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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翠華樓的晚戲還沒有散場。因為近日碼頭迭連出事,台下看客稀稀落落,二層包廂也都空空如也。笙蕭齊鳴中湯姆帶著兩個巡捕匆匆而入,徑登旋梯上樓。坐客們無一例外地起身向這位新貴起身鞠躬致敬。湯姆只略一點頭,匆匆登樓。樓上平台欄后,推門進去便是一座寬敞的客廳,西邊一廂房是他的臥室,東邊是巴夏禮的房間。正北又是一道走廊,里邊都是陳設豪貴的套間客房,不是外國人休想住在這里。湯姆讓巡捕站在客廳門外,徑自推門走進巴夏禮的臥房客廳,只見几架銀燭架插滿蜡燭,照得滿屋刺眼通明,巴夏禮只穿一件襯衣仰在大沙發上。旁邊兩個女戲子穿著淡黃蟬紗,連乳房肚臍都隱約可見,一邊一個替巴夏禮打扇,嗑爪子,浪聲嗲气連說帶唱取樂子。對面小沙發上坐著胡世貴和蔡應道兩個湊趣儿,也都笑得滿面紅光。
  “嘿!索沙,你回來了!”巴夏禮見他進來,笑著喊道,“我連昆曲也听懂了!這真是無与倫比的藝術,我要寫信告訴我的姐姐——這里有一种音樂的節奏美,完美無缺的天籟之音加上這种感人心肺的抑揚頓挫,像蜂蜜浸透了的橄欖,把我的靈魂都融化在支那的音樂里啦!”
  湯姆把雨傘和帽子放在茶几上,看了看几個人迎逢的笑容,用不容置疑的口吻道:“你們出去!”又對蔡應道補了一句,“你和胡,到里邊空客房等著,我有話問你們!”几個人方訕訕退了出去。
  巴夏禮坐直了身子,看著湯姆的臉說道:“出了什么事嗎?”
  “告訴我,巴夏。”湯姆坐了沙發,一臉庄重道,“是誰綁架了葛花小姐,現在又扣押在哪里?我要求你把真實情況告訴我!”
  “你——要求?”巴夏禮冷酷地一笑,“以上海總領事的身份?”
  “對,我要求。隨便你怎么說!”
  巴夏禮不安地聳了一下肩,湯姆的眼神有著一种無可回避不可抗拒的神气使他震懾:“我所能夠告訴你的,一切都是上帝的安排——我事前既不知道,也不曾指示過任何人綁架那女人。這純是他們中國人自己的事。”他笑了一下,覺得自己放松了一些,“你為什么不去問一問蔡和胡?嘿!這兩個流氓!”
  “而這兩個流氓受你的保護。”湯姆冷冷說道,“他們是為了一塊銀元就可以出賣靈魂的猶大。你不怕他們出賣你?”巴夏禮怔了一下,隨即哈哈大笑:“我不是耶穌。我們英國是上帝,而你和我都是上帝的使者!”“我不是和你交換外交辭令的。”湯姆說道,“我只要放出葛花!沒有你的暗示和支持,即使伍紹榮他也不敢這樣放肆大膽!而如果你不肯告訴我,我要按照我的原則來處理這件事!”
  “你在威脅我!——在异國土地上,在中國的人海包圍中,血濃于水的兩個英國人決斗?”
  “法國人有句話:決斗的雙方總是朋友!”
  巴夏禮的臉色蒼白,傷疤變得殷紅發亮,霍地站起身來:“那好,很久沒有這樣的愉快了!昨天,白齊文和華爾兩個人來看我,送來兩支槍——他們發明了消音器,射擊起來像誰咳嗽了一聲——”他拉開茶几抽屜,取出兩支手槍,遞給湯姆一支,自己留了一支,朝天花板上開了一槍,果真的聲音很低。
  湯姆接過看時,那槍管約有一尺略長,是雙筒的,制造十分精良,簇新的烤藍在燈下熠熠閃光,像是在炫耀著什么。他滿意地轉動了一下輪子,對准一支蜡燭開了一槍,那蜡芯無端就熄了,接著一槍,又熄一燭。口中說道:“不愿意這樣做,血濃于水還是對的——如果你告訴我該問誰,怎樣營救葛花的話。”
  巴夏禮嚇傻了眼,他整日別著槍,動輒便拔槍威嚇,其實他自己知道自己,槍法稀松平常,面對這樣的高手,不禁汗毛一炸,慘白著臉怔了一會,流里流气地笑了:“你猜的一點也不錯,他們就在那里等你,去問他們好了!”
  “我還要告訴你,”湯姆將槍插進衣袋,“今晚還發生了另外一個事件,大約也是這群人,攔截捕殺團練的兩個領袖,而他們沒有成功!他們意思很明白,殺掉這兩個首領,然后用余保純和鮑雕代替他們,把這支團練武裝變成鴉片商們的保護神。但我要告訴你,這只會激起中國人對我們更大的仇恨。從長遠來說,完全不符合我們英國的利益!”他把目瞪口呆的巴夏禮丟在房間里,獨自來尋蔡應道他們。
  蔡應道和胡世貴在里邊套房等著。這里和巴夏禮的房子隔著兩道牆,樓下戲台鑼鼓鏗鏘,他們恨不得生出兔子耳朵,也听不清兩個英國人的言語,正忐忑不安間,湯姆推著百葉門進來了。兩個人一臉談笑哈腰站起,正要寒暄,笑容已經凝固在臉上。湯姆手里握著一支槍,烏黑的槍口紋絲不動指定了蔡應道。蔡應道臉如死灰,剛剛問了一句:“湯姆先生,您這是——”便被湯姆打斷。
  “听著!在這里我開槍,打死你們比打死兩只蒼蠅要容易得多!而且你們國家的法律不能保護你們,同時也沒有任何人能治我的罪!”湯姆碧藍的眼睛中閃著火光,“但我也可以不開槍。對于英國,你們還是有用處的。說說看,是要死還是要活?”
  胡世貴褲襠里一濕,知道自己尿了,顫聲說道:“啊……要活,當然要活……湯姆先生,您這是怎么的了?我們……”
  “葛花現在在哪里?還有那個男孩子?你們把她怎樣了?”湯姆不理會胡世貴,卻向蔡應道喝道:“你這條眼鏡蛇,雙料間諜!嗯哼?你說!”
  蔡應道起先以為湯姆是酒醉胡鬧,此刻才明白是和自己動真格的。他比胡世貴沉著得多,松了一口气,打哈哈笑道:“湯姆先生,間諜不是好名聲,何況‘雙料’?我是為了廣州人的平安几頭斡旋工作的——既符合我們葉總督的宗旨,也不傷害大英帝國的利益。談判桌上是對手,桌下是朋友嘛!我剛從總督衙門來,和你們達成諒解。你們信守條約不進廣州。這支團練隊伍將名存實亡,說不定還能為英國僑民、教民的安全做一些工作……我這樣有什么不好嗎?”說著,試探著坐了下去。
  湯姆槍口對准他,一動不動地听著。
  “明天,廣東按察使衙門將貼出這樣的布告:團練兵勇副管帶徐二虎徐三彪被不明身份的人殺害,政府要緝拿凶手。”蔡應道目光避開槍口,“他們留下的職務將由鮑雕和胡世貴或者別的什么人代替。這樣難道不好嗎?”
  “這個算盤太如意了。”湯姆冷笑道,“你低估了徐家兄弟。你的人至少有六人受傷生死不明,而胜利者還生龍活虎一樣結實!我剛從茂升酒店來,親眼見過他們。”
  蔡應道目光惊得一跳.咬牙皺眉想了想,又笑了:“那這個布告或者是另外一种寫法。比如說,徐二虎二人因為解除職務心怀不滿,与按察使衙門或者知府衙門發生齦齲口角,殺死二名或者三名巡夜公差,打傷三名或者四名……畏罪潛逃,著即行之各地緝捕歸案。這個結局也不錯吧?”
  湯姆毫不為之所動,厭惡地說道:“你這一套學起來一點也不難。我開槍打死你們,也可以出一張布告或者是照會、說你們受官方指使,攜槍企圖謀殺巴夏禮被我擊斃!可以找出一千种理由說明你們該死而我們正當!蔡應道,狐狸就在槍口之下,我喊一二三,你不肯有效地釋放葛花,用一句中國人的新話,就請你先‘吃炮子儿’!一!”
  “三”字沒出口,蔡應道已經面如土色,連連擺手說道:“別……哎哎……別……我說。”
  湯姆鼻子里“嗯哼”一聲坐進了沙發。胡世貴和蔡應道也戰兢兢坐在對面,卻一時不知怎么說好。
  “嗯?!”湯姆的手又伸向衣袋,蔡應道嚇得身上一哆嗦,說道:“老胡,你說吧!”
  胡世貴拖著顫音“這個”了半日,說道:“這其實是伍總爺的指令……綁架葛花和那個孩子是為給團練頭頭抹屎,讓團練和廣州府、廣東臬司都鬧翻,逼著葉制台‘解決’團練……后來又怕江忠源從中打橫儿,查明了案子反而更不利,這才用六千塊大洋買通順遠鏢局,干脆滅了徐二虎兄弟。殺不死,逼跑了他們,團練也就成了烏合之眾,几個小錢就能把團練抓到我們人手里——”
  “不講這些!葛花在哪里?你們把她怎么樣了?”
  “葛花姑娘沒事!嘿嘿……真的都沒事!她現在就囚在十三行西天主教教民區我的宅子里。”胡世貴像一只受惊了的兔子,一說一笑一哆嗦,“弟兄們捉她來,起先這個這個……還想……那個那個……施以非禮——搜身時候見了你的名片,都慌了神,沒敢這個這個……‘用’。您早晚會知道,她這個這個……還是處女……”
  “你們扒光了她的衣服!你這個惡棍,我打死你,槍斃了你!”
  湯姆气得渾身亂顫,手抖著又要掏槍,強按捺著又抑住了。命令道:“立刻釋放葛花!”二人几乎被他嚇暈過去,歪斜著起身鞠躬,沒口价答應:“我們這就辦,這就去辦……”說著就要卻步辭去。湯姆怒喝一聲:“慢著!你這兩個狗雜种——默哈米德,默哈米德!”他沖門外高聲喊道。
  一個紅臉印度管家小跑著進來。
  “你們現在寫手令,兩個人署名!派你樓下看戲的狗腿子帶我的衛兵去放人——給他們墨水和筆!”湯姆命令道,“你們就留在這里!默哈米德,告訴衛兵,沒有我的命令,這兩個人出大廳就開槍!”
  “是,閣下!”
  “我還要告訴你們,”湯姆平靜地站起身來,一眼見巴夏禮也推門進來,沒有理會,接著說道,“什么布告也不能出。徐二虎他們沒有罪,有罪的是你們!——巴夏,你來干什么?”
  巴夏禮笑道:“我想不到你發起怒來是這個樣子——我來救蔡先生和胡先生。我怕你的無聲手槍會走火!”手一擺,“你贏了——請到我房間來,我們好好談談……‘我恐怕只能用法國話和你說話了,天曉得這兩個混蛋是什么原料制成的。”湯姆用法語說道,一邊跟出來,“除了金錢和生命,對他們什么都不重要。而我們又必須依靠他們!”
  巴夏禮道:“你說得很對。但在中國人中找到這樣肯為我們服務的,也是很難的。你為什么不許傷害徐二虎他們?他們是敵人!”湯姆邊走邊道:“中國的洪秀全正在掀起一場史無前例的動亂。我不希望這個政府強大,也不愿意它在動亂中滅亡。因為我們不可能找到比現政權更好打交道的對手。我要——怎么說呢?我要給洪秀全增加兩個敵人。几年之后,你就會明白我是對的。”
  “你真是個怪人!”巴夏禮道。
  “我才是真正執行了上帝的意旨!”湯姆道。
  送回葛花姑娘和高保貴的小儿子,蔡應道兀自几天怔忡不安,怕見湯姆,怕見葉名琛,怕見月月暗地發俸的主子伍紹榮,甚至連巴夏禮也怕見;更遑論同住一衙的江忠源。不是出于恐懼也不是羞于見人,更不是什么良心發現,而是許多事情里頭的“道理”他想不明白,也不知該怎樣料理。一連病了半個月,消息倒是听了不少。洪秀全兵臨武昌城下啦,向榮告急索餉呀,賽尚阿大學士率兵進擊廣西……諸如此類的朝報公文仍天天發送給他看,也都不足稀奇,令他迷惑不解的是,游弋在珠江口的英國軍艦三天之內全部回撤香港,廣州南城門外花園別墅的洋人也都陸續在向香港搬家。十三行一帶,除了教堂,几乎不見了外國人的蹤跡。恰馬師爺又來說,江忠源母逝丁憂要為他送行,他覺得“病”該痊愈了,換了件淡青市布長袍,慵慵的,也不束腰帶不挂荷包,散蹬一雙黑沖呢千層底軟鞋,悠散著步子赶到東院。恰見葉名琛從門口辭出來,江忠源一身編素送總督出來,便退到門邊,默默向二人微躬施禮,一臉肅穆地看著他們。
  “制軍,方才卑職該說的都說了。”江忠源眼圈紅紅的,聲音也帶著嘶啞,“請制軍務必警惕留意。月暈而風,礎潤而雨,軍艦撤回,僑民搬家,都不是好兆頭。洪楊是中國心腹之患,制軍已多有明訓。卑職以為,外夷為羊城心腹之患……”葉名琛微笑著撫慰,說道:“廣州是我的知治轄區。廣州城出事,我的身家性命也就沒了。朝廷一道旨意,說賜死三尺白綾,說殺頭牛車西市,我怎么敢輕忽?放心吧,他們的動靜我隨時留意著呢!從香港過來的信儿,英國女王下令撤歸香港,不得在陸上擅自滋事。這也不能說團練沒有功勞啊!先把令堂的喪事辦理好……啊。”轉頭看看蔡應道:“身子太好了?我送的藥用了如何?我說不妨的。乩語說:‘七八日巧相逢’,算來可不是十五天,今日‘逢’得也算‘巧’嘛!要能支撐,呆會儿到我那里去一趟……”說罷,搖著方步去了。
  蔡應道連說帶答應送走葉名琛,握著江忠源的手說道:“岷樵公,你節哀珍重!這种事,我無可安慰,回頭帶點賻儀,替我在老太太靈前上炷香……”江忠源木然點頭,抬臂揖讓他進屋,因見二虎、三彪、胡庸墨、高保貴、胡世貴一群人都在,遂一點頭。眾人都心事重重沒有理會。蔡應道看了看大包小包行李,對江忠源道:“听老馬說,你不吃不睡不哭,這樣不成。心里難過,盡人子之孝,痛哭一場,會好過一點的……”
  “我的眼是干的,流不出淚來。”江忠源道,“多謝你們來看我。我身子筋骨還好,挺得住。家母自幼教我,男儿有淚不輕彈,凍死迎風站。只是來廣州一場寸功未立,一事無成,實在于心難安……”
  眾人各自歎息,都覺得這話難回。良久,胡庸墨問道:“江公,几時動身?”
  “明天。”
  “這天气像是要變,台風季節坐船要小心。”蔡應道道,“找一條妥當的船……”
  “我們兄弟送江公回去。”三彪哼一聲說道,“——還有高大哥一家,我們一道儿……”他還有話,咽了回去。
  胡庸墨問道:“老高,你是新任的團練副管帶呀!怎么也要走?”
  高保貴道:“這就一言難盡了。”
  亂糟糟一陣議論,各人詞竭,紛紛辭出來,各自回家不提。
  當晚一夜台風,拔樹撼屋呼嘯喧囂直到天明。風停了,仍是大雨如注。江忠源主仆、徐二虎徐三彪高家四口一行九人,登上了葉名琛為江忠源特備的一艘官船,仍舊從十三行下陸那個碼頭起錨扯帆。
  江忠源一身素白,最后一個上船。高氏姑嫂兩個住后艙,前艙都是男人,見他進來,要起身時,他手虛按一下,解了蓑衣偎著艙窗坐了下去。淙淙大雨中穿出桅檣如林的碼頭,微微的南風中鼓帆溯江北上。雖然是盛夏,涼雨洒江,河風掠艙,還是微微有些寒意。驟雨打得艙頂猶如万馬奔騰響成一片。坐在隨波起伏的船上遠眺漸漸离去的羊城,白雨傾盆中一片混茫,仿佛整個大地城池都在起伏搖蕩。江忠源喃喃吟了一句:“拗蓮作寸絲難絕……”
  眾人被這凄苦悲絕的吟聲撼得心里一顫。還待听時,江忠源長號一慟,像一只受傷了的狼,撕心裂肺哀聲長嚎,淚水斷線走珠般簌然而落……滿船的人誰也耐不得,頓時一片號陶哀泣。
  船,漸漸遠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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