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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 強驢子舍命保帝師 鐵羅漢雄風惊匪頑




  翠姑說得一點不錯,穆里瑪以剿賊為名從綠營里調出一隊兵勇,自己親自押隊,帶著訥謨,歪虎,正將一座山沽店圍得水泄不通。為防止走風,附近二里之內都戒了嚴。魏東亭雖在白云觀等處布下了眼線,但他們卻不知怎么回子事,又出不去,急得干瞪眼沒辦法。歪虎先去偵探,見院中停放著一座轎子,以為康熙已經來了。穆里瑪便催動部隊潮水般涌了過去。

  伍次友這几天不見龍儿來上學,以為他生了病,心下正疑惑;“怎地也不見明珠來送個信儿?”便吵著要回索府看看。穆子煦几個人怎么勸也不管用,只好說:“先生一定要走,也等后響天暖和了再說。”何桂柱也道:“伙計們昨夜打了几只山雞,悶得爛熟。二爺請屈尊賞臉,就和咱們一塊儿熱鬧熱鬧。”伍次友拗不過眾人情面只好答應了,便和眾人在東屋里吃酒。

  伍次友雖生性豪爽,畢竟是文人出身,和穆子煦几個人的粗豪總覺得格格不入。穆子煦等人,又總覺得伍先生是皇帝的師傅,身份高貴,應多多尊重才是。這樣一來,反而顯得生疏,玩不起興頭來。伍次友發覺了,便笑道:“兄弟們無非想留我明儿進城,我從了大家便是。我在這儿你們也喝不痛快,正巧這几日我身上也不爽利,不能多喝,只好先告退了。”

  郝老四見如此說,滿斟了一大獻酒立起身來笑道:“伍先生,這里的兄弟們雖說粗陋,卻十分敬重先生的道德文章。咱們不是放不開量,是——”他嘴里轉了半天,好容易選了個同儿道:“我們這些酒葫蘆沒法和圣賢君子在一起廝混罷咧!先生不棄,飲了這一大杯再去”

  眾人听了這話,都捂著嘴暗笑。伍次友卻毫不在意,說:“好兄弟,謝謝你的好意”接過杯來一飲而盡。這才告辭而去。

  伍次友一去,大家都覺得心頭一陣輕松。何桂柱先笑道:“二爺是心里放不下主子和明珠。有酒也喝不暢快。”

  何桂柱說的是實話,可強驢子卻听不進去,啐了一口道:“主子也還罷了,明珠算甚么東西?誰惦記著他!”穆子煦不等他說完,忙截住道:“三弟,你要記住魏大哥的話,主子喜歡的,咱們也得喜歡。這不是說著玩的?”郝老四听了偷著撇嘴儿一笑,自斟一杯酒飲了。

  何桂柱見強驢子滿臉不高興,忙上來給他斟上一杯道:“明大人學問還是好的。你們都是有功名的人,身份貴重。”強驢子“咕嚕”一聲把酒喝光。把杯往桌上一墩說道:“比起伍先生,他差得遠呢”

  听他越說越离譜,穆子煦只好拿出哥子身份喝止他:“三弟,休得胡說。”郝老四也板著臉幫著穆子煦罵道:“他明珠是驢球是樹根,与你有甚么相干?”

  一言引起哄堂大笑。強驢子一邊笑,一邊站起身:“老四,真有你的,回頭和你大戰三百回合!”笑著出去了。

  見他出去,穆子煦歎道:“兄弟們綠林習气不除,可怎么得了?”郝老四笑道:“他是吃明珠的醋啊。明珠進了五等侍衛,他有點眼紅。其實主子也挺喜歡他的。”何桂柱也道:“明老爺也有些毛病儿,待人雖也和气,可總讓人瞧著覺得拿大似的。”

  何桂柱正按自己的思路准備說下去,忽听外頭腳步聲急,強驢子一頭闖了進來,口里道:”來了,來了”郝老四拍拍椅子道:“用不著那么急,你先坐下,和咱們再猜它几拳!”何桂柱也笑道:”好,我這就給您斟上。”強驢子一把推開何桂柱,一個箭步扑到牆邊,摘下挂在牆上的佩刀,“噌”地一聲撥了出來,返身就向外頭奔去。何桂柱嚇愣了,站在地下一動不動。郝老四极其机敏,也不說話,一腳踢翻椅子搶到牆邊摘下腰刀,也要向外沖。穆子煦閱歷較廣,情知有變,卻顯得很冷靜,一把扯住強驢子道:“老三,說清楚!”

  強驢子變臉失色,大吼一聲:“你們帶上刀,都出來!”

  眾人不再言語,一齊跟著強驢子奔到后園矮牆下向外張望。只見半里之外黃塵騰起,几百名綠營兵勇提刀握槍,向山沽店圍將過來。何桂柱打了個寒顫,面色如土,喃喃說道:“天爺,這是怎么了?”

  穆子煦略一觀望,說道:“不用問了。快叫起師傅,保護伍先生向西走。如果打散了,晚間在香山會齊。何掌柜你是生意人,還到前頭應酬。記住,除了生意上的事,你就什么都不知道。——老四,你站著做什么。還不快去請師傅?”郝老四擦把冷汗飛快地去了。何桂柱也戰兢兢地跑到前面招呼去了。

  史龍彪因病了好多天,眼下正臥在床上,听到窗外郝老四報警,霍地站起身來,出門一縱身上了房,四處望一下又下來,一聲不響地走進屋來,從床后抽出一根金絲軟鞭,這是康熙特意從內務府貢庫中選出來賞給他的。史龍彪將辮子往頭頂上一盤,扎個髻儿,才說道:“四面全圍上了。咱們要走,諒他們誰也留不住,只怕伍先生難脫身了!這院里池塘中間假山雖還未壘好,亂石卻備得不少,也能藏人,咱們都去窩藏在那儿,水攻火攻都一時奈何不得我們。頂過了白天,夜里就好辦了。老四,趁現在雖然圍了還沒完全合攏,你沖出去給虎臣報個信儿。找不到他就到索府去尋索大人,務必得辦成!”

  郝老四點點頭,一縱身越牆向西而去。此時正在大天白日,格外顯眼。那圍店的兵士見一人執刀越牆,大喊一聲:“走了賊了,快捉啊!”立刻一陣吵嚷,叫得地動山搖,比方才那种殺气騰騰的寂靜,另是一番恐怖。

  伍次友不知出了什么事,踱出書房正欲從矮牆向外看時,強驢子和穆子煦兩個從后扑上來,一人架一條胳臂,沿著曲徑石橋直將他拖到池心島中間的一個大石洞來才放下。穆子煦輕聲道:“鰲拜老賊搜您來了!咱門兄弟保護您,有咱几個活著,包您吃不了虧。老四兄弟已去搬救兵了,只要咱們与他們周旋到天黑,神仙也拿咱們沒辦法。你不要慌,盡管在這儿別動。”正說著,何桂柱踉踉蹌蹌跑了來。史龍彪一直沒說話,靜靜地觀察了一會儿問道:“老板,這池子有多深?”

  何桂柱嚇愣了,語不成調地說:“這是才,才起過泥的池子,有,有一丈多深呢。”史龍彪點了點頭便沉吟不語了。

  穆子煦將手向腰間一按:“好!按伍先生的說法儿,咱們這也叫‘金城湯他’!奶奶個熊,今儿和他們干一場。”這時,喊殺聲已到店外。酒店四周的土牆“轟”地一聲全被推倒,綠營兵如潮水涌了進來。霎時間到處是兵,到處是亮閃閃的刀槍劍乾。

  穆里瑪手按寶劍,得意洋洋地大喝一聲:“搜!”

  就在這時,從池心島假山石后閃出一個人來。長辮盤在頭頂,長袍撩起一角掖在帶中,頷下白須飄拂,從容步履,隔岸向穆里瑪一揖問道:“無須搜查!都在這里。只是長官帶兵圍困小店,不知所為何事?”

  穆里瑪一怔,西河沿那檔子事一隔了六年之久,他哪還認識史龍彪呢:“你是甚么人,過來!史龍彪應聲答道:“再下乃此店主人史龍彪,一向奉公守法,這一帶百姓誰人不知,哪個不曉。不知大人為何無端帶人毀店抄家。倒要請教,這清平世界,朗朗乾坤,京師重地,天子腳下,你依的《大清律》哪一條章程?”

  訥謨見這老者气度不凡,說出話來又是如此倔強,大喝一聲:“你店中窩藏欽犯,敢說無罪?”

  史龍彪呵呵大笑,踏著石橋曲徑緩步走了過來,站在橋頭石板上躬身問道:“長官說小店窩藏欽命重犯,不知人證是誰,物證何在,帶人搜店可有順天府的火牌?”

  訥謨气得眼中冒火:“老家伙,誰來和你斗口,抓住了你才知道馬王爺几只眼!”說著,便伸出手掌向史龍彪打來。心想,這一掌打過去不要你老命,也要叫你跪地求饒!哪知史龍彪不躲不讓,仍然慢吞吞地說道:“就是大內來抓人,也須亮明詔旨,這是規矩嘛。”一邊說著一邊挺腰硬接了這掌。訥謨剛說出“你不配……”三個字,只覺得五,個手指如碰在生鐵上,痛入骨髓,又咬牙又甩手地大聲叫道:“這老家伙有妖術!”

  一見訥謨吃了虧,几個兵丁便揮刀扑來,誰知腳跟剛站定,三四個人已被史龍彪撥進池中。一邊用手撥弄,一邊笑說:“不是小老儿有妖法,是眾位功夫不到家。眾位既無御旨,又無順天府關防,小老儿我便只能視如盜賊。光天化日之下豈容盜賊在此撒野?”見無人敢再上前,搓搓雙手,說聲“得罪”,便要轉身退回。

  穆里瑪大怒,親自赶來,將劍一挺,直取史龍彪后心。眼看將要刺到,躲在假山石后的伍次友哪經過這樣險惡的情景,嚇得大叫一聲:“留神!”便被穆子煦一把按倒。史龍彪早已听到劍風,他原本知道穆里瑪在后緊跟,想誘至橋心反手擒他過來。听得伍次友一聲大叫,以為出了什么事,心頭一惊,一個風擺楊柳,抽出軟金絲鞭向穆里瑪腰間盤去。穆里瑪見鞭頭如蛇,婉蜒盤曲而來,飄飄呼呼并無一定方向,惊得向后一躍,卻是躲了身子躲不了腳,一條腿被緊緊盤住,回手用劍來砍,那金鞭柔韌無比,一時竟砍不斷。史龍彪不容他再砍,一個躍步飛腳將穆瑪的寶劍踢得脫手飛出,又順手一抽,將穆里瑪倒著背了起來,抬腳便走,眨眼間來到石板橋中央。

  訥謨頓時大惊,顧不得手疼,左手提刀搶上來。史龍彪一手提鞭,一手拎著穆里瑪的一條腿。那穆里瑪頭朝下還在亂抓亂踢。史龍彪雖知背后有人襲來,苦于騰不出手來應付,便大聲喊道,“子煦,快來助我一臂!”

  穆子煦和強驢子二人守著假山北面橋頭,以防人來暗襲。听得史龍彪呼救,穆子煦急忙說道,“三弟,你看著這邊!”几個跨步飛奔到近前。史龍彪見他來到心中大喜,喝道:“接著!”便凌空把個穆里瑪甩了過來。穆里瑪后腦勺恰巧碰在一塊山石上,虧他內功精湛,但也碰了個頭昏眼花。

  史龍彪轉過身來,見訥謨追近身邊,笑罵道:“怎么,想喝几口水么?”用腳猛一跺,那石橋本就是干砌起來的,此時柱倒石落,“轟”地一聲垮了下去。訥謨大叫道:“不好”時已經喝了一口水。可是史龍彪用力過猛,自己立足的橋墩承受不了,也隨著掉進池里。

  岸上觀戰的兵士原來因史龍彪背著穆里瑪,后來又与訥謨攪成一團,不敢放箭。此時見二人落水,各自掙扎,歪虎大叫一聲:“還不放箭!”兩名會水的兵士“扑通”一聲躍入水中接應訥謨。其余的兵士便拉弓放箭,一齊向池中的史龍彪射去。要按史龍彪的功夫,這小小的水池,他想翻出來也是易如反掌。可是,他畢竟是臥病十几天的人了,再加上石橋坍塌之時,兩塊大石頭正好夾住了史龍彪的左腿。雙方惡戰之時,情況瞬息万變。可怜鐵羅漢史龍彪闖蕩江湖,一世英雄,競在這不起眼的小地方失足落水,慘死在亂箭之下!

  假山石后的伍次友見此慘景,淚流滿面,挺起身子大聲叫道:“你們不是要我嗎,我隨你等去!”一語未了,身后的何桂柱早扑了過來,猛地將伍次友一把按下,放聲大哭道:“好二爺,使不得呀!”穆子煦气得面色發青,罵聲“雜种”,將穆里瑪用金絲鞭緊緊綁了,高高放在山頂上,叫道:“狗崽子們,放箭射吧!”

  訥謨爬上岸來,气得發瘋,紅著眼跳腳大叫:“燒,把這賊窩子燒成白地!”

  強驢子看了一會,忽地靈机一動,低聲道:“二哥,咱拆了這橋,和他們在這儿泡上啦。”穆子煦道:“老三,好主意,咱們泡到天黑,大哥總會帶人來救的。偷來的鑼鼓打不得,諒訥謨這小子也不敢久留。”說著兄弟二人沖向石板橋中央,穆子煦揮刀護住了二人身子,強驢子連跺帶蹦地拆橋。對岸的士兵雖箭如飛蝗般射了過來,無奈穆子煦一把刀舞得密不透風,斷箭殘羽辟里啪啦打得滿天亂飛。

  二人邊拆進退,石橋板一塊塊落進水中,咕嘟嘟泛起泡儿來。半個橋被拆落了,天寒水冷的,哪怕他們鳧水過來。何桂柱雙手合十念一句:“阿彌陀佛!”強驢子已累得筋疲力盡了。

  伍次友臉上也泛出了欣慰之色。他一直不明白,鰲拜為什么在自己身上動這么大的干戈;店伙計們又為什么如此舍命保護他。難道就為那篇談論圈地亂國的文章?他搖了搖頭,心中疑竇叢生,卻又百思不得其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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