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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回 黎園別部


  照宮中的習慣,雖然不是明定的法制,逢到每月的朔望兩日,照例是要唱一次戲的。這些戲的腳本有許多就是太后自己所編的;原來太后對于中國的古劇認識得也很深切,再加伊的文學本來也有相當的根底,所以要寫些劇本,實在不是一件難事!宮中唱戲原也算是家庭娛樂的一种,故除元旦,元宵,和万壽節等大日子,難得召班外面的伶人進宮演唱之外,平常日子都是由一班太監擔任的,他們也都曾下過一番苦功,能戲极多有几個杰出人才的技藝,反比外面的伶人更好,這是太后久已引為快事的。
  僥幸得很!太后為著追念同治而傷感,以致于合整個的古宮籠罩在一片愁云慘霧之下的第二天,恰巧是月半,正該輪到唱戲的日子。以前每當朔望的前一日,太后多半是預先會把明天要唱的戲點定了,吩咐下去的,而且伊所點的戲,往往老是那么几出,這几出當然就是伊老人家所最愛听的,伊雖連續的一次,五次,十次的听下去,也不會覺得厭煩的;這中間,自然又要算伊本人新編的戲占多數。因此,外面的的人——包括一切王公大臣——雖從沒有机會听到太后所編的戲,而我們這几個,卻無不听得十分爛熟,連字句也背得出來,甚至已听厭了,巴不得太后不要再點出來;因為我們所最愛听的戲,終究還是那些原有的老戲。這些老戲不但是歷史悠久,而且無論那一處的戲班子,都有相類的腳本,只是演員所用的方言不同而已;它們的所以能流傳得既久且廣,當然自有一种引人入胜之處!
  我上面不是已經說過,每當太后有什么不快的感覺時,合宮的人便都連帶的會發愁起來了;所以我們總是要盡力的設法使伊快活,尤其是在這些气象陰森的盛京古宮中,我們倘若再不在精神上找些适當的調劑,真要變為生趣索然了!因此,當我想到今天是月半,照例應該唱戲的時候,我心上真覺得高興极了。
  “老佛爺!”這一天的早上,我雖然瞧伊的臉色尚不十分溫和,但為著要揭去這一重濃厚的愁霧起見,我竟极大膽地向伊說道:“今天又是月半了!我們不是應該唱一次戲嗎?依奴才的意思,如其讓這里的老祖宗們也見見我們那些熱鬧的玩意儿,使他們知道如今的天下,還是跟先前一般的升平安樂,可不是一种很好的孝敬嗎?再者,我們在這里既不再有什么好去處可以出去玩,那末光是枯坐著,也太气悶啦!唱戲倒是最好不過的消遣。”
  太后听了我的話,居然露出了一絲笑意,并把頭微微點了一點。
  “不錯!你這個主意确是好的!就依你吧!”伊便絕不遲疑的核准了我的建議。
  “那末,請老佛爺吩咐,今天該唱那几出戲呢?”我的冒險的嘗試既已成功,膽子便格外大了,爽快催伊點起戲來。
  “我沒有什么成見,就把你所愛听的戲點一兩出來吧!”伊的笑意漸漸地透露了。
  這真是一個特殊的恩典啊,原來每次唱戲,所有的節目十九都是太后自己指定的,不但我們這些女官從不曾享過這种特權,便是光緒,隆裕,以及一般公主,福晉之類,也是很難得輪到有奉太后懿旨點戲的机會;因為這也是表示寵眷的意思,決不是隨便什么人可以盼望得到的!如其有人輪到了點戲那真和臉上裝了金一樣,這個差使榮耀固然很榮耀,而肩膀上的責任卻也不輕呢!第一是你所點的戲必須沒有什么犯諱,或于當時的情形不盡适宜的地方,第二便是必須博得太后的愛听。第一點比較還容易,只須稍微想得周到一些,便不致有什么問題啦!第二點可就大大的不容易了!然而万一你所點的戲竟不能引起伊的興趣,這事情便糟了,你所受的羞辱和窘迫,將十倍于你所受的虛榮。想來真是很可慮的!尤其是這几日,太后的性气很不好,已使合宮的人都覺得難以度日,假使再触惱了伊,大家還好說什么話呢?況且我們不久就要回京去了,誰都希望在离開奉天之前,不要再留下一些不良的印象;于是我就格外的感到困難了。
  此刻我雖然要想辭謝這個點戲的差使,也已不行了;因為方提議唱戲的人便是我不點還教誰點?這真可說是作法自斃了!但我明知懊悔已經不及,只得盡量利用我的腦筋,左思右想的考慮了約莫有七八分种模樣,幸而太后也体涼我,知道我是在挨命的搜索枯腸,也就不忍催促;后來,我居然想起了一出情節极熱鬧的“四郎探母”。
  戲碼既定,自然就有人下去准備了。
  關于唱戲的一切設備,宮里頭是購置得非常周全的,并且都有人很小心地管理著的,要用時不難一索即得。所有的布景,戲裝等等,更是無一不精美,再加逢到春天,就有适用于春天的行頭,到夏天,秋天,冬天,亦复各各不同。讀者听了這些話,也許不能深信無疑,以為這是事實上很不可能的事;然而卻是真的!在北京宮中,就有十二個高手的縫工供養著,什么事情都不做,一天到晚,一年到頭,老是在裁制戲裝,或是打好了圖樣發往蘇州或廣東那些地方去定制,總是一些不惜工本的。這一次,他們雖然都不曾隨駕東來,但我們早已把唱戲時應用的各种東西一件也不遺漏的從車上載來了。光是照料這一項娛樂品,也有一個老太監負責專司其事,他手下還有一二十個小太監充助手咧。所以我們不論唱什么戲,只要點下去便都可以排得出來的,一小半的原因,固然是行頭的齊備,而最大的原因,卻是那些唱戲的太監,不論生旦淨丑,個個多會唱許多的戲,隨時可以湊得起來,不至缺角。
  唱戲就不能少戲台,幸而盛京這些宮院的建筑雖然已很破舊,但在某一座大殿前面的空地上,卻也有一座戲台建著。當然,它的年齡也是很老的了!格式和我們尋常在神廟中所見的戲台相同,只有一層樓那樣的高,不過地位比較闊大些。論到戲台,北京宮中的那一座也還平常,最特別的要算是頤和園里的那一座了!它一共有三層,据說當初建的時候,那些樓板全是活絡的,可以上下移動,做得差不多和現在的升降机一般的靈巧。當最上的一層上在演戲的時候,下面兩層為看戲的人所瞧不見的台上,已暗暗在准備著了;待到上層的戲演完,便立即把它吊上高頭去隱過了,第二層便在同時吊上來,所有的布置已早就擺下,連最先出場的戲子也已在台上站著了。這樣把舞台吊上吊下的結果,就省卻一番檢場的工夫,前后兩出戲盡可很緊接的演出了。在那時候,如此巧妙的构造,真可說是絕無僅有的新鮮把戲,著實惊動了不少的人,而主持這件工程的設計人員中,第一個便是太后自己。可惜來為因為不很安全的緣故,就停止使用了;但規模的寬暢,构造的精美,還是非常的出色,遠非別處的戲台可。
  如今來到奉天,一切都很陳舊,再要有這樣精美的戲台自然是不可能的了;但為不使太后感覺到過分的難看起見,臨時的張羅修飾,是不可省的,好在我們有的是太監,他們人數既多,辦事又能干,這些零星夾雜的事情交托他們去辦,真是無有辦不了的。果然隔不了多少時候,就有人來報道:“一切全齊備了,戲也扮好了,只等太后的懿旨一下,馬上就好開鑼。”這時候我就得把我所點的戲告訴太后了。——方才我只是差人去知照了那些唱戲的太監,并不曾先奏明太后。——造化得很;伊听了居然立即表示贊成,使我心上頓時安定不少,而且伊還在一路走往那唱戲的所在去的時候,很有興地把這四郎探母一出戲的情節,原原本本的說給我听;其實我既然知道點這一出戲,怎會不知道其中的情節?不過太后是絕對不管的,伊總歡喜倚老賣老的,很鄭重地把無論什么事情,當做一件新知識,新發明一般的告訴人家;而听的人又因攝于伊的積威之下,雖然心上實在不愿意听,但也不能不裝著很有興,很重視的樣子,默默地傾听著。如其不這樣的話,或竟忍不住而失笑起來,那就算大大的越禮了!所以我們都已習慣于這一种強迫的听講,再也不會触惱伊的。
  可是平心論來,伊對于講故事的興趣雖象是太濃厚了,往往是硬捉人家來听講;但伊的口才,卻委實不錯,一樁很平凡的故事,經伊一講,便比原來的要動听了許多。不管是第一次,第二次,以致于第五,第六次的重复的講述,也總不至絲毫精彩都沒有,所以我們有時候确也听得很高興。
  不一會,已到得那戲台前面,太后就在正中安著的御座坐下,我們這一起的人,便照例分著兩邊,在伊后面侍立著,我抬頭把這戲台一看,不由就暗暗地佩服那些太監的能耐。他們竟在极短的時間里,把這一座陳舊不堪的戲台,收拾得很象樣了;而且竭力的模仿頤和園里那一座的格式,差不多已模仿到三四分模樣了。又喜當我們未來之前,先來收拾的人也注意到這一座戲台,所以台上的几根柱子,早就重樣漆過,那些雕在柱上的飛龍,也一律加敷了一重金顏色,黃澄澄地耀得好生奪目;此刻再挂上几幅繡花的錦幔,頓覺面目一新,好比一個鄉下老頭儿換上了一套時新的袍褂,他原有的一股寒酸愚蠢的土相儿雖不能完全掩過,但至少是不會再如何触目的了!太后也點頭微笑,表示這座戲台尚可用得,那末我們的戲不就可開鑼嗎?卻還不能咧!要開鑼是必須由太后自己吩咐下去的,誰也不敢擅動;而此刻的太后,還正在很有興地給我們講著楊四郎怎樣失落在番邦,怎樣和鐵鏡公主成婚,后來怎樣思親,公主又怎樣給他盜令,他怎樣進關……等一切詳細的節目,伊決不肯讓我們听了一半便停止,于是戲就擱下來了。一直待伊講到楊四郎怎樣回去太遲,以致給蕭太后知道,險些要把他斬首,幸得公主力救才免,這一段故事方始完畢。
  待伊的話匣子一停,大家都知道戲是快要開演了;伊也不用說什么話,只把手一擺,旁邊的太監就飛一般的奔近戲台邊去,高聲叫道:“老佛爺有旨,吩咐開鑼!”台上便霎時間金鼓大作,一幕一幕地演出來了。在演戲的時候,太后還不肯安靜;盡是絮絮不休的把戲劇上的各种習慣和軼事說給我們听。其實伊也是因為看戲看得太多的緣故,再也無心安坐靜觀了。不過伊所給我們說的,卻是大半是前此伊早就告訴我們的老話,而我們是不得不假裝著聞所未聞的神气來听伊說的。
  “唱戲的人可說個個都是非常信奉神佛的!”今天,伊居然說出了一段比較新穎的事跡來。“尤其對于那人稱伏魔大帝的關公,格外的恭敬虔誠,無論一個怎樣歡喜說笑話的人,只要是輪到他今天拜關公。他就立即會端庄起來。而且還得先去買一尊關公的佛像來,弄好了高供在桌上,點起香燭,誠誠懇懇的磕了頭,然后再取出來,依舊供在桌子上,再磕過頭,最后,還得把它擱在紙錠上焚化。經過了這樣的一番做作,他們方始能安心,否則必將惴惴然以為大禍將臨。”
  “唱戲的人又是最愛守舊的!”太后繼續的把伶人生活形容給我們听。“無論一舉一動,以及戲文中的唱詞,念白,行頭上的花紋,插戴,都視同金科玉律一般的謹守著,永遠不肯改變;不但他們自己一生一世是這樣,就是傳到他們的子孫或徒弟,也仍然如此!”
  這兩段話可說是极中肯的,我后來又听別人也是這樣說起過。
  我以為中國舊劇的文場,還不失為一种很优美的歌劇;至于武場就不免太熱鬧了!每逢演到兩軍交戰的時候,大鑼大鼓,敲得人的耳朵也几乎震聾;再有那种拚性舍命的蠻打,也失之太野,我是最不愛瞧的。
  這天的四郎探母演完之后,太后告訴我說,那個演佘太君的身材的很小的太監,成績最好,該賞他一賞;我卻根本沒有研究,只得隨便含糊的應了一個是:后來這個太監究竟有沒有得到伊特賞,也就不得而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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