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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我的戰斗——參与超現實主義革命和我的位置——同說夢相抗衡的超現實主義物品——偏執狂批判的活動——反對自動性

  我的戰斗
  反對的:贊同的:
  單純复雜
  單一多樣
  平均主義等級制
  集体個人
  政治玄學
  音樂建筑
  自然美學
  進步持久
  机械夢幻
  抽象具体
  青春成熟
  机會主義馬基亞弗利式的狂熱
  菠菜蝸牛
  電影戲劇
  佛薩德侯爵
  東方西方
  太陽月亮
  革命傳統
  米開朗淇羅拉斐爾
  倫勃朗維米爾
  野蠻的物品超級文明的1900年的物品
  非洲現代藝術文藝复興
  哲學宗教
  醫學巫術
  高山海濱
  幻影幽靈
  女人加拉
  男人我本人
  時間軟表
  怀疑主義信仰
  我一到巴黎,就体會到我在戈曼畫廊舉辦的展覽很成功,它的主要后果是給我帶來了一群敵人。這些敵人是誰?差不多是所有的人。現代藝術向大眾發出動員令,反對一种狂暴大膽的、不可思議的、不和諧的、破坏性的作品。總之,這不是現代“年輕的”藝術。人們剛剛一下子理解了我厭惡我的時代。《藝術手冊》必定到最后一分鐘還無視我的存在,而那些套著虫蛀的護腿、胡子上沾著鼻煙、上衣上配戴著榮譽軍團勳位玫瑰花形徽章的老先生則拿出他們的單柄眼鏡,更仔細地看我的畫,并產生想帶走它們,把它們挂在他們餐廳的梅索尼埃繪畫旁邊的念頭。五十年來,這些不倦地愛著繪畫的老人喜愛上了我,也理解了我。他們感到我在這儿是來保衛他們的。實際上,他們并不需要保衛,因為他們已經是股力量了,而我不過是站在他們一邊,站在將成為胜利者的傳統這一邊罷了。
  我到達巴黎時,知識界受著拍格森主義已經衰落的有害影響的侵蝕,柏格森主義歌頌本能和生命沖動,它導致了過高評价一些粗劣的美學觀。非洲野蠻地奔涌在巴黎的智慧之上。人們崇拜黑人藝術,這要感激畢加索和超現實主義。在看到一幅拉斐爾作品的繼承人們落入這些反常的現象中,我羞愧和憤怒得滿臉通紅。我必須找到解毒劑,找到對抗這些精神上的奴化、糊涂、恐懼的產物的旗幟。為了對抗野蠻的物品,我打算大力推廣那些“現代風格”的、歐洲的、文明的、頹廢的物品。我永遠把1900年時期看成是希腊羅馬頹廢時期的心理病理學的后果。我暗想,既然這些人拒絕听人提美學而只熱衷于生命沖動,我就要向他們指出在一件1900年物品最小的裝飾細部中,怎么會比他們野蠻丑陋的偶像有更多的神秘、詩意、色情、瘋狂、痛苦、夸張、偉大和生命的深度。有一天,正好是在巴黎,我發現了一些1900年的地鐵出入口,不幸人們正在折毀它們,要用一些無特色的可怕建筑物替代它們。攝影家布拉賽拍了一系列關于這些柱廊裝飾构件的照片,誰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現代風格”竟這么像超現實主義的。人們開始到跳蚤市場尋找1900年的物品。沒花多少時間,1900年的影響就讓人感覺到了。請人把餐館現代化的馬克西姆餐廳停止了施工。那個時代的一些歌曲重又在扮成1900年樣式的雜志中流行起來,人們對1900年腐朽的過時方面打起了注意,把它用在一些天真和幽默的影片中讓我們享用。几年后,艾爾莎·夏帕列里達到了它的頂峰,她成功地使人們接受了高盤在頸后的發型。
  我就是這樣用自己的眼睛注視著巴黎按照我的命令發生的變化。但是同以往一樣,我本人的影響大大超越了我,我無法使任何人相信它源于我。几年后發生了同樣的現象。我第二次到紐約,發覺大部分大商店的玻璃櫥窗從我首次推廣的超現實主義的資料中獲得了啟示。我的影響的持續不斷的戲劇就是它逃脫了我的掌握,而我既無法疏導它,也無法享用它。我感到自己生活在一個服從我命令的巴黎中。我讀到一篇反對實用建筑的文章時,我就明白這源于我。要是某人在不論什么場合談起:“我擔心這會造成現代感。”這仍是源于我。公眾還沒下定追隨我的決心,可我已經毀了他們的信念!現代藝術家确有理由仇恨我啊!
  我不斷地被竊,無法利用我的各种發現。我發起的“現代風格”,我只能到街上去了解它的傳播情況:花邊、影片、夜總會、鞋子都配合著它。大批工匠靠制造它們謀生,而我卻漫步在巴黎,什么都不能干。大家都能這樣實現我的想法,而我卻不能!我甚至不知道怎么找人幫忙和到哪儿找人幫忙,在耗用數百万元和大量明星拍攝的1900年的那些影片中找到一個群眾演員的位置,而人們竟連想都沒有想到這件事!
  這是我那些發明的令人泄气的時期。我繪畫的銷售跟現代藝術的共濟會發生了沖突。我收到諾埃爾子爵的一封信,使我預感到最坏的情況。我必須換個方式謀生。我擬了一份自信是絕對有效的發明清單。
  我發明了:
  配有能照自己的小鏡子的人道指甲;
  櫥房用的透明人体模型,在它們的体內注上水,水中游動著一些模擬血液循環的魚;
  根据顧客印模澆鑄的電木家具;
  旋轉的電扇雕塑;
  供穿過令人厭煩的景色之際用的、安裝在汽車上的万花筒眼鏡;
  新聞記者使用的攝影面具;
  可除去面部各种缺陷的多功能化妝品;
  便于行走的彈簧鞋;
  触覺電影,借助一种极其簡單的机械裝置,使人能触到所見的一切,如紡織品、皮毛、牡須、肌膚、沙子、狗等等;
  滿足肉体和精神最隱秘樂趣的各种物品,其中一些應能引起強烈的反感,使買主把它們拋到牆上摔得粉碎,而另一些則使買主憤怒得把牙咬得咯咯響,就像~把餐刀使勁刮擦大理石時人們所感到的。受到极度刺激的神經,會使買主隨即把一件物品拋到牆上,在粉碎時它會發出非常動听的聲音;
  人們不知擺放在何處的各种物品,它們造成一种不滿足感,直到人們擺脫掉它們時才會終止。受虐狂有可能使這些物品大為暢銷;
  各种連衣裙,它們配有人為的附件和形体的墊料,這些附屬物聰明地放在裙內,用來創造某類女性,她們配合著男人最色情的想象;
  添加在背部的假乳房,它們很可能在一百年內使時尚發生革命性的變化;
  不同形狀的浴缸,甚至還有水人為落下去的無浴缸的浴缸;
  一份供汽車用的种种流線型形狀的目錄,十年后所有高級轎車車体制造商全會采用這些形狀;
  這些發明是我們的受難。尤其是加拉的受難,她怀著狂熱的獻身精神,在午飯后。胳膊底下夾著我的計划出發,開始了一場令每個人都難以忍受的曠日持久的十字軍遠征。她在晚上回來,臉色發青,累得要死,受難使她變得更加美麗。我問她:
  “事情不順利吧廣
  她极為耐心地對我講了一些,連最微小的細節也不略過。我們常常哭泣,隨后到住宅區內的一家影院去,在那令人頭腦麻木的黑暗中排解我們的煩惱。永遠是同樣的故事:開始時,他們覺得我的發明荒誕离奇而且沒有商業价值;隨后,在加拉盡力堅持,成功地使他們相信了發明的實際利益時,他們又反駁她說,哪怕這東西确實有利可圖,那也無法實現,因為要付出的代价太大了。這令人沮喪,我們必須放棄這個計划,再重新開始。
  “要是人造指甲不順利的話,那就再試試触覺電影、万花筒眼鏡或流線型汽車吧戶
  加拉匆匆吃完午飯,沒忘了使勁在我嘴上吻一下,跟我說:“勇敢點厂然后就出門進行她那乘公共汽車的十字軍遠征了。而我則整個下午呆在家里,畫我的不合時宜的、反現代的畫,這期間我的頭腦中閃現著無數難以實現的計划。
  然而’‘…·然而我的各种計划或遲或早地都被別人實現了,它們一般總是搞得那么糟糕,使我再也不會想到它們了。一天,我們了解到有人剛拋出了一些夜晚用的人造指甲,另一天,我們看到了在街道上行駛著一些流線型的汽車。一天早晨,我在報紙上讀到了:“有人剛剛在櫥窗里擺放了一些當作活魚缸的透明人体模型,這很像一件達利的作品。”這又是一次提到我的好時机,因為不少次有人斷言我在自己的繪畫中抄襲了他人的觀念!一些無名者借口干得更好,把我的觀念弄得毫無新意,從這時起,人們才喜歡了我的觀念。可怕的法國人的見識控制了我那很快出名的名字,使它變成一种有如嚇麻雀的稻草人的東西。“噢,達利!是的,他很惊人,不過他是個瘋子,這是行不通的戶只要我這么想,這就行得通!我想從這個贊美我害怕我的社會奪到一點金色的糠,好使我和加拉能生活下去,不再受需要錢這個使人心力衰竭的幻影的威脅,這种威脅從托列莫里諾斯那時起一直存在著。雖然說我不掙錢,可加拉卻用我們所有的那一點點錢成功地創造了奇跡。耳朵肮髒的、拖著瞞珊的長長腳步的、披著積滿污垢被單做成的斗篷的波希米亞人的生活,從沒進入過我們的家庭;我們既沒認識回鍋的炸土豆片,也不用擔心受煤气電力公司職員的輕視。這些人手里拿著收据,在空蕩蕩的廚房門邊擠命按鈴。我們從不向日复一日的平庸乏昧讓步。多虧了加拉精明的安排,一切都成為使我們兩個心靈更親密的机會。由于沒什么錢,我們吃得有節制,但卻很好。我們不外出。加拉自己縫制她的連衣裙,而我本人則奮力工作,花的時間比任何一位平庸的畫家都要多上百倍。我為響應某些難得的同志,投入了全部的心血,准備一些新的展覽。加拉有時責備我為太低的報酬工作,我回答她有這樣一些同志存在是更加美妙的事情,既然我是一個天才,而天才注定是要餓死的。
  “如果說我們生活得适度,這是由于你和我利用一天的每一步鐘做著不間斷的超人努力,多虧了它,我們終于初露頭角了。”
  在我們周圍,有一些今天已被遺忘的藝術家,他們通過把達利的觀念“庸俗化”,生活得极為寬裕。如果說完整的達利顯得像一种加了過多胡椒、難于吸收的食物的話,那么作為補償,常用的辦法就是在最差的冷菜中撒一點儿達利。撒一點儿達利在云彩上、在風景中、在憂郁里、在幻想中、在談話里,但僅僅是“一點儿”,因為這使一切都有了种有刺激的誘惑味道。隨著純粹的達利變得更狂暴、更嚇人、更非商業化,這一切就變得更商業化、更挑逗人了。我暗想:忍耐點儿吧,要堅持下去。加拉跟我一樣固執,毫不妥協,在她鼓勵下,我不僅沒后退一步,反而前進了五步。到了成功的那一天,各种各樣的老鼠、各种各樣髒耳朵的波希米亞人、各种各樣的輕松生活的粉紅面頰的人就會爬到我們腳下!生活的艱辛和節制完成了賦予我們一种形式的任務,而其他的人則在便利中解体了!這儿是可卡因,那儿是海洛因,處處是一些酒精;處處是酒精和雞好,可卡因、海洛因、酗酒、鴉片、雞好變成了曇花一現成功的當然工具。罪惡共濟會的會員抱著一种感情上的忠誠相互支援,反抗對孤獨的共同恐懼。大家生活在一起,流汗在一起,撒尿在一起,直到第一位垮掉的人伸直后背讓一把友好的匕首刺進去。
  我們的力量、屬于我和加拉的力量,就在于合乎衛生學地生活在這個雜處的環境中,不抽煙、不注射麻醉劑、不吸毒、不睡大覺,永遠只是兩個人,就像我在童年和青春期那樣。我們不僅与蒙帕納斯的藝術家、共產主義者、瘋子、資產階級保持著距离,而且還与他們保持著等距离。我們處在中央,呆在這儿,保持著我們的清醒。
  我們也注意為自身永遠保留一處不時用來逃避的自由天地。這處自由的天地就是卡達凱斯,我們几個月躲藏在那儿,把那如同巫婆的鍋一樣沸騰的巴黎拋在身后O動身前,我往這口鍋里丟了些會在我們离開時燒熟的菜、一些對超現實主義團体是必不可少的意識形態口號。為那些雞好者,我重新實現了帕拉第奧式的古典浪漫主義。為那些吸毒者。我提供了一种有關即將入睡的各种形象的完整理論并談到了我為彩色的夢發明的面具。為上流社會的人土,我使一些司湯達式的感情沖突流行起來,或是用革命的禁果引誘他們。為超現實主義者,我提供了另一种禁果,這就是傳統。
  動身前,我准備了一份最后那些拜訪的單子:上午,一位立体主義者,一位君主主義者,一位共產主義者;下午,一些上流社會的人土,他們是從相互最為憎恨的那些人中挑選出來的;晚上,留給我和加拉!這些晚上顯示了我們所憧憬的那一切,在餐館,周圍的一對對伴侶,看到我們怀著度蜜月的情侶特有的溫柔和激情講話做事,時常感到吃惊。我們談什么?我們談那屬于我們兩人的孤獨,談回到卡達凱斯的前景。在那儿,我們將有一堵布滿陽光的牆為我們擋風、一眼井給我們供水、一些石凳讓我們坐。我們用偏執狂批判的方法建造了那些最初的樓梯并繼續進行這個共同生活的悲劇性美好工作,這完全是為我們自己。
  我們去奧塞站,像蜜蜂一樣負載著許多東西。歷來,我旅行總是帶著一大堆資料,十來只塞滿書籍的手提箱,一批各种昆虫和藝術珍品的照片,一些沒完沒了的筆記。這次旅行,我們也帶了巴黎住所里的一些家具、一些油燈,因為那儿沒有電。我的那些畫箱和帶滑槽的大畫架也占了我們行李中相當的地方。安家的兩天,一直很興奮。牆壁還是潮濕的,我們不得不用油燈的熱度烤干它。終于,第二天晚上,我能躺在夜晚改成床用的大沙發上了。地中海沿岸的北風像瘋子那樣在外面呼嘯。“身強体壯的女人”麗第妞坐在我們面前的一個鍛鉻小凳上。她跟我們講著神秘、老爺、一篇老爺剛寫成的論威廉·泰爾的文章。
  “威廉和泰爾,這是兩個不同的人,一位是卡達凱斯人,另一位是羅薩人……”
  她來給我們做湯,但由于關于威廉和泰爾的談話會持續展開下去,她就去拿來雞、盤子和刀,以便坐在我們面前殺雞。隨后,她坐好了,繼續解釋歐仁尼奧·多爾斯最近的這篇論文,她利落地把刀插進雞脖子的動脈血管。雞頭落在一個陶盤里。
  “沒有誰會相信我就是‘身強体壯的女人’。我明白這种情況。他們不像我們三人這樣不受世俗z見的束縛。他們沒有靈性。他們只能看到留在紙面上的文字,更多的東西就看不到了。畢加索非常愛我,盡管他很少談及這件事;他能為我犧牲!有一天,他借給我一本哥德的著作……”
  雞又抽搐了二三下,接著便僵硬了,爪子一動不動地伸起來。麗第妞拔著它的毛,細細的絨毛在我們房間里飛舞。再一刀,她把胸膛剖開了,用流淌著雞血的手指拉出內髒,放在玻璃桌上的一只盤子里,距一本非常珍貴的論述喬凡尼·貝利尼的書很近。看到我不安地站起身挪那本書,麗第妞嚴厲地對我說:
  “不會染上血跡的。蜜比血更甜。我本人是血,而別的女人是蜜。此刻我的儿子正在反對著血,追赶著蜜。”
  這時門開來,那兩位儿子出現在門口,第一位留著紅棕色胡子,臉色非常沉郁;第二位裝出一种不變的假笑。
  “她馬上要來了。”第二位說。
  “她。”也就是我們的女仆,麗第妞為我們選中了她,她將從第二天起照料這個家。一刻鐘后,一位四十歲左右的婦女來了,她閃閃發光的黑頭發就像馬鬃似的。她的面孔可能是列奧納多畫的。她的眼睛顯出一點點瘋狂的勁頭。以后我們會得到這种瘋狂的种种戲劇性證据。那么多次我覺察到瘋子吸弓響子!我所去的地方,總有瘋子和自殺者在等著我,他們組成了一個儀仗隊。他們本能地知道我屬于他們,盡管他們也明白我与瘋子的唯一不同點就是我不是瘋子。然而,我散發的气息吸引著他們,兩天后,在這如此孤零零的利加特港,我的小房間里已擠滿了瘋子。這种勢態有使人難以生活下去的危險,我必須采取些措拖。每天,我七點鐘起來畫畫。由于一打開門就會影響我工作,再沒有誰進來了。我看到他們都呆在外面。那些瘋子在住宅周圍不怀好意地轉來轉去,只允許他們在星期天跨進門檻。利加特港那些討厭的人中,有那么一位拉蒙·德·海爾莫撒,他很像個五十歲上下的阿道夫·門茹。這是個世界上最懶的人。他總是重复著:
  “有這樣的一些年頭,大家什么都不干!一事實上,對他來說,這樣的年份從童年起就一直持續著。一旦他看到別人工作,他便會搖晃著腦袋說:
  “我不懂他們做這一切怎么會不覺得疲倦厂
  這种無所事事使他在卡達凱斯的漁夫中獲得了某种聲望。大家像說格言那么講:
  “只怕拉蒙答應干這件事厂
  要是他答應了,他會讓他們全体都感到沮喪。他的懶惰仿佛是當地的一种光榮,一种別處找不到的獨創現象。這個寄生虫是所有漁夫的驕傲。可當他們拖著沉重的网,在一個夏天的午后穿過廣場,發現拉蒙坐在一家小酒館的露天座上品著咖啡、酒和雪茄時,他們決不會錯過發怒的机會,向他拋去一連串臭罵,可這一連串臭罵只不過讓這位受難者露出一些很難理解的微笑。由于知道他無法謀生,有錢的人就給他些舊衣服和錢,他用這些東西勉強維持著生活。多虧這些舊衣服,他總像是位紳士。有一些年,人們看到他穿著件英式便裝上衣。鎮長讓他使用一處有點儿破舊的大住宅,他得跟路過的流浪漢們分享這處住所。他能讓他們收拾房間,打几桶水,不過很難看到這些流浪漢。我好几次到他的住宅去看他。院里長著兩棵漂亮的無花果樹,上面挂滿了腐爛的果實,拉蒙甚至不愿花點力气摘它們,他不喜歡它們。雨從穿孔的屋頂滴落進來,屋內到處是水。數不清的跳蚤開始了戰斗,一群貓則追逐著那些老鼠。一大,加拉召喚拉蒙,讓他用水泵打水,灌滿洗衣物的小木桶。每天他只要干~小時就夠了,而且還能在日落后天气涼爽時于這件事。第二天后,小木桶總沒有水,可卻能听到水泵有規律的聲響。我到現場去看發生了什么故障,卻發現拉蒙躺在一棵橄攬樹下,正在熟練地撞擊兩塊鐵模仿水泵吱吱嘎嘎的聲音。一個繩子的机械系統使他能花最少的气力于這件事。每天,我都看到他來收集我們剩下的飯菜,我問他:
  “拉蒙,這怎么樣?”
  “不怎么樣,很差,達利先生,越來越差了!”
  他的胡子下挖出一种淡淡的角黠微笑。拉蒙有种天賦,能怀著對什么都不遺漏的細心,以《伊利亞特》的那种史詩調子來講述世上最乏味的事情。他最好的故事是他提著一位台球冠軍的小箱子進行的三天旅行。他一分鐘一分鐘講述它,要講完得花上三天。經過巴黎那些激動的、緊張的、充滿著弦外之音、惡意和圓滑的談話后,拉蒙的故事達到了一种心靈平靜的境界和一种愛講軼事的高度,這會讓人感到無比的厭煩。同樣地,利加特港漁夫們那种完全荷馬式的閒談,對我那厭倦了“思想”和裝模作樣的頭腦來說,也屬于一种富于營養的現實。我和加拉,我們整整度過了好几個月,相伴的只有麗第娘、她的兩個儿子、女仆、拉蒙·德·海爾莫撒以及在利加特港停泊小船的十來名漁夫。每天晚上,這伙人,甚至包括女仆,全都返回卡達凱斯;我們獨自呆在這處荒涼的海灣岸邊。清晨五點,我們的燈經常還亮著。月亮將要融入白晝,一名漁夫敲打著門。
  “我看到了燈光,我想給你這條狗魚。你明早就會有條很新鮮的魚了。這塊石子是我為加拉太太撿的。我知道她喜歡這些奇特的石子。薩爾瓦多先生,你工作得太多了。前天你也睡得很遲……
  于是他跟加拉講了起來:
  “薩爾瓦多先生應當眼點儿瀉藥。我昨天就已經同他講過了。他抱怨的這些失眠,全是他肚子引起的。他應當一勞永逸地把它排瀉光,那就不會再想它了!天空像魚眼睛一樣明亮了!從這個月亮著,我們會有好天气的。晚安……”
  這個漁夫走了,我看著加拉,懇求她:
  “你去睡吧,你胭死了。我再畫半小時。”
  “不,我等著你。睡前我還有許多東西要整理。”
  不知疲倦的加拉編織著我雜亂無章的浪涅羅伯的布匹。她剛把資料和筆記整理好,我就為了找一件東西重又把一切弄亂了,而這件東西并沒什么用處,不過是我一時的心血來潮罷了。我几乎總是把它留在了巴黎,不顧比我更明白我工作需要什么的加拉的勸告。鐘敲五點,月亮离開了亮起來的天空。加拉絕望地匆匆打開那些費了很大勁才整理好并關上的箱子,她明白我們再不能睡覺了。要是我不睡,她就也不睡,怀著比我還緊張的心情一直關注著我的工作,因為我本人經常為了從我的戲劇中獲得快感,甚至為了懂得受苦而故弄玄虛。
  “加拉,我回我這些畫,尤其有你的心血。”有一天我對加拉說。
  我決定永遠簽上我們兩人聯合的署名。我們就這樣在利加特港連續生活了三個月,我們像兩個癌瘤那樣緊抓住這三個月,一個在時間的胃里,另一個在他的喉嚨里。我們不愿有一點時間流逝,除非毀滅性的緊逼耗盡這些組織的生命。我們折磨時間,迫使他想到我們。每天,沒有一個小時能逃過我們的搜索。我們關心著這些滑溜的鋒利岩礁、枯燥的利加特港、饑餓的貓、生病的公仆、興奮的瘋子、穿紳士裝的滿身跳蚤的拉蒙、十來位面對死亡的時刻顯出一派高貴的漠然置之態度的漁夫、摳魚腸子的黑指甲、長滿苦艾色老茧的堅硬的腳。差不多一刻鐘路的光景,在那把我們分開的丘陵后面,在那我度過童年和青春期的房子里,隱藏著父親的強烈敵意,我能猜到它的各种气味。我在散步的途中,從遠處看到父親的這所房子,我覺得它就像浸在怨恨中的一塊糖。
  利加特港、苦行和孤獨的生活的象征··二…正是在這儿,我懂得了使自己變窮、懂得了約束和潤肺我的思想,使它變得像斧頭那樣鋒利。這無暗偷也無燒酒的艱苦生活,這染有一种永恒光彩的生活··’…巴黎的胡言亂語、城市的智慧、和平街的首飾都無法抵抗這有加密涅瓦前額一做全面的智慧,這种智慧已有千年之久,永遠是從容宁靜的。到利加特港生活了兩個月后,我回复一日看到那些天主教的永恒基礎在我的思想中聳立起來。風景和我們的靈魂仿佛沐浴在一种拉斐爾式的光芒中。每天晚上,我們到我們偏愛的那些地方的一處去散步。
  我對加拉說:“應該把我們的并再挖深五米,好有更多的水。我們將在新月下釣沙丁魚。我們將在井邊种植兩棵桔樹·。··”
  這些話消除了漫長一天給我們帶來的疲勞。我們的目光停留在那万里無云的浩瀚天空中,它像圓屋頂一樣籠罩在我們頭上,在期待著用偏執狂批判方法歌頌它的光榮的壁畫。啊,那懂得用石頭圓屋頂應和天空圓屋頂的文藝复興多么讓人怀念!在我們的時代,那些曾在若干世紀里庇護過人的靈魂、思想和良心的宗教、美學和道德的圓屋頂到哪儿去了?今天,靈魂呆在外面,在街頭,像狗一般!人們發明了一种机械腦:收音机!我們用跟諾斯特拉達穆斯、帕拉切爾蘇斯和埃及星相學家們閃電般迅速的視覺現象相比是极為緩慢的速度從歐洲、從中國收到的所有這些可怜的噪音,對我們能有什么用!從一個半球傳到另一個半球的這些大喊大叫的康嘎舞曲和戰爭公報,對一位能听到天空中天使与大天使的戰斗的人來說,能有什么用呢?電視机對只想閉上眼睛去瞥見那些最難有形無形地接近的地區、并使夢中的每一處巴格達都從塵埃里重現出來的人,能意味著什么呢?對會相信肉体复活的人來說,社會主義的“生活水平”的改善是什么?要是一頭驢開始飛翔、要是一棵無花果樹長出些翅膀,這或許會使我們惊异一陣子,得到瞬間的消遣,正如像飛机般被拋到空中的一塊飛翔的烙鐵并不值得贊揚,我們為什么要對一個會飛的机器感到惊訝?在人把他的靈魂當成飛翔時,飛翔對一個机器來說是什么?
  我們的時代充滿了道德的怀疑主義和精神的虛無!信賴著戰后机械的偽進步之時,想象力的遲鈍貶低了精神、解除了精神的武裝、損害了精神的名譽。机械文明將被戰爭和曾建設了它并將充當炮灰的群眾毀掉。是的,我想到了你們、有著在田徑錦標賽中獲得威望的体育英雄洋溢激情的快樂面孔的、各民族熱情而又忠誠的年輕人,想到了你們這些愚蠢行為的伙伴!
  “加拉,把手給我。我怕跌倒了。黑天了。這次散步讓我太累了。你認為女仆能找到今天晚飯吃的沙丁魚嗎?要是明天天气繼續這么暖和,我就脫掉一件羊毛衫。我們吃點儿安眠藥,今晚就能睡個好覺了。明天,在這個時刻重來之前,我得完成些東西··”
  我們回到家。一縷煙從我們的房頂飄起。魚湯從容地切在火上。我們希望她會在里面放些蟹……我們向前走著,我們緊抱在一起走著,心中怀著做愛的欲望。我突然感到一陣讓我渾身顫動的喜悅。
  “上帝啊,你我都不是羅丹,這太幸運了!”
  每當我完成一幅油畫時,我們倆一致特許我們跟漁夫一起到克魯斯海解的岩礁處,有~塊海上的比利牛斯山區人剛死的地方,我們就在這里烤沙丁魚和排骨,長久地觀察思索這些岩礁非常有助于那“軟与硬的形態學美學”的誕生,這就是高迪的地中海哥特式美學。我相信高迪跟我一樣,在他的青年時代看到過這些給我留下深刻印象的岩礁。我也在這儿看到了我已在本書中多次指出的偏執狂變形原則的具体体現。岩礁暗示的各种形象,隨著你的進退而變化著形狀。這种感覺并非我獨有,漁夫們早就把這种感覺表達了出來,他們給這些海呷、海灣和崩塌的岩石堆起了不同的名字:駱駝、鷹、修士、死女人、獅子頭。
  我們搖獎前進時,我們的朋友向我們指出那些變形:
  “薩爾瓦多先生,看,現在在一匹駱駝的地方,仿佛是只公雞了。”
  駱駝的頭變成了雞冠,它伸長的下唇顯現出一個像。岩礁不間斷地改變著“所模擬的事物”。我在這永恒的偽裝中,發現了赫拉克勒斯包含在“自然喜歡隱藏自身”這一謎般公式中的這种自然的害羞里的深刻意義。觀察著這些不動岩礁的變動形狀,我思考著我思想中那些特有的岩礁。我希望它們像布拉瓦海岸的岩礁一樣,是相對主義的、在精神空間中极少變動的、自相矛盾的、裝瘋賣傻的、偽善的、假裝的、含混的、具体的、沒有夢的、沒有“神奇事物薄霧”的、像花崗石一樣能度量的、可查明的、有形的、客觀的、物質的。我所企望的事有一些哲學上的前驅,如希腊的詭辯派、西班牙的圣依納爵·德·羅耀拉的耶穌會思想和德國的黑格爾的辯證法·。··。·不幸,后者缺乏思想的本質要素——諷刺。此外,黑格爾還是革命的一個胚胎…’·
  卡達凱斯漁夫搖獎的那种懶洋洋的方式,掩藏著耐心和消极,它們也是諷刺的形式。我暗想要是我打算作為戰胜者回到巴黎,我就應該不從我的小船上下來,前額上保留著利加特港光線的光彩,直接駛往巴黎。如同酒一樣,精神運輸起來也很難,太多的晃動會弄坏它。正是用這些懶洋洋的蕩槳節奏,人們能在一些更平靜的日子里,運輸傳統的稀罕的酒。再沒有什么會比現代運輸手段的速度更讓人變蠢的了,再沒有什么會比記錄的下跌更讓人沮喪的了。當一天就能在地球上轉一圈時,那多令人煩惱啊!當我們能用一小時或一秒就做到這點時,那是何等的災難啊!相反,要是有人告訴我們巴黎至馬德里的路程要用三百年才能走完,那會多么讓人眩暈啊!可這是從浪漫主義到梅里愛啊!三百年稍微多了點儿。理想的速度存在于那些在意大利送哥德和司湯達的驛車的速度中。在那時,每一段距离還考慮到留給智者短暫的休息時間,使他能充分地領會各种風光、形態、情緒。
  搖槳吧,薩爾瓦多·達利,搖獎吧!最好還是讓別人搖槳,讓這些卡達凱斯的正直漁夫搖槳。你知道你想去哪儿,他們將把你送到該處。就是通過搖槳以及受到一群偏執狂的正直水手的包圍,哥倫布才發現了美洲。
  應當回巴黎去,我們終于把錢花光了,必須再掙些“銅板”,才能盡快重返利加特港。所謂盡快也得三四個月之后了。我盡力最充分地享受這些充滿著臨別哀歌情調的最后日子。人們開始感覺到如同胡亂复活的秋天一樣虛弱和樵泞的春天。無花果樹枝上的黃花,就像复活節的校形大燭台上的蜡燭那樣閃著光亮。節日用的蚕豆變得柔軟了。一天,我用這种很像是包皮的蔬菜做了一餐飯。卡塔盧尼亞人有一种烹調它的方法,這种方法使我很開心,它是用肥肉、很油膩的血腸、一些巧克力和几片月挂樹葉來做的。我吃完蚕豆,看著那塊平放在桌子上的東西:我的面包,我的眼睛再也离不開它了。我拿起這塊面包,吻著它、吮著它,接著突然一下子用牙咬掉了面包頭。這塊面包立在桌子上了。我剛重新創造出哥倫布的雞蛋:薩爾瓦多·達利的面包。同時我發現了面包之謎,即它可以不被吃掉地站立著!這個如此有用的、象征著營養和神圣生命的東西,我想把它變成無用的、審美的東西。我要用面包制作各种超現實主義的物品。有什么事能比在一個面包背上适當挖兩個規整的洞并在里面嵌入一對墨水瓶更容易的呢?有什么能比看到濺出的鶴鵝牌墨水漸漸在面包上形成印跡更降低色調和更美麗的呢?在這個面包墨水瓶架上,面包皮被切開了一個長方式小塊,絕妙地插著羽毛筆。要是人們總能有頗為新鮮的上好面包心擦拭筆,只需每天早上更換面包就成,再沒有比這更簡單的了。
  一旦我回到巴黎,我就拋出了這新的謎語般的口號:
  “要面包、要面包、只要面包。”
  人們不無幽默地尋思是否我變成了共党主義者!可他們已經猜到了達利的面包并非用來救濟大量家庭的。我的面包是极度反人道主義的面包。它象征著豪華的想象對講究實際的世界中的功利主義進行的報复。這個面包將是貴族的、審美的、偏執狂的、矯飾的、耶穌會的、与眾不同的、令人無力的面包。兩個月的沉思、工作、研究和寫作,導致了在我离去的前夜出現這一表面上無价值的、受到啟示頓悟的行動。直立在我桌子上的面包頭總結了我生活中這個時期的心靈体驗。這就是我獨創性的所在。
  有一天,我說過:“瞧,一個拐廣而大家認為這不過是幽默、是隨心所欲。五年后,大家開始明白了它的重要性。現在,我說:“瞧,面包戶大家就理解了它的意義。這是因為我總有能力把我的思想實際体現出來,它達到了使那些物品具有魔力的程度,這些物品是我在經過無數次思考、研究和啟示后才決定用手指點明的。
  回到巴黎一個月后,我跟喬治·凱勒和彼埃爾·柯爾簽訂了一份合同。沒多久,我在后者的畫廊里展出了我的《無形的躺椅~馬一獅子》,這是我在克魯斯靜觀沉思的果實。諾埃爾子爵買下了這幅畫,讓·柯克多買下了《褻瀆圣体餅》,安德烈·布列東買下了我的《威廉·泰爾》。我的作品開始讓藝術批判家們感到不安。可實際上,只有超現實主義者和上流社會的人士顯得被触到了痛處。過了些時候,福西涅一路辛日親王買了《欲望之塔》,這幅畫表現在一個獅子頭旁有~男一女,他們赤裸著身体,以一种犯罪的色情姿勢摟抱在一起,一動也不動。
  我開始越來越經常參加社交界的晚宴,人們抱著混合贊美之情的几分害怕接待由加拉陪伴的我。我利用這种場合安置我的面包。一天晚上,在波利尼亞克伯爵夫人府上,听完一場音樂會,一群十分优雅的女人把我包圍起來,我覺得她們特別受不了我的這類胡言亂語。我對面包的著迷使我夢想創立一個面包的秘密協會,它的目標是系統地把一些瘋子變蠢。那天晚上,飲著一杯杯香按酒,我闡述了它總的路線。天气极為理想,我們都呆在花園里。一些流星不斷划過夜空。我覺得看到了我那些最美的女朋友在笑著,她們的靈魂就反映在她們閃光的首飾上。這些笑從非常美的麻木的嘴里迸發出來,三年來它們從沒這么笑過了。另外~些女人克制著,因為她們發覺我可怕;或是只愿挂著几分怀疑微笑著,設思考過,不想裝出完全領會的樣子。這些笑像螺鋼珍珠扇一樣展開著,送來~陣令人快慰的清風,我有分寸地接受它,以便在輕浮和諷刺方面走得更遠一點儿。
  确信已成功地吸引了她們的注意力,我便強調我的“秘密協會”的話題!這個計划很天真,我也知道這一點。可我無法不想到這個計划。人們求我繼續講下去:這個面包的故事是怎么回事?你發明了什么?大家怀著一种不正常的狂熱態度笑了起來。我不得不讓步……
  “要實現的第一點,就是烤一個十五米長的面包。假如有個尺碼夠大的烤爐,就沒有什么比這更容易的事了。除了它的尺寸外,這個面包完全應當跟每個法式面包一樣。第二點,要找到一處能安放它的地方。我認為得選擇一處不太熱鬧的地方,這樣它的出現會顯得更加怪誕,因為唯有它那要讓人變蠢的目標才是重要的。所以我建議把它放在王宮花園。在夜間,兩隊秘密協會的成員,要裝成安裝管道的工人,把這個面包運到這儿來。得用一些報紙包起它,外面再用繩子捆扎上。一些秘密協會的成員會租下一個朝向王宮花園的房間。他們的職責是觀察和記錄公眾當面看到這個面包的各种反應,給人們提供詳細的第一手報告。事實上,預見到這樣的一次行動會在巴黎這樣的一座城市中造成极其傷風敗俗的后果,這是很正常的。在特定的場合下,盡管有用繩子捆扎著的報紙,某個人肯定能發現這是個面包。這個异乎尋常的東西就這樣顯露了出來,使人們不得不謹慎地對待它,人們將會把這個面包運進警察局的化驗室進行分析。它含有爆炸物嗎?沒有。它含有毒藥嗎?沒有。這是一個面包商的廣告嗎?是哪個面包商?不是,這也不是廣告。渴望有難以解答的奧秘的報紙將奪取這個問題,社論作者將投入最荒謬的論戰。有种看法把這視為精神病的表現,上層人士會認為這是真實的。好多論點將相互沖突起來。實際上一個孤零零的瘋子無法烤這個面包,也無法單獨把它運到王宮。要是這是個瘋子,那么無論如何他就必定表現出實踐的意識,他要獲得一些助手的合謀和保密。因此,這是一個瘋子或一群瘋子所為的假設并沒建立在可靠的基礎上。似乎這确涉及了一种如謎的社會傾向的表現。不過既然誰都無法理解它的效果和它的意義,那又怎么來解釋這面包象征著什么呢?這顯然不會是共產党的一次暴動。它到底證明了什么?除了這個面包是神圣的,大家要它做什么?不,這太愚蠢了!把它設想為是學生們的一個玩笑,也完全無法說服什么人。一群超現實主義者的混亂狀態和他們拙于實踐的情況,同樣會使他們無法搞出一個能烤十五米面包的烤爐。出于更有力的原因,學生們也不會干這件事。人們有可能會想到達利和他的秘密協會,不過那可能性仍然是极為難得的。各种爭論還處在高潮之際,一件新事又會出現:在凡爾賽宮的庭院里出現了一個二十米的面包。一下子,新聞記者就會想出存在著一個秘密協會,用它來解釋這第二個面包的出現。攝影師們將開始窺測第三個面包的來臨。不應遲遲不給他們提供第三個面包,這樣才能使新聞本身感到焦慮并吞食越來越長的面包。同一天同一時,在歐洲的不少城市中,將會出現一些三十米的面包。第二天,美國的有線電報將宣布發現了一些陌生人把一個新的四十米長的‘法式’面包放在從薩伏依廣場到圣莫里茲旅館的人行道上……顯然,這樣的一些神秘展示會帶來好處,它們詩意的效果無疑將是惊人的、并能創造出一种從未見過的集体歇斯底里和混亂的狀態,它為了等級制君主政体的利益,系統地毀滅了這個理性世界的邏輯……”
  大家總是怀著高傲的优雅女人特有的專注和輕率的態度听我講話。我差不多在各處都能看到所有女人在使用我的術語。
  “親愛的朋友,我很想使你變蠢……”
  “兩天以來,我無法确定我的里比多,你呢產
  “我嘛,我去听斯特拉文斯基的音樂會。這真美妙!這真討厭!這真是件五行廣
  我到處都辨認出我的句子和觀念。那些東西是或不是“食品”。布拉克最近的那些畫“純然是崇高的”,如此等等。這些源于卡塔盧尼亞的丰富用語是我獨有的,人們在兩次社交界的閒談之間,怀著幽默感從我這儿借用了它們。然而,我故弄玄虛的”意義就像小小的寄生虫那樣在他們的頭腦里迅速地移動著。
  “得啦,達利,現在為什么是面包,總是面包呢?”
  “這個嘛,”我說,“親愛的朋友,你應當詢問的是偏執狂批判的方法。”
  于是人們請我解釋我偏執狂批判的方法,我發表的那些論文實在太費解了。我今天得承認當時我自己并不很明白這個發明會成為什么樣子。它“超越了”找,正如我許多發現一樣,找只能在后來才理解其中的全部意義。我一生都在听別人重复地說:
  “這是什么意思呢?這是什么意思呢戶
  有一天,我徹底挖空了一個面包頭的內部,在里面放了個小佛像,用一些死跳蚤把它完全蓋上。接著我拿了塊木頭堵住面包頭的開口,抹上水泥,把一切固定住,并在上面寫下了:“馬的果醬。@。這是什么意思呢?
  室內裝飾家讓米歇爾·弗朗克給我提供了兩把最純粹的1900年風格的椅子,我用~個巧克力扳代替了其中一把的情背,從而改變了它的面貌。隨后我又用一只門把手接長官的一只腳,使它失掉平衡。另一只腳則永遠插在一個啤酒杯里。我稱這個不舒服的物品為“大气之椅”。所有看到它的人都感到很不舒服。這是什么意思呢?
  那時我開始發起一場運動,大力宣揚超現實主義的物品、具有象征作用的荒謬物品,用來對抗講述夢的東西、自動書寫的東西以及諸如此類的東西。超現實主義的物品應當是絕對無用的,并且從實用的觀點看,最絕對荒謬的。它以最大的可触知性体現著發狂個性的精神奇想。這些物品的出現和流傳向有用和實際的物品展開了一場競爭,這种競爭是那么激烈,使得人們相信目擊了一場憤怒的公雞的戰斗,正常的物品經常在戰斗中被拔光了羽毛赶去。很難抵御超現實主義的巴黎人,在他們房間里迅速塞滿了超現實主義的物品,初看起來,它們很不和諧,不過每個人都能用手去接触和操縱它們。人們來触摸裸体,并從我的共中汲取這一天主教的真理:物品是种“圣寵的身份”。
  超現實主義物品的風行@,掃除了那非常令人煩的自動性敘述和夢的影響力。超現實主義物品造成~种現實的需要。人們不再想要“美妙地講述的事物”了,他們想要用手制造的美妙的東西。“從未見日上”,很快就引起中歐的超現實主義者、日本人和各國后來者的興趣。大体而言,我用自己的物品殺死了最初的超現實主義繪畫以及總的現代繪畫。米羅說過:‘俄想謀殺繪畫片我暗中在繪畫的兩肩里給了致命的一擊,從而幫他謀殺了繪畫。然而我感覺到米羅明白我們的犧牲者是“現代繪畫”,而非古代繪畫;在最近重看過梅隆的收藏品后,我可以向你們保證,古代繪畫的狀態是极為良好的。滿怀著對超現實主義物品迷戀之情,我在一些快鏡照片的啟示下,畫了几幅表面上正常的繪畫作品,我給它們添加了點梅索尼埃的東西。疲倦的公眾立即上了鉤,而我暗想著:“再等一下,別怕,我就要向你們講出真情的……”
  這個新時期不久就要結束了,我和加拉,我們在一個半月內為回到卡達凱斯存夠了錢。我的威望已經相當穩固了。批評家們已經把超現實主義分為達利之前和達利之后的了。人們只依据達利來觀看和判斷……柔軟、衰落的裝飾、粘糊糊的東西、跟生命有關的事物、腐爛,這全屬于達利。一件難以預料的中世紀物品,這是屬于達利的。勒南~幅畫中奇特或痛苦的目光,這是屬于達利的。一部有著通奸的樂隊指揮和堅琴演奏家的荒唐的影片,這還是屬于達利的。巴黎的面包不再是巴黎的面包了。它成了我的面包、達利的面包、薩爾瓦多的面包!
  我的影響的奧秘之一,就是它永遠是奧秘。說到加拉的影響的奧秘,那就是它是雙重的奧秘。不過我有保持奧秘的秘訣。加拉則有在我的奧秘中對我保持奧秘的秘訣。人們時常認為發現了我的奧秘:謬誤!這不是我的奧秘,這是加拉的奧秘!
  我們缺錢這件事也是我們奧秘之一。大部分時光我們几乎一無所有,我們一直体驗著由缺錢帶來的苦惱。然而我們知道我們的力量就是不顯露這個奧秘。別人的怜憫被扼殺了。加拉說,這种力量不在于喚起怜憫,而在于喚起羞愧。我們會死于任何人都絕不會知道的饑餓。“至死都保持天才和風度”是我們的座右銘。我們很像這么一位沒有東西吃的西班牙人,當中午的鐘聲敲響時,他回到家中,坐在空蕩蕩的桌前,既無面包也無酒。他等著別人吃完午飯。空曠的廣場在無情的陽光下顯出~副無精打采的樣子。人們從每扇窗子里看到那首先吃完飯的人正穿過廣場。我們這位老兄在他認為恰當的時刻站了起來,唇間叨著根牙簽,邊剔著牙邊在廣場上漫步。人們必定相信他吃了飯,否則他不會塞住牙縫。
  一旦錢開始稀少了,就應當增加小費,決不讓它低于中等水平。人們能省掉某些東西,但人們不能适應种种東西。人們能不吃,但不能吃得講。從馬拉加那時起,我成了加拉的學生,她向我揭示快樂的原則。她也使我懂得了全部的現實。她教會了我穿衣、下樓梯不數次跌倒、不丟錢、吃飯時不把雞腿拋到天花板上、辨別我的那些敵人。她是宣告了我古典主義的平衡和勻稱的天使。我并沒喪失個性,就清除了束縛我的那些怪病。我意識到了我的行動。
  生活能夠把我變得堅硬,取代這种作法,加拉為我构筑了一個寄居蟹的殼,從而使我能把我的外部鑲嵌當成一個堡壘,而在內部,我則繼續在柔軟和超級柔軟中變老起來。于是在我決定畫一些表的那~天,我把它們畫成軟軟的東西。這經歷了疲勞的一夜。我頭痛,感到极不舒服,這种情況很少見。我們本應同一些朋友去看電影,但到了最后時刻,我決定留在家里。加拉踉他們一起出去了,我則早早就睡下了。我們是用一塊上好的卡芒貝爾乳酪結束晚餐的,當我獨自一人時,我在桌子上支著胳膊肘呆了一會儿,想著這塊稀乳酪的“超級柔軟”所提出來的各种問題。我站起來,走進畫室,依照我的習慣最后看一眼我的作品。我正在畫的這幅畫表現的是利加特港周圍的一處風景,它那些岩礁仿佛被黃昏的透明光線照亮了。前景上,我勾勒出一棵截斷的無葉橄欖樹。這處風景應當作為某种觀念的背景,可這是什么觀念呢?我需要一個惊人的形象,但我還沒找到它吶。我熄了燈,走出畫室,這時我完全“看到了”解決的刃、法:兩只軟表,其中一只悲哀地挂在橄欖樹枝上,雖然頭痛,我仍准備著調色板,動手工作起來。兩小則后,加拉從電影院回來了,這幅或許是我最卓越作品之一的畫已經完成了。我讓她閉上雙眼坐在畫的前面。
  一、二、三,現在看吧,你會……”
  她目不轉睛地凝視著這幅畫,這回輪到我觀察她了,她的面容反映著她那种惊奇的贊美之情。于是我确信了我的形象的效果,因為加拉從不會弄錯的。
  “誰看過都會忘記的。”
  “那么,我們睡覺去吧。我頭痛得很。我要吃點儿阿斯匹林。電影院上映什么片子?它好嗎/
  “我不知道,我記不起來了。”
  早晨,我收到一家影片公司的回絕信,我向它提交過一個認真准備的小腳本,事實上,這個腳本最為深刻地總括了我的各种觀念。只讀了最初几行,我就明白這是個否定的答复,我沒再讀下去。畫完我的油畫店,我更平靜地拿起了這封信,從中我讀到這些先生覺得我的觀念非常好,可是這部影片不會“受大眾歡迎”,因此不可能投入商業化的生產,無論如何,觀眾決不會喜歡這么有力地打亂他們的習慣。
  几天后,一個來自美國的家伙買下我這些軟表,我給它們起了《永恒的記憶》這個題目。這個家伙舉起兩只黑色的大翅膀,它們就像格列柯的大使的翅膀。要是人們沒看到他的黑色翅膀,那么作為補償,人們決不會不注意到他的白麻布西服套裝和他的巨大的巴拿馬草帽。他名叫朱里安·列維,這個人想讓美國了解我的藝術。朱里安·列維向我承認,他認為我的作品非常獨特,但它是反大眾的、也是賣不掉的。他要把我的畫挂在自己的住宅里,供自己享受。《永恒的記憶》并沒有證實這錯誤的預言,它被賣掉了,并一再被賣掉,最終進入了現代藝術館,現在它無疑是該館最受大眾歡迎的畫。我時常在外省看到一些繪畫愛好者复制它,而他們見到的僅僅是它的一幅黑白照片。在食品雜貨店和室內家具店,它也被用來招徐顧客!
  過了些時候,我出席一部所謂的喜劇片的放映式,這部影片重复了我那個小腳本的大部分觀念。它是愚蠢的、制作得很拙劣,真是非常糟糕……我的“觀念”顯然是被糟蹋了。不過幸運的是這些觀念不時把那些唯利是圖者開得要死了,因為在進行彩排前這些觀念在他們手里爆炸開了。如同拉羅斯詞典上的那位女子,我吹著我各种危險觀念的花朵。但我只讓它們有毒的病菌隨風播撒。人們無法不受懲罰地模仿薩爾瓦多·達利。那膽敢這么干的人將死于它!雖然被偷竊、被詐騙、被抄襲,要是我無法掙錢,那么作為補償,我仍然能感到我的威信每天都更加距頂峰近了點儿。經過這么多努力之后,我和加拉,我們將再去利加特港,几乎可以肯定有兩個月擺在我們面前:一個半月去西班牙,兩周在巴黎,后者是為了在我們回來時靜觀情況的變化。自從我被家庭赶走后,父親不停地追逼我,試圖使我無法在卡達凱斯生活,仿佛我們只要一出現就是他的恥辱。
  到達利加特港后,我畫了幅加拉的肖像,一對全排骨划和他在她肩上擺動著。這應意味(如我后來明白的)取代吃她,我決定吃一對生排骨。事實上,這排骨仿佛是我流產的贖罪的犧牲品,正如亞伯拉罕偏愛吃母羊和威廉·泰爾瞄准苹果一樣。我好几次這樣描繪我童年的肖像,把一塊生排骨放在找頭上,試圖象征性地引誘我父親來吃排骨而不是吃他的儿子。我的那些可食用的、腸腔內的、有助消化的圖畫在這天變得緊張了。我想吃掉一切并打算用煮雞蛋建造一個可以吃的大餐桌,我甚至想雕刻一尊米羅的維納斯像,這只需打碎蛋殼找到蛋白,一直挖到蛋黃就夠了。這個夏天,我不僅想把一切全都吃掉,而且我也极為口渴。我相信燒酒(在巴黎時我曾不得不喝它來克服我羞怯的毛病)在胃的刺激中會發揮作用,多虧了這种刺激,我感到我那些北非的祖傳意識复生了,這种阿拉伯人的口渴把他們帶到了西班牙并使他們創造了陰涼處和噴水柱。
  像阿拉伯人一樣口渴的我,也跟他們一樣好爭執。一天晚上,有人邀請我初秋到巴塞羅那,面對公眾一試找的口才。找的演講在巴塞羅那協會里舉行,這是該市的知識中心。我決定用最強烈的粗暴方式抨擊當地的知識分子,他們當時以發昏的無知態度在一种卡塔盧尼亞愛國主義環境中吃著草。我開始時放意退到了一刻鐘,以便我能發現面對著一群躁動不安的听眾。沒有開場白,我以薩德侯爵贊美酒神的頌詞開始我的演講,我把他當成一個知識的可恥丑行跟安杰爾·圭梅拉3進行對比,去海拉死于几年前,我知道他是最受尊敬的一位卡塔盧尼亞分离主義的作家。找剛一說出:“這位偉大的雞好者、這個巨大的毛茸茸的敗類,他名叫安杰爾·圭梅拉……”找馬上就明白我的演講結束了。歇斯底里的听眾向我仍椅子,對講台發動沖擊,要是協會的工作人員不加以阻止,人們肯定會當場把我像石膏像一樣打碎了。把我安排在一輛出租汽車中時,警衛們對我說:“你真勇敢/事實上,我相信那天我表現得頗為鎮定,不過真正的勇气屬于替我承受打擊的國民衛隊這一方面。
  這件事又為我贏來一個帶有無政府主義傾向的革命團体的邀請。
  “在我們這儿,”主席說,“你能講任何事情,而且越大膽越好。”
  我接受了邀請,只要求替我准備一個盡可能長的面包和一些能牢牢捆住它的皮帶。演講的那天晚上,我提前到了几分鐘,照我設想的調整好演出的場面。他們讓我看到一個非常令我滿意的大面包。于是我向他們解釋,在我漫談的某個預定時刻,我會打手勢并說出:“把它拿上來。”兩名助手將帶著面包出現,把它放在我頭上,用皮帶繞過我的腋窩牢牢固定住它。這個操作程序要极其嚴肅地進行。兩名助手要能有种陰森森的表情,那就更好了。
  我以刺激人的优雅方式打扮起來,我出現在講台上時,立即受到暴風雨般的歡迎。掌聲終于把口哨聲壓了下去。有人說:“首先,要讓他講話介于是我講話了。這回不是薩德侯爵的頌詞,而是我的一份講稿,我滔滔不絕地講著,最粗野最露骨的下流話,一些接著一些,我一生中從沒這么講過。無疑,這是首次有人敢于當眾講出這些話。我保持著親切自然的語調,仿佛我在談下雨和好天气。一种普遍的不安控制了易動感情的和人道主義的無政府主義听眾,他們中的大部分人曾想到:“今天我們要去听這個達利、這個討人喜歡的有著小資產階級思想意識的人的奇談怪論,他具有讓他的同類吼叫的天賦,听他談話我們會很開心的。”于是他們攜帶著妻子女儿來了。我的漫談持續著,下流話同某些關于卡爾·馬克思、唯物主義、唯心主義的思想混在一起了。但真正起關鍵作用的是那些下流活,它們終于使一位像圣哲羅姆那樣消瘦、嚴肅和漂亮的無政府主義者站起來打斷了我,他在重地提請我注意我們并非在窯子里,而且听眾中還有一些婦女。我回答他一個無政府主義中心不再是一所教堂,而我自己的妻子也在場听我訓這些話,他們的妻子同樣也可以听我講這些話。我的回答一下子使人們靜下來,可是我以自己特有的、而且還是褻瀆神明的赤裸裸方式講出了一連串新的下流話,使整個大廳中的听眾像獅子一般吼叫起來。坐在講台上,我難于分清這吼叫意味的是憤怒還是快樂。我認為最适當的心理時机到了,我朝呆在幕后的助手打了個手勢,他們抬著面包出現了,引起的惊异之情超出我的所有希望。當把這個長面包固定在我頭上時,喧鬧增加了,并開始變成一場普遍的毆斗,受到這种普遍的歇斯底里的感染,我開始背誦我寫的一首關于“腐爛的驢子”的卓越詩歌。一位面孔紅得像龍蝦的白胡子無政府主義醫生,被真正的精神病大發作折磨得發了狂。要有十來位男人費很大力气才能制止他。人們能輕而易舉地想象出,在這場全体參与的最后事件之后,晚會就在一片大混亂中結束了。組織者們都顯得很滿意。他們走過來跟我說:
  “你或許做得有點儿過分了,不過這真精彩厂
  一位男子走近跟我講話。他的心靈似乎很健全,可卻具有种相當令人難耐的犬儒主義味道。他嚼著從一個圓錐形紙袋里拿出的薄荷葉,他的手指甲被污垢弄得那么黑,真讓我困惑。
  “找,”他對我說,“我整個一生都是個無政府主義者。我只吃禾木科植物,有時再吃只兔子。找喜歡你,不過還有一位我更喜歡的人,要是我對你講出來,你不會相信的。因為我本人也不相信他是約瑟夫(顯然這是指約瑟夫·斯大林人相反,另一位,希特勒,要是你刮去他一點儿表皮,你就會在那儿發現尼采。這個希特勒是個morros de con,他獨自一人踢一腳就能讓歐洲完蛋。而找,我才不在乎他們的歐洲呢。你明白嗎廣
  离開我之前,他給我看他的薄荷包,并狡黠地著眼睛補充了一句:
  “敬禮。大膽行動吧厂
  這時在思想領域巴塞羅那達到了极為混亂的境地,同它相比,巴別爾塔為混亂就顯得有點儿孩子气了。出現了各种派別,它們彼此分裂、沖突,一眨眼就轉變了,每過一天普遍的仇恨便加重了一點儿。有三個共產主義党派,其中每一個都自認是唯一正統的;有三四個很少區別的托洛茨基主義派別;有一些不問政治的工會組織;有一些社會主義的工會組織;有好几個或多或少從屬于西班牙無政府主義聯合會的無政府主義團体;有純粹的斯大林主義者組織;有分离主義者組織;有左翼的共和主義者團体;如此等等。這种情況是左派方面的,因為右派方面也同樣不和。大家都預感到不久西班牙將會發生某种惊人的事情,發生一場大洪水,大主教、三角鋼琴、腐爛的驢子將傾瀉而下。一位費格拉斯的農夫當著我的面找到了關于國家形勢的确切定義:
  “如果政治繼續這么發展下去的話,那么我們終將陷入一潭無法拔腳的泥漿之中,哪怕耶穌基督本人正好降臨人間,也會不明白這究竟是什么時光廣
  我們一回到巴黎,就從貝克爾街七號搬到高蓋街七號。我覺得這幢現代住宅是建筑家們發明來懲罰窮人的。而我們就是窮人!無法据有路易十五的五斗櫥,我們為朝陽的大窗洞選擇了一些鍍鋁的桌子,一些到處擺放的鏡子。加拉具有一种天賦,能在她一到來后就使一切煥發出光彩。可這种近乎修道士般的朴素卻喚起了我對豪華事物的愛好之情。我覺得自己就像是長在浴室里的一棵柏樹。
  我第一次体驗到人們在巴黎等我,我的不在造成了一种真空。可怎么繼續下去呢?我在巴塞羅那的兩場演講治愈了我殘存的反常的极度羞怯的毛病。我現在明白了我能隨心所欲地激起公眾的熱情和瘋狂,我有种日益增長的欲望,想讓自己感到在接触一個“新的肉体”,一個噴受到戰后污染的新國家。這就是美國!我想去那儿,帶上我的計划,把我的面包放到這塊大陸上。朱里安·列維剛剛給我寄來一些剪報,它們都是關于他才在紐約用我的軟表和另一些借給他的畫舉辦的一個小型展覽會的。并沒賣掉什么畫,可這個展覽會顯示出一种理解,它遠比歐洲批評家的理解客觀,也遠比他們熟悉情況。在巴黎,人人都進行判斷,并且從他的芙學偏好出發宣布一种唯一的觀點。在歐洲,我僅僅被一些相互拉扯攻擊的支持者包圍著。在美國,這种內戰還沒有触及到人們。那在我們這里已經揭示出未來悲劇梗概的現象,在他們那里只是一种消遣。美國的立体主義,除了具有一种已經結束的經驗意義之外,從沒有什么重要性。遠离斗爭、不偏不倚、既沒獲得什么也沒失掉什么、既無要捍衛的也無要攻擊的,美國人能使自己保持著清醒的頭腦,本能地看到那最令他們印象深刻的人,也就是說看到我。在歐洲,當人們認為美國不會有詩的直覺和理智的直覺時,人們就錯了。要是他們沒犯錯誤,這并非由于傳統或趣味,而是由于一种返祖性的審慎。美國憑它尚未受損的生物學的深刻的基本力量選擇的,要比憑經驗和心靈選擇的好。它知道自身缺什么、它沒有什么。而它在精神領域所缺少的那一切,我將用我偏執狂的作品帶給它。
  我開始形成的關于美國的觀念,通過我跟紐約現代美術館館長艾爾弗雷德·巴爾的會見得到了證實。我在諾埃爾干爵府上的一次晚宴期間認識了他。他是個蒼白的年輕人,臉色很不好。他那斷斷續續的動作很像覓食的鳥儿在一跳一跳。實際上,他尋覓著當代的各种价值并明智地區分出良美。他對現代藝術的知識讓我覺得難以置信。熟悉了永遠無視畢加索的法國各博物館館長,我發覺他更出色。巴爾夫人預言我如果親自去美國,我在那儿的未來是閃光的。我和加拉已經決定了這次旅行。唉!沒錢怎么辦呢?
  這時,我遇到一位美國女人,她在艾爾門農維爾森林買下了太陽磨坊。列耐·克列維爾向她介紹了我們并把我們帶到她家吃中飯,這是在她那套巴黎的住房里。這頓午餐,除了台布和盆碟是黑色的,一切全是白色的。要是拍張照片的話,負片就像是正片。我們吃的東西全是白色的。大家只喝奶。窗帘、電話、地毯都是白色的,女主人本人一身白色的穿戴。她馬上就對我的秘密協會的想法發生了興趣,我們決定建造一個能烤十五米面包的烤爐。艾爾門農維爾的面包師傅對“古怪的事物”很感興趣,他將參与這個秘密。這位美國女人是那么白,要是人們給她拍照的話,她就會形成一個黑色的負片,她的名字叫卡列絲·克羅斯比。每個周末,我們都被請到太陽磨坊去。大家在布滿虎皮和填著稻草的鸚鵡標本的馬廄里用餐。在二層樓,有一個巨大的圖書室。每個角落都有冰桶,里面放滿了香按酒。總有不少客人,這儿人是感到在這儿正“發生著什么事情”的上流社會人土和超現實主義者。一架唱机不停地放送著科爾·波特的(黑夜与白晝》。(城市和鄉村》、(紐約人》的最初几期落到了我的手中。我痛快地吸收著顯示給我的一陣陣印象。
  “我要去美國,我要去美國……”這件事具有了頑念的形式。加拉勸慰我。
  “一旦我們有點儿錢,我們馬上就動身……”
  可恰恰在這時,一切變得越發糟糕了。彼埃爾·柯爾通知我我們的合同結束了,他的經濟狀況不允許他重續合同。錢的憂慮加重了。會購買達利作品的收藏家已有了太多達利的作品,不能夢想再吸引他們購買什么了。正如我某些書的出版使我只剩下一小伙朋友一樣,利加特港耗盡了我們全部能動用的資金。我發覺我經濟上的各种可能性減退了。我并不屈服,變得憤怒起來,這是一种有所抑制但卻不間斷的憤怒。自從馬拉加那時以來,我曾決心掙一大筆錢,可我還沒能做到這一點。等著瞧吧!我大怒了,我不斷地大怒!在街上,我扯下我大衣的鈕扣,用牙咬碎它們,我跺著腳,仿佛打算沉入人行道的碎石路面里。
  一天晚上,經過一天無效的奔走,我正回家之際,在愛德加’基內大道的附近,我看到一個失去雙腿的盲人,他坐在一輛小車里,用手轉動著橡膠車輪,帶著种奇特的賣俏姿勢行駛著。穿過街道那一瞬間,他停在人行道邊不動了,拿出一根小小的探路根使勁敲打路面求人幫忙。這個家伙的無禮和自信中有种讓人反感的地方。他要求人們幫他穿過街道。人行道上空蕩蕩的,我是唯一的過路人。在很遠的地方,只有一位盯著我的妓女。我走近這個盲人,朝他車子后部狠狠踢了一腳,用盡全身力气推它。車撞在對面的人行道上,這個机靈的瞎眼家伙本會朝前跌下去的,但他預感到這一打擊,用雙臂緊夾住車子不放。他僵硬地保持著受到凌辱的尊嚴,像旁邊的煤气路燈一樣紋絲不動。輪到我穿過街道,走過去注視他的面孔。無疑他明白了我就是剛才推他的人,因為他馬上改變了態度,不再是憤慨了,而是像他的身体條件要求他的那樣,變得謙恭溫順起來。于是我懂了,要是我跟這個瞎子要錢,哪怕他小气也會給我的。
  就是這樣,我發現了要穿越大西洋該做的事。由于我本人既不缺腿也不瞎眼,更非喪失權利地位的可怜人,找不用竹竿無禮地敲打路面,央求陌生人讓我航行在這個把我与美國分開的海洋上。不,我沒陷入卑劣的境地。恰恰相反,我放射著燦爛的光輝。人們不會來幫助一只老虎,哪怕它是饑餓的,這种情況是可以理解的。只有從這個瞎子手中奪過竹竿,在我四周敲打。我沒癱瘓,我只需行動。
  用我剩下的那一點點錢,我在去紐約的下班大型客輪尚普蘭號上預定f兩個座位。它三天后啟航。必須弄到能使我們付清船艙費及在紐約至少維持兩周生活所缺的款子。三天內,我配備著瞎子的象征性竹竿跑遍巴黎,這根竹竿在我手里變成了憤怒的魔杖,我無目的地亂敲著,達那厄的神話重現了。搖晃了三天命運女神的權杖后,她終于決定樂一樂,于是一神金雨使我确切地預見到了出發。這之后,我感到那么疲乏,就像我連續六次做愛似的。我擔心誤了船,這使找在這艘穿越大西洋的客輪啟航前三小時就來了。我死死盯著我的手表和我們的搬運工,我一直怕他背叛我們。加拉握住我的手,讓我鎮靜下來。我知道我只有上了船才會安心。找到了船上,一些記者和攝影師圍過來,請我下來到火車頭旁拍几張照片。我非常擔。動船在我擺姿勢時啟航,不得不向記者提出一种荒謬的解釋:
  “火車頭跟我并不相稱。不是我太高了,就是巴太小了。”
  一旦上了尚普蘭號,我擔心誤了美國之行的情緒并沒完全消失,我們剛到公海,我就深深感到對海洋空間的真正恐懼。我一直注視著大陸的沿岸,我覺得船的呻吟和劈啪聲更為可疑。我發覺這船太大了,太不好操縱了,難以逃避一場災禍。每次警報演習時,我是旅客中最認真的人,比別人提早一例鐘扎好了救生帶。更糟的是,我迫使加拉跟我一樣關注這件事,這使她气惱,也使她笑得流出了眼淚。每次她回到艙中,就會看到我把救生圈帶子綁在身上躺著讀書。我將是一次海難的犧牲者,一想到這种情況我就渾身發抖,我用指責的目光看著那些公務人員,我覺得他們那么不當回事真有點儿不可思議。我經常喝香按酒,給自己壯膽,驅除暈船,幸運的是,我并沒暈船。
  卡列絲·克羅斯比也在乘尚普蘭號旅行。她為沒能在艾爾門農維爾實現我們十五米長的面包的計划而懊悔,她跟船長談起這件事,要求他為我們派人烤一個盡可能長的法式面包。安排了我們同船上的面包師聯系,他答應給我們做一個內部用根木棍加固的二米五十的面包。第二天,在我的艙內,我收到了這個用玻璃紙包裹得很華麗的面包,我想這會讓那些來采訪的記者惊訝。船上所有的人都惊异地談著這些沒教養的不知趣的記者,他們嚼著口香糖,不停地向你提出一連串問題。每個人部聲稱找到躲避他們的辦法,可這不過是虛偽罷了,因為所有的人都非常渴望受到記者的采訪。我恰恰相反,不停地重复著:
  “我很喜歡廣告,要是我有幸讓記者了解我是難并向我提出各种問題,我就把我的面包給他們,就像圣芳濟各跟鳥儿做的那樣。”
  這似乎很沒意思,以致我的那些對話者不禁皺著眉頭、撇著嘴把這种情況告訴了我。可我仍固執地問每個人:
  “為什么你相信我的面包會在記者身上產生最大的效果廣
  我除掉包著面包的玻璃紙,用報紙包住我的面包,以便使當著攝影師和記者的面打開它時會更高興……我們到達了紐約,在填寫登陸所需的表格時,有人通知我和記者們在我的客艙里等我。我遇到狄奧根尼遇到過的那种令人困惑的事,他從酒桶里裸体走出來,大白天拿著點燃的蜡燭,沒有誰問他要尋找什么。說到我,沒有一位記者跟找提任何一點儿有關我面包的問題,我一會儿把這個面包挾在手臂里,一會儿把它像根大棍子似地立起來。相反,他們似乎十分了解我的個性、我的作品和我私生活的細節。
  “您剛畫了一幅您夫人的肖像,有兩條烤熟的排骨在她肩上搖晃,”其中一位說,”這确實嗎?”
  “這是事實,不過那些排骨不是烤熟的,它們是生的。”
  “為什么廣
  “因為加拉也是生的。”
  “那么為什么要把排骨和您夫人放在一起呢?”
  “我喜歡排骨,我也喜歡我的妻子,我沒什么理由不把排骨和妻子畫在一起。”
  這些記者确實胜過他們的歐洲同行。他們對“荒謬的事物”抱著一种冷靜而又強烈的興趣,并且非常熟悉他們的職業,完全明白什么能給他們提供“故事”。他們對聳人听聞事物的敏銳嗅覺立刻把他們引導到每個問題的核心,以便從中抽出將成為几百万饑餓的讀者精神食糧的東西。在歐洲,記者揣著已寫好的文章去采訪。他只是去那儿證實他所想的或他的報紙所想的,而把分辨他說的是真還是假的工作留給了讀者。歐洲具有“歷史感”,但沒有新聞意識。
  我們到達美國的那天,記者們經過清晨的狩獵,帶著他們胜利地拋向天空的一對排骨和令人滿意的獵物回去了。當晚,大家吃著生排骨;我知道至今在遠离紐約的地區人們還在繼續啃著我的骨頭··’…
  我走上尚普蘭號的甲板,一眼就看見了紐約,它呈現著灰綠和髒乎乎的白顏色,就像一個巨大的哥特式羊乳干酪。由于我喜歡羊乳干酪,我歡呼道:
  “紐約在向我致敬!”
  接下來,輪到我向它那真正宇宙般的宏偉气勢致敬了。紐約,你是~個埃及!不過你像一個顛倒的埃及,因為法老們樹起了死亡的奴隸制的金字塔,而你樹起了戰胜它的民主制的金字塔!
  第二天早晨六點左右,在圣莫里茲旅館第八層樓里,我經歷過一場涉及情欲和獅子的長長的夢之后醒來了,眼睛雖然完全睜開,可我還惊奇地听到在睡眠中追逐我的獅子的吼叫聲。我覺得這些吼叫聲同野鴨的叫聲和另一些難以分辨的動物叫聲混合在一起。除了這种情況外,差不多就是一派徹底的靜寂了。我曾預想會是一個充滿可怕的嘈雜聲響的城市,而現在我在這儿卻發現了一种獅吼都難以穿透的靜寂。給我端來早點的樓層傳者是個加拿大人,法語講得好极了。他向我證明我的确听到了獅吼。因為我們位于中央公園動物園的上方。事實上,我從窗子里看到了那些籠子,甚至還看到了在水池中摻戲的海豹。
  我一天的各种体驗,恰好系統地駁斥了紐約是個“机械的現代化城市”的陳詞監調,這是歐洲先鋒派美學家們希望當作反藝術的純洁范例強加給我們的。不,紐約不是一座現代化的城市,或者說至少它不再是這樣的一座城市。紐約不喜歡現代主義。
  由公園路的一所房子(它的立面就開始強烈地顯示著反現代主義的精神)起,我開始了一系列的午后雞尾酒會。這幢樓是新的,一隊配備著黑煙論的工人把過于白的牆壁涂成能顯得年代久遠的色彩效果,使它們具有那种特殊的巴黎色調;而就在這時,歐洲的建筑家們、勒·柯布西埃們和其他一些人則在發現浮華的新材料方面碰破了頭,為了模仿所謂的紐約光彩。他們沒把這些材料弄黑。剛一進入電梯,我就注意到這一惊人的情況:并沒用電照明,只有一只粗大的蜡燭作為全部的照明設備。在樓梯間深處,挂著一幅相當熟練的埃爾。格到柯的复制品,四周用西班牙紅天鵝絨邊飾裝演著。我覺得這种天鵝絨是真的,可能是十六世紀的。而這并非一切。這個套間也沒讓我失望,在這儿可以看到哥特式的東西、西班牙文藝复興的東西、一幅達利的作品、兩架管風琴··、…
  整個下午,我用來參觀一系列連續不斷的其他套間和旅館的房間。我們從一處雞尾酒會到另一處雞尾酒會。有時,好几。個雞尾酒會在同一大樓里舉行,這造成了一些動人的混亂,我不通英語的情況更加重了這些混亂。找從中得到這樣一种總印象:紐約是座無電的城市,人們只用蜡燭來照明。在用電燈照明的場合,處處都用路易十六式燈罩,羊皮紙手稿或貝多芬樂譜來抑制電燈的光線。
  晚上,我參觀了一座瘋狂的電影殿堂。它裝飾著從(薩莫色雷斯的胜利女神》到卡爾波的小雕像等最不同的青銅藝術品,裝飾著從講述小故事的繪畫到用令人惊异的鍍金城腳板件的油畫。一股泉水從一群最惡俗的白留中涌出來。另外還有一些管風琴、一些管風琴、到處是一些管風琴……
  睡覺前,我由~位戴著大禮帽的非常講究禮節的公誼會教徒陪同著,在圣莫里茲的酒吧里喝了最后一杯威士忌。我碰到他時,他正在哈萊姆區的肮髒夜總會里偷偷地花天酒地。他再不愿离開我,講著法語,讓我猜他想向我吐露的一個秘密。加拉也預感到這一點,因為她天真地跟他說:
  “我确信你生活在一种同超現實主義者相近的精神狀態中。”
  這個人輕松了起來,向我們講了他是某個完全獨創的通靈論派系的公誼會教徒。他的每個朋友都不了解這個秘密,但由于我是個超現實主義者,他打算向我泄露這個秘密,因為他明白我會理解的。多虧了最近的一种發明,這個派系的成員与死人講了話。這种談話只能在死亡后的四個月內進行,在這段時間內,死者的靈魂留在死亡的地點。加拉問了一些更精确的情況。這位通靈論的公誼會教徒等的就是這個,以便能進一步說明:
  “我借助一個橡膠吸盤,把一個小的銅號固定在牆上。就是這樣,從我父親死后兩個月來,我每夜在睡前跟他講話。”
  我讓他明白同死者談話的時間臨近了,我們該分手了……
  在紐約的第二夜,我在睡前通過想象重睹了与美國初次相會的各种細節。不,一千次不,紐約的詩意并不存在于他們曾想使我們理解的那种事物中,尤其是不存在于洛克菲勒中心的嚴格直線條建筑中。不,紐約的詩意是古老而又激烈的,就像世界的詩意,就像永遠不變的那种詩意……
  連續許多個早晨,我臂下挾著面包獨自~人到紐約街頭散步。有一次我走進五十七街的食品雜貨店,要了份荷包蛋,面對著大家的惊愕,我從我那個大面包上切下一小塊,就著荷包蛋吃下去。一些人迅速圍住我,向我提出各种截然不同的問題,可我并不能理解這些問題。我聳聳肩,羞怯地微笑著,作為對他們的回答。
  我的面包漸漸變于變小了。到該擺脫它的時候了c可在哪儿擺脫它?一天上午,我走到瓦爾多夫一阿斯托里亞旅館門前時,它裂成了兩塊,鐘敲了十二下,這是幻想的時刻,我決定去塞爾特屋吃午飯。我打算穿過街道之際,滑倒在地上,兩塊面包落在老遠的車行道上。一名警察跑來扶起我。我轉過來去看那塊面包在哪儿。它們已經不見了!一絲痕跡都沒留下,它們的隱沒對我一直是個謎。既不是警察、也不是行人把它們拿走了。我十分不安地感到這涉及了一种發狂的主觀現象,面包就在我眼皮底下的某個地方,而我卻由于一些感情因素沒能看到它,這些感情因素此后我必然會确定的。
  這次意外事件是一個發現的出發點,我答應到巴黎索邦大學用“無形的面包”這一能引起聯想的標題來揭示這個發現。在這個報告中,我介紹并解釋了那些突然看不見某些東西的現象,某种据其遺忘症性質難于發現的消极幻覺。人看不見他所注意的一切,這并非一种乎乎常常的疏忽現象,而是一种幻覺現象。隨意誘發它的能力顯然會使有形的實在變得看不見了,并使偏執狂的魔法具有了它最有效的一种武器。所有發現就這樣得到了一個不由自主的出發點。哥倫布在尋找相反的地點時發現了美洲,煉金術上們在研究點金五時發明了合金,而我則在尋求論證面包的頑念時剛發覺看不見它了。我無法用一种滿意的方式在我的“無形的男子”的肖像中解決的,正是這同一個看不見的難題。人所不能做到的事,面包卻能做到!
  我在米里安’列維處舉辦的展覽是次巨大的成功。大部分畫找到了買主,新聞界,盡管好斗,同樣承認了我畫家想象力的天賦。我必須乘清晨兩點离港的諾曼底號重返歐洲。動身的前一天,卡列絲·克羅斯比和她的几位美國朋友,為了向我表示敬意,下午在紅公雞組織了一場“如夢的”舞會。這次慶典在美國很出名,它接著在外地不同的城市里引發了一系列類似的慶典。主題是”一個超現實主義的夢”的這場舞會,使一些美國人頭腦中萌發出的瘋狂奇想得到了宣泄。我本人在這個領域內几乎不會感到惊异了,可那晚在紅公雞舉辦的舞會L顯示出的相野和瘋狂也讓我感到吃惊。~些社交界的婦女頭上套著鳥籠,身体的其余部分完全裸露著出現了。另一些婦女裝扮出嚇人的毀容和傷疤,把一些保險別針插在皮膚上,厚顏無恥地剝去了她們的美。一位蒼白瘦長的、頗為風趣的婦女,在她的緞子連衣裙中央佩戴著一個“活的”嘴巴。一些眼睛長在面頰上、后背上、腋窩下,就像可怕的腫瘤。~位男子,穿著帶血跡的長睡衣,頭.上平穩地頂著一個床頭柜。他打開床頭柜門時,一群蜂鳥飛了出來。在樓梯中央,以不穩定的均衡方式放置了一只裝滿水的浴缸,水隨時都可能溢出來,令來賓們擔心。晚會期間,有人把一頭巨大的剝皮公牛拿進客廳,一些拐支撐著它被剖開的肚子,里面塞滿了十來台留聲机。加拉扮成“美麗的死尸”出現了。她頭上放了個如實模仿嬰儿的玩偶,一些螞蟻吞食著它的肚子,一只閃著磷光的螫蝦緊夾著它的腦子。
  第二天,我們天真地動身去歐洲,我說天真地,這是因為我們一到巴黎,我就了解到“如夢的”舞會引起了紛紛議論。事實上,當時劫持林白家孩子的人和飼\巴黎人》的記者正受到傳訊,德魯西·德·薩爾斯先生,在他每日的乏味報道后,覺得拍發畫家薩爾瓦多·達利妻子頭上平穩地頂著林白嬰儿帶血的形象參加舞會的消息是最妙的辦法。他描述了紐約這場聞所未聞的事件,除了他并沒有別人目睹過這一事件。作為回報,這一新聞在巴黎傳遍了各界,造成一种真正的惊愕。我不再能自己做主了。從此,超現實主義將越來越混為一体,很快就僅僅成為我一個人了。此外,團体也解体了,整整有一個亂党追隨著路易·阿拉貢的口號,這位神經質的小羅伯斯庇爾,盲目地朝著共產主義演變。我提議制造~個由擺滿一杯杯熱奶的搖椅組成的思想机器的那天,危机爆發了。阿拉貢憤怒地說:
  “結束掉達利那些怪念頭吧!熱牛奶應當給失業者的孩子。”
  布列東,了解到共產主義派系顯示出來的這种令頭腦糊涂的危險性,決定把阿拉貢及其支持者驅逐出去,這些支持者包括布努埃爾、于尼克、薩杜爾等人。列耐·克列維爾是唯一真誠的共產主義者。他在其智力平庸的行程中,不打算追隨阿拉貢。然而他也跟我們的團体保持著距离。不久之后,由于無法解決戰后意識形態的那些難題的戲劇性矛盾,他自殺了。克列維爾是自殺的第三位超現實主義者,從而證實了這一運動在它開始時提出的訊問:“自殺是种解決的辦法嗎廣我回答不是,我非理性活動的延續決定著這個不是。另一些人沉浸在咖啡館露天座的長篇大論中,慢慢地自殺了。就個人而言,我對政治從不感興趣。我發現它是軼事的、可悲的,甚至是危險的。相反,我研究宗教史,特別是研究我日漸感到是“完美建筑”的天主教。巴黎、利加特港、紐約、巴黎、利加特港,我在不斷的旅行中遠离了團体。我在巴黎的那些次出現,使我有机會無數次出入社交界。非常富有的人總給我留下深刻的印象,同樣利加特港的窮人也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只有不富不窮的人沒引起我什么反應。那時,在超現實主義者周圍聚集著一些小資產階級、一伙難于适應洗澡的气味相投的家伙,我像躲避瘟疫一樣躲避他們。每月我去看布列東三次,每月我跟畢加索和文目雅見一次,但從不同他們的弟子會面。可我每天早晚都能看到上流社會的人士。大部分上流社會的人士都沒顯示出聰明才智。然而他們的妻子都佩戴著跟我的心一樣堅硬的首飾,身上洒著大量的香水,欣賞著我所討厭的音樂。我一直是名天真而又狡黠的卡塔盧尼亞的農夫,一位國王栖息在這個農夫的身体里。我是自命不凡的,無法擺脫明信片上撩人的形象,它表現一位挂滿了一大堆首飾、戴一頂華麗帽子的裸体女人,正拜倒在我肮髒的腳下@。這就是我內心里深深向往的事啊!
  我又犯了一次优雅病,它跟馬德里那次很相似。我覺得优雅是一個精致時代的有形象征,是宗教童子軍的軍號聲。實際上,沒什么能比時裝更富悲劇性、更虛妄的了。正如1914年的戰爭由莎耐爾小姐象征一樣,文爾莎·夏帕列里的服裝店宣告了未來的戰爭,這場戰爭將清除紅色或白色的社會主義革命。
  我又一次是那么正确!几年后,以夏帕列里時裝和達利作為掩護,穿著厚顏無恥地模仿的襯衫,沾著沙粒的頭發上綴滿剛在法國扯下的樹葉,德國軍隊進入了比亞里茲。夏帕列里店舖的靈魂是貝蒂娜·貝格利,她很像螳螂,她也明白這一點。她也是巴黎最好幻想的女人,她是前駐莫斯科和安卡拉大使加斯東·貝格利的配偶,加斯東·貝格利是位絕無僅有的人,他繼承了北歐人的藍眼睛和一种司湯達式的智慧。貝蒂娜与莎耐爾小姐和魯西·塞爾特(穆第瓦尼公主的親生女)一起,盡管有死亡有分离,一直是我最好的朋友…’··
  倫敦帶給我一种拉斐爾前派精神的光彩,我無疑是唯一能辨別和品味這种情況的人。彼得·沃森最愛好建筑和家具。他買廣了最讓人想到羅賽蒂作品的每一件畢加索的作品,而畢加索本人并不知道這件事。极為富有的愛德華·詹姆斯理所當然地買了一些達利的作品。貝納斯爵士像潛水員那樣用幽默的盔甲保護自己,他毫無表情地出席波利尼亞克公主在她那由霍塞一瑪利亞·塞爾特裝飾的大客廳里舉辦的高質量音樂會。在塞爾特第一位妻子米西姬·塞爾特的家里,燒煮著巴黎最有營養的閒話。在瑪麗一露易莎·布斯凱特的家中,每星期四晚上,在一間宁靜的灰色沙龍里,人們品嘗著另一些閒話、文學的和社交界的閒話,我有時在這儿見到沃拉爾,甚至還有保爾·波瓦列特。在春天,波利尼亞克伯爵夫人家里,天气非常美妙,人們在花園中听到客廳里在演奏一首弦樂四重奏曲。客周”里,蜡燭照亮著那些雷諾阿的作品和一幅具有不吉利的食糞性的芳丹一拉圖爾的無比的色粉筆畫。各种小蛋糕、糖果、甜食陪伴著一切。在諾埃爾子爵夫人家里,情況則与此相反,這儿是文學和繪畫的對位、黑格爾的傳統、巴伐利亞的路易二世、尼斯塔夫·多雷、羅伯斯庇爾、薩特和達利。我們在這儿如魚得水,但比在別處更在重。
  還有雷金納德·費洛斯夫人家的舞會和晚宴。人們在這儿沒看到她穿柯克多為她設計的連衣裙、沒听到格特魯德·斯坦因講話,真感到雙重的沮喪。
  福西涅一路辛日親王和親王夫人具有最無可爭辯的“態度”,這种態度几乎跟那西班牙風度、那“外貌們樣強烈。在親王夫人身上,這种態度是奧布里’比爾茲利异國情調的优雅形象有點儿變質的殘渣。她總穿著一种我不了解的會殘暴壓迫時裝的過時服裝。正如她的過時仿佛屬于新聞一樣。她是具有最确切的巴黎式优雅感的女人。
  波獲伯爵和伯爵夫人保管著整個這一世界戲劇的鑰匙。進入他們家中,就是進入劇院。看到挂在管風琴銀光閃閃管子上的一幅畢加索灰色時期(原文如此——一譯者)的作品,就足以了解到這一點了。艾蒂安·德·波蒙像戲劇的主角那樣講話,穿著极為昂貴的鹿皮鞋。每一舞蹈編排的策划、加基列夫的策划和其他俄國芭蕾舞的策划,都誕生在他那樹上挂著一些假花的花園里。人們能不受損害他在他們家見到瑪麗·羅蘭冊、德·拉·羅克上校、列奧尼德·馬西納、謝爾蓋·里法爾(他疲憊死了,就像是尸体一樣)、格布爾特拉的土邦主、西班牙大使和超現實主義者。巴黎的“上流社會”變成了各類人大混雜的場所,它預示著1940年的戰敗。受到大眾歡迎的、失敗主義的、粘糊糊的費爾南代爾2的牙床,以一种迷人的方式同身穿最精美的勒隆長裙的娜塔麗·帕萊公主高貴的、幽靈般的蒼白形成了鮮明的對照。亨利·伯恩斯坦在這种卡薩諾瓦式的風流夜總會的昏暗光線下,面對著~盤意大利面條,以富于預言性的閒話,講出一种犬儒主義的和感傷的結局。貝貝·貝拉爾的胡子,繼我特有的胡須之后,是巴黎最聰明的畫家的胡子。他到處游蕩,胡子上沾染著鴉片,身上有种混合了勒南味的羅馬本期的頹廢气息。在這個仍裝點著對路易十五各种回憶的巴黎(以阿爾圖羅·洛佩斯家族的一對阿茲台克人和巴西人的夫婦為代表),一切都為拉斯普廷作風、貝貝一花花公子派頭、加拉一達利方式做好了准備。除了他那些稀有的卓越繪畫之外,貝拉爾身上有三种我覺得是美妙動人的情況:他的肮髒、他的目光和他的聰明。鮑利斯·柯沙諾怀著憤怒和堅定的態度,刮掉了他的哥薩克式胡須。他“照亮了”俄國的芭蕾舞,他道過歉,迅速地吃著,在餐后點心端來前就匆匆走掉了,無疑他將到別的地方吃餐后點心。他滿臉通紅時,面孔就變成鮮紅色,同他雪白的禮服襯衫形成強烈的對比,他好像是一面法國國旗。霍塞一瑪利亞·塞爾特具有十分鮮明的耶穌會式的西班牙人的智慧。他讓人在距利加特港三小時路程的地方建造了一幢住宅。勒一馬一容格無疑是歐洲最貧窮也最奢華的地方。我和加拉,我們去那里呆了几周。夏末,巴黎的整個團体都跑到那里,我們在那儿度過了一些日子,它們不過是對這無法模仿的輝煌戰后歲月的一种怀舊式回憶。
  這种受到薩爾達那舞蹈音樂和布拉瓦海岸的各种海上景觀搖晃的狂喜生活,不幸被發生在帕拉莫斯到費格拉斯的公路上的一場車禍打斷了。阿歷克斯·穆第瓦尼王子和茶桑男爵夫人因此而喪生。阿歷克斯的妹妹魯西,受到悲傷的折磨,四年后也去世了。要衡量我多么喜愛她,只需說她跟收藏在海牙博物館中的那幅維米爾的少女肖像如同兩顆珍珠一般相似就足夠了。
  愿人們不要急于太膚淺地判斷戰后的這個絕望而又浪漫的歐洲的主角們。在重審那些動不動就自殺的詩人和上流社會的婦女之前,要先過掉一個世紀。我們中間很少有人會在大災難后活下來,而我們熱愛的這個大陸將沉沒在既無紀念也無光榮的當代歷史的廢墟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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