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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 隨駕大臣


  我時常在想:如果朝廷上沒有了這些外貌似乎很端庄嚴肅的大臣之后,國家的一切政事,會不會就此停頓;或者只是象一頭馬丟掉了它的長尾巴一般的絕不發生影響,因為我瞧他們除掉在太后跟前端端整整地站著之外,便沒有別的事情可干了,所以使我對于他們的能力和功用,不得不發生了一种怀疑。据我所知道,無論在什么時候,無論為著什么事情,從沒有一個大臣敢爽爽快快地發表過他的意見的。照理講,他們的本職原是要輔佐太后——也就是要他們盡量向太后貢獻意見,使太后把一切政務,都能處理得中正妥善;但是因為他們過于畏懼太后的緣故,于是太后所听到的,便只是些故意要迎合伊自己的意思的空論,或是那些可以使伊歡喜的謊報。(寫到這里,我又想起我父親所告訴我的關于甲午年中日戰爭的故事來了。据說自始至終,清廷各大臣所奏給慈禧听的戰報,老是“我軍大胜”、“我軍連捷”的虛話,一直到中國艦隊全軍覆沒,伊還不曾接到确息。唯一的原因,就為各大臣都知道太后听到了戰敗的消息,一事實上要著惱的,所以沒人敢說真話了。)
  在這一列御用列車上,少不得也有一輛車是指定給這些大臣們栖息的。可是詫异得很,雖然這些隨駕大臣——從最高級的到最低級的——都是很擁擠地群聚在一輛車上,而那總管太監李蓮英,卻是一個人獨占著一輛車,且又布置得十分富麗,僅稍次于太后的一輛車而已。這又不能不說是一种奇跡!
  這一輛專供隨駕大臣們栖息的車輛的車身上,為著要使他不至和那一輛鐵路官員的車輛蒙混起見,在左右兩面,都懸著一塊牌子,很顯明地寫著“內務府”三個字。所謂內務府,就是等于現在的內政部。除掉這輛內務府的專車之外,旁的車上,也都有各各不同的牌子懸著,標明是給什么人坐的,或是裝載什么東西的,以免大家走錯。可是太后的一輛車上,當然是不能挂什么牌子的,不過也有一個特殊的記號,就是兩邊各漆著一條張牙舞爪的巨龍,那是用天藍色漆的,配著金黃色的車身,真是非常的動人。
  這些大臣都以為自己的位置是很重要的,在外邊人的面前,往往十分夸耀。但是我可以很肯定地絕對負責地說,他們的位置,實在是絕不重要的!雖然我的二哥勳齡,也是其中之一,可是我終不能抹殺了事實說假話。論二哥的人品和相貌,有确可以說是很漂亮的,他的服式也不能不算華貴富麗,就是他的學識,如果委任他的人能夠用得其當,也不見得會輸給人家。無奈現在他們不但不能盡量的用其所長,并且連尋常的事情,也不讓他做,除掉他的漂亮的相貌,華貴的服工之外,他所能替太后或朝廷效力的,可說是沒有了!
  慶善,就是那位內務府大臣,也就是在表面上負責理料一切關于內務方面的政務的人。他的官銜听起來是的确很重要的,然而官銜盡是這樣動听,事實上他的職務,卻和我們理想中的景象,剛巧相反。在現在的中國國民政府里,或是在美國,及其他的國家,一個當內政部長或是當相等的職務的人,他的政治上地位,總是很重要的;可是我們這里所講的慶善,便就不同了。他所掌理的事務,都是些很瑣屑而很微細的。所以說得确切一些,他實在是等于一個富貴人家的仆從,或是男管家。他的“內務”,其實就是“官務”。而他的地位和別位大臣不同的所在,也只是他在宮中接近太后的時候,比別人格外多一些而已。要是在相當的机會上,太后湊巧想需用他,便就近教他干些雜務。這樣,他也可以湊此而鑽營了。
  無論他的才干是怎樣的平庸,他的地位是怎樣的無關緊要,可是他的服式,卻委實是非常的精致!在本書這一章里,作者所要描寫的主要點,就是這些大臣們的服式。他們的服式都是合于標准的,象制服一樣的整齊。慶善照例也是戴著一頂小洋傘式的圍帽,帽頂上裝著一顆珊瑚制的紅色的頂子;在滿清時代,紅頂子就是一品大臣的標記,端的貴不可言!帽子的后部,還有一根孔雀毛制的翎子拖著,當他的腦袋晃動時,往往有耀人的光在閃動。當然,他還不能用“雙眼”的翎子,因為這种翎子是一种最榮耀的裝飾物,非經朝廷恩准是絕對不許濫用的。有清一代三百多年的歷史里,能夠得到這种特殊的賞賜的,不過寥寥三四人而已。——其中的一個,便是大名鼎鼎的合肥李鴻章。
  慶善除掉穿著一件長可拂地的天藍色的箭衣之外,上身還置著一件紫醬色的馬褂,這件的紫醬色的馬褂上面,還有許多花紋織著。可是因為花紋的顏色同屬紫醬的緣故,望去便不很顯明了。不過這些花紋的經緯,都是跟其他部分不同的,就是所謂“暗花”。這些暗花大半是花体的“壽”字,“福”字,“祿”字之類,總不外乎表示長命寶貴,福壽雙全的意思。在那一件天藍色的箭衣的上面,為著要和這件馬褂相配起見,也有這种相同的花紋織工,慶善這一身衣服的工料,當然是很可觀的了!不過以外觀而論,象這樣的服式,實在可以算是很美麗的了,何況他腳上還登著一雙發光而黑緞制的朝靴呢!
  無論任何一位大臣每當他离開了朝廷,出差到外面去的時候,(就是穿行裝的時候)他的腰帶上就得另外拴上兩根白色的絲帶,這兩根帶上各繡著一個字,就是“忠”和“孝”,所以這兩根帶的名字,就叫忠孝帶。他的意思是要使那些當臣下的雖然身子到了外面去,一顆心卻老是向著朝廷,永遠的忠實服從。
  依事實而論,這一次這些隨駕的大臣們其實都不曾离開朝廷半步,只是在跟著朝廷走;不過說起來總是出差,因此那兩根白色的忠孝帶,便在我們的眼前出現了。每個人的腰帶上齊拖著這兩根東西,倒象是禮品上結著的彩色緞帶一樣。在這兩根忠孝帶的尾端,還有兩只小小的荷包,都是刺繡得十分講究的,因為這些荷包是并無規定的式樣,規定的顏色,盡可憑各人自己的意思,隨便縫制的,于是种种奇巧的式樣,和种种鮮艷的彩色,便漫無限制地給這些人引用起來了,然而這些荷包的功用,卻僅僅是裝飾而已,實際上竟從沒有人利用他們裝過什么東西。
  至于那根腰帶的本身,乃是用藍色的絲線所織就的。顏色當然也很奪目,而用以連系這腰帶的,照例是一個扣子;這些扣子的式樣,也是并無規定的,盡可讓用的人自己想出各种花樣,因此,這個扣子又象荷包一樣地變做了各人夸富炫奇的好資料。每一個大臣都在鉤心斗角地計划著,要有一副別人所買不到、想不到的特別扣子,方顯得他自己的財勢。最普通的便是金扣、銀扣,或是銅扣,式樣則隨各人所好而定制,十九是不相同的。然而這些金銀銅一類的東西,畢竟多是极平凡的質料,只有較低級的官員,為財力所限,才不得已而用之一;象慶善就絕對不要了!他的一副扣子是用上好的翡翠所鑿就的,——我父親也有這樣的一副扣子——式樣是雕鑿得非常的精巧,也許是慶善自己歡喜這种式樣,也許純粹是玉工的技巧,那可不知道了。但是我敢确切的擔保,象他那樣的一副扣子,至少可值庫平一千兩。照此刻的錢折算起來,須合國幣一千五百元以上。慶善的手指上還戴著一只絕大的玉戒,他的价值大概和那扣子不相上下;所以合并算起來,他這全套服色的价值,至少非五千兩銀子不辦,約合現在的中國國幣七千元。至于象他這樣的服色,究竟有几套備著,可就不是旁人所能知道的了!一個當內務府大臣的人的服色如此富麗,誰也不能說他不配;雖然在事實上他處處還得仰李蓮英的鼻息,時常弄些東西去孝敬他。
  慶善的緯帽上還有一件很講究的裝飾品,就是那插孔雀翎的翎管,也是玉制的,他的式樣卻和現在最流行的香煙咬嘴差不多。
  我二哥的服色也和慶善的服多大致相同,雖然他是一位公爵的儿子,而且還是承襲這爵位的人。爵位原來只是一個虛名,有什么實在的用處呢?但看慶善他雖說也是一位一品大臣,卻并無什么爵位,然而宮里頭和朝廷上的一切政務,他倒有權包攬,只要李蓮英不和他搗蛋,他盡可暢行無忌。所以憑實權而論,隨便在什么地方,他總比我二哥來得大。其實就是光緒皇帝的弟兄,也沒有慶善那樣大的權勢咧!我敢斷然的說,我并不知道一個虛而不實的爵位,能有多少价值?只不過在我們的祖上最初得封爵位的時候,因為這個人确曾有許多特殊的功勳和勞績,才能博到這個恩賜的緣故,在他開始受爵的短短的一剎那間,便真有一班人向他艷羡著,恭維著;待到他本人一死,他的子孫承襲了他的爵位,旁人就不再因他是功臣的后裔而特加青眼了。
  我二哥的箭衣、馬褂、緯帽,可說跟慶善的是完全相同的,所不同的只是腰帶上的一副扣子。他那副扣子是用二十四開的外國金所制造的,一起接連著三個金環,用一段极精致辭的細鏈系著。這三個金環的分量都是很重的,但是打磨得十分光滑,上面還有許多花紋鑿著;我二哥歡喜用字,所以他的環上都是鑿著無數的字。這副扣子的大部分雖然都是金的,但也有好几方上好的翠玉鑲著,因些更比慶善的來得好看。二哥的忠孝帶上的兩個花包,也有极美麗的花紋繡著,顏色更是配得非常的鮮艷奪目。二哥自視很高貴,他覺得朝中的一班大臣沒有再能胜地過他的,尤其是因為他自己曾經受過西洋教育。在那個時候,中國官員懂洋文的還不多,所以他是格外的難能可貴了。這倒是不錯的!
  我二哥的相貌原是長得很俊雅的,再加上了他戴的那一副夾鼻眼鏡,這生相儿可就更夠瞧了!不過他戴這眼鏡的本意,實在不是為著好看的緣故,只因為他的眼睛有近視的毛病,不戴眼鏡,簡直一些東西都瞧不出來。提起他這副眼鏡,我又連帶的想起了一樁笑話。雖然眼鏡之在中國,已有了百余年的歷史,不能再說是一种新奇的東西;可是象勳齡戴的這副夾鼻眼鏡,卻還并不多見,至少限度,以朝廷上是沒有第二個人戴這种同樣的眼鏡,——外邊也許是有的。根本原因,大概還是因為戴這种夾鼻眼鏡非鼻梁較高的人不辦,所以在別處,戴的人也不多,而勳齡的鼻梁,卻是很高的,盡可极不費事的把他的眼鏡夾起來。當我們初進宮的時候,二哥第一次上朝,太后就讓他站在一個很优异的地位上,因此,別的朝臣對于他都是非常的注目,其中有一位最好奇的人,竟象看什么西洋鏡似的盡把他的視線釘住二哥的眼鏡出神。最使他触目惊心的,大概是那一根一端系在眼鏡上,一端系在鈕扣上的金鏈。因為他覺得這一根金鏈的一端,雖是在二哥的馬褂鈕扣上系著,可是那鏈的本身是軟的,何以能夠托住那眼鏡,使他不掉下來呢。于是他就格外目不稍瞬地注視著了。二哥的脾气原是很滑稽,很頑皮的,他瞧這官員老是向他的眼鏡瞧著,便存心和他開一次玩笑。他故意把自己的鼻梁一皺,那眼鏡便立刻掉了下來,慌得這官員來不及的搶上前去,伸出了手想替他接住;可是這眼鏡有金鏈系著,掉到二哥的腰間,便不再掉下去了,只在那金鏈上轉動。這樣可就更使那官員著魔了。
  “啊!”這位大臣已忍不住叫喊起來了,他的眼睛是睜得比平常大了一倍。“再試一次讓我瞧吧?”
  二哥真的依著他又試了一次。這位大臣瞧了,便咧著嘴盡笑,并請求二哥把這副眼鏡借給他自己試試看。可是他鬧了好半晌,甚至把他的鼻子也擦紅了,還是夾不上去。理由很簡單,不過是我二哥的鼻梁很高,所以能用夾鼻眼鏡;而這位老先生的鼻梁卻是扁得象沒有一樣,自然夾不上去了。
  從此以后,勳齡的這一副夾鼻眼鏡,便成了他同僚們的好奇心的集中點了;一直到我們搭著這一輛特備的御用列車,從北平到奉天去的時候,這种好奇心還不曾完全消滅。
  因為太后這一次上奉天去的主因,純粹是為著要去謁陵,并不是要去處理什么軍國大計,沿路也只是隨意看看風景,并不打算作一天半日的勾留,所以除掉我二哥和慶善之外,伊就不再帶旁的比較重要些的大臣了。但是我二哥和慶善兩個人,卻照例的各自帶著許多隨員。慶善大概帶五個或六個,有的算是幫他辦雜務的,有的算是幫他辦文書的,然而在事實上,這些人所能為慶善效勞的,可說真是很少的。至于文書方面的事務,那是更少了,——簡直是沒有。本來,這种吃飯不做事的美缺,原是慶善存心照顧他那些親戚的,因為他那親戚都是很懶的角色,雖然想賺錢,卻不愿實實在在的工作,于是各人都利用著親戚的關系,強迫慶善安插他們。這一种情形在中國,可說是很普通的,無論那一個人,只要他自己弄到了一個可以有權用人的位置以后,他的那些親戚故舊,便立刻會把他包圍起來,強迫他盡量的引用私人,多多益善。而在滿清官場中,這种情形是尤其的普遍。
  我二哥當然也不能例外,他的隨員究竟有多少,我雖不知确數,但是我可以保證他們除了陪坐著談天之外,斷沒有別的工作了。其實當二哥引用他們的時候,原來也不希望他們做什么工作。這樣讀者就不難想見我們家里的情形了:不但我二哥有這么許多清客式的隨員,便是我四弟,也照樣有好几個養著,我父親所有的是更多了;這三起人馬合并后的總數,至少就有二三十名了。所以無論我們自己的屋子怎樣大,或是向人家租下來的屋子怎樣大,卻永遠不會有空的房間了。而且往往不夠。在這种情形之下,我父親,我二哥,或四弟,便得另外再化一筆錢,到外面去租些屋子,好讓這些寄生虫們安居。
  話雖如此,在朝廷上也全虧了那些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大臣,穿著花花綠綠的肅立著,才能點綴成一种雍容華貴的气象;而在這一次的旅途中,又全虧了勳齡和慶善的這些隨員們點綴其間,方不致盡失朝廷風度。
  雖然,嚴格的講起來,這一次隨太后上奉天的一班隨駕大臣之中,除掉勳齡和慶善兩人,真夠得上算是大臣之外,其余的一班人,倘若不客气一些,盡可不必把大臣的頭銜送給他們;但是我以為极應該也稱他們為隨駕大臣,否則便是不公允。因為我覺得他們這一群人所擔任的職務!簡直完全是一樣的,除非在朝見太后的時候,慶善和勳齡所站的位置,總是在最先,此外便并無什么區別了。說到站的位置,我們就不得不稱頌一聲爵位的可貴了。前面我雖然已經再三的說,爵位是一种虛名,絕無絲毫實益的,可是在朝見太后的時候,我二哥畢竟靠著他這個公爵的頭銜,每次總是站在慶善的前面,就是站得和太后格外近一些;這种待遇,在那時候算是一种极光榮的事情。
  慶善是清宮中的一個男管家,凡一個男管家所能管的事情,他大概也可以完全管得到;而我二哥卻是等于太后的一個侍從副官,雖然沒有實權,地位卻總比一個男客家來得高,因此他就可以站在慶善于的前面了。
  一路上,我們的列車往往因為太后一時的高興,便命令它停止下來;而每當車子停的時候,慶善和勳齡所率領著的一批“隨駕大臣”,便得一齊走到太后跟前來侍候。太后對于這些人的名字,官銜,和他們個人的短短的歷史,差不多沒有一個不知道。雖然他們侍立在伊面前的時候,伊對他們似乎并不怎樣注意,可是這些人的服裝和舉止,卻沒有半些能夠逃出伊的靈敏的視線以外去的。
  “他們都是打扮得很富麗的!”伊常是這樣的感慨著:“他們的浮華,他們的官架子,在旅途中,的确可以增加我們不少的風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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