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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新的里程碑《火燒阿房宮》



    我李翰祥還沒有老,還有很多的熱血!我很想在有生之年,能夠親自
  拍一部歷史題材的長篇電視連續劇。

    “李導,李家墳這個地名……似乎不太吉利!”李翰祥不以為然:
  “我歷來不迷信

  時光荏苒。轉瞬已是1996年的盛夏八月。一架民航客机從香港維多利亞海灣邊的啟德机場上,一躍飛上藍天。已經年屆七十高齡的香港電影導演李翰祥就坐在這架飛往首都北京的客机里。他的顏容紅潤而飽滿,精神奕奕,絲毫也沒有老態。十四年前,李翰祥也是在這個炎熱的季節里,在河北承德的避暑山庄,開始了兩部歷史巨片《火燒圓明園》与《垂帘听政》的拍攝。今年8月,李翰祥再次飛往北京,他是要再燒上一把火——破天荒地執導平生第一部電視連續劇《火燒阿房宮》!
  “本來在拍完《火燒圓明園》以后,我就打算‘息導’了的,可是,我總覺得我李翰祥還沒有老,還有很多的熱血,所以,我很想在我有生之年,能夠親自拍一部歷史題材的長篇電視連續劇!”在1996年農歷三月初七日,李翰祥在香港的家中慶賀他的七十歲大壽。酒席宴上,面對著無數親朋好友的笑臉和那些頻頻向他舉來的酒杯,這樣自豪地對親友們許下宏愿,他說:“有人說人活七十古來稀。可是我卻沒有感到我已經老了!我還想大干一場,非要拍出一部多集連續劇來才能罷休!”
  當時,杯盞交錯,李翰祥的身邊響起了一片祝賀之聲。
  李翰祥确實越活越年輕。他的心髒自從1978年冬天在美國洛杉磯做過一次大手術以后,1980年冬天——12月25日,圣誕節那一天,也就是他心髒搭橋手術痊愈出院的兩周年,李翰祥第二次應邀赴美的時候,他又一次回到了洛杉磯市那家為他做過心髒大手術的美國醫院里,請原來為他主刀的美國醫生再為他做一次手術后的复查。李翰祥當時曾經很擔心自己的心髒手術是否可能留下某种隱患,抑或是得以再度复發。這當然是李翰祥及其家人尤為關心的大事。可是,經過那位醫術精湛的美國心髒科醫師的悉心診斷,經過一系列的檢查以后,美國主治醫生十分欣喜地用英語告訴李翰祥說:“你的心髒很好!他先生,可以無愧地說,你是近几年在施行心髒血管搭橋手術中恢复最好的一位病人!你稱得上是我醫學生涯的得意杰作!你的身体不僅恢复得快,脈搏跳得正常,血壓也不高不低,臉色黑里透紅,看樣子你要比手術前還要健康得多嘛!”
  李翰祥很高興!
  美國醫生的話果然有的放矢,沒有虛言。李翰祥自那次很重要的手術以后,著實又在中國的影壇上馳騁了好一陣子!真是應了那句“大難不死,必有后福”的欲語!
  李翰祥在祖國內地首次開拍的兩部歷史片《火燒圓明園》和《垂帘听政》,果然不負眾望。兩片僅在香港地區就取得了港幣二千万元的高票房收入。東南亞及歐美各國也紛紛購買電影的拷貝。1983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文化部,第一次對香港(合拍)影片《火燒圓明園》、《垂帘听政》頒發优秀影片特別獎!也使主演雙片的內地女演員劉曉慶在海外打響了知名度。1995年,香港電影導演會也鑒于李翰祥多年執導,特別是到祖國內地拍攝多部有影響的歷史影片之功績,授予他一枚金燦燦的榮譽大勳章!
  李翰祥一度成為炫目耀眼的銀壇巨星。
  但是,很多觀眾,特別是內地的電影觀眾,對李翰祥自拍攝《火燒圓明園》和《垂帘听政》兩片以后的動向,卻不其甚了了。
  這十几年李翰祥在做些什么呢?
  李翰祥將頭倚在收音机的座椅靠背上,他在云海的沉浮中似乎進入了一個朦朧的夢境。在那個似夢非夢的意境中,李翰祥似乎在追思那些狀若云煙的往事……

  1984年香港的《鏡報》雜志第八期,确實刊登了一位名叫洪旻的新聞記者所寫的采訪錄,那篇文稿的標題也确實是被冠以《李翰實之夢》!
  李翰祥确實有許許多多的夢!那是些玫瑰色的,絢麗多姿的夢!有些夢他在日后得以實現了,有些夢直到現在也還仍然是一個魅人的夢!
  記者的筆触很朴實,但卻將我們所有讀過《李翰祥之夢》的人引入一种似夢非夢的恬淡安謐的境界中去。那是在九龍尖沙咀的帝苑酒店的雅座里,李翰祥在璀璨的落日余暉中向記者悠閒地暢談他的藝術之夢。李翰祥很想在結束他四十年的影壇生涯之后,以“息導”的心態,准備再回祖國內地拍一部名叫《火龍》的電影。這是以晚清最后一任皇帝愛新覺羅·溥儀為中心人物的影片。早在1978年冬天,他在上海与好友蘇誠壽計議拍《周恩來》的時候,在李翰祥的心中已經在思考有朝一日他要將溥儀遺著《我的前半生》搬上銀幕的打算。可是那時因為“四人幫”剛剛被打倒不久,拍溥儀的計划未能實現。到了1984年,形勢則非常有利于李翰祥去實現他的夙愿。李翰祥認為封建皇帝好比一條龍,皇上死后一般稱之為“龍寢”。晚清十几位皇帝歿后,他們的靈樞大多都埋葬在距北京不遠的馬蘭峪清東陵里。那里是燕山的余脈,群巒嵯峨,万木森然。一座座金碧輝煌的饗殿与堅固的方城寶頂里,深葬著數十位皇帝、皇后与嬪嬪妃妃。可是,唯獨溥儀這個末代皇帝在死后,他的遺体被火化了!這是一個歷史上的奇跡。
  李翰祥在縱談了大清皇陵的歷史后,興奮地對記者說:“我的片頭就是溥儀死,溥儀火化,熊熊的烈火燃燒著溥儀的身軀。然后在熊熊的烈火中,疊印出《火龍》的字幕!《火龍》是一個絕好的題目!……”
  啜飲著帶有苦澀甜味咖啡的李翰祥,他那雙深邃又睿智的眼睛透過帝苑酒店的高大落地窗,凝望著遠方湛藍湛藍的海。一輪夕陽宛若一個渾圓的蛋黃,在灰蒙蒙的暮靄中漸入地表。他的思緒已經隨著他閒聊的意識流,心馳神往地回到了祖國內地。北京西郊八寶山,那里有溥儀的一盒骨灰,后來,經征得溥儀遺孀李淑賢的首肯,已將末代皇帝的骨灰移葬清西陵去了。李翰祥記得:1984年6月5日,李翰祥為了盡早實現他開拍《火龍》的夢,曾經親自找到位于北京西直門外的一幢高層建筑。在一間兩室一廳的單元房里,李翰祥終于親自面見了溥儀的遺孀李淑賢。
  這位与李翰祥年紀相仿的杭州女人,住的居室与李翰祥原來所預想的大不相同。整齊而清爽的房間里,只有一張桌子和四把電鍍椅。冰箱上的一支鮮紅的塑料花是唯一的點綴,一幅周恩來与她及溥儀的合影映襯著這位孀居老嫗特殊的經歷。
  “我是一個悲劇人物,從生下來就是苦命。在溥儀活著的時候,我和他曾經有過六年的好時光,我對他雖然談不上愛情,可是感情總還是有的!”善良賢惠的李淑賢近年來在這里接待過數不清的來訪者,她几乎對每一位采訪她的人都會用這樣充滿悲論的口气開始談話。李翰祥對她當然決不僅僅是采訪,他是想請李淑賢支持自己開拍電影《火龍》的計划。李翰祥在西直門訪問李淑賢之前,已有意大利想象影業公司准備將《我的前半生》搬上銀幕,取名為《末代皇帝》。另一家准備以愛新覺羅·溥儀為題材拍攝彩色歷史片《中國的故事》的厂家,是美國電影公司,執導者便是曾經導演過著名影片《根》的人。在這种情況下,《我的前半生》已呈炙手可熱之勢。李翰祥是在人人爭拍溥儀的不利條件下,走進李淑賢房間的。出乎李翰祥意料之外的是,李淑賢并不受外國影業公司高額美元的誘感,不但對李翰祥拍攝影片《火龍》毫無任何疑義,而且她還正式委托李翰祥導演,作為已故愛新覺羅·溥儀及李淑賢女士本人的所有著作、資料的出版、再版、翻譯及改編影視一切海外權益的代理。李淑賢的信任与誠懇的委托,感動了感情丰富的香港導演李翰祥,這就是從北京回到香港以后,馬上進入《火龍》劇本的創作与籌措資金的原動力。
  李翰祥此次內地之行,還去了一次東北。去了遼宁省錦州市錦西縣沙河營大隊蘇家屯的故里。李翰祥的另一個收獲是在東北會見了愛新覺羅·溥儀的嬪妃、“福貴人”李玉琴。這次訪問使他對已故的溥儀有了比資料以外更丰富的感性了解。李翰祥決計在《火龍》影片中將末代皇帝拍成一個有血有肉有獨特個性的歷史人物。
  李翰祥已經選定香港演員梁家輝做他未來影片《火龍》中的主角——溥儀皇帝。李淑賢一角李翰祥在心中已經選定了兩人,一位是在《垂帘听政》中扮慈禧的劉曉慶,另一位是“金雞獎”最佳女主角獲得者潘虹。但是,究竟請哪一位當他《火龍》中李淑賢的扮演者,此時李翰祥尚難确定。此外,劇中尚有溥儀的婉容和福貴人李玉琴兩位角色,李翰祥在反复思考以后,決定請他的兩位女儿李殿朗与李殿馨來分別扮演。李翰祥希望《火龍》能是繼《火燒圓明園》和《垂帘听政》后的又一部清宮片。

  李翰祥1984年春天所构思的“大都花城”旅游名胜地的設想,是他在北京昌平縣境內搭設“圓明園”舊址后的思想飛躍。因為他在拍完《火燒圓明園》、《垂帘听政》兩片后,曾一度滋生一种“息導”之念。那么,如果李翰祥不再執導電影以后去做些什么?于是他很自然地會產生這种開發旅游區,興建仿古街的构想。
  可是,李翰祥終究是一位對藝術赤誠的電影導演。盡管在北京順義縣興建“大都花城”的夢想因為种种因素未能成真,但他所熱心痴情的電影《火龍》卻如期地在內地開拍了!
  在《火龍》的電影劇本改編完成以后,李翰祥導演為了面見有“悲劇之星”美譽的峨眉電影制片厂女演員潘虹,他曾經由北京飛一次成都。當然,在此之前,李翰祥也是先在銀幕上与潘虹謀面了。那是在北影厂的放映室里,李翰祥見到潘虹在長春電影制片厂拍攝的兩部彩色故事片,一是周予執導的《杜十娘》,二是孫羽導演的《人到中年》。李翰祥對潘虹在《人到中年》里所飾演的女醫生陸文婷,當然十分欣賞,因為在他觀看這部影片的時候,已經在內部傳出潘虹將獲“金雞獎”最佳女主角的消息。李翰祥頗感到惊奇与欣悅的卻是,潘虹所主演的古裝片《杜十娘》。這是一個人人盡知的老故事,而且李翰祥在香港從影數十年間,已經多次看過香港、台灣以此題材而拍攝的多种故事片,同時也觀看過同名戲劇。可是,李翰祥看了潘虹所演的杜十娘卻有耳目一新之感。特別是大運河上杜十娘隨李甲回鄉的一場戲,李翰祥認為潘虹的表演已到了爐火純青的境地。當她聞知李甲已將她轉賣大鹽商孫富時,燈滅。油燈复燃以后,巨大的銀幕上只留有潘虹那雙呆然若失的大眸子,李翰祥是多年拍片的導演,平生拍過多少演員的眼部特寫,他已無法記得清楚。可是潘虹那雙震惊的大眼睛里所流露出來的复雜情愫,其感染人的魅力則是少見的。
  李翰祥很喜歡《杜十娘》這部影片,他欣賞大運河所特有的風光和女歌星為杜十娘在河舟中所配唱的動人歌曲。潘虹所扮演的杜十娘成為了一個罕見的、活脫脫的藝術形象,深刻地在李翰祥的腦海中打下了烙印。所以他對潘虹的評价是:“潘虹的表演极富內涵!未來的李淑賢也應該是一位有丰富內心世界的人物,潘虹演這個人物看來是非她莫屬了!……”
  在酷熱的成都古城里,李翰祥終于見到了銀幕之外的“百花”、“金雞”雙獎的獲得者——“悲劇之星”潘虹。出現在李翰祥面前的潘虹,文靜而姻雅,根本沒有那种李翰祥所擔心的大明星的架子。她穿著一條藍色的牛仔褲,白色的上衣。消瘦白皙的面龐,一雙大大的眼睛十分醒目。潘虹畢竟是潘虹,她的与從不同之處不僅僅在于她那不戴金燦燦的首飾,不施粉黛,以本來的天生麗質來面對人世間的一切,更主要的是潘虹的深沉,這种深沉的女性气質則恰好是李翰祥導演在《火龍》一片中所需要的。因為李淑賢——溥儀皇帝的遺孀,應該具有一种与潘虹很相近的深沉性格。所以,李翰實親自將他執筆寫成的歷史影片《火龍》的文學劇本交到了潘虹的手中。
  潘虹的片約甚多。但是她還是用最快的速度將李翰祥的劇本《火龍》仔細看過。她無疑從心底里喜歡《火龍》,喜歡劇中人物李淑賢,因為再次見面的時候,李翰祥最先從潘虹那雙會說話的大眼睛里得到了潘虹將与他合作《火龍》的肯定答复。
  “很難免,凡是和我合作的演員,最初時都會有一种心理壓力的!”李翰祥善于窺探演員的內心世界。他對潘虹所說的這番話,其真實的含意在于,從香港來內地拍電影的李翰祥,會繼續沿用他在香港和台北的習慣,即:演員必須在拍攝的當日清早得到當日所拍鏡頭的最后分鏡頭劇本,這是大部分內地演員所完全不能習慣的。此外的含意是,他李翰祥一旦正式開拍一部電影,決不像某些導演那樣拖、磨、等、靠,有時一天時間也很難拍下一個鏡頭。李翰祥急性子,他所講究的是雷厲風行,有時一個工作日他甚至可以拍攝四五十個鏡頭。這种快節奏的拍攝風格是一般初次与李翰祥合作的內地演員所無法适應的。這是李翰祥的擔心,他在与新合作者接触的時候,往往喜歡先將丑話說在前頭。李翰祥對潘虹這樣有影響的著名演員更該如此。
  “李導演,請放心。”潘虹的心頭确有一种隱隱的精神壓力,但是她卻又不肯承認這种壓力。那是因為她對李翰祥所提示的話,理解成另一回事。心性堅韌的潘虹,自然并不懼怕香港導演的快節奏工作方法,她從內心里甚至很喜歡這种頗有效率的攝制特點。潘虹所理解的壓力,來自于一些影界人的傳說。早在潘虹結識李翰祥之前,她就耳聞李翰祥無論在香港片厂還是在台灣片厂,都有一种不怒而威的气勢。因此有人將李翰祥比成日本的大導演黑澤明。還有人說,李翰祥在香港、台灣培養一大批著名的演員,如甄珍、汪青、秦漢、汪鈴、林青霞、林黛等等。同時也提攜并培養了一些著名的電影編導,如宋存壽、胡金銓、朱牧等等。譬如李翰祥對宋存壽的關切、支持就在港台傳為美談:宋存壽准備拍攝電影《破曉時分》時,因為是初次執導,連電影的分鏡頭劇本也是李翰祥為他寫好,又扶植他一個鏡頭一個鏡頭開拍的。可是,也有另一些人李翰祥對其是嚴厲有余的。60年代李翰祥在台灣主持“國聯”的時候,有一位編劇很想拜李翰祥為師,但是李翰祥卻因為對此人不了解而將其拒于門外。那人卻有一股堅韌的上進心,為學成本事并不怕冷淡。他第一次將自己所寫的習作送給李翰祥指教時,是心中惴惴,戰戰兢兢而來。不料李翰祥將那劇本只看到一半,便擲到門外,不肯再讀。怎奈那位編劇是位百折不回的人,他將李翰祥丟到門外的劇本小心翼翼地拾起來。拿回家里又開了几個夜車,將劇本從頭至尾又改寫一番。第二次再去見李翰祥時,李翰祥終于被他的誠懇和孜孜以求的精神所感動,不但親自為他指出缺點,李翰祥還親自為他加工修改。這部影片拍成后,那位編劇也成了名。從此他与李翰祥結成了莫逆之交。這些有關李翰祥早年的故事雖然大多帶有深深的褒意,可是對剛与李翰祥接触的潘虹來說,也難免有些隱隱的怯意。但是,潘虹是位外柔內剛的杰出演員,他對李翰祥的回答是:“《火龍》的劇本我看過后興趣甚濃。我認為作為一個演員,碰到好劇本、好角色的時候總是很開心的事。請李導演不必擔心,我決不會因為您的名气大而產生心理的壓力!……”
  不久,李翰祥的《火龍》在北京開拍了。李翰祥再一次地出現在璀璨輝煌的紫禁城中。他的電影攝像鏡頭,再一次地對准了那些明清兩代留下來的絢麗瑰寶,對准了他心目中的神——龍——溥儀!前一次他所拍的是晚清最狠毒的皇太后,此次李翰祥將根据溥儀的遺著《我的前半生》和李淑賢女士所著的《他的后半生》,來拍出溥儀的完整一生!這是李翰祥多年的一個夢想啊!從神到普通公民的末代皇帝,將在李翰祥的未來電影中成為一條當今世界絕無僅有的“火龍”。
  當李翰祥的美夢成真,1985年春天《火龍》拍竣的時候,國內外及港台的電影期刊紛紛報道《火龍》的成功。其中有一家期刊這樣評价:“李翰祥對潘虹扮演的溥儀夫人李淑賢、梁家輝扮演的溥儀十分滿意。他認為他們在外形上和气質上都非常‘神似’,對他們的扮相和表演頗具信心。李翰祥說:‘我是一個中國人,我不敢說自己是清史專家,但是我會比一個外國人,一個意大利人或其他國家的人,更能了解和熟悉我們自己民族的歷史和文化。我會把《火龍》拍好。’……”

  北京東城朝陽區,有一處名叫李家墳的地方。
  李翰祥在赤日炎炎的盛夏八月里,來到了這里。李翰祥展望著偌大一片開闊地,頻頻地點著頭說:“這個地方很理想,處在城鄉的結合部,很僻靜,又不引人注目。我看在這里作為我們《火燒阿房宮》的外景地,是很好的,因為我們劇組的許多机器,從香港運過來以后,就可以放進那家商店的倉庫里。我們已經与那家商店洽商好了,我們可以租下那間倉庫……”
  隨同李翰祥一齊來李家墳踏查劇組外景地的几位香港助手,都被李家墳這片僻靜而遠离京城塵囂的土地深深地吸引住了。因為高層建筑頻頻拔地而起的北京,在城區內選一處可供《火燒阿房宮》劇組當外景地的地方,實在是太難找了。自從八月初李翰祥由港飛京以后,劇組的其他主創人員也都逐漸來到,他們先后在北京的几個區驅車尋找外景地,均沒有太合适的地方。現在李翰祥終于在他北京的住所團結湖附近,發現了李家墳這個可供劇組駐扎并播景的場所,所以李翰祥十分高興。
  他的身后簇擁著該劇的執行導演夏祖輝和制片主任、劇務等等。作為《白娘子傳奇》的執導者夏祖輝,此次應李翰祥之邀前來北京与李翰祥合作四十集電視連續劇《火燒阿房宮》,他當然很興奮。但是他對李翰祥選中朝陽區的李家墳來作為劇組的外景地很覺詫然。這時人群里有人說:“李導,李家墳這個地名……似乎不太吉利!”
  李翰祥不以為然:“我歷來不迷信。李家墳的名字有什么不好?朝陽區內不是還有個八王墳嗎?西郊也還有個公主墳啊,這只是歷史留下的代號,有什么大惊小怪!”
  于是李家墳就正式定為外景地。
  李翰祥獨自在李家墳祥倘。在盛夏的時節,難得如此綠樹蔭濃的開闊地。他在默默地運籌帷幄,將在何處搭景,何處安營扎寨。

  自從1984年《火龍》在內地拍完以后,1985年至1986年間,他在香港又拍了一部取材于晚清宮廷史料的故事影片《八旗子弟》。1988年,李翰祥又來到內地,邀請北影演員劉曉慶拍了一部《西太后》,這就是后來上映時改名為《一代妖后》的影片。大約是1991年他所拍成的《敦煌夜譚》一片進行后期制作的時候,不知因為什么。李翰祥忽然又產生將蘭陵笑笑生所著的那部可以傳世的名著《金瓶梅》搬上銀幕的奢想。當時,無論是香港還是內地,都刮起了一股《金瓶梅》熱。一部在香港印制而成的《金瓶梅詞話》拿到內地去居然可以賣到數百元一套。因為在那個時候,內地只允許將這套有色情描寫的著作印若干本,在內部發行。李翰祥或許正是受到這股“金瓶梅熱”的沖擊与影響,在這一年的春天,他在香港以新昆侖影業有限公司的名義組成攝制組以后,便徑直來到山東省的臨清縣。李翰祥這位平生到世界各地選拍外景的老導演,來后第一眼就看中了臨清那片清麗旖旎的山山水水。
  李翰祥為什么千里迢迢來到山東臨清縣選《金瓶梅》的外景?那是因為熟讀名著《金瓶梅詞話》的李翰祥,對山東臨清心儀已久。諸多“金學家”都一致認為,蘭陵笑笑生在撰寫這部名著的時候,确實是以山東臨清這片山山水水來作為他創作描寫的自然風光与文化背景的。李翰祥來到臨清親自踏看以后,方才惊奇地發現,蘭陵笑笑生在書中所描繪的許多景色,時至現在在臨清縣仍然可以發現它們的遺跡或影蹤。
  “我發現臨清這個地方的山水風光,甚至可以直接聯想到了張擇端所繪的傳世畫卷《清明上河圖》!這里所留下的歷史建筑陳跡太多,极像元明兩代上河一帶的風土人情。”李翰祥在決定將山東臨清縣作為他拍攝《金瓶梅》一片的主要外景地,并与山東臨清縣政府簽署協議的同時,他又建議臨清可否以“清明上河圖”為藍本,在境內修筑一條臨河街景,可以命名為“清明上河圖文化娛樂城”。另一項需要投資的巨大工程則是“金瓶梅文化城”。李翰祥的這兩條建議,只有他本人清楚該是1984年春天,他到四川成都親自面見國務院副總理万里的時候,所提出建議在北京順義縣建筑“大都花城”旅游點區設想的一個發展。因為李翰祥既是一位胸怀奇才的電影導演,同時他出于對祖國大好河山的酷愛,也是一位地道的旅游家!李翰祥在臨清提出的兩項發展旅游的建議,勿庸置疑地引起了當地政府的格外重視。
  《金瓶梅》在1992年春天,准時開拍了。當時,那些關心李翰祥的朋友們,都非常擔心李翰祥如何在電影中處理《金瓶梅詞話》中有關潘金蓮、西門慶、李瓶儿等人之間諸多的性格描寫。唯恐他陷入港台某些三級片的老路上去,從而玷污了他一生從影生涯的高尚操守。李翰祥終究是李翰祥,他早在開拍《金瓶梅》之前,就對拍片有了一條嚴肅的宗旨,那就是如李翰祥所說的那樣:“請放心,我將不會按照香港流行的三級片的路子去拍,而是看重含蓄和美感,不給觀眾留下色情春宮片的感覺!……”

  “雁冰兄,在你所寫的數十部歷史小說中,我尤為喜歡的只有兩部。”李翰祥獨自來到一株百年的古槐樹下,這里濃蔭匝地,涼風習習。他坐在一塊碩大的青石上,定定地凝望著夏日里万里無云的遠天。1996年的夏天,北京似乎比往年的气溫高得多,從香港來北方的李翰祥,感到北京似乎比香港、廣州還要熱得多。這是什么因由的气象變化,李翰祥無法猜知。他在悶熱的季節里,想著很悠遠的往事。那是60年代中期他去台北辦“國聯”公司的時候。李翰祥几乎每到拍攝閒暇時翻翻台灣的報紙,都會有意無意地發現每日必見到一個熟悉的人名:高陽!李翰祥無意一一去拜讀高陽在各報副刊上所發表的小說与隨筆。可是,他卻感到報上手書的毛筆字“高陽”兩字确實是筆酣墨飽,很鮮亮,也很醒目。后來,李翰祥在拍電影《緹縈》的時候,不能不去拜訪已有歷史長篇小說《緹縈》暢銷于世間的台灣大作家高陽。
  李翰祥初來高宅時不覺一惊。因為在他看來一貫以寫歷史長篇飲譽于世間的大作家高陽,家中一定藏書甚多。誰知李翰祥所見到的高氏書房卻是四壁空空,最引人注意的擺設不是作家文人所必備的書籍、古玩与文房四寶,比比皆是的居然是些空酒瓶!李翰祥發現那些東倒西歪的空酒瓶中多以威士忌、花雕為多。當然也有些叫不上名來的外國洋酒的空瓶。當李翰祥与高陽隔桌而坐,經過短暫的交談,聞之作家高陽也与他的夫人張翠英同為杭州人氏時,兩人的距离便立刻拉近了。李翰祥接過高陽為他所斟上的一杯醇酒,飽飲了一口,說:“我最為喜歡的自然是您所著的《慈禧全傳》,這是因為我自幼就酷愛清史的緣故。其次就喜歡您的《塔索》了。雁冰兄,我真的就不明白您這書房里沒有几本書,那歷史小說又如何能夠寫得出來呢?誰都知道您對清王朝的歷史清清楚楚,甚至哪一位皇帝的生辰年月也記得不差分毫。這些東西都在哪儿得來的呢?”
  “喝酒喝酒!”高陽見了杯中之物便興致勃勃,忘乎所以。他一指頭部說:“東西全都在腦袋瓜子里!……”
  李翰祥越發地感到惊訝,問道:“腦瓜里又怎么可能裝得下那么多東西?那些源源不絕的歷史知識又從何處而來呢?……”
  “自然都是書里來的。”高陽見導演李翰祥与他十分投机,又刨根究底地詢問,便從抽屜里尋來一枚雞血石的印鈐來,舉起來給李翰祥看,說:“你一看這章子,便也知我許晏驕的畢生所好啦!……”
  李翰祥接過那枚高陽自刻的篆字閒章來一看,原來刻有“酒子書妻車奴肴妾”八個字。他立刻蹙眉問道:“這八字又如何來講?我為何看不懂它?”
  高陽連連飲酒,笑道:“虧你還是博學多才的大導演呢!莫非連這八字閒章也看它不懂嗎?我說酒為吾子,就是說我許晏驕一生嗜酒如命,酒在我的眼中胜如儿子。所謂書妻,就是我一生中可以沒有妻子,卻不可以离開書……”
  李翰祥打斷高陽的話說:“可是你的家里尋遍了也是不見几本書的呀,又怎么可以將書說成是妻呢?”高陽說:“我說喜歡書,是指我無時不在看書,見書便要如饑似渴地讀閱,還要將有用的東西一一記在腦中,以便寫作時來用。當然喜書不一定是非要藏書不可嘛!……”
  “哈哈,原來如此!”李翰祥恍然大悟地笑了起來,他舉起杯盞頻頻豪飲,興致頓時高了起來,又問道:“那車奴肴妾,莫非是說你喜歡車卻又窮得買不起車嗎?……”
  “自然自然。”高陽覺得李翰祥的悟性頗高,很快就從他家徒四壁看出他實在買不起車。李翰祥說:“雁冰兄,您的文章每日可寫万余字,即便台灣的稿費再微薄,您如此高產也未必非受窮不可呀!……”
  高陽几杯酒下肚,口若懸河:“閒章上的‘肴妾’兩字,是說敝人可稱得上民間第一美食家!那些稿費來得倒也不少,可是全被我打酒買肉吃掉喝掉了,難怪我四十歲結婚,不過几年妻子便嚇跑了,到現在我還是孤身一人度日,以酒為子,以書為妻嘛!……”
  “好好!您是我見到的最有特性的作家,雁冰兄,如果一個作家沒有与眾不同的個性,他又如何能夠寫得出像《慈禧全傳》和《緹縈》那樣風格獨具的書來呢?”李翰祥与高陽推杯換盞,縱情暢談:“古往今來的許多文壇奇宿,無一人不与酒有緣分的。李白的斗酒詩百篇自不必去說,曹操的許多傳世之詩也大多在酒后吟成。蘇拭、白居易也大多如此,雁冰兄莫非也与古今名人一脈相承,以文為業,以酒為緣嗎?……”
  “不敢當,我确實是個大飲者,但是我是個以寫作為樂的苦行僧啊,又怎么可以与那些名垂古今的大文人相比呢?”高陽雖然有些狂傲,但是一旦冷靜下來,他卻极有自知之明。李翰祥是為“國聯”開拍《緹縈》一片來請教作家高陽的。酒席間兩人觥籌交錯,交談甚歡。高陽便將他對這位古代俠女提索,如何賣身贖父的史實進行考證,又如何將它創作成長篇巨作的來龍去脈,坦然相告。李翰祥臨告辭時,高陽說:“李導演,你知道我原來本是一位報人,1966年一個偶然的机會我向報界同仁們夸下了海口,我說:‘世間諸多小說大多沒有學問,如果我來作這個學問,怕是別人所難以相比。因為我是個快手,快手可以高產。同時我的頭腦博學強記,我將來當真寫起小說來,也怕是台灣第一!’所以,那以后我當真就寫了一部處女作《李娃》。到現在我大約已寫成了几十部書吧!”高陽因与李翰祥一見傾心,相見恨晚,所以臨別時贈与李翰祥《紅樓斷夢》一套新書。
  李翰祥記得,自1970年拍成電影《緹縈》以后,拍片一有閒暇,他便約高陽到台北的來來大酒店等處吃酒。而且往往一醉方休。久而久之,兩人情深誼篤,成為摯友。直到他后來在台北因受“聯邦”公司的排擠拆台,瀕于倒閉的艱難時候,高陽仍然是李翰祥的患難摯友。那時,高陽也是在台灣報紙上公開撰文為李翰祥鳴不平的少數几個仗義執言者之一。
  1979年冬天,李翰祥因為邵氏公司開拍《軍閥趣事》一片,又有一次到台北的机會。當時,李翰祥因為拍片很忙,可是他還是不忘到高陽的陋宅里去探望闊別多年的老友高陽。當李翰祥來到高宅時,惊詫地發現近年來雖然著作甚丰,署名高陽的長篇短篇几乎在滿乾坤中亂飛,到了有人群處便有高陽小說的地步。可是其宅卻變得越加寒酸破敗。高陽也比几年前蒼老憔悴許多,他已經身患多种疾病,仍然舊習難改,常以縱情煙酒為樂。稿費無法滿足這位美食家的昂貴酒資飯費。他身邊唯一的女儿以凄然的語調告訴來訪的李翰祥說:“外人都以為我父稿費甚多,哪里知道他如今已到了借錢買酒的地步!唉唉,看來他是非有一日會死在這可怕的酒上了!……”
  “不許胡說,只管拿酒來!”高陽雖然債台高筑,家徒四壁,但卻不改豪爽豁達的好客習性。他呼喚女儿為李翰祥拿上醇酒腊肉,与他推杯換盞,重敘舊情。高陽告訴他說:現在因為肝區時常疼痛,已經無法再像從前那樣兩三部長篇同時開筆,夜以繼日地爬格子了。如今高陽正在寫他的第六十九部長篇小說,取名為《荊軻》。《荊軻》是他最喜歡亦是最投入的一部歷史長篇。為寫成《荊軻》,高陽重溫了少年時代就熟讀的《史記·荊軻列傳》,同時也潛心精讀了《淮南子》中的《燕太子篇》。高陽說:“中國大文豪郭沫若先生,曾經寫過同類題材,也就是名劇《高漸离》。我不敢說可效法郭沫若,但是我可以步其后塵,一定將《荊軻》寫成我畢生最高的水准。那時我即便是死也可以瞑目了!”
  李翰祥听了此話,心海翻騰,激情難奈。他与高陽將杯一碰,說:“如果雁冰兄果真能盡早將《荊軻》一書寫成,我就決計將它拍成多集電影或是電視連續劇,可好?”
  高陽也頗高興,說:“如果那樣最好,待《荊軻》出版以后,劇本就由我來改編吧?”
  “那才是求之不得之事!”李翰祥与高陽當場將改編《荊軻》一劇說妥。兩人連連碰杯飲酒,直到高陽又喝得爛醉如泥,臥于榻上鼾聲大作。李翰祥見夜已深沉,急忙掏出衣袋里的所有鈔票,塞在桌下,方才告辭而歸。
  李翰祥回到香港一年后,也就是他正在祖國內地緊張開拍《火龍》的時候,高陽的長篇小說《荊軻》出版,在港台一帶引起頗大的轟動。凡是讀過《荊軻》的人,無不交口稱之為精品。李翰祥那時在北京無法見到他許久以前就十分青睞的《荊軻》,當然他也更想盡早地將与高陽商議已定的《荊軻》搬上銀幕。然而他在當時無法顧及。《火龍》拍竣,李翰祥回到香港,曾几次致函在台北的老朋友高陽,勸他盡快撥冗將《荊軻》動手改編成多集影視劇本,以便使李翰祥盡早地實踐當初兩人在台北議定之事。但是,尤令李翰祥頗感遺憾与痛悔之事,還是猝不及防地發生了。1993年6月6日,台灣一代著名歷史小說家高陽先生;還未及動筆將《荊軻》一書改編成影視劇本,他就因為在6月5日那天,獨自以酒澆愁,暴飲下兩瓶烈酒后,因為酒精中毒而凄然地撒手塵寰!
  李翰祥在香港聞知摯友高陽酒后猝死的噩耗,淚如泉涌。在高陽死后最初的那些日子里,李翰祥常常呆坐在他宅子里的臨海窗前,憂戚的目光越過碧波千頃、幽浪層層的維多利亞海灣,翹首東望。那里是他曾經与高陽結識的台灣島,如今友人已經仙逝,可是他与高陽當初在台北燈下所議定之事——將高陽的歷史名篇《荊軻》改編為影視的諾言,卻還沒有實現!李翰祥老淚婆娑,定定地凝望著夕陽沉入蒼茫地表以后,一片灰蒙蒙的遠方天際發呆。也就是從那一時刻開始,李翰祥在心中暗暗地發誓:一定要實現諾言,非將高陽的遺著《荊軻》搬上屏幕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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