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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与邵氏公司因緣難斷



    李先生,听說你的太太与我是浙江同鄉……啊?原來夫人張翠英就是
  當年上海藝華公司的五朵金花之一張水珍呀!

    邵先生,您的良苦用心我曉得!既然您的邵氏公司還希望与我繼續合
  作,我李翰祥与您續約就是了。可是這只排簫真品我是斷然不能接受的!

  李翰祥從一輛“的士”里走下來。
  在烈日炎炎的正午,他感到心里發煩發躁。這种感覺是他從日本東京回到香港以后就有的。因為他從香港去馬尼拉和東京等地走了一圈,當他与所有將來可能為他推銷影片拷貝的片商們交談后,也不得不承認《茶館》銷路不會太暢這個事實。蘇誠壽与丁嶠進行洽談后,李翰祥的心緒稍安,他對北京方面對他的理解和諒解深表欣慰。在這种情況下,李翰祥在日本東京又向在上海的蘇誠壽提出將《我的前半生》作為合拍影片的新選題。本來,早在沒有与有關方面協商拍攝《周恩來》之前,李翰祥就有意將末代皇帝愛新覺羅·溥儀所著的《我的前半生》搬上銀幕。因為李翰祥除對溥儀這位中國紫禁城中的最后一位皇帝——他那頗具傳奇色彩的人生感興趣之外,同時,也能在拍片中實現李翰祥多年來希冀以北京紫禁城三大殿為實景來展示歷史的夙愿。現在,當李翰祥所痴情的《茶館》暫時難以開張的情況下,重新提起《我的前半生》是情理之中之事。
  蘇誠壽在上海將李翰祥准備改編溥儀的《我的前半生》的設想,轉達給丁嶠。丁嶠當即表示說:他在近日返回北京以后,將与有關方面盡快討論李翰祥先生的這一新的拍攝設想,一旦有了消息,他會告訴蘇誠壽。
  李翰祥飛返香港以后,又一度埋在浩繁的書海里。他的桌案上擺滿了有關滿清宮廷的史書資料,准備做拍攝《我的前半生》的案頭工作。正當李翰祥緊鑼密鼓地籌備北上拍攝末代皇帝溥儀的宮廷片的時候,蘇誠壽將北京有關方面的意見及時地通知了李翰祥。北京方面表示:《我的前半生》雖然很适合于搬上銀幕,但是書中所出現的某些人物,有的今天還在。影片不易做出准确的處理,建議暫時不考慮拍攝《我的前半生》,另選其他題材。
  李翰祥接連失望!
  他陷于一籌莫展的困境之中。正在李翰祥茫然無策地尋找新的拍攝選題的時候,邵逸夫先生忽然給李翰祥的家里打來了電話:“李先生,明天中午十二點鐘,我想邀你和張翠英女士到(口摩)囉街去逛一逛可好嗎?……”
  李翰祥:“……”
  現在,李翰祥果然十分准時地來到了香港有名的(口摩)囉街口。
  盡管李翰祥在來前還有過十分激烈的思想斗爭,盡管他來時還仍然很不情愿,但是,他還是身不由己地乘著一輛出租“的士”,赶在中午時分,來到了(口摩)囉街口。

  “翰祥!翰祥!……”
  李翰祥正在那條有名的香港古董街口左右徘徊,忽然,他的身后傳來夫人張翠英的呼叫:“你在這里做什么呀?……”
  李翰祥對著(口摩)囉街口發呆。他對這條百余米長的小街非常的熟稔,甚至可以閉著雙眼就能夠叫得出哪家店舖的名號。那是因為在香港這座巨廈鱗次櫛比的現代化大都會里,到處都是洋樓、電車和標志著畸型繁華的霓虹燈,只有這條小小的(口摩)囉街才可以尋找到中華民族古老文化的特色!李翰祥那雙迷惘的雙眼在這條古文化街上左右顧盼著,狹窄的街道兩旁是一家又一家古色古香的店舖。從那些琳琅滿目的招牌上,便可以知道哪一家在經營古玩陶器;哪一家在經營書畫、瓷器、玉器、古董家具;哪些家在經營出土文物与古舊雜物……自從1948年李翰祥由上海來到維多利亞海灣邊的這座飄揚著英國米字旗的中國城市以來,他就時不時地來到(口摩)囉街上徜徉。李翰祥每次來到這里,都使他心曠神怡。這与他在北平閒暇時去逛琉璃厂文化街一樣,是一种難得的雅興。
  “我想請教請教,這里為什么叫(口摩)囉街呢?這個名字好古怪喲!”李翰祥有一次到(口摩)囉街的一家古畫店里來閒逛,無意間發現那位專門經營明清兩代名人字畫的店老板,竟然操一口北方口音。李翰祥頓有他鄉遇故知之感,兩人一來二去便混得很熟。一次閒聊中李翰祥就提出了他心中許久猜不透的疑問。
  “哦,小老鄉,這條小街比你的年紀還者呢!”那白須飄然的店舖老板見李翰祥每次來到他的古畫店里,就在李方膺、黃一慎、鄭燮和石濤等清代名家的書畫下面流連忘返,漸漸對這位兩腮胖胖的北方青年有了好感。他以老香港的權威口气對李翰祥說道:“你問為什么這里叫(口摩)囉街?又為什么全部的古董店都集中到這條小街上來?我也是听說才知道的。听我的老一輩告訴我,早在香港開埠不久,就有許多印度人來這里謀生。這些印度人在港島的上環登陸以后,大多集中到現在的皇后大道和荷李活道中間的一條狹小街道上居住。過了若干年后,有人便叫這條街叫(口摩)囉叉,也就是當時港人對印度人的稱呼!
  “哦——!”李翰祥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他仍然追問說:“老先生,我不是問這里為什么叫(口摩)囉街,是問為什么這里成了古董街,莫非那些從海上逃到我們中國土地上的印度人,還懂得經營古董嗎?”
  “你說得對嘍,就是印度人最先在這條街上經營古董的嘛。”老店主以過來人的口气告訴凡事都喜歡刨根問底的青年李翰祥說“年輕人,你体得小看那些逃難的印度人啊!須知印度也是個有古老文化的國家呀!我的老一輩告訴我說,當年正是那些逃難的印度人,在無計為生的窘迫中,舍得將他們從故鄉帶來的一些舊工藝品,拿到(口摩)囉叉來出賣。所以,后來就不斷有本地人來這里做首飾古董和舊家具的生意。到了民國時期,就有大批的北方人流落到這里來,我的父輩就是那時來到(口摩)囉街上開店舖的。待我長大時,這條街已經成了清一色的中國古董街了,全部經營陶、瓷、玉、古畫古玩、鐘表、家具、舊物、文物。自然,那時(口摩)囉街上早已經不見了當初來這里創業的印度人了!……”
  李翰祥從那時便与這條古色古香的(口摩)囉古董街,結下了不解之緣。待他后來在香港影壇上發跡以后,成為了名噪一時的大腕導演,李翰祥喜歡古陶文物、書法字畫的嗜好也絲毫沒有改變。即使他在拍片最忙的時候,也會忙里偷閒地來到(口摩)囉街上的。因為李翰祥到這里來實際上是一种難得的藝術消遣。但是,今天心情煩躁的李翰祥再次來到(口摩)囉街上,卻全無往日那种雅興,因為他是按著邵氏公司總裁邵逸夫先生在電話上的約定,准時赶到這里來的。
  “翰祥,你……為什么也讓我到這里來呢?”
  李翰祥急忙回轉身來,只見熙來攘往的人流之中,忽然閃出個倩美的女人身影。她的身材比他略矮,纖細而窈窕。在初夏的時節,她下穿一條翠綠色的裙子,上穿粉紅色的短衫。五旬開外的中年婦女,面龐的膚色卻顯得白皙而嫵媚。她就是李翰祥的結發妻子張翠英。她顯然已經提前來到了(口摩)囉街,在這里尋找了李翰祥許久,這時她見李翰祥急匆匆地從“的士”上走下來,張翠英匆匆地迎了上去。
  “哦,翠英,你來啦!”李翰祥上前親昵地挽住了夫人的手臂,來到一家古董店舖的門廊下面來。李翰祥將邵逸夫先生在電話里熱情地邀請他們伉儷到(口摩)囉街上來的原意,如實地告訴了張翠英,說:“邵逸夫先生的口气是很誠懇的,我們當然不好不來。”
  張翠英仍然很困惑,她說:“誰都知道你李翰祥喜歡古董,喜歡沒事的時候到這條街上來轉一轉。邵老板當然也會知道你有逛(口摩)囉街的習慣,他邀你來這里逛一逛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可是,他老人家為什么還要邀我也一道來呢?莫非他不知道我還有許多的事情要做嗎?”
  “翠英,邵先生也是好意,逛街當然還是大家一齊來逛的好嘛!何必多想呢?”李翰祥也猜不透這位一個心眼在邵氏影城上的電影企業家,為什么忽然間對這條十分陌生的古董街發生了濃厚的興趣。
  “李先生,听說您的太太与我是同鄉?她是杭州人吧?”李翰祥逆著人流偕夫人向(口摩)囉街的深處走來。他的耳邊又響起邵逸夫先生那很難听懂的宁波官話。他記得邵逸夫1959年由新加坡到香港來拓展邵氏公司前,自己已經在由邵村人先生所主持的邵氏公司里拍過一陣子影片了,只不過那時李翰祥還名不見經傳。李翰祥對邵逸夫感到很服气的是,他比他的前任邵村人先生更具有識人才的獨道慧眼。所以,李翰祥在進入由邵逸夫主持的清水灣邵氏影城后,雖然在拍片的方針上与老板邵逸夫意見時有相左之處,可是李翰祥對邵逸夫賢達善良的為人,始終充滿了由衷的景仰。李翰祥清楚地記得,他在《楊貴妃》獲得第十五屆戛納電影節的大獎歸來后,日理万机的邵氏公司總裁邵逸夫,為了褒獎与激勵李翰祥為邵氏再戰,他曾經在希爾頓大酒店里,親自設宴為李翰祥接風。邵逸夫為了加強与李翰祥之間的感情,他只請來李夫人張翠英一人來作陪,從這一小事上不難看出邵逸夫對李翰祥的器重与喜愛。
  張翠英嫣然一笑,點了一下頭說:“我是杭州人。我听得懂您的話。”
  李翰祥忽有所悟地笑道:“邵先生,當初您剛從新加坡來香港的時候,我還真的听不懂您的家鄉腔呢!我記得您在最初的集會上,宣布村人先生退休的消息時,說道:‘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宁波人講官話。我的官話說得鴉鴉烏,請大家不要見笑……’當時,您的話大家都听不懂,我只好去請教我的夫人呀!因為她的家鄉杭州畢竟与邵先生的故里宁波鎮海相距不遠嘛!……”
  邵逸夫高興地將酒杯舉起來,与嫵媚可人的張翠英鏘然碰杯,說:“李夫人,將來你是可以充當我邵逸夫翻譯的!我說的話确實還有改不掉的家鄉腔呀,我的話确實有些鴉鴉烏,難懂得很!倒是李夫人的杭州話改得很近于听得懂的京腔京味,是吧!”
  張翠英眨動著漂亮的眸子,邵逸夫的話似乎勾起了她對遙遠往事的追思。美麗的杭州西子湖波光瀲灩,她是在那里長大的,后來她竟然鬼使神差地离開了杭州,由上海到北平。她說:“邵先生說得對,我十四歲時就离開了杭州,那時我的名字叫張水珍。最初,我是進了上海的藝華影業公司,那時我拍過《風流寡婦》和《玫瑰飄零》等几部影片,都是沒有太大影響的。雖然我的演技平平,可是北方話卻是學會了!……”
  “啊?原來夫人張翠英就是當年上海藝華公司的五朵金花之一張水珍呀!”邵逸夫急忙親自為張翠英的杯子里斟滿了橙黃色的紹興酒,恍然大悟地說道:“那時我還在南洋,可是對上海藝華公司的片子卻不陌生。我記得當時上海的藝華公司有五位女明星,是紅极一時的,人稱五朵金花嘛。那四朵金花是上官云珠、楊柳、曹娥、李麗華,另一位就是你張水珍呀!為何又說你演技平平呢?如果你本人不說你當年的名字叫水珍,我還真正不知道李翰祥這個大名鼎鼎的人物,為何娶了你張翠英為夫人呢。哈哈,原來是郎才女貌啊!來,干一杯!”
  李翰祥見張翠英抿一口酒面色變得潮紅,也順著邵逸夫的話茬說下去:“邵先生不愧是老電影家,對40年代上海影壇軼事念念不忘。方才您說翠英的語言有些北京腔,那也是有道理的。翠英早年不但在上海演過電影,也到北方演過話劇的。那時我在北平讀三中的時候,就曾經看過翠英在北平和韓蘭根、關宏達等人演的話劇《學府風光》。雖然那時翠英在北方演戲并不習慣,可是她很快就學會了北方話,這也是她到北方最大的收益!”
  “是啊是啊,人如果能講一口人人听得懂的漂亮語言,也是了不起的大事!”邵逸夫命廚子又上了几碟李翰祥、張翠英所喜歡的北方菜肴,舉杯祝酒說:“來,為結識當年的五朵金花之一而干杯!”
  李翰祥見邵逸夫很會調節气氛,更會疏通人与人之間的感情,心里很高興。他故作謙遜地對邵逸夫說:“翠英雖然徒有‘五朵金花’之名,卻無法与上官和李麗華相比。在我的記憶中,翠英除了在《學府風光》上挂頭牌之外,就還有一部《黑衣盜》了。當然,演《風流寡婦》是她進入電影圈的處女作,之后演過《玫瑰飄零》、《新茶花女》、《凌波仙子》、《春》、《复活》等,大多是些次要的角色!……不值一提。”
  “你不能那么說!”邵逸夫急忙攔住李翰祥的話,說:“我看張翠英的潛力很大,如果她不過早息影的話,她是一定可以超過李麗華和上官云珠的知名度的!……”
  時至今日,張翠英仍然怀念著50年代末在希爾頓大酒店里与邵逸夫先生的那次短暫的餐聚。今日邵逸夫再一次邀請李翰祥和張翠英伉儷到專門經營古董的(口摩)囉街上來,究竟又為什么事情呢?

  “李先生,李夫人,請吧,邵老板在小樓上恭候兩位多時啦!”李翰祥、張翠莫夫婦正沿著這條青石舖地、兩旁擠滿古董店舖的小街走來的時候,李翰祥忽然看見一座朱柱綠窗、飛檐翹脊的兩層古朴小樓前,迎候著一位笑容可掬的店員。那小樓的門楣上懸挂著一方黑底金字的橫匾,上鏤“南珍齋”三個鎏金大字。李翰祥記起此店正是邵逸夫先生在電話中告之的會見地點。那小店員見了李翰祥自然是很熟悉的,急忙熱情地邀李氏夫婦走進“南珍齋”的店堂。
  “南珍齋”也是李翰祥時常走動的地方。寬敞明亮的店堂里挂滿了中國明、清和民國以后的字畫。雖然品种不少,但是名人的真跡卻是寥寥無几。這家以古字畫為主要經營品种的古畫店,亦同時兼營一些古董及出土文物。因為香港在入夏時節里天气逐漸轉熱,所以一樓店堂里開放著冷气,空調机在顧客寥然、悄無聲息的店堂里發出“嗡嗡”的南響。
  “啊哈,翰祥先生,李夫人!”在二樓的樓梯口處,迎迓著店舖的老板。顯然他因為像邵逸夫這樣的影界巨商及像李翰祥夫婦這樣的名人,能夠光顧他的“南珍齋”,而從內心里頗感自豪、那老板見李翰祥偕夫人張翠英沿著精致的木樓梯走了上來,急忙趨前一步,親熱地致意一番,然后將李翰祥和夫人請進了典雅古朴的二樓。李翰祥和張翠英抬頭一看,只見一張高大的桌案前,果然端坐著一位穿著深灰色西裝,頸下結著花條領帶的消瘦老人。他就是邵氏公司的總裁邵逸夫。此時,香港影界最忙的大老板邵逸夫,正戴著一副精致的金絲邊眼鏡,忙里偷閒地伏案默讀著一本什么線裝書。听到樓梯篤篤地響,邵逸夫急忙起身相迎,說:“李翰祥,你們一定對我在這里等候覺得奇怪吧?其實,我是早已經在附近街口的一家飯庄里,為你們訂了一桌酒席的。只是我知道你李翰祥平生最喜歡古畫,所以才決計在這個地方等你們的。哈,請坐請坐,我是難得請人吃飯的,今天是個例外!……”
  李翰祥和張翠英有些局促不安。他們都知道邵逸夫先生平時确是忙于公務与社交上的奔波,一般的飯局均是別人請他居多。而像邵逸夫這樣尊貴的身份,三番五次地去設便宴請他公司下屬的一位電影導演,卻是絕無僅有的。李翰祥是位感情极為丰富,且又是极重感情的人,所以當他見到從前多有齟齬的邵逸夫能對他如此器重,心中頓時激動起來。他和夫人急忙坐在邵逸夫面前的楠木椅子上,接過店舖老板獻上來的兩盞青豆茉莉花茶,夫妻倆小心地互望了一眼。他和張翠英彼此在用眼神交換意見,李翰祥很快就意識到什么。
  “翰祥,你想在有生之年到祖國的內地去拍一部有影響的影片,這個舉動無疑是非常正确的。”李翰祥記得几天前,當他所提出的《我的前半生》拍攝選題,再次被北京有關部門否定以后,他确确實實變得茫然無計了。他從影三十多年來,拍攝過數十部電影,其中雖然以商業片与娛樂片居多,但是也不乏出類拔萃的藝術精品。李翰祥在電影選材上一般是比較嚴格的,可是像這一次回內地拍片時所經歷的情況是少見的。從1978年10月他在上海与蘇誠壽等人,計議將《周恩來》列入他的拍攝計划迄今,已經有一年多了。這期間在《茶館》不能順利開張前后,李翰祥曾對他本人所有喜歡的創作題材,進行了排隊研討,最后連可以利用北京故宮三大殿作為外景的《我的前半生》也考慮到了。但是,在拍片選題上一直沒有与內地的合作制片公司取得共識。李翰祥雖然感到很難,但是他回祖國內地為喜歡他的觀眾拍攝一部“雙叫”影片的初衷,并沒有因為挫折而改變。
  但是,令李翰祥感到他不能再拖下去的是:他已經有一年多的時間沒有拍片了,而他与邵氏公司的拍攝合同早已到期。在美國手術所耗去的一筆昂貴的費用,与他近一年多到各地奔波的費用,都需要他盡快解決眼前的生活所需。在与內地電影厂遲遲不能進行合作拍片之前,李翰祥必須首先解決全家的生活來源問題。在這种情況下,他的夫人勸說道:“翰祥,邵逸夫先生已經几次三番地請你盡快与邵氏簽訂新約了。既然与內地的拍片暫時難以落實,我勸你還是認真地考慮一下与邵氏簽約的問題吧!”
  李翰祥愁腸百結,欲罷不能地長吁了一口气。他雖然感到夫人的話很人情理,可是他是箭在弦上,恨不能馬上就帶著他的攝制組,离港北上,去實現他那夢寐以求的夙愿。可是正如夫人所說的,他為此事已經奔波了整整一年。他不知道為了這一夙愿還要奔波多久。
  張翠英歎息說:“我自然很支持你回內地早日拍片。可是為了生活,就不能不工作。要工作,就不能不与邵氏公司簽訂新約呀!……”
  昨天夜里,李翰祥又輾轉反側,徹夜未眠。這位在東北大地出生,又在古都北平長大的熱誠漢子,他雖然在香港獨闖影壇三十載,拍出了數十部影響東南亞的影片。但是,李翰祥在三十年中并不滿足這斐然的業績,他多年來就幻想著有一天能回到古都北京去,以他景仰垂青的古老紫禁城、熱河避暑山庄或葬有晚清十四位皇帝的清東陵為背景,拍攝一部或几部气勢恢宏的巨片,獻給內地的熱心觀眾。這個愿望對李翰祥來說,無疑要比他從前數十年里所有奮斗的成果都重要!李翰祥從來不看重什么金馬獎、亞洲最佳導演獎之類的桂冠。他看重的只是有生之年回祖國內地去拍攝一部歷史大片!
  “李翰祥,你知道我為何先請你到這里來嗎?”善于和麾下的導演、演員聯絡感情的邵逸夫,見李翰祥還是滿腔難言之隱,郁郁寡歡的樣子,急忙打破沉默地笑了笑。他向身后悄悄地一招手,那店老板便將几軸古字畫小心翼翼地捧了過來,放在李翰祥面前的桌案上。邵逸夫對李翰祥說道:“我是請你這位古董行家,來此鑒賞鑒賞這些清代字畫的!……”
  “哦?”神情郁郁的李翰祥雙眼豁然一亮,他的精神頓時振作起來。邵逸夫果然很會對症下藥,他知道這些字畫可以使因事業一時處于不暢的李翰祥興奮起來。李翰祥急忙將店主遞過來的一軸字畫展開,他的面前徐徐展現出一幅雪白的宣紙,上面是几行清秀的蠅頭小楷:
    “蘭生幽谷,無人自芳。是已。然使幽谷無人,蘭之芳也,誰得而知
  之?誰得而傳之?其為。也,亦与蕭艾同腐而已矣。‘如入芝蘭之室,久
  而不聞其香’。是已。既然不聞其香,与克蘭之室何异?雖有若無,非蘭
  之所以自處,亦非人所以處蘭也。吾謂芝蘭之性,畢竟喜人相俱,畢竟以
  人聞香气為樂。文人之言,只顧贊揚其美,而不顧其性之所安,強半皆若
  是也。然相俱貴乎有情,有情務在得法;有情而得法,則坐芝蘭室,久而
  愈聞其香。蘭生幽谷与處曲房,其幸不幸相去遠矣。蘭之初看花時,自應
  易其坐位,外者內之,遠者近之,車者尊之;非前倨而后恭,人之重蘭非
  重蘭也,重其花也,葉則花之輿從而已矣!……”
  “這條字只是一個斷片,卻沒有題跋,不知是何人所書!”邵逸夫顯然在李翰祥來前已經從老板的手中看過此軸字畫。
  老板說:“是的,李先生,這是早些年從一位老學究手中搜上來的。我請許多行家做過鑒定,只知這條書法斷片是清代的作品,卻不知為何人所寫!……”
  李翰祥托腮沉吟良久,忽然高興地一拍額頭說:“這是清代大劇作家李漁先生所寫,名叫《蘭》。据我所知,李漁生前不但寫下許多戲評,而且也是擅寫散文的一個大手筆。他留下的五十篇散文都很膾炙人口,諸如《山石》、《爐瓶》、《茶具》、《酒具》、《筍》、《藥》、《菜》、《蔥蒜韭》、《梅》、《藤本》、《蕙》、《水仙》和《金錢》等等。這篇題為《蘭》的散文,也是李漁的名篇之一。只是因為沒有李漁的印鈴手章与他自題的跋文,實在難以斷定是否為李漁的真跡!……”
  “哦,原來如此!”邵逸夫對李翰祥這番行家之言,暗暗敬佩。連連地頷首說:“李翰祥所說的話很有道理,因為此文乃是斷片,又無李漁的題名手章,故而難辨真偽。如是贗品就分文不值了!……”
  老板知道瞞不過李翰祥的眼睛,又接連拿出几軸晚清的畫作來請李翰祥鑒賞。李翰祥均沒有看中,他說:“一般來說,香港很難見到像任伯年、鄭板橋、羅聘、高翔、石濤這類清代大畫家的真跡。這些人的真跡即便還有,也大多收存在內地。流傳到香港的十有八九也是几可亂真的贗品!……”
  “李翰祥,既然這几軸畫你都認為不是真品,店老板這里還有几樣新收到的小什物,也請你來雅鑒!”邵逸夫拿出一只檀香木小折扇子來,緩緩地扇著涼風。他向守在身后的店老板一丟眼神,老板忙向門外的几個店員一招手。店員們便搬進几只光彩照人的瓷陶玉器來,不料李翰祥一一看過,依然興味索然地連連搖頭,說:“古陶倒也有些真品,只是這几樣都已司空見慣了。倒是這一件很有意思,因為清代的樂器還是很少見的,這只排簫更為罕見!……”
  邵逸夫和張翠英等人的目光都被李翰祥的話吸引了過來。眾人看那只清代的“排簫”,原是兩只黃銅鏤成花紋的座腿,上方有一排齊整好看的漢白玉簫管。造型也非常的精致美觀。
  李翰祥指點著那只排簫,如數家珍地說:“我雖不敢稱為清史的專家,至少也可以說是熟知清宮之物。清宮中的《丹陛大樂》是皇帝上朝時宮中樂班所奏之樂,當時的主要樂器便有建鼓、樂麾、編鐘、特罄、琴、瑟、策、笛、笙、方響、云鑼、(吾文)等。這內中最好的樂器便是這只排簫!……”
  “哦?……”邵逸夫等人惊喜。
  李翰祥說:“清朝皇宮中皇家樂隊在吹奏中和韶樂和鹵簿樂時,樂麾和這只排策都是必不可少的。而且依我來看,這只排簫极可能是晚清皇宮中不慎外流到民間的一件真品!老板,我保您在香港可以賣個好价了!……”
  邵逸夫見李翰祥如此評价這只作為古董出售的清宮樂器“排簫”,就當場拍板說:“既然你李翰祥識得它是真貨,又如此喜歡,那么就請你收好,作為我送給你的一件禮物,可好?”
  “不不……”李翰祥哪里肯依,急忙推辭說:“如此貴重的排簫怎么可以送給我呢?……”
  張翠英也百般拒絕說:“邵先生,我們是決不能收下的!……”
  占董店的老板急于做成這筆生意,他已經命店員動手為李翰祥將那只清宮里的排簫裝進一只精美的小紙箱里了。不料李翰祥卻漲紅了臉,百般不依地對邵逸夫說:“邵先生,您的良苦用心我曉得!既然您的邵氏公司還希望我李翰祥繼續合作拍片,我与您續約就是了!可是這只排簫真品我是斷然不能接受的!……”
  邵逸夫万沒有想到李翰祥會這樣固執。他知道李翰祥很喜歡這只古董,更知道他目前沒有一筆錢去收買這只排簫。但是邵逸夫沒有想到李翰祥會如此爽然地答應繼續与他的邵氏公司簽約,卻堅決不肯領受他的真誠饋贈。邵逸夫見古董店老板還在与李翰祥相爭不下,他不失時机地將手一揮,說:“算咧算咧,李翰祥的脾性我最知道。既然他如此清高,索性就恭敬不如從命吧!……”

  “李導演,您看這座儲秀宮搭得如何?有人說這堂景几乎亂真,我不知您以為如何!”制片主任見李翰祥走進高大寬敞的攝影棚,急忙迎上前去。
  這里是邵氏電影城內最大的一座攝影棚。自從李翰祥与邵逸夫先生簽訂了新的拍攝合同以后,他又像從前那樣披挂上陣了。在六月炎熱的季節里,李翰祥穿一件老頭衫,下穿一件牛仔褲,頭戴著一頂無沿小涼帽,像一位出征的將士一般,在大清早就來到了邵氏的攝影棚。
  李翰祥在執導新片《乾隆与三姑娘》。為了能將影片拍得真實可信,李翰祥再次決定在棚里搭設故宮的儲秀宮。邵逸夫對李翰祥提出的搭景計划照批不誤。早在1975年李翰祥執導清宮片《傾國傾城》的時候,就曾經在邵氏影城里不惜工本搭設了一堂故宮太和殿的假景。當時,這堂布景的耗資堪稱香港電影界搭設布景之最。李翰祥那時曾十分擔心平時素有“小气鬼”綽號的邵逸夫會從中干涉,可是,邵逸夫卻大方得連眉毛都不眨地大筆一揮,批准了這筆巨額搭景費用。這件事情使李翰祥很吃惊,也很敬佩,因為邵逸夫為邵氏公司精打細算是出了名的,甚至對某些演員的片酬,他也斤斤計較。但是,只要是對影片質量有益處的大事,邵逸夫是從來不計較花費多少的。李翰祥在1975年也果然不負邵逸夫的重托,他將那堂太和殿的布景在邵氏影棚里搭得金碧輝煌,气勢宏偉,拍成彩色影片以后几可亂真!以致于這部由李翰祥執導的影片《傾國傾城》在東南亞各地放映以后,引起轟動。不久,又不知道從什么渠道流入了祖國內地,該片在北京和上海等地“內部放映”時,不斷地得到一些著名電影藝術家的贊許,同時也為邵氏電影存限公司及邵逸夫本人增添了光彩。現在,李翰祥心髒大手術完成后,他為邵氏公司首次執導的電影《乾隆与三姑娘》,便要按劇情的需要,在攝影棚里再搭上一堂故宮里儲秀宮的全景。李翰祥佇立在那座廊柱閃亮、碧瓦璀璨的大殿之前,手里捧著那張從北京故宮里實地拍攝的彩色照片,仔細地檢查每一處,最后,李翰祥首肯了,對制片主任說:“還要對布景做最后的潤飾加工,才可以進行拍攝!……”
  李翰祥戴上了那副精致的眼鏡,沿著鐵筋扶梯爬上了儲秀宮布景的頂部,在這里他可以俯瞰攝影棚里忙忙碌碌的工人。對北京紫禁城非常熟稔的李翰祥,在布景頂部指揮著那些搭設布景的技工#〕,要求他們將每一個道具都安排得仔細合理。李翰祥記得他在棚里拍《傾國傾城》的時候,為了在太和殿前置放几個銅香爐的小事,精益求精的李翰祥甚至跑遍了香港和九龍的古舊書市。最后他終于從一本線裝的《宮廷內幕》中找到了依据。那就是他原來主張在太和殿漢白玉丹墀下,置放十八只青銅鑄造的香爐是正确的,因為那時大清朝之下共有十八個省,每一只青銅香爐象征著一個省。每當皇城大典時便點燃香爐中的香火,香煙在金碧輝煌的大殿前繚繞。當年《傾國傾城》之所以拍得成功,就多虧了攝影棚中几可亂真的太和殿布景及那些諸如青銅香爐之類的小道具的功效。李翰祥站在儲秀宮的布景上,心里卻依然想著北京的故宮和那個尚未實現的回內地拍片的計划。
  “我曾經有過一個意愿,想通過慈禧太后的專權,把她四十三年昏聵、顢頇的胡作非為,禍國殃民喪權辱國的罪行,一一搬上銀幕。”李翰祥默默地凝神沉思,腦際里飛快地閃現出1978年秋天,他在祖國內地親眼所見的諸多壯麗景色。故宮的午門,幽深而空曠。從午門走進去,可以望見紫禁城巍峨的三大殿那在陽光下閃耀著璀璨光斑的殿脊。太和門前的金水橋及兩側的文華殿、英武殿。构成了中軸線上的兩座偏殿。太和、中和、保和三殿為這座明清皇宮紫苑的后宮。養心殿、乾清宮、交泰殿及坤宁宮等,各自組成了封閉的小院。這与聳立在高大城牆四周的小角樓,交相輝映,使這古老的皇城越加幽深而神秘。李翰祥每次走進故宮時,心頭都有一股難以遏制的熱血在奔涌。李翰祥在心中喃喃地說道:“由于西太后的愚昧無知,使大清國江河日下,內有太平天國、搶軍、義和團對政府的反抗行動;外有英法聯軍、八國聯軍以及甲午之戰、日俄戰爭。此起彼伏,使得腐敗的清統治者張皇失措,帝國主義列強更得寸進尺地不斷侵吞,甚至有瓜分中國的野心。加上舉國上下階級矛盾和民族矛盾极其尖銳复雜的情況,革新与守舊的生死搏斗,還真是好戲連場。此外京津一帶的風土人情,生活習俗和滿清末年的政治風尚,也是趣味雋永的好素材。當然一部電影是容納不下的,可以和美日合作的《大將軍》一樣,分成几集拍攝,再剪輯成電影放映。……”
  李翰祥激動起來,他沿著那只巨大的支擎布景的鐵扶梯走下來。李翰祥心中獨白:“我心目中的這個戲,是從道光十八年湖廣總督林則徐上奏折,鴉片戰爭開始寫起。當然,正戲開始則是咸丰七年,清帝文宗奕囗因懿妃葉赫那拉氏生了載淳,封其為貴妃。以及內有太平天國諸王自相殘殺等事件,外有英法聯軍北進至天津,陷大沽炮台,再演變成直人北京,火燒圓明園。咸丰奕囗率皇后及懿貴妃逃亡熱河,至駕崩之后的輔政八大臣与東、西兩太后的政治奪權斗爭。而肅順等人失敗以后,慈禧、慈安垂帘听政。從此以后,便可以寫出慈禧太后四十三年的專政。她獨斷專行,自傲自大,一直到辛亥革命,滿清政府倒台,結束了几千年的帝王專制政体,也結束了立國二百九十六年的大清王朝。這就是我的最新拍片計划!……”
  李翰祥抑制不住他內心的沖動,很快就將他胸臆間正在孕育著的這一龐大拍攝計划,用電話告訴了在上海的蘇誠壽。邀請蘇誠壽与上海電影制片厂編劇沈寂,共同為他寫出電影文學劇本《垂帘听政》。
  當時,李翰祥又有一种躍躍欲試的沖動。他請中國電影合作制片公司認真考慮他的《垂帘听政》新計划。在香港邵氏影城里夜以繼日開拍《乾隆与三姑娘》的李翰祥,一顆心早已飛到北京去。他十分渴望自己拍攝《垂帘听政》的宏偉計划,能早日得到批准。同時,他在香港心馳神往地构思著未來影片的許多浩大的場面。而這些足以再現晚清王朝歷史的巨大場景,最好能夠身臨其境地到北京的紫禁城、頤和園、景山、太廟、天壇、清東陵和熱河的避暑山庄進行實地拍攝。因為只有那樣,才能使擅于拍攝大場面的李翰祥找到真正的用武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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