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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道光正月駕崩,新皇“四爺”奕□柩前即位已經十一個月,年號仍舊是“道光”。新年號禮部已經擬出,按新皇制命,天下要為宴駕的道光皇帝守喪三年,但腊月一過,元旦日奕□要登太和殿接受文武百官朝賀,除舊布新改元“咸丰”。這是“喪事中之喜慶”,該怎么料理?《禮記》之中無載。但賀生不吊死,巴結活皇帝是千古不易之理。因此,皇家照歷來舊制,除掉宮中紅燈,百官摘掉大帽高頂上紅纓,旨令不筵歌舞不看戲,還算追念“先帝”余澤遺恩。至于老百姓,除了不挂大紅燈籠,几乎無甚禁忌。北方尚有官府禁止演戲,自直隸而河南、湖南、兩廣,离著北京越遠,“過年”气氛越濃;“守喪”云云,自然愈來愈是敷衍。待到廣州,几乎連個“喪”影儿也難尋到了。
  廣州是個有趣地方。說起來也實在是名城大郡了,秦漢時即設南海郡,三國為吳所据,取名叫廣州,一直沿襲至明清,按“廣”之本意,是“大”的意思,但其實自康熙年前溯,廣州府地方不過百里,城中人口不逾兩万,俗口皆稱“廣里”——比起北京,只算個大一點的里弄而已。若說它“小”,歷來名气不含糊,廣州城跨珠江坐落,襟岭南帶三江,物華天寶自然形胜。且不論白云山庚岭梅花絕艷天下,西起三水、東至石龍、南推崖門的“三角州”沃野千里稻米一歲三熟。不但境內人民富庶物產丰饒,且更因省垣海疆島嶼奇瑰,良港碼頭星羅棋布,海岸之長皆居天下之首。內地极少見的西洋物件,早年諸如玻璃鏡、聚耀燈、珠母貝、削鐵如泥的西洋刀……近年的怀表、大座自鳴鐘、長短西洋馬統、象牙雕佛觀音、洋布……乃至鴉片煙,只要有錢,沒有買不到的。老天爺似乎特別眷顧這地塊,別的地方都是一年四季,這里卻只有春夏秋三季,沒有冬天,夏天卻又不很熱,常年無冰雪季季有鮮花,所以又有“花城”美譽。《寰宇志》里說“五仙人騎五色羊執六穗炬而至”——情愿天上不住,要移來廣州。因此又叫“穗”,又稱“五羊城”。
  這神話固然是美了。但現今城里人卻聞“羊”(洋)變色。“道光爺”在位三十年,活了六十九歲,溢號是“成皇帝”。依列圣專謚:“成:禮樂明具曰成;安民立政曰成;久道化隆曰成。”其實三條都不沾邊儿。大清帝國自康雍乾三朝以降,似乎气數式微得一蹶不振,水旱蝗風災年迭遞連綿,天理教、天地會、八卦教、白蓮紅蓮教甚或青紅幫今日這邊扯旗放炮,明日那邊鼓噪鬧事,弄到宮掖起變太監造反,諸种匪夷所思的大變累累迭起,一水缸葫蘆兩只手,摁了這個那個起。雖然還說不上“大亂”,但自他即位,先云南永北万唐貴、陳添培造反,二月平息;五月河北野番作亂,接踵而至張格爾叛亂,一直打了八年;平靜不到一年回疆又亂……這邊平亂花銀子,那邊鴉片煙霾蔓延,從王爺到販夫走卒,一齊用錢買煙土,弄得里里外外手忙腳亂,事事處處捉襟見肘。道光十八年,國家財政單鴉片一項就流出五千余万兩,比道光初年翻了近五倍。銀价猛漲藩庫空虛,稍稍明眼人誰都清楚,不禁鴉片,亡國在即。因此,道光十八年,一紙圣諭命湖廣總督林則徐為欽差大臣馳赴廣東查禁鴉片。盡人皆知,英國人惹不起這位中國命世豪杰,眼睜睜看著兩万箱鴉片被焚毀在石灰池里又忍不下這口气,不敢打廣州,開了軍艦攻福建,在鄧廷禎手里又吃敗仗;又沿海北上,卻在定海得手,又乘胜北上直逼天津。道光皇帝是個吃軟柿子的秉性儿,听說英國人船堅炮利手段了得,竟把定海戰事失利的帳算到林則徐頭上。惊怒之下將林則徐摘頂子撤職查辦,派了個莫名其妙的琦善去和鬼子義律談判。但英國議會這時候已看出中國這個龐然大物不經打,決議要揍中國了,談不攏便開打。道光二十年腊月,陳兵海面攻下香港,二十一年正月又布陣打下虎門炮台。三元里一戰,英國人又触了廣州人霉頭,偏是中國的廣州將軍奕山古怪,不但不乘胜痛殺洋鬼子,一頭派人把圍得結結實實的義律救出來,一頭向朝廷虛報戰功据為己有,蒙哄道光說英國人只求通商貿易別無惡意,把英國人要求賠償軍費說成“清還商債”,鴉片的事、香港的事只字不提。可歎道光還信以為真,下旨將林則徐、鄧廷禎滴戍伊犁。
  英國人沒有拿到朝廷正式割讓香港的文約,哪里肯罷休?六月北犯攻陷廈門,八月再次攻下定海,又打下鎮海、宁波。總兵葛云飛、王錫鵬戰死,欽差大臣裕謙沉水自盡,舉國嘩然,朝臣彈章交奏。到這時道光才知道香港早已挂了米字花旗,香港几千人民已成英王臣屬,盛怒之下下旨与英交戰。可怜中國內無良相外無良將,上有昏君下有奸臣,官兵又都被英國人嚇破了膽,竟都是望風而逃。道光二十二年四月乍浦淪陷,五月寶山上海失守,六月英兵攻下鎮江,沿長江直逼南京,一路打進如入無人之境。直到二十二年七月二十日,《南京條約》成,五口通商割讓香港約定十三條,英艦在長江上懸兩國國旗放炮二十一聲,鴉片戰爭初告終止。華夏自混沌開辟,歷秦皇漢武,越唐宗宋祖,如此丟人現眼,這般奇恥大辱還是頭一回。
  國家和人一樣,元气一喪魂魄不全那就百哀齊至。美國人、法國人、比利時人……一群“羊”(洋)都變成了狼,堂堂中國成了“利益均沾”的洋人筵宴,竟如死人一般由著這群狼啃嚙……道光皇帝在极度的憤怒羞愧沮喪和無可奈何中撒手而去。他自己就信佛,謚號曰“成”,正應了禪宗机鋒語“成是不成,不成是成”了。
  腊月廿四正中午時分,霏霏細雨中一艘烏篷船在城南咸步碼頭緩緩泊舟。艄公長長一聲“搭岸囉——”撐篙穩穩攏向橋板,一個晃漾,停住了。篷上油布帘子一掀動,出來一老一少兩個人,都是青衣長隨打扮。老蒼頭年紀在五十歲開外,發辮鬢角都花白了;小奚奴形容儿只在十二三之間,一臉稚气。他們似乎是頭一次來廣州,在濕漉漉的艙板上呆看那碼頭,足有校場來大,各色洋貨垛得一座座小山似的,碼頭上的杠夫們有的在躉船的“過山龍”上杠包儿卸貨,有的吆喝著粵語在貨堆上下苫油布遮雨,忙得螞蟻似的。這條烏篷船在一溜儿樓艦似的躉船中活似擠在烏龜群里的小甲殼虫,并沒有人理會他們。好一陣子,才過來五六個杠夫,卻不上船,站在碼頭青石條上問:“吃水這么淺,能有什么貨?哪來的?誰的貨?”
  “我們是新調任廣州道台老爺的船。”老蒼頭站在橋板口,操一口江西話說道,“里頭有三箱子書,還有老爺隨身行李。有勞諸位扛到碼頭外頭,給一兩五錢銀子!”見人們不動,小奚奴尖嗓子喊道:“說給你們沒听見么?怎么一個個站得拴驢橛子似的?”
  岸上几個人都是一笑,一個三十多歲的壯年漢子笑道:“回您二位話,你們跑錯碼頭了!這是十三行的卸藥碼頭,別的貨我們不卸——一兩五錢!夠燒几個煙泡儿?您以為這是漢口,是南京?”
  說話間一個中年人又從艙中跨出來,年紀只在三十歲上下,形容清懼,個子也不高,頭戴一頂黑緞六合一統瓜皮帽,玄色巴圖魯背心套著一襲灰府綢夾袍。他只掃了岸上眾人一眼,吩咐道:“不要爭价,快著點,下午我還要進城衙門里去。”便不再理會,站在船頭眺望北江景致。老蒼頭便問:“你們要多少?”
  “五兩!”
  “胡說!”老蒼頭笑罵道,“老子走三十年碼頭,哪有這個价?給你們二兩,便宜你們了!”
  “這十年你沒來廣里吧?碼頭上誰還侍候你這樣的主儿——二兩?!”那漢子不屑地一笑,手指遠處一條貨箱垛得小山似的大躉船,“我們是專等卸那船貨的,上了碼頭,三百大洋穩穩當當到手!二兩銀子打發叫花子么?”
  那位姓江的道台似乎是第一次到廣州,站在船頭沉吟著,用略帶迷惘的眼神眺望著遠處郁沉沉壓在大地上的羊城。用目光搜尋著白云山、孤山、虎門……但雨霧濃重,天色太晦暗了、整座城都被裊裊的霾霧籠罩得一片朦朧,向南望是看不到盡頭的珠江縱橫支流,綿綿延延支离虯蟠直到海口,模糊中棕櫚椰影問,仿佛海波潮起潮落,大小礁島若沉若浮,像是水天在流淌,又似整個大地在漂移,凄迷得讓人不知身在何處……听到“三百大洋”這話,他臉頰上肌肉顫了一下,回過頭來,盯著岸上那漢子問道:“是卸鴉片?能不能檢視一下?”
  “回大人話,是藥材!”那漢子狡黠地一笑,他似乎有點怯這位官員冷峻的眼神,在岸上一拱手道:“都是洋貨,有倫敦來的,有印度來的,箱子釘得嚴實,不知道是什么藥。”向前跨一步又問道:“敢問大人貴姓、台甫?還要稟大人一句話,這碼頭趟子是十三行的——不是小人刁難,洋人地面,就是朝廷命官也不能隨意檢視,小人們端著鮑三爺的碗,吃這口洋飯也不容易,爺就給五兩,小的們也擔著不是呢!”“我是湖南秀水縣令江忠源。”那官員說道,“奉調令來廣州道,還沒分撥差使——這里又不是香港,朝廷的地面不許官員檢視!這十三行是什么東西?這碼頭上的什么鮑三爺是中國人還是英國人?”
  那漢子未及答話,撐船的艄公把篙一插,脫了蓑衣,自進了艙去,轉眼間已經出來,兩手提著兩個大箱子,站到老蒼頭身邊,頓時將船頭壓下去半尺!他穩穩健健立著,神定气閒對那漢子笑道:“丟那媽的高保貴!老子去了二年,碼頭姓了鮑?你也成了鮑老三的狗腿子了?老子下這碼頭,一錢沒有你的,你敢怎么樣?”
  眾人都是一愣,看那箱子,柳條編包草裹繩纏,四尺余長二尺余寬厚足尺半,艄公任憑船頭起落一手提一個紋絲不動,竟像提著兩包棉花!江忠源一路乘船,看這艄公寡言罕語,毫不起眼,眼見他提著五百余斤的東西若無其事,也不禁心下駭然。
  “哎喲!徐二爺!”那個叫高保貴的杠夫頭儿跟著眾人怔了半日.突然眼一亮醒過神來,顛顛扑著雙手小跑過了橋板也不顧艙板上泥濕,翻身跪倒在地。“您老回來了!您沒死?別是夢吧!”他“啪”地扇了自己一耳光,回頭對岸上杠夫們吆喝,“快上來把江者爺行李抬上,別從正門出,從西偏柵門出去,繞到我家茂升店里,給你嫂子說,宰蛇割雞,就說二爺回來了!”他笑里帶淚,滿臉那份關切親情,就是久別重逢了親兄弟,半夜里拾了金元寶也沒這份歡欣雀躍。几個伙計早搶過來奪了箱子,又進艙收拾剩余行李,打拱問好的,拉手拍肩說笑的高興成一團。有叫“二虎”的,有叫“龍頭”的,有叫“徐爺”的,竟把江忠源主仆看了個呆。
  徐二虎笑著和大家應酬,轉臉對江忠源一笑:“這也用不著瞞你大人了,我就是三元里平英義勇團的龍頭老哥。為了義律的事儿和琦善翻了臉,官府通緝我,逃廣西去的。這一路大人不坐我的船,有十個也叫洪秀全的人給劫了。給你撐船,你有官引,官府又不奈何我。我護你、你護我一路到廣州,這也是緣分了!——走,一道儿吃杯酒,搪搪寒,你去見你的葉制台,我去會我的朋友!”
  江忠源呵呵一笑,手指頭點點徐二虎,說道:“琦善媚洋欺君,先帝有旨,指斥他’危言要挾,辜恩誤國,實屬喪盡天良’!中英開戰,所有琦善下令通緝文書統通成了廢紙,你這頭還蒙在鼓里——早知你是三元里一百三鄉統率義士,我們一路有多少話說!好,今日我就叨扰你了!”
  于是眾人紛次下船。高保貴打前,在各色各樣的洋貨堆里,迷魂陣似的繞了半日。赶到從一帶柵木門欄里出來,江忠源已分不清哪是東西南北,見人們套車裝行李,便吩咐老蒼頭:“老杜,你路熟,帶車先去紅毛巷驛站,安頓了不必過來。我和小毛頭這里吃過飯就過去。”高保貴道:“爺也甭麻煩,紅毛巷驛站遷到西堤去了,十三行碼頭把那塊地也買下了。我這茂升店向北一個巷道,蜇個彎就到總督衙門。到西堤驛站來回十五六里,今儿什么事您也辦不成了。您放心,住我店吃住都管,一個子儿也不要您的。”江忠源一听也笑了,說道:“依你。飯錢店錢我還出得起。”
  這里是廣州外城,因地近碼頭,自然形成橫亙東西彎彎曲曲一條長街。將近過年,今日是送灶王打塵埃的一天,各店舖小吃都收攤了,家家房檐下吊著腊肉,饅頭舖蒸的雪白點洋紅的盤龍饅頭一格一格疊得老高,家家戶戶搗杵似的傳出打糕的聲音,燒松盆、燃香,滿街彌漫著的酒香肉香檀松香交織在一處……若不留心各家院中略顯紅瘦綠稀的棕櫚、芭蕉、香蕉、美人蕉,挂在門首的冬青柏枝間夾著各色玫瑰月季西著蓮,這里的年景和直隸山東也相去不遠,只是透過被雨打得濕重的垂柳掩映、西邊遠處灰蒙蒙死气沉沉的教堂上矗著的十字架和黯黑的雪松林,帶著几分詭异的异國情調。滿街烏煙瘴气中零星爆竹中,匆匆走著串親送年盤置年貨的人們,成群結隊的叫花子打著蓮花落,有的扮了女鬼,有的扮了灶公、灶婆、鐘馗、財神……手掣竹技木鑭沿門乞錢,口中齊叫:
  
  殘領破帽舊衣裳,万兩黃金進士香。
  寶劍新磨堪驅鬼,護國保家祝安康。

  主人家不耐聒噪,隔門一把制錢撒出去,牛鬼蛇神們便歡呼雀躍而去,一群總角小童子起著哄尾隨著。
  江忠源緩緩踱著,看著這些情景,心中泛出一种不是滋味的別扭。嘬了一下嘴唇沒有言聲。側旁走著的高保貴卻是口不停說:“你一去這几年,這塊可是大不同昔了!十三行起先叫英國人占了,鮑八哥儿逼著弟兄們入天主教,誰不干就炒魷魚,派他的侄儿鮑大褲衩子挨門逼著人到那邊教堂里‘洗’他媽的什么‘禮’!徐三爺帶著弟兄們在碼頭上打了一架,被英鬼子開槍傷了屁股,叫琦善的人拿到了清水河監獄。兄弟們沒了頭儿,又抵不過官府英鬼子兩頭擠壓,只好還回碼頭扛包儿去。你在時手下几個兄弟都打下去了,你猜我現在的頭儿是誰?——是原來胡家煙館的胡世貴!我他娘的混得窩囊,混來混去成了胡王八的手下!真給二哥丟人——二爺這邊走。那邊巷子炸坍了,這地方儿要修鮑公館,花園鱉——鱉——”旁邊一個伙計笑道:“別墅!”“——對了,鱉叔!”高保貴笑道,“鮑鵬可不是鮑大褲衩子的鱉叔?都是洋鱉,一窩儿洋鱉——那邊大戲園子也是他家的,上頭包廂吃煙,下頭散座也賣煙泡儿.里頭養著二十多個姑娘,都是香港逃過來的。可怜都是好人家的女儿,洋人糟踏夠了又送到這火坑里給漢奸糟踏……好好一個新斗欄,如今成了腥膻世界——只顧說話,到家了!”
  說到香港,眾人心里一陣發沉:那是多好的一塊地府儿啊……山島峙立,若即若离与大陸相連,起伏的山巒峭岩絕壁,從島西太平山綿延直到島東的柏架山,仿佛一道翡翠屏風橫亙全島。一帶香江碧水幽幽蜿蜒環繞,椰林竹樹婆娑掩映……鐵錨長索探不到底的深水灣,海天相連幽深黯藍;金沙碧海波瀾涌動的淺水灣,世世代代都是捕魚采珠的風水寶地。千帆万舸泊港沖海,從這里運出多少絲綢瓷器莞香珍珠玉器,運回多少金銀、洋貨、洋藥,是誰也說不清了。罌粟花他們都見過,那是多么美的花卉!他們弄不明白,就是這种花打敗了“撫有万方”的煌煌“天朝”,奪走了世代生息的香港,這其中的秘密是太玄奧了。不知是誰歎息一聲,說道:“道光爺是糊涂了,由著奸臣作弄,割香港,太不該啊……”
  江忠源一直默默听著,尋思著話里世事人物滄桑紛繁,听到“新斗欄”三字,心里一動,似乎覺得耳熟,滿要緊的,皺眉尋思卻一時不得要領。并沒做理會處,听得店里一個女人叫道:“是我的二虎兄弟回來了?想死嫂子也哭死嫂子了!”門帘“忽”地一挑,一個胖女人腰圍水裙,兩手油漬水跡迎了出來,也不顧江忠源三人是生人,拍膝打掌又說又笑又抹淚儿,“死鬼保貴派人出去打探几遭,有說你奔了福建鄧大人去了,有說你去伊犁保林大人,還有說你殺千刀的他也說你興許叫洋鬼子打殺了……我說老天爺有眼,什么炮也打不中我那徐二兄弟!你才是個炮子儿崩的挨刀貨,跟著個大褲衩子硬腿儿洋鬼子搬煙土賣國的呢!”徐二虎十分喜歡這位剛崩爽利快人快語的大嫂,一頭笑,說道:“也甭咒高大哥,他要有個三長兩短的,嫂子找誰發掌柜娘脾气呢?”一頭進來,口中問道:“葛花妹子呢?”
  江忠源跟著進來看時,是三間棚面的飯店。吃飯的人不少,都是短衣褲褂,一望可知是碼頭扛夫,扰扰攘攘,有的喝悶酒,有的吆五喝六猜拳行令,有的說笑打諢。外頭寒雨涼風還不覺得,乍入屋一陣暖香扑面而來,光線卻比外面暗多了。高保貴見他有點不知所措,笑著引導:“江爺,您是貴人,咱那邊有雅座儿,里頭去!”高家嫂子帶著沿西山牆里走,盡北頭一間小房,挑起門帘讓一眾人進來,說道:“這不是花儿!正給你們擺接風酒呢!”一個十七八歲的姑娘在擺滿珍肴的桌子旁布酒杯儿斟酒,見他們進來。靦腆一笑,看了一眼江忠源,卻向眾人蹲了個福,笑道:“徐二爺回來了,哥哥嫂子每日价念叨您呢!”
  “葛花妹子出落得越發標致了!”徐二虎笑道。江忠源打量葛花儿,只見她穿著蛋青市布黑緞繡梅滾邊儿大褂,隱隱透著窈窕身材,云鬟霧鬢,一條結紅絨大辮子垂在肩后,瓜子儿臉上一雙水杏眼,忽閃忽閃晶瑩閃亮,像會說話似的十分靈動。小嘴抿著,不笑也像在笑,劉海下兩道細眉宇間微微蹙起,不愁也似在愁——岭南女人常額高臉長,膚色黝黑的天生微憾,葛花儿一概沒這樣的容色,放在金粉江南也是十分出色的了。只是散花褲角下一雙天足,江忠源看得略不入眼。葛花儿給他審視得怪不好意思的,見安了座,一雙小手捧壺給他斟酒,說道:“這是哥哥嫂子自釀的菠蘿蜜酒,大人放量用,不傷胃不上頭的……”高保貴也笑道:“您是貴人,難得和我們這色人一道儿吃酒。大家高興,多吃几杯何妨?就見葉制台,明日去也誤不了您的事……”
  江忠源笑道:“你們看我是書生?我在秀水辦團練,打交道的都是當地縉紳、江湖朋友。如今外夷列強環伺,中原內地匪盜四起,國家用人之際,白面書生正是百無一用的人!你們都是三元里英雄——來,干!”徐二虎、高保貴都沒想到這位文弱消瘦書生如此豪爽,對視一眼,舉杯和江忠源“光”地一碰,仰首一飲而盡。
  于是眾人觥籌交錯,葛花姑娘忙里忙外,不時出去給外問客人端菜上酒,又進來侍候,當筵宰蛇,開膛剝皮制蛇膽酒。江忠源看得心惊膽顫,待到燒蛇段上來,試著吃了几口,不禁拍案叫好:“平生頭一遭吃這么好味道的菜,真是美食一絕!我要把母親接來,請她老人家也嘗嘗!沒想到廣州人這么好手藝!”葛花儿笑道:“江大人沒听人說,廣州人只兩樣不吃——天上飛的,不吃風箏;地下四條腿的,不吃板凳?”眾人听得呵呵大笑。外邊綿綿細雨,房中酒酣耳熱,江忠源渾身勞乏一掃而盡,側耳听隔壁琵琶笙弦悠揚婉約,歌女操粵語呢喃鏗鏹循節而歌,便請葛花儿翻譯:“能不能譯成官話?”葛花儿點頭,說道:“這也是個可怜人呢,香港那邊淪落過來的,她家漁船讓汽艇撞翻了……”因譯道:
  
  “曉漏徹銅龍,窗火含金獸……微微曙色窺,暗暗云屏透。一枕游仙夢未成,半床紅玉衾斜覆……沉吟殘夢,生憎鸚鵡頻催,朦猶星眸,猶怯余寒,先問海棠開否……”

  “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后庭花。”江忠源歎息一聲道,“虧她還有心情唱這些艷詞!”
  “她唱的什么,自己也未必知道。”高保貴殷殷勸酒,歎息笑道,“彩云姑娘是個可怜人吶……采珠人家出身,水性都是极好的,義律攻廣州,她和老父親逃到香港打魚為生,這些英國鬼子純不是人生父母養的,輪船撞翻了他們的漁船,不救人,兜著圈儿掀浪淹人,水手們站在舷上拍手笑看樂子。……你听听她唱的這聲气,嗓子里哽著淚呢!”這一說眾人都听出來了,便都不言聲。一個杠夫喝得臉通紅漲了,包著眼一拍桌子罵道:“丟那媽!朝廷要不變了心,還是林少穆(則徐字)大人在廣州,英國佬能占了香港?能霸住這十三行?哪來的雞巴南京、又是什么鳥望廈條約?三元里大戰那會子……”
  說起三元里,人們立刻興奮起來,高保貴一拍大腿,說道:“我就在北鄉,二哥一聲號令,我那村里就出來三百多條漢子,杈把稻鐮鍘刀帶著就沖出去,一下子就把狗日的們攔腰切成兩段!”一個杠夫說:“我還活捉了一個!洋鬼子在皇上跟前都不肯跪,說是‘硬腿’,我看他雙膝跪著,比我們方太爺見余太尊還跪得地道——是余太尊親自帶著人,逼我放了那個鬼子。嘿!真他媽不是東西!”
  紛紛議論聲中,徐二虎說聲方便,挑帘出了外間,看那賣唱的彩云姑娘正坐在一張桌子旁低頭調弦,踱過去,上下打量了她一下,輕聲叫道:“彩云妹子……”
  彩云听到這聲音,像被針刺了一下,身上一顫,抬頭看見是徐二虎雄赳赳站在面前,她的臉色先是蒼白,又漸漸泛起紅暈,下意識地看了看左右,站起身來,蹲了個福儿,訥訥地低了頭,顫聲說道:“是徐二哥,你沒……你回來了……”
  “回來了。”徐二虎略帶慘然地一笑,“在里頭听聲音就覺得耳熟,他們說是‘彩云’,出來看看果然是你……”
  “我沒出息……”
  “你知道,埋我爹借了人家的錢是得還的……”
  “借誰的錢?”
  “鮑、鮑……”
  “鮑昌——鮑三爺,鮑二鬼子?”徐二虎一臉譏諷,冷冰冰說道,“你可真能耐真体面——為甚的不找碼頭上你三哥?”
  彩云的頭低得像是在看地下的螞蟻,細微的聲音不用心根本就听不見:“城外的父老兄弟都打散了,三哥現在還在班房里。才進獄几個月還得我給他送飯……你叫我怎么辦?借別人的錢,我能咬咬牙下輩子還;借鮑家的,我宁可這輩子還清了他的!”她抬起頭望了一眼徐二虎,又低下了頭。
  二虎的臉漲得血紅,咬著牙盯視半晌,低聲喝道:“你抬起頭,看著我的眼!”彩云不知所措,詫异地抬起頭來。徐二虎死死地盯著她,那雙美麗的眼睛仍是那樣朗淨,里邊有淚在滾動,有羞澀、慚愧和惊异迷惑,但沒有畏懼和自疚,沒有二虎想看或者不愿看到的東西。半晌,二虎長長透了一口气,問道:“你欠他多少?”
  “二十三兩本銀。”彩云哽著嗓子小聲道,“加三的利。制錢也不要,一千七百文兌一兩……很不容易的。你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現今本利已經到了三十五兩……”她的聲音突然變得果決有力,“二哥,不瞞你說。万不得已,我就是賣花掙錢,也必還清了他的!”徐二虎掃視了舖中座客一眼,用命令的口气道:“這點債我替你填還——你回去,不許再做這營生現眼!明日我送銀子過去!”彩云低頭嚶嚀答應一聲,對兩個伴奏的瞎子道:“徐二爺回來了,咱們不做這生活了。走吧……”
  目送著彩云三人踽踽出去,二虎悵悵地透一口气,輕輕一跺腳返回雅間屋。看時,屋里人們已不再吃酒,都圍在牆角一張桌子旁,有的叉腰登板凳,有的盤著辮子踮著腳尖,葛花儿站在桌子南頭用手撫著一張大號宣紙,都正在看江忠源寫字。二虎湊近看時,是一筆剛勁有力的瘦金体書:
  
  答君恩清慎忠勤,數十年盡瘁不遑,解組歸來,猶自心存軍國。
  殫臣力崎嶇險阻,六千里出師未捷,騎箕化去,空教淚洒英雄。

  徐二虎是中過秀才的人,一望便知是一副聯,便問:“這是誰的?”
  “這是——”江忠源放下筆,語气沉重得一字字都像灌了鉛:“咸丰爺輓林少穆公的聯。”
  一片冰冷的死寂,眾人蹙額皺眉,江忠源的話錘子樣一下一下敲擊著人們的心:“少穆公可謂古今完人,不枉了今上的知遇。他滴戍伊犁,冰天雪地執戈巡邏,是個兵;他复任云貴總督,疏通洱海,開山造田,是人民良牧;他燒鴉片御外侮,洋人聞風喪膽,是國家干城、社稷之臣。宦海沉浮尋常事,無論顯貴沉淪,他就是這般憂國憂民之心,真是千古人莫能及。鄧廷禎大人我們知交,從伊犁來信,說少穆公身体尚康泰,居常獨自自言自語:‘苟利國家生死以,豈困禍福避趨之?’——他調我去幫他軍務剿洪秀全,可見他也識得我江忠源。可惜呀……終歸緣吝一面……”江忠源嗓音發哽,但他是极剛強的人,輕咳一聲,已恢复了平靜。“林公死得不明白,‘星斗南’三字我百思不得其解。他死前一天還赶路二百多里,怎么一夜之間就暴病撒手而去?”
  眾人都虎鈴著眼,苦苦索解這三個字。有說林則徐本是天上星宿下凡,歸天之前看見車駕云龍來迎接,興奮得喊叫的;有說他觀天象,星斗之南將有大亂的;有說他臨終有放不下的心事,惦記天下南端的香港淪陷的……紛紛解釋都似是而非。江忠源听著直搖頭,道:“這些我都想過,林文忠公一代英豪,學貫中西,臨終不會妄听妄視有鬼神附會譫語……”一直站在那副聯語前沉恩的葛花儿也喃喃念誦:“星斗南……星斗南……啊——新斗欄!”她瞳仁倏地一閃,雙手合十惊呼:“老天爺!林大人是福建人,‘星斗南’和‘新斗欄’同音不同字的啊!莫不成他老人家歸西前還在惦記鴉片的事……”她不胜其寒地打了個冷噤,“再不然是他臨死心中清明,想到是新斗欄派人下毒害的他?!”
  “對!葛花儿說的有道理!”一個杠夫興奮得聲音顫抖,“林老爺充軍,新斗欄几個煙館放爆竹慶賀——他們恨死林大人了!”
  “一定是他們!鮑鵬前儿還帶几個英國佬來看十三行碼頭,指著新斗欄說說笑笑。那英國佬叫璞鼎查,是啥毯的香港總督,對鮑鵬說,我們也好安安生生過個年,要過得加倍快樂!”
  “他們信天主的,過的是圣誕節,還有什么复活節。鮑鵬就從來不過年,憑什么今年要‘加倍快樂’?”
  “就是,我說呢!鮑大褲衩子前儿樂顛顛叫了我們二十几個領工的,說今年在教的也過年,工資照發!”高保貴咬牙笑道,“我當時還說,‘你是又挨了洋毯還是又吃了洋屁,美得這樣儿?往年都不叫過年,今年是怎的了?’他說有天大的喜事,過些時你們就知道了!——原來是這么一檔子事!他媽的,這事得查查清楚,哪個王八蛋作這惡,教他七十二個透明洞!”
  江忠源先是一陣興奮,但很快就冷靜下來。他到底是縣官出身,眾人說這些,只能叫端倪,不能叫“證据”。這群人和他在湖南辦團練訓練的鄉勇一樣,其實是群氓,比起鄉勇卻又見多識廣難以駕馭。廣州華夷雜處之地,林則徐燒鴉片又經三元里一戰后,中國人在自己本上打了敗仗,又無罪黜罰林則徐,本來就是一車澆了油的干柴,自己新來乍到,還沒見過葉制台,先惹下一大堆邦交麻煩……思量著,一笑說道:“這些都是推測。洋人可恨,漢奸可恨,朝廷正在多事之秋,各處都有起反的。我們不能躁動,再弄得不可收拾,吃虧的還是朝廷。我是兵部舉荐到廣州來作御史觀察道的,林文忠公之死當然有權糾察,現還沒見著葉制台分派差使。若允許我在廣州辦團練,自然還要仰仗各位兄弟的。列位要相信我江忠源,我必是要查清這案子的。現在,我們喝酒!”
  “來,干!”眾人一齊舉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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