪念頭,此外,這位婦女可能也高興停會儿工作。雖然手臂緊鉤住梯柱,她仍以极度优美的姿勢從梯子上下來了。從地露出的胞窩里摘下來一顆汗珠,它打在我額頭上,仿佛是預示夏天暴風雨的一大顆溫熱的雨珠。杜麗塔幫著她把梯子拖到住宅的牆下,小心地立穩它,這要費些時間,我就利用這段時間跑到我的房間里脫得一絲不挂。我發現自己過于漂亮了。那兩位女人必定也這么看我。但受不了過分突然地暴露自己,我把白肋皮斗篷技在肩上。然后我走到前廳。那位婦女已爬在梯子上,她的身体就翻在窗子中。我的計算准确無誤。下部的窗台把她大腿根以下的部分隔在外邊,上部的窗把她的頭留在了外邊。在我眼前,她的身体展示著,使已昏暗的前廳更加黑暗了。熱得令人窒息,我讓白肋皮斗篷從身上滑落下去。被我經心地弄得亂糟糟的線緊纏在薔薇叢中,在她解它時,我有足夠的時間滿足自己的欲望,當她下來之際,我已躲到了牆邊。這時,我輕輕地把拐的支撐部放在一只甜瓜上,滿含感情的淚水使我的視線模糊了。果肉超出了我的期望。它熟透了,結果拐陷了進去。我把目光轉向那對乳房,我只能在逆光中看到它們,可是兩個球形團塊的模糊不清本身更加強了我的欲望。在把一种節奏傳給了我的拐時,我加重對甜瓜的壓力,它裂開了,粘糊糊的汁液流到我身上,先是一滴一滴,接著就變成一場真正的噴射。我張開嘴接受帶有阿摩尼亞味道的甜汁。瘋狂的干渴支配著我。我的目光從甜瓜移向乳房,又從乳房移向甜瓜,這移動的跳躍節奏太快了,不久我就意識不到自己的動作了。拐搗碎了甜瓜,它變為一灘糊漿,最終掉在了我頭上,恰恰在這時,這位有著奪目乳房的婦女終于解下了空竹,從梯子上走下來。我扑到地上想躲起來,卻跌在浸透甜瓜汁的白動皮斗篷上。我筋疲力盡地喘著气,等待這位在前廳中發現我裸体的農家婦女重新登上一級梯子來證實她沒看花了眼;但她無疑并沒看到我,因為她消失了,我白等了一場。西斜的太陽代替她登上了牆,一直爬到兩只未被触動的甜瓜的高度。我不再想跟它們玩了。魔力消失了,再也不會重現。极度的厭倦使我渾身發軟。兩只甜瓜的影子不再讓人想起來激樹花婦女的那對乳房,恰恰相反,它們讓人不祥地想起兩只腐爛刻揭發臭的球。我打著哆咦,走上去重新穿好衣服,躺到床上。夜晚又回到房間与我相聚了。
  我必須抓緊時間利用塔樓頂上的最后光明。我手里拿著拐,走上平台,去發現一個星光閃爍的天空,這天空沉沉地壓在我的孤獨上,我都沒勇气進行我習慣的任何一种久久的夢想了。在平台中央,有一個小水泥座,它上面有一個洞,可能是用來在各种節日插國旗或彩旗用的。
  我把拐插在洞中,它十分細的柄在洞里呆不太牢,向一側傾斜去,同完全直立的位置相比,我更喜歡這种位置。我离開了塔樓,夢想著要是我半夜突然醒來,就會因為想到親愛的物品在上邊替我守夜,用它的庇護掩蓋我而放心了。可我會醒來嗎?鉛一般沉重的睡眠已在我腦袋里嗡嗡做響,經過安排得這么滿的日程,我只想睡覺了。我像個夢游者,握著陸,每次都重复著跟你將是杜麗塔,你將是杜麗塔問,走下了樓梯。
  第二天,仍然進行著采摘。壯麗塔在場。太陽升到中天,那位采摘女用一些白布單收集著极樹花,她的那對乳房像昨天挂在天花板上的甜瓜一樣沉甸甸的,但是它們的吸引力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了,就連要在我心靈中找到它的一絲痕跡都不可能。相反,當我再想到它們時,我就會被真正的反感控制住。我不再覺得被甜瓜汁弄髒的白動皮斗篷和這對乳房有同樣的美學功效,我感到不能把哪怕一點點感傷的詩意送給它們。相反地,我現在受到杜麗塔身材的誘惑,她那身材比我昨天感覺的還要苗條,隨著太陽漸漸升高,地上的一切陰影減弱消失后,她的身材就顯得更苗條了。
  我什么都沒向我的加露棋卡·何地維瓦說,但我想:“今天我將把整個日程獻給她。”于是我開始抖空竹。我玩得非常熟練。讓它上下左右翻轉滑動,接著我把它拋向空中,拋得那么高,簡直令人不能置信,隨后再用扯開在兩根短律上的線接住它。杜麗塔看著我,我猜她在欣賞我。意識到她的目光,我創造出一些极漂亮的動作。最后,我把空竹拋得太高了,結果這回我沒接住它。她跑過去抓住它,猶疑了一下,把它交給我,問我她能不能跟我一起玩。我沒搭理她,繼續著我的活動,把空竹越拋越高。當我沒接住它時,杜麗塔就跑去尋找它,我生气地試圖阻止她這么做。她溫柔地笑著,听從了我。甚至不能答應她的請求所造成的悔恨,很快就變成了仇恨。她竟然愿意獨自去玩,而不來贊賞我!我把空竹高高拋向晴空,這回我又沒接住它,它落在很遠的地方。杜麗塔以傷人的方式大笑著,跑去撿它。我隨她這么做,因為掌握著那對短律,我是唯一能玩的人。她沒把空竹給我拿回來,于是我向她走去,眼中閃著憤怒的光。這次她明白了我的意思,在我前面奔跑著,似乎准備抗拒我。我們在花園里跑了好几圈,直到她扑倒在一堆橡樹花上。人們剛把這堆极樹花与其他的花分開來,因為它們是枯萎的。當我接近她時,我同情起她來了。可是杜麗塔翻過身,想把空竹藏得更好。她的背部、地隆起臀部的圓形,都美得出乎意料。用一個膝蓋頂住她,我輕輕用雙臂抱住她。
  “把空竹給我。”
  “不。”她用流露出懇求的口吻說。
  我更緊地摟住她。
  “把空竹給我。”
  “不。”
  我越來越緊地摟住她,抽泣使她渾身抖動,她听憑藏在胸前的空竹掉下來。我抬起它走開了。她站起來,沒看我,重又回到她母親站在上面干活的梯子那儿。靠在防止兩個支柱移開的粗索上,她開始哭起來,但是她哭得并不難看,而是帶著一种讓我愧疚的高貴优美的神態。我想避開這不友好目光的視野,專心于某种特殊的活動,例如爬上塔樓,從那上處用全力把空竹拋到空中。如果它排在平台外,我就會失掉它,那就算了!這時,朱莉姬叫我去吃飯。可在吃飯前,我必須至少試一次拋擲。飛快跑上平台,把空竹拋起來,它落下時有點儿偏外了,我俯身在護牆上,一半身子伸到了空中,用一种神奇的靈巧把它接住。這种危險的瘋狂舉動,使我感到非常眩暈,我不得不直接坐在石板上來恢复平靜。護牆和斜立在洞中的拐杖都在我周圍旋轉起來。下面,有個聲音喊了我好几次。我像個暈船的人,跌跌撞撞地走下去。我吃不下飯,發覺皮朝特先生的狀態也不比我好,由于偏頭痛,他的頭上綁了條奇怪的白頭帶。在保證不再用生命冒險的條件下,我匆忙轉向自己的游戲,我立刻就為杜麗塔在場感到懊喪了,她妨礙我全身心地投入我极為有趣的活動。不過我要在黃昏時分再回到塔樓來。
  耐心點,薩爾瓦多,在這個夜晚,你將是你一生中最激動人心場面之一的見證人。等一等吧!等一等吧!
  午餐結束了,皮朝特先生親自關上百葉窗,并吩咐整所住宅都要這么辦。他認為暴風雨就要來了。我看到的天空就像一片靜水那樣蔚藍光滑。可是皮朝特先生把我引到陽台,讓我注意天邊的小小積云正在天空中升起。
  “你看到這些’旋轉的云團’了嗎?在領略它之前,我們會看到閃電,或許還有雹子。”
  我一直抓住陽台的欄杆,欣賞突然讓我想到特拉依代爾先生教室天花板的霉斑的這些云朵。我覺得在它們那儿重新看到了童年所有混亂的奇想,這些奇想已掩埋在遺忘里,可又奇跡地在光線轉瞬即逝的積云泡沫和肌膚的光輝中复活了。一些長著翅膀的馬匹鼓起它們的胸膛,我欲望中的所有的乳房、甜瓜和空竹從中盛開了。一朵像長著人頭的大象的云彩,分裂成兩片更小的云彩,隨后它們又變成兩名巨大的滿臉胡子的角斗士,他們身上隆起一塊塊肌肉。一瞬間他們分開了,接著又迅速地靠近了。震動是嚇人的。我看到兩個身体相互滲透、混合形成了一個混亂紛繁的團塊,可它立即又變為另一個形象:貝多芬的胸像。憂郁地俯向原野,這位作曲家的胸像增大起來,上面布滿了同石膏粉很相似的暴風雨的灰色。沒多久,貝多芬的整個面孔就被他巨大的前額吞沒了,變為一個沉重的頭頂。一個閃電撕裂了它,從裂縫中閃現出一角天空。一聲雷鳴隆隆地傳向我,使“塔樓磨坊”的玻璃震得直響。一陣迅猛而又令人窒息的旋風把椒樹的花与葉掀了起來。燕子掠過地面,發出尖厲的叫聲。几滴沉重的雨猶疑地落了下來,預示著在花園上空爆發并鞭打它的大雨。土地已經干渴了兩個月,這是近似情欲的動物性干渴。在雨下,土地散發出它所有潮濕苔蘚和新鮮花朵的香气。
  整個下午,風暴和大雨持續著,它們仿佛是要在我与杜麗塔之間演出的戲劇的同謀,這出戲劇將發生在以自然力和我們自身靈魂的爆發為標志的一天結束之際。
  為了得到庇護,她在房間重又來到我身邊,我們心照不宣地登上塔樓頂部的閣樓,躺在那几乎完全被一派黑暗統治了的地方。閣樓低矮的頂棚、永久的陰影和孤單的狀況,會造成我們危險的親密。呆在這儿,我感到恐懼消失了,現在由壯麗塔陪伴著,我覺得她孤零零地,一切都听憑我的熱情擺布,外面的傾盆大雨完全驅散了這個地方陰森的特點,使它成了世界上最神圣的地方之一。閃電穿過關著的護窗板,搖動著我們的陰影,使給我留下深刻印象的那頂著名的鍍金桂冠閃閃發光。
  我的新杜麗塔,我的加露棋卡·何地維瓦跨過這個桂冠,閉上眼睛,像死人一樣躺在閣樓的中央。一种預感緊緊地壓在我的心上,仿佛在我們兩人之間就要發生某种可怕的事情了。我跪在她面前,怜惜地凝望著她。習慣了黑暗,我能分辨出她面孔上的所有細節。我更靠近她,直到我的頭碰到了她的頭。她睜開雙眼,向我說:
  “我們玩碰舌頭吧。”
  她的嘴唇張開來,把伸直的粉紅色舌尖伸向我。我被一股強烈的困窘淹沒了,突然站了起來,同時极其憤怒地推著她,結果她的頭咯咯地撞在了桂冠上。我的姿勢變得那么可怕、那么堅決,她流露出一种听人由命的神態。她那屈服的目光,她那討好的樣子,增強了我想傷害她的欲望。我一躍,就跳到她身后,她顯出害怕的姿勢,可仍然勇敢地坐在桂冠中間。一個閃電划破了黑暗,我一瞬間就看到她苗條的背影、她的細腰,如同大白天一樣清楚。我扑到她身上,緊緊摟住她,就像這天早晨在花堆中做的那樣。她無力地抵抗著,我們的搏斗減慢了速度。杜麗塔認為這是一個体貼的征兆,她用溫柔的雙臂抱住我。越來越有气無力的摟抱使我們緊貼著倒在了地上。在這期間,我計划好了想對她干的事。我必須把她轉過來,因為我想弄痛的正是她背上嬌嫩的突起部,這可能就是讓桂冠的金屬葉刺入她細嫩的皮肉。為了更好地讓她一動不動地呆在地上,我用目光尋找某個笨重的東西。我的眼神落在一個破舊的衣櫥上。我能把它翻倒嗎?一陣風吹開了閣樓門,雨停了,我們看到一個新的青灰色天空。
  “我們上塔樓去。”我說著,放開她,跑向樓梯。
  杜麗塔沒馬上听從我。她想向我表示她因我們的撫愛突然停止而傷心嗎?一直沒看到她來,我憤怒地走下來,扑向她,像野獸一樣狂暴地扯住她的頭發。我成功地拉起她,把她拖了三四級台階。當我停下來喘口气時,她挺起身來,跑向平台。現在她再無法擺脫我了!我怀著超自然的平靜態度,走完最后几級台階。費格拉斯的夢實現了。即使杜麗塔不算是在我的洗盥間里,至少她登上了我塔樓的平台。多輝煌的胜利啊!我想慢慢地品味它,用了很久的時間才登上這些最后的台階。我終于到達了平台。在平台中央,我那個拐,拖著不祥的影子,滿是雨水浸泡的痕跡,微斜著立在那儿。在它一邊,我的中央部分緊箍住一個金屬環的空竹在閃閃發光。淡紫色的云消逝了,彩虹用它的雙臂環繞著一片深藍色的天空。坐在護牆上,杜麗塔擦干了淚水。我用在我一生中那些最重要時刻從不缺少的歇斯底里態度向她說:
  “如果你不再歪坐在這個護牆上,我就把空竹送給你,你會跌下去的。”
  杜麗塔跑去拾起空竹,轉回去斜依在那儿,歡呼著:
  “呵,多漂亮呵。”
  一抹嘲弄的微笑,使她的面孔煥發著光彩。她相信我剛才被她的眼淚打動了,可我做了個受惊的動作,用手蒙住了眼睛。正如我預料的那樣,這种情況激發了她的嬌態,她坐在矮牆上,雙腿懸在空中。
  “等一下,”我說“我去給你拿另一件禮物。”
  于是我拿著拐,假裝商開了,可我又悄悄地跟著腳尖走回來。現在我來了!我靜悄悄地拿著拐的支腳向前走去。杜麗塔把掌心按在石頭上,來回地晃動她的雙腿,凝神望著鉛灰色天空中一大塊形同鱷魚的云彩。夜就要降臨了。
  我怀著無限的小心,把拐的支撐部移近杜麗塔那么苗條的身軀上方。我非常緊張,渾身顫抖,我不得不咬緊嘴唇,一絲血流到了我下巴上。我打算干什么?
  杜麗塔無疑猜到了我的動作,她轉過身來,一點儿不感到吃惊,她本人向后斜依著,讓拐的支撐部緊箍住她的身子。她的面孔變成了世界上最美的面孔,她的微笑變成了一個与我的微笑相交的彩虹。我垂下了眼睛,把拐插在兩塊石板的縫隙間。接著我走近她,從她手里搶過空竹。
  “不給你,也不給我!”
  我把它拋向空中,它消失了。
  祭獻終于完成了囫。
  從這時起,這個拐對我來說一直是死亡和复活的象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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